郑学仁
我与铁路有缘,缘定三生。自我而上,祖父孙三代都是铁路人,家族的铁路生涯自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迄于今日。
我与铁路有情,这情绵长隽永,融入血脉。祖孙三代,几十口的大家庭,一切生活来源或丰或啬都拜铁路之赐。顺着绵延在大地上,也绵延在历史中的铁路线,我可以找到几乎所有最熟悉亲切、珍爱宝贵的:那些面容,那些记忆,那些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那些生生死死荣辱沉浮。
老一辈铁路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铁路情结,希望能子承父业,所以,爷爷让他的四个儿子都成了铁路工人。到我们这一代的时候已经是“文革”时期了,爷爷为铁路世家恐怕“二世而斩”焦虑。刚好当时有个政策,可以顶职。爷爷的主意是传男不传女,我因为还对升学有幻想,所以把机会让给了大弟弟。当时正是武斗的混乱时期,铁路分局的几处大楼都被互相对立的群众武装占领,不时有或疏或密的武器对射,分局的工作也是时断时续。爷爷为了办理弟弟的接班手续,冒着危险,连续多少天往分局跑。终于办好手续的时候,爷爷已经跌撞得满身伤痕,躺在炕上几天起不来,但是看到家族铁路生涯后继有人,仍然感到莫大欣慰,躺在那里还说:“我家终于有接香炉碗的了,死了也能闭眼了!”后来,我终于阴差阳错也上了铁路,更使爷爷大为称心。
近一个世纪里,我家三代和其他多数铁路工人一样,狭小的住宅一般都建在离铁路线不远的地方,可以说我们父子两代在娘胎里就听惯了火车飞驰时的节奏和汽笛的鸣响。每当有列车经过时,大地都在颤动,狭小的铁路住宅整个成了一个大摇篮,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和着母亲的哼唱酣然睡去,这种与生俱来的人生感受一直影响了我一生。换个地方,哪怕是五星级酒店,也睡不安稳,但却在火车上睡得安稳,任你车轮轰隆汽笛鸣响,我酣睡香甜。
我们小的时候,从蹒跚学步到敞开衣襟疯跑,幼小的足迹都是印在铁路线两旁。我们常常痴迷地看着火车风驰电掣,近距离体验钢铁和速度带给我们的心理震撼,艳羡地看着父辈挥舞着红绿信号旗神气十足地指挥机车,心里涌现出无比的自豪和向往。我们也常常学着父辈的样子,要和火车来个亲密接触。趁着大人们不注意,我们会悄悄爬上火车,体验冒险的刺激和飞驰的快乐。一旦被大人们发现,他们往往会挥舞着拢起的信号旗喊着骂着来追赶,我们一个个早已经轻灵地跳下车去,一眨眼就逃得无影无踪。
上学时,我家住在铁路沿线的一个小站,离位于县城的学校有10里的路程。为了照顾我们通学,过往的火车提供了最大的方便。到了早上上学时间,遇上顺路的火车,一般都会捎拉上我们。有时遇到的是没挂车辆的“单机”,司机也会把车停下来,把满是煤灰油污的头从瞭望窗探出来,亲切地招呼我们上车。驾驶室里本来就狭小,加上我们几个孩子就更加转不开身。司炉叔叔要往炉膛里不断地用大锹添煤,他的姿势优美而轻灵:从身后的煤堆铲上满满一锹,一回身的同时,脚下踩到一个开关,机车的对开炉门轻巧地打开,露出烈火熊熊的宽大炉膛。司炉叔叔轻巧地把煤投放在他看好的哪个角落,炉火便轰然一声夹杂着爆裂声更猛烈地燃烧起来,把我们烘烤得热烘烘的,全身好像都被红光给照透了。
一天半夜,我姨妈难产,姨父也在铁路上班,敲着窗子把我一家都喊起来。车站值班员马上和分局调度联系,让最近的一趟火车临时停车。我和父亲帮忙把已经折腾了一天的姨抬上火车尾部的守车,和姨父以及一位当地的接生婆一起陪伴她去县城。守车比其他车辆小得多,火车速度上来以后摆动得特别厉害,我们随行的人围护在孕妇周围,尽力使她能够躺得平稳些,但是,巨大的晃动还是使她不停地摇摆。我们正在慌乱中,就听到姨一声嘶叫“我的儿啊!”接着就是“哇”一声清脆的啼叫。接生婆惊喜地喊道:“老天爷老地爷哎!生啦!生啦!”是列车的摇晃震动帮助孩子恢复了胎位,并且接引他顺利地来到世上。
