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
天津的7月,一切都是粘糊糊的。空气是粘糊糊的,阳光是粘糊糊的,黑暗是粘糊糊的,身上是粘糊糊的,汗水是粘糊糊的,世界像挂了一层胶,甚至连自己的思维和语言也变得粘糊糊……它不同于潮湿,潮湿是水分多,粘糊糊是胶状物质多,永不干净,永不清爽,怎么也不舒服。
这时候最幸运的莫过于能投身大兴安岭的林海之中,在伏天享受到一片清凉。中国地图是一只脖子挺得很硬、尖嘴有力地向里弯起、随时准备向前冲跃的雄鸡,兴安岭则是它骄傲的金冠。“驶上”金冠就觉得汽车突然变成火箭,直立起来向高处爬去……但放眼窗外,大地还是平的,庄稼长得非常之好,绿得冒油、发黑,仿佛能生出阵阵烟雾。
汽车如灵巧的爬虫,在庄稼梢上飞行,裹着一身绿烟。进入这种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的境地,我的记忆和想象也变得分外活跃,耳边似回响着上世纪50年代流行的民歌:“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忽而又变成吕文科演唱的《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的旋律……
兴安岭是个神话,是个很熟悉又全然不被了解的神秘世界。“蓊郁尤甚,松桦蔽天,早不见日”,山鸡野鸟伸手拣,獐子狍子拿棒撵,鹿麝送上门,黑熊闯进院……车头前出现了黑森森的奇峰异峦,打开车窗便有大自然的渺渺香气扑进来,伴随着林涛的轰鸣和各种野鸟的合唱,心里不觉涌起一种朝圣般的洁净和急切。如今朝拜大自然,也是一种朝圣。
然而人类对大自然的掠夺和毁坏最早也是从崇拜开始的。当地最早的宗教就把熊当作图腾崇拜,称熊为“祖母”、“舅舅”。这并不妨碍他们猎熊,只是猎到熊以后要举行仪式,抬回时要假哭,口中念念有词:“打死你决不是故意的,是误杀,求你保佑。”但熊肉不能分,要统一煮、共同吃,熊骨和熊头按照他们的风葬仪式安放在树上,同人死了以后一样,让其自然风干风化,回归自然。我在大兴安岭的森林里听到不少关于猎人和动物的传说,也增加了许多有关大森林的历史知识。
内蒙古的大兴安岭在清朝以前是没有采伐工业的,清初曾有过“四禁”政策:禁止采伐森林,禁止开采矿山,禁止狩猎及捕鱼,禁止农耕及放牧。清末,随着东清铁路的修建,森林采伐工业开始兴起,首先是铁路两侧的森林很快被砍光了。当然,它也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以后俄、日入侵,实行“剃光头”、“拔大毛”的掠夺性采伐,抢走了一千多万立方米的木材,使蔚然长林“渐成为濯濯矣”,大兴安岭受到严重的创伤。
我来到的这片山岭并不是特別的高,若用巍峨、雄峻、粗犷、奇绝等等赞美大山的字眼来描绘它,似不甚贴切。在我的眼里,声名雄健的“大兴安岭”竟带着几分女儿气质,灵秀、娇嫩、洁净、妩媚。站在一个高岗上远眺,只见森林不见岭,这正是大兴安岭的迷人之处,它是林海中一个连一个的浑圆的波浪,决不是露出水面的突兀峥嵘的褐色礁石。
连大兴安岭的早晨也都是绿的,田野一片青须须,云雾渺渺,轻飘漫散,天籁般的颤音灌满我的双耳,森林的呼吸汇成强大的音流在空中嗡嗡震响,充满骚动的静谧,是一种生气勃勃的文静……静穆的山林似乎在等待一个辉煌时刻的到来——日出!朝日如一枚巨型的松塔,在林梢上颠了两颠,霍然爆裂开来,金黄色的松子倾泻而下。霎时,把一片嫩绿的大兴安岭染成焦黄。
铺展在我面前的森林非常广大,有山皆绿,却很少见到大树——那种独木擎天、几个人抱不过来的古树。这里无霜期短,每年只有七十天到一百天,树木生长缓慢,这儿的“树王”每二十年才祝一次寿,也就是说二十年才算长了一岁。一棵长了二百年的树,我也能轻松地抱过来,但木质坚硬,耐腐蚀力很强。在克一河一带见到的大多是第二代或第三代林,树干的直径一般为二三十厘米左右,挺直高细,大都在二十米以上,有的高达三十多米,整齐,漂亮,令人赏心悦目,难怪人们把兴安岭叫作“绿色聚宝盆”。可在过去的岁月里,人们甚至要砸盆取宝。从实用主义的立场出发,树太大了不一定好用,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是好材料,都很值钱。
我还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越是山岭的阴面,森林长得越茂盛,一片深绿,郁郁蓊蓊。它们自成气候,相互挡风遮雨,棵棵树都长得挺拔粗壮。而在阳光充分的南坡,空间广阔,树木反倒稀疏平常,甚至矮小变形,呈浅绿色。当地人给生长在阴坡上的密林起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字:“义气松”。它们被命运安排在阴坡,就决不挑肥拣瘦,品性谦虚而坚韧,不霸道、不张扬,喜欢过集体生活,成群团状地长得高大繁茂。义气松的身上没有刺儿,也没有太多的疤瘌节子,一门心思往大里长,往高里拔。只有长得越大,根才扎得深,好吸吮地下水分;枝干高拔,才可以更多地接收阳光,因此它们棵棵都有二三十米高,树干笔直溜光。人们也格外喜欢它,做栋梁,打家具,当枕木,铺大桥……这也“决定”了它们容易遭砍杀的命运。它们只顾讲“义气”,可人类的“义气”呢?
泰山顶上松、黄山迎客松,充分展示自己的个性,千姿百态,容貌可人,吸引了无数人去观赏,去瞻仰,被诗人赞美,被画家描摹,被印成彩照,被拍进电影,成为人间宠物。倘有一条枝丫干枯也会成为一条新闻,人们会为它的安全大声疾呼。我孤陋寡闻,似乎从未见到有人描绘或颂扬过义气松,因此不揣浅陋,写此短文,表达我对义气松的同情和尊重。
它们之所以这般仗义负重,或许跟曾受过“皇封”有关:“许你随风飘荡,不许就地生根!”义气松的松子顶风能飞八十米,顺风可飞二百米,你的松子到我这儿来生根发芽,我的松子到你那儿去长大成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充分发挥杂交的优势,一代代地培养成这股异常顽强的生命力。即使长大后仍然互相帮衬,互相扶持,砍不完,杀不绝,义气贯千秋,天地存肝胆。
至此我忽有所悟,谁说义气松没有个性?重义气本身就是它的个性。没有缺点不一定没有个性,横生枝丫也不等于个性丰满。义气松是大兴安岭的主要树种,是兴安岭这块讲义气的土壤养育了它,它又成了兴安岭的骄傲。它那倔强的躯干恰似森林进化的脊骨,有这副不倒的脊骨才有绵绵不绝的绿色。正是义气松,令我对大兴安岭肃然起敬,并感激它长满了这种能启迪人类心智的树木。我从来没有非要记住过什么树、什么花、什么草,今后却决不会忘记大兴安岭这种独特的乔木——“义气松”!
选自《人民日报》2012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