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5-08 04:55李达伟
当代小说 2012年6期
关键词:游戏厅水果刀旧城

李达伟

少年锐出现在桥头时,天际湛蓝深邃,但锐没有心思看天(这是我猜测的)。与锐相反,那时我把右脚抬到桥头,正莫名其妙地看着天,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齐刷刷地。我感觉,道不清的痛彻感吞没了我。我把目光收回来,继续站在桥头看着那些破旧的民居,杂沓凌乱,但异常静谧。除了我,就没有别人了。我看累了,感觉没有多少事物值得去关注,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姿势不是很雅观,便把脚收了回来。

我悠闲地坐到桥头上,把手伸向了口袋,掏出了一支廉价的烟,烟头沾满灰尘,我的手沾满灰尘。我把口袋翻出来抖了一下,尘埃纷纷下落,就在纷纷下落的尘埃中,我发现了锐。说得准确一些,应该先发现了锐手中那把水果刀所射出的寒光。那丝寒光穿过了尘埃的琐碎细密,由那丝寒光,我注意到了锐那双变形的眼睛。接着我注意到了锐那变形的脸,以及颤抖的身子。

我呆呆地注视着那把水果刀,水果刀的寒光,把我的眼睛刺得更疼了,眼泪又开始不自觉地落下了。恐惧感开始在我的周身蔓延,似乎闪烁不定的寒光最终的指向是我。幸好锐没有发现我!

我掏空记忆,回忆着与锐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我想用那些事情来佐证锐出现在那个地方,是不是为了我?

与锐的关系,总体来说不愠不火。当然曾经发生过一些口角,甚至还曾发生过用单挑来解决冲突的事情。但那是刚来那片县城读书时,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早已想不起了,但我能清楚地记起那件事情。那是某个上午放学后,我们把教室的门关起,我们班的一群男生在旁边看着,我们俩二话不说就扭成了一团,最终的结果是,锐的鼻子被我打出鼻血,而我的校服被锐扯烂。莫非是因为那件事情,锐突然之间要报复我。但后来,我们和好如初。我匆匆地穿过桥头,我不敢回到租住的房间。那个古旧的院落,一个荒凉的院落,如果在那个地方被锐砍死,将没有人知道,或者很难有人知道,像那些扑朔迷离的凶杀案一样,最终可能是尸体腐烂所散发出的恶心气味,别人才知道发生了一起凶杀事件。我不想成为一具腐烂的尸体。

我如愿没有成为一具腐烂的尸体,甚至连尸体都不是,最终却目睹了一具尸体。那片古旧建筑的布局恰恰制造了一些玄机,我可以轻易地躲藏起来。当然,我也可以被他发现后,轻易就被他解决,那片旧城里的很多巷子都是死胡同。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应该已经失去理智,我丝毫不怀疑,他任何事情都做得出来。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拿着一把刀,有20公分长,刀鞘上雕刻着一条龙,金灿灿的,尤其刺眼。

我开始手足无措,我总觉得,锐就在我的眼前,或者我的背后,正追赶着我,而我两脚发软,步子沉重,气喘吁吁。锐马上就追上来了,我的脚步却不听使唤。其实那时锐并不是在找我,但当看到那把水果刀时,我就不由自主地想逃跑,我就坚信,他就是在找我。

锐平时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就好欺负,看着就想欺负他一下。我曾经把他的眼镜摘下来,用手拧了一下他的脸,骂他一句“四眼狗”。这件事情竟然被我给忘了!没想到在锐入狱后的第二年,我患上了很严重的眼疾,竟在大白天看不清楚东西,我不得已去县城那个简陋的眼镜店里,迷迷糊糊地配了一副眼镜。当我戴着镜框四方的眼镜照了一下镜子,感觉镜子里的我竟那般端正,便喜欢上了那副眼镜,睡觉都舍不得摘掉。锐在我们班,成绩是最好的,活脱脱一个五好青年,而我,还有其他许多人,与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锐虽然长得虎背熊腰,但我们个个都认为,真实的锐手无缚鸡之力。