这么多年来,只要到了没有铁路的地方,我就心里发空;而一走近铁路,尤其是一踏上火车车厢,我就身心都感到安适。
铁路的站场是一个巨大的舞台,这里日夜上演着辉煌诗剧。站场的灵魂是火车头,我在这里看到了各个时代的蒸汽机车:只有通常机车一半长像断尾巴鹌鹑似的“小DB”,是日伪时期留下来的,在林区好像到今天还可以看到。其他型号如:解放、上游、友谊、建设、人民、前进。到后来,又有了内燃机:东方红、东风、德国进口的“大马力”。别看那里一堆钢铁,在我们铁路工人看来,是有性格有感情可以相应相求的血肉之躯。没有作业的时候,调车机就趴伏在调车组休息室外面的机车整备线上,像一只拴在门外的巨大宠物,正眯着眼睛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等候着房里的主人。它悄无声息,偶尔会发出一矛盾声叹息般短促的声音,像极了酣梦中的呓语。作业任务一下达,机车立刻惊醒,“特儿沓儿”发出急促的泵风启动的声音,周身都有蒸汽飘出来,就好像烈马在焦躁地用蹄子刨地,催促主人腾身跳上,扬鬃振鬣,飞驰纵跃。
走近机车,你才会发现这个钢铁巨人巨大威猛,但是,它对于站在它身上拿着指挥旗的调车员俯首帖耳,甘为驱使。调车员每一次旗语,机车都有及时的听命应答,或疾或徐或轻或重,都以旗语为裁夺,不会有一点违忤。它要做前进后退转道等事情的时候,也会以自己的汽笛语言清晰准确地表述。当它拉起一长列满载车辆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它似乎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它的烟囱里冒出浓重的黑烟,车轮在钢轨上沉重地碾压,有时还会车轮打滑发出轰隆隆的空转声。机车在作“蛇形运动”,车身左右扭动着艰难地一点点启动。这时,我们也都屏住了呼吸,担心它真的会被沉重的负载压倒,停在那里动弹不得,恨不得冲上去帮它一把。但是,它从来不会让我们失望,终于克服了静摩擦的强大阻力,节奏变得轻快起来,激昂的一声欢叫,速度渐渐变得风一样快,在我们面前义无反顾地轰然飞驰而去。这样负重前行的景象给人强烈的精神震撼和心灵启迪。
当夜幕四合的时候,站场高大的灯桥以及遍布各个角落的各种照明灯一起点亮,整个站场成为一片灯光的海洋。远远望去,那灯光的主色调是温暖的橙黄色,柔和而亲切。无数条钢轨蜿蜒着柔和的曲线,纵横交织,反射出或明或暗的光亮。线路旁到处有各种高高低低的信号燈闪烁明灭,发出红黄蓝绿白紫各种剔透的颜色,就像海里炫人眼目夺人心魄的璀璨宝石。高高隆起的驼峰上,不停地进行调车编组作业,机车吃力地推送一长列车辆爬上峰顶,然后轻快地分解溜下不同的轨道。制动工人轻巧地用钢叉挑起铁鞋塞到车轮下面,车轮下立刻进溅起灿烂的火花,发出钢铁摩擦碰撞时刺耳的尖叫声。线路上,或长或短的列车来来往往地游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汽笛声此起彼伏,好一派虎啸龙吟。偶尔站场上会突然静下来,没有一点声音,出现巨大轰鸣后短时间的沉寂。突然,天边的夜空里隐隐传来轰隆隆沉闷的声音,是又一列火车往这边开过来了。那轰鸣声越来越大,一束巨大的光柱仿佛从天而降,从弯道那边拐过来,机车发出激越高亢的汽笛鸣声,牵引着列车像一条天外巨龙欢叫着冲进站场这灯光的海洋,扑向那些在注视和迎候它的龙族兄弟。那样一幅别后重逢的场景,也同样会给你带来深深的感动……
已经离开站场多年了,一年中会有几次去站场看一看转一转,更多的时候是在回忆中走进它,并且关注有关铁路的一切消息。铁路是我魂里梦里永生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