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刚
奔跑的香草
在洪沟河南岸,在野蒺藜、三棱草、毛谷英、蓬子菜、马齿苋之间,香草最有女人味。
出了村子,向北走,一直向北走,远远望见一片果园,绕过去,就是洪沟河。这果园,村里人叫它苗圃,广播站的大喇叭也喊它“苗圃”。苗的圃,人的腳是不能乱印的,怕惊扰了苗的梦。到了洪沟河南岸,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洪沟河,顾名思义,是洪水冲出的大沟,人们因势利导,疏通为“河”,村里人说话“ong”“eng”不分,一出口就是“横沟河”。一条大沟横在那里,两岸的村庄牵根红线,都让媒婆费半天口舌。闭塞,也有闭塞的好处。河的南岸,白杨长得比屋顶的烟囱还高,槐树在浓密的枝叶里爽朗大笑,一些灰麻雀呀红蜻蜓呀绿蚂蚱呀,就会从草滩上扑棱棱乌压压地飞起,人欢马叫的,统治了偌大一个草滩。
说说草滩吧。自然要从春天说起,从零零星星的鹅黄说起。米粒儿大的草芽拱出土层的时候,还异想天开地顶起一小撮泥土,像顶了一个小小的斗笠。也有穿蓑衣的,那是一丝鹅黄沿着干枯的草棵往上蹿,鹅黄,嫩绿,浅绿、草绿,当这根温度计的水银柱到达翠绿的高度时,阳光已是夏日的温度。稍稍远处,苹果是绿的,果叶同色,一枝枝深绿在微风里晃悠,一副举重若轻深不可测的样子。草滩上,草不像嫩绿的时候那么内秀:到处乱跑,勇敢而又偏执;自信十足,甚至有一些疯狂。毛谷英长到一尺多高的时候,就开始抽薹吐穗,向天空肆意张扬,毛茸茸的穗子突然变得谦逊,向下弯曲,晃着,摇着,颇有谷子的风度。熟草蔓,单是这名字,就有鸡鸣、炊烟、羊肠小路的味道。在草滩上,它是熟练的“偷渡客”,巧舌如簧的“媒婆”。一棵草分枝发权,波纹一样四散开去,前脚路过一蓬野蒺藜的家,后脚跟已在一株灰灰菜那里安家落户,拉拉扯扯,盘根错节,但看上去,翠绿墨绿深绿碧绿覆盖了整个草滩。
也有香气。细闻,不像是果园的。苹果平和的呼吸,要拨开枝叶浓密的喧哗,越过花椒树站成的篱笆,从远处跑来,微微的青涩,已细若游丝。这香,起初是一线微光,不动声色地擦过你的鼻翼。等你察觉空气的氛围微微变了样,那香气却飘忽不定,就像一阵好风,迟疑着,犹抱草叶半遮面,过了一会,你的鼻子抽动了一下,声响很大,告诉眼睛耳朵们它的新发现,它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继而又抽动了一下,香气还有些羞涩,淡淡的,和空气一般稀薄,鼻尖却有一种温柔的抚摸,就像情人的低语,毛毛虫的蠕动。就这样走着,香气它有脚啊,挪着细碎的脚步,走一路香艳。过了一些日子,那香,真叫一个香,仿佛猪肉片裹在滚烫的油锅里,嗤啦嗤啦地香,香破了鼻子,还要香到肉里去,快要把骨头撑开了。
这香,是草的魂,空气里的宝石,隐秘的空中花园。它四处奔跑,给绿的草滩镀上了一层黄金,它把夜晚的秘密、朝露的纯净、空气的激情、阳光的明快以及不可名状的幸福都集聚在这片草滩上,无限扩张着我们的嗅觉世界。
草有香味,就叫香草吧。有些艳,有些野,但朴实,有质感。草是丝绸,薄薄的凉;香是肌肤的气息,细腻的香,温柔的香。香草,漂洗着我的肺腑,呼吸着新鲜的香气,自然的香气,让我心旷神恬。香草,无疑是人类的一个重大发现。
窄着身子,香草散布在三棱草、熟草蔓、野蒺藜和毛谷英丛中,苗条的茎配以细长的针形的叶,酷似古代的静女,它把更大的空间让位给伞状的草寇。纤细的茎上,丛生着微凸的节,节上分生出枝权,枝杈上再生枝权,细丝一样的枝权吐出细密的苞蕾,互生,有茎和枝权相连,就像摊开的婴孩的手。说是苞蕾,细细碎碎的,星星点点的,更像是草籽,靠近根部的稍稍大些,草尖上的就娇小得让人心疼了。就叫花吧,它有花的体态和香气,似乎一生出来就那般小巧,柔弱,单薄。开了,和草叶一色,是淡然的绿;枯了,也不萎谢,和草叶一色,是淡定的黄。这花之伞在微风里摇,即使你对它视而不见,它也在摇,摇啊摇,而盛大的空中花园就是从这里向我们敞开了它的门扉。