某个早晨的某一节课,那个女教师,把我叫了起来,前一刻,我正在目无法纪地讲着话,我的同桌同样是一个五好女青年,她突然之间大声叫了一声,“不要乱!我想读书!”当时听到同桌说出那样的话,我感觉真是荒诞不经,至少听着怪怪的,我哈哈大笑起来,我更加目无法纪了。那个女老师,带着严峻的目光,里面刺出寒光,里面的血液迅速扩展,突然之间,她冒出了一句“操你妈,你个小杂种,还不给老娘闭嘴!”那一刻,我在内心深处操了一句,脸却刷地变得苍白了。那个女老师把我叫了起来,我耸了耸肩,站起,却不朝那个老师看,而是把眼珠子瞪得浑圆,直逼同桌。我的那个女同桌,回瞪了我一眼,甩了甩她那头飘逸的长发。就在那一刻,我起了报复之心。我叫了一些人,要在下午放学后,把同桌堵在桥头后面的那个巷子。当然最后由于一些原因,而没有去。对那个女老师,同样怀恨在心,我真没有想到,被逼急了,她那瘦弱的身躯里竟然还能迸发出那样一股刚气,但我只是怀恨在心,而没有起任何报复的心理,甚至内心深处油然升起对她的崇拜之情。我坚信,如果同桌对着我咒骂一句,我将不会去叫人。但那句“不要乱!我想读书!”在我听来,异常刺耳,就像除了她,就再没有想读书了一样。或者是她揭了我们心中的疤,是她的那句话,让我们认识到了我们在县城的无所事事,浑浑噩噩。这件事情也被我忽略了。直到智被锐一刀捅死后,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锐与我的那个女同桌早就恋爱了。

“如果不是智把Y(锐的女友)堵在桥头后面的巷子里,如果不是智用荤话调戏Y,如果不是智把手伸向了Y那我还未摸过的奶子,如果……”据我们村在县公安局工作的W说,锐在说这些话时,哽咽了,比大人还脆弱。W负责锐的案件,W 让锐从头梳理一遍,杀人的经过,但直到最后锐还是无法表达清楚。幸好说不清楚,不然可能就会把我给抖搂出来,那我就不知道自己也是不是要被关到看守所,我自己是否也会像锐那样无助地哭泣?有时,我真想自己也犯了某种错误,我就是想感受一下锐的无助。

公安局的人曾来到学校找过Y谈话,Y只跟他们说,就只有智,别的再没有别的人,智是摸过她的奶子的,但智在摸过后大声咒骂了几句,咒骂Y那还未发育的奶子。我明明记得自己找了好一些人的,最后竟然只有智去了。如果那时再多一些人去,如果那时,我也去了,那么智的结局会不会就是我们的结局?

当我逃离桥头后,智也出现在了桥头,那时智正把外衣脱了下来,那只如蚯蚓一般的蜈蚣,在智的右臂上趴着,昏昏沉沉,了无生气,与智刚好相反。智洋洋得意地看着锐,有种高居临下的气势,但当智看到锐手中的那把水果刀时,智顿时如一朵花一样瞬间谢了蔫了。智半开玩笑地提起了Y那未发育的奶子,锐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水果刀捅向了智。被捅了一刀的智,朝医院的方向跑着,跑着跑着,拖出了一条血线,跑着跑着,便倒在了路上的一摊污水里,就再没有起来。

我是跟着看W推开了吱嘎作响的铁门,铁门上厚厚的一层铁锈在我的目睹下,纷纷坠落。在看到那些铁锈时,我总觉得看守所内部的生活都是生锈的,里面的许多人早已不知道外部生活的速度、深度和广度,许多人都生活在了过去的时间里。据W说,有一些人释放出来,因为无法跟上外部的生活节奏而再次犯罪,只是为了再次回到看守所。这一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那天,别的那些人都与我无关,我不管别的那些人,我关心的是锐,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锐,但总觉得一定要去看看锐。我才是主谋。我一直觉得智的结局才是我的结局。那时锐还没有被判刑,被关在大门一进去的那间屋子里,厚厚的墙壁,高处一扇窗,但很难够得着,够得着的只有从那个窗户里渗进来的光。我发现锐鞋子上的鞋带没有了,裤子也松松垮垮的,后来才知道为了防止犯人自杀之类的,把鞋带、裤带和纽扣之类有潜在危险的东西都取下了。锐见到我的时候,并没有拿出当初拿着刀追我的架势,我看不透他的眼睛,他的眼眶深邃却无力,似乎他知道已经无法对我怎样了。那天,我主动向他道歉,我跟他说,我并没有让智去摸Y,我只是想让他们帮我警告一下Y而已,当然最后我们一个也没有去,智是在我们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形下去的。我一再强调,我们只是有报复的想法而已。锐不相信,用异常平静的语气跟我说,没有你的事!我还跟锐说,如果我没有看到他手中的那把刀的话,我不会逃走,我一再强调,自己是害怕那把刀里自己的影子,我是在他手中的刀子上看到了自己,不是当时的自己,而是惊慌失措的自己。我还跟锐说,假设那时我没有逃走的话,你会不会把头迎向我。锐依然用异常平静的语气说,不会!如果那时你出现在我面前的话,可能智也就不会被我捅死了!为什么?锐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但你知道拿着那把刀需要多大的勇气吗?那把水果刀的重量,很重很重,我累得气喘吁吁,你知道吗?如果那时,我随便受到一点惊吓的话,我就握不住那把刀了!锐在说完最后这句话后,便蹲了下来,不再理我们。

锐被判了五年,在那五年里,我不知道锐活得好与不好?据别人说,劳改的少年犯很可怜,具体是怎么个可怜法,就不清楚了。而那五年,每天我都活在恐惧与悔恨交织之中,我怕锐会在出狱后找上我,找上我们那群人。为了抗拒那种无法排遣的恐惧,我加入了蜈蚣帮,纹身很疼,而且那条蜈蚣纹得也不是很像,倒像一条蚯蚓。那个与我年纪不相上下的老大,是高年级的一个学生,在那间租住的院落里,他戴着一副目镜,我无法通过眼睛看清他,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我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哥”。多年后,我再回忆自己的那副熊样,我经常恨恨地在心里操上几句。

在同桌从学校转走后,我苟活于世,我生活得异常滋润,到读初三上学期,因为成绩糟糕,还记了几次大过,最后被学校开除。当校长语重心长地朝我叫嚣,“你他妈活脱脱一个人渣,给我卷起铺盖滚……”还随手给我来了两嘴巴。本来我还想顶两句,但一听到那句滚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想晕倒的感觉,脑子异常刺痛。我抓狂一般扯着自己的头发(我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过这个动作)。

突然之间,我扑通一声跪倒在校长办公室,哽咽着。“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在后来多次回忆那一幕,我都异常震惊。但没有用。

我是在某年某月某日的午后离开那所中学的,我卷起了那个散发着脚臭和汗臭的铺盖,等着上课铃响起后,悄悄地走出了学校,那个守学校大门的老头,朝我摇了摇头,叹了一句。那个老头叹息的语气一直伴随着我。

我来到了县城的另外一所中学。我终于把那种常常萦绕周身的幽暗、邪恶、潮湿暂时掩藏起来。转到那所坐落在城郊的中学后,我开始迷恋上阅读。我不断穿梭于学校与县图书馆之间。我往往骑着一辆自行车,在被庄稼地围着的公路上飞快地奔跑,印象最深的是小麦成熟的季节,飞舞的蛱蝶,飞舞的金色,飞舞的麦浪,朝着我的周围飞着,爬着。县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温和慈祥。一开始我在那些索引牌里找寻着让自己怦然心动的书名,那时我的阅读范围很狭窄,我花了将近十分钟把那些书名翻了一遍,最后决定借那本《深河》,我迫不及待地想阅读书名背后的内容。在那本借阅登记本里写上自己的名字与那本书名后,那个管理员把书递了过来,面带微笑,在我道了谢一声时,才发现自己的面部绷得太紧,我的面部挤不出一丝微笑。走下图书馆门前的台阶,我打开了那本书,太阳的强光照射着书页,我看到了让人刺目的文字,那是扉页上的一行字:

深河,神啊!

我想渡河,

到大家聚会的地方。

——黑人灵歌

怎样的一条深河,是哪条河流?我带着这样的疑问开始了自己的阅读之旅,一天的时间,我在那所新的学校里再次逃课,逃到了那些小麦地里,靠着其中一个田埂,静静地开始阅读,时间在麦浪的来回摆荡中渐渐消失,到了午后,从学校下面的那条河流吹袭过来的风,冰冷,刺骨,还剩二十页,我暂时把书合了起来,回想着书中的故事。这是一群人为了信仰而去游荡的故事,这是一群人在印度的肮脏与凌乱中找寻信仰的故事,其中的一些灵魂被那条叫恒河的河流清洗干净。

我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也急需那样一条河流,即便里面堆积着尸体,即便里面飘着肮脏的垃圾,但它是一条深河,是一条神河,似乎它是用贮藏肮脏的形式来拯救世人的肮脏。

在那所中学里,宿舍是“U”字形的建筑,属旧式建筑,前身是XX书院,土木结构,摇摇欲坠,墙上的石灰掉落了很多,斑驳破败的样子暗合了那座小县城的古旧与隐秘。

我们宿舍住着十个人。竟然容下了十个人,竟没有拥挤压迫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忧郁的气息在“213”(我们宿舍的门牌号)悄悄蔓延。在我眼里,“213”成了忧郁的代称。我总觉得“213“宿舍里的人,接连离开旧城,与忧郁的蔓延,以及与面对忧郁的不知所措有关。莫非曾经的同桌转学离开,也是因为忧郁?