《圣经》里矗立着一座“香草山”。洪沟河南岸的草滩,它是伊甸园的别名,每每走在哪里,“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圣经·雅歌》)。
遍地茅草
洪沟河,也可能是横沟河、洪谷河、横古河。叫法不一,都是一条河流。即使口误口吃,侧着身子,往北一指,人们知道说的就是洪沟河。
一条洪水冲出的大沟,没有谷子,也不古老。有的只是草,扁担草,龙须草,车前草,还有茅草。草在沟里,树在坝上。洪水冲出一些泥滩,沙滩,草滩。水草茂密,始终是水草,倒是茅草,扎深根儿,憋足劲儿,往坝上跑,开始稀稀拉拉的,越跑越欢实,越跑越密集,高过了堤坝,又向南岸的低地奔涌而去,越过僵硬的石块,穿透板结的泥块,像一群群鱼,在绿色的大地上游来游去。
天真。执拗。坚韧。在洪沟河南岸,茅草直愣愣地生长着。有的草弱不禁风,有的草直立坚挺,有的草一岁一枯荣,有的割不死晒不枯嚼不烂扯不断,在我关于洪沟河南岸的野草记忆中,茅草最富有生命的意境了。
洪沟河南岸,茅草随处可见,一簇簇,一丛丛,一片片,披针形的叶子很张扬,看似向上生长,却不是笔挺的直,有些偏执,各有各的姿势,样子很像地下的泉水在汩汩四溢,奇异的是这泉眼深藏不露,细细地看,那些叶子真是一股股流水,奔突着,却也冲得不高就有叶子向外又向下旋出优美的弧线,一片又一片,都是自由随意得不得了的样子。
茅草叶,狭长,呈线形,叶背有主脉,从泥土直奔叶梢,简洁而硬朗。叶子青绿,触之却似利刃,只是锯被创造出来以后,茅草再元大的用场。鲁班成了木匠们的祖师,茅草还是茅草,茅根细长而有节,蚯蚓一样在地下蜿蜒,粗粗细细的根结成网,连成片,叶子也固执,和茅根心手相连,不易拔除,倒成了牛羊们的喜爱。牛的嘴巴大,羊的小巧;牛不长上牙,羊却上牙下牙一样也不缺。茅草茂密,牛伸出舌头,一卷就卷个满口青翠,然后,头使劲向内侧一扭,很执拗的样子,咯嘣蹦地响,茅草拽下来了,草地上清凉苦涩的气息越发浓郁了。羊用嘴巴抓,抓住一两棵,吃一口就看一眼田野,草茎还在嘴巴外露出短短的一截,看上去就像是羊们在轻吹横笛,茅草多着呢,慢慢吃,细细嚼,一副小家碧玉的表情。
洪沟河南岸,就是牛羊们的饲料厂。从初春到深冬,什么时候都能吃茅草。初春,茅草鲜嫩青绿,牛羊食之如甘蔗,到了深秋。遍地茅草黄澄澄的,收割了,用铡刀切成碎条状,拌上些许玉米,牛羊低头嚼着,心无旁骛,偶尔打一两个响鼻,以此表达它们的赞美。
牛羊有它们的胃口,我们也有我们的口福。清明节前后,上午十点左右的时间,露珠已沁入叶脉,阳光暖暖,茅草青青。我们挖野菜,也提茅针。茅针是茅草的幼芽,我们叫它“扎仁”,秋冬的茅草扎人,茅针是茅草的心,白嫩嫩甜津津的,很“仁”。我们挖野菜的时候风风火火,提“扎仁”了,却一个个变成胆怯谨慎的小姑娘,伸出右
手,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扎仁”,轻轻上提,一个白嫩湿润的“扎仁”就捧在手心里了,用舌头舔一舔,滑腻腻的,有冰糖的触感,却不似冰糖那么坚硬,甜软滋润,如剥开的桔瓤。大人们说,提了“扎仁”,茅草就不再開白花了,我们哪会相信?年年仲夏,茅生白花,浩浩荡荡,那阵势,就叫一个大地飞雪。其实,寻几个“扎仁”,我们也只是尝尝新鲜,等到深秋,白花落了,我们便拎了铁铲,挖茅根吃。秋凉了,干枯的叶子在微风里晃,晃出细碎而凄凉的声响,让人听了,有些落寞。地下的茅根,往横里走,朝竖里闯,根上生根,向四围扩散开去;根下走根,纵横交错,最终形成网状的群落,庞大的家族。挖出的三五茅根,粗肥,色白,有微微隆起的节,捡一根塞进嘴里,用牙齿慢慢地嚼,细细地品,茅根甜甜的,湿湿的,恍若南方的甘蔗,恍若母亲的乳汁。
曾住过一个名曰“茅舍”的高级宾馆。仿古的屋顶,内里却是十足的现代派头,不由得想起“筠轩野径,茅舍疏椽”的乡野生活。茅根在地下延伸三五年,我们在茅舍屋里生活一百年。我们活着,站立着,是青青的茅草;死了,深埋地下,就做白白的茅根吧。
毛谷英
毛谷英,到处都有。俗话说,有毛不是土。这毛,是草木,或者草木细碎的根须、茎叶。土不是毛,它是大地,是空空的容器;毛是生命,是灵魂,是大地的心。有毛,这土就有了内容,洪荒的世界就这样被改变了。