我经常来到潮湿肮脏的走廊,朝对面的女生宿舍看着。有时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荡,有时把游荡的范围扩展到学校外面。属于我一个人的忧郁,在“U”形楼里就已经出现,并一直伴随着我。我发现,某种隐秘的思想开始慢慢苏醒,以一种无法抑制的态势。其实那种态势是可以控制的,我却故意放任那种思绪的燃烧。

那时县城里很多录像厅,肮脏刺鼻气萦绕其中。在其中的一家录像厅,我第一次看到了女性的裸体,没有丝毫的遮拦,那个人清洗着那具洁净丰满的肉体,那个女人面无表情地揉搓着那具肉体。那明明是一具面无表情的肉体,可看到那个裸体时,我的脸开始红了,只是在录像厅里幽暗的光线的遮蔽下,没有被人发现,也许那时没有人会注意我的表情。我意识到那种注视的危险,但在思想的剧烈冲突下,我一次又一次来到那些录像厅,似乎我已经无法拒绝那些女性的肉体。

有一段时间,我们宿舍的人一下晚自习就偷偷溜出校门,去那些录像厅里看电影。在录像厅里呆到六点左右,又翻墙回学校。那时我们一群人神色疲惫精神涣散,似乎我们拖着的是一具又一具被病痛侵蚀的肉身。在那些录像厅里,注视一具又一具女性肉身裸露后,我们沉沉睡去。每次从录像厅里走出来,我感觉身上沾染着沉重邪恶的因子,在那些空落冷清的大街上有想吐的感觉,干咳,却吐不出来。到后来,我才发现,那时我们拖着的不只是沉重疲惫的肉身,还拖着茫然疲惫的思想。

后来伴随着F的离去,我们陆续脱离了录像厅。F,彝族,身材高大,总给人一副懒散的样子。那是在冬日里的某个周末,我们宿舍里的人穿过县城,爬上县城后的那座山。我们安静地注视着那片旧城,旧城里的事物:星罗棋布,陈旧幽暗。我们周围是遍地的蓬蒿,茅草以及别的草类与之相比,略显单薄。记得那个季节蓬蒿长得油绿繁茂,随手折一棵蓬蒿,油绿的汁液就会沾染手指,淡淡的幽香,好闻,忧伤。我们一群人中,可能就只有我一个人仔细观察着那些蓬蒿。蓬蒿在那个后山是最普遍的植物,任何季节都能有它的影子。很少有人会在意它的存在,可能是因为这样它的普遍存在,我们却忽略了它的顽强。我们在那个斜坡上谈论女人,那些关于女人的隐秘信息,我们更多的是在信口雌黄。F突然大声地说道,他不想读书了,他想要回去娶媳妇,他定了娃娃亲呢!

我们先是受到震动般面面相觑,然后莫名其妙地看着F,F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在婆娑的树影里看到了F脸上的浅笑,我知道F是当真的。那天我们爬山回来,F收拾好行李,并用彝族话在宿舍里大声地哼着歌,没有人来管,F尽情地唱了一夜,我听不懂他唱的内容,但我听到了超出年龄的凄怆喑哑。F果真离开了那片旧城,我们一宿舍的人帮F提着行李,走出了那片旧城。来到了县城惟一的车站门口,F走进了一个发廊,把头发染黄。我们初三还未毕业,就听说他结婚的消息。F的行为震惊了我们整个宿舍,甚至震惊了整个学校。我们宿舍里的人一致认为是因为录像厅,是因为发现了女性肉身的秘密,F才离开了那片旧城。

那时我觉得F是与众不同的,我以为除了F,我们宿舍里的人都不会做出那种特立独行(或者是愚蠢)的行为。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读初二下学期,建辍学回家。建,纳西族,较之F身体瘦弱许多,平时少言寡语。与F为了女人不同,建主要是厌学。那时那片旧城里除了录像厅、电影院而外,还有许多的游戏厅,原来作为电影院售票的房间,也被改换成了游戏室。那时一种叫“拳皇”的游戏,风靡那片旧城。

我只是不断出入录像厅,偶尔会去电影院,那些游戏室却从未去过。我偶尔会从那些游戏厅的门口经过,嘈杂,幽暗,总给人一种错觉:邪恶会在那种幽暗且嘈杂的角落里滋生,并从那些幽暗的角落里往外扩展。我甚至认为游戏厅风靡的那一两年时间里,出现的一些抢劫凶杀事件,可能与游戏室里的一些人有关。我亲眼目睹着从游戏厅出来的青年,身影疲惫,目光失神空洞,慢腾腾地来到电影院门口,在那片长满杂草的地方席地坐下,轻声地谈论着什么。我在瞥一眼那些人时,总觉得那些人正谋划着什么。建与我相反,建很少去录像厅和电影院,而是经常出入于那些游戏厅。

导致建离开那片旧城的主要原因,是那些游戏室在初二下学期相继被取缔。县里相关部门对那些录像厅和游戏室进行了整顿,游戏室全被严令禁止,一张又一张的封条呈交叉状贴在了那些斑驳的门上。在那片旧城,很难看到新式的建筑,似乎陈旧的建筑群落里无法搁置新式的事物。是某个周末,我从电影院出来,发现站在电影院门口的建,建见到我的第一句就是,“游戏厅没有了!”我把头折向那间售票室,才发现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被杂物堆满,拥挤,逼仄。建的情绪开始低落感伤,建的情绪一定程度上也感染了我。

那段时间,在电影院门口,总能见到一些着装怪异的年轻人,他们的年纪往往与我们相仿。建川羡慕的眼光觊觎着那群人,而后建参与了那群人,成了那群人中的一员。那群务虚主义者,似乎是游戏厅的消失,彻底把他们的内心掏空了,似乎除了游戏,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县电影院相对来说,是比较古旧的建筑,墙壁上的石灰已经脱落(与U形楼的命运很相似),“电影院”的“影”字已经不在了。“影”字所包含的应该是一种光与影的交错与衍生, “影”是魅惑的代名词,在那个电影院里,我总是无法看清许多事物,特别是人。许多的事物于我而言是陌生的,我甚至无法看懂那些黑白电影,我甚至无法听懂在电影院里的舞台上白族姑娘的唱词。我同样无法理解那群务虚主义者,我无法理解建的行为:建开始穿着奇装异服,并穿了个耳洞,挂了个银亮的耳环。从此,与建也渐渐疏远了。初二上学期结束,建辍学回家,至今音讯全无。

电影院下去是原来的看守所,读初中时,看守所还没有搬走。有个远亲W家就在看守所,我便经常来到看守所。在那个看守所呆过的许多个夜里,我发现猫是寂寞的,猫大胆地表达着情欲的饥渴与痛楚。通过阅读,我从录像厅、电影院和游戏厅,所带给我的阴影里解脱了出来。我在W家发现了一些小说,我花了几个通宵饥渴地阅读着其中的一些文字。在夜的暗黑与孤寂中,猫叫声特别清晰刺耳,甚至使人觉得毛骨悚然,它们在那些没有人的老房子里蹿上蹿下,在那些陈旧的院墙上,发出孩子般的哽咽声,哽咽声相互追逐,并在空寂的夜里扩散蔓延。有时我甚至会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发情的猫,寂寞,却无法安静下来。我总觉得如果不迷恋阅读的话,回那个乡镇的时间可能会提前。

旧城往外就是一片庄稼地,那些通往城郊与后山的路不是平趟的水泥路,而是砾石堆积的土路。每天傍晚,我们会出现在那些土路上,我们甚至在夜间十二点的时候出现在那条土路上,当然我们的人数正不断减少。我们曾经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夜间爬山,似乎那夜我们在冰凉的空气里说过这样的话,“让我们的青春留下一些记忆吧!”我是在初三那年回到了乡镇上的中学。在我离开那片旧城时,“213”宿舍只剩下五个人,除了F和建,别的人都因成绩的原因转到了别的学校,我同样是。我走之前,没有像F和建说过或做过,那种能让人印象深刻的话语与行动。我只是穿过那片旧城,穿过那片庄稼地,来到我们经常去的那个斜坡,安静地注视着那片旧城,半个小时,也可能是一个小时。那些蓬蒿在冬日寒风的侵袭下,贴朝一边,干枯的叶子纷纷坠落。

后来了解到,剩下的五个人到初三下学期,又辍学回家了两个。自从离开那片旧城后,我只与其中的一个再次相遇,我们一起在县一中读高中,他学理,我学文,两人的关系也不像初中时密切,我们从未谈论初中生活,就像是我们从未有过那段初中生活。

大家会发现,锐在后面两节里并没有出现,锐已经没有出现的必要了,但我的思想深处经常出现那把在县城游荡寻找的水果刀,也许是那把水果刀把我们的“213”彻底捅空了。至今,没有任何关于建的消息,而“213”里的那群舍友,有些还断断续续地联系着,而大部分人都已经像锐一样音讯全无。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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