有土的地方,就有毛谷英。耕地里、山坡上有,沟渠里、岩石上也有,枯木上、院墙上还有。去一个著名的景区游玩,新修的水泥台阶,让人疑心通往某幢高层建筑。果然,九米高的玉皇神像支撑着一座大殿,殿内油漆未干,浓烈刺鼻的气味让人觉得胸闷。下山途中,拐进一所寺院,有松树枯了,枝条甚长,很执拗,做着迎客的手势。有生活的情人为之赞叹,蹚过水涡,拨开杂草,去抚摸枯松的遒劲,忽然爆出一声惊呼:“快看,枯松有新芽!”我举起相机,拉近调焦,小小的取景框里疯长着一簇绿色,叶子是披针形的,窄而长,显得很自信,内里探出三两枝细细的绿茎,绿茎各擎着一穗毛茸茸的绿缨,斜斜地飘舞着,圆柱形的小穗四围闪着灿灿的金光。远远望去,那一簇绿,很像一个古代的少年英雄,平步青云,手持利剑,八杆护背旗随风招展,策马扬鞭,驰骋云天,年轻而沧桑。
它是毛谷英,学名狗尾草。这形似狗尾的草,挺秀在高大的枯松之上,就比泥塑的神像更具普世的深意了。是乘着飞鸟的翅膀,还是遇上一阵好风?不偏不倚,它降落在半空的枯枝上,生长在命中注定的空间之外,让七八米高的枯松成为它的植株。
一颗毛谷英在那里扎根发芽,看似随风飘荡,实则有着坚韧的抗争和顽强的意志。一根穗子细而长,能结出千百颗籽粒,籽粒虽小,却可以安静地等待十多年:在干旱的土壤,它等待一场雨;在僵硬的地方,它呼唤一阵风。它不择肥瘦之地,哪里都想闯一闯,就是农田里,它也想和庄稼做邻居,它从不认为它是杂草,摇动着自己的穗子,很是悠然自得,锄头见了把它连根拔去,一个鲤鱼打挺,它扑棱棱又站了起来。锄头的勤劳和它的顽强不无关系,它越顽强,锄头越勤劳,一遍一遍地铲除,等谷子沉甸甸黄灿灿了,还是有毛谷英探出一些茸茸的小穗,扮个鬼脸。其实,谷穗,它是我们的粮食,也是大地的物产。那毛谷英,是牛驴马羊的粮食,不也是大地的物产吗?我们不应该对土地过于苛求,土地属于整个物种。
山坡沟渠河畔地边,是毛谷英的王国。在我的故乡洪沟河南岸,毛谷英的穗子很打眼,远远看着,黄绿相问,犹如一群挤在一起的小狗小鸡,穗子在顶端竖起,就像顽皮的孩童顶着圣诞老人的帽子,成群结队,前呼后应,喜气洋洋,出尽风头。毛谷英发芽的时候,也是细细的嫩嫩的两瓣绿叶,如同婴儿出生的模样,大都差不多,就像乳白的雾凝成的鲜亮的露珠,让人不忍心碰触,只是静静地端详。眨眼间,风一吹或者雨一停,它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伸出绿色的叶子,看起来像一个刚睡醒的人,无比的舒展和欢畅。一节一节,它见风就长;一层一层,草叶也在向上攀升。长到一尺多高的时候,顶端就吐出一个嫩绿的小穗来,草叶不再攀升,只是观望着,凸鼓的小穗慢慢往外挤,竟拖拽出一根细而长的茎秆来,那样子,像一头鹿,很突兀地站在它的草原,巡视着它的王国。在它的下面,节上分权,权上生叶,叶间吐穗,如此扩散开去,一颗毛谷英就形成一蓬一蓬的墨绿,每一穗绿樱尽管起点不同,但都到达了天空的高度。
小时候,跟着父母去地里扛活,跟牲口追化肥,几趟子下来,累了,大人坐在地头歇气,吸烟。我和玩伴们就在洪沟河畔跑上跑下,掰一根蜡条,在草丛里赶蚂蚱,惊起的蚂蚱一飞老远,刚一歇脚,就被我们逮个正着。拽一根毛谷英,细长的茎秆串起蚂蚱,末端有穗头,一个天然的结。蚂蚱越捉越多,毛谷英越来越重,腿不觉得累,心里想着,再串一根,回家爆炒了香喷喷的蚂蚱,让鼻子通透,舌尖也流津。
也把毛谷英编成草戒指,很民间的佩饰。扯三根毛谷英,除去草叶,只留三条细细的茎秆,两两缠绕,往里缠,向外绕,缠来绕去,编成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在手指上弯成一个环儿,两端交汇,轻轻系一个草结,多余的草茎用牙齿小心地咬去。吻痕还在,淡淡的涩涩的味道依旧存留在唇齿之间。草戒指的环,笨拙的环;草戒指的结,潦草的结。青涩清凉清爽的气味,初恋的气味。“毛谷英、毛谷英”,轻轻念叨着,像是呼唤一个邻家女孩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