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以洪
昌菊觉得城里的太阳和乡下的一样狠毒,一下汽车就像掉进了一口温水锅,热得出不了气,浑身冒着汗。
这是昌菊第一次到省城,也是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这之前,她到的最远的地方是镇上,也就是跟着母亲去赶集,把舍不得吃的鸡蛋或者鸭蛋变成钱,买回化肥和种子。偶尔,母亲也给昌菊买一双凉鞋,或者一只漂亮的发夹。昌菊很想有一条短裙,母亲总是说,要等到她长到十五岁。可昌菊刚满十三岁,母亲就死了,没有遵守对昌菊的诺言,永远离开了她。想起母亲,昌菊就想哭,因为母亲临死时对她说出了一个叫于大海的人,那个人就是昌菊的父亲,但在昌菊的记忆里,没有父亲的一丝影子,她只知道这十三年来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
村里人帮助昌菊安葬了母亲。在母亲的坟头,昌菊边哭边想,为什么父亲还活着母亲却说他死了,父亲还活着,为什么从不回来看看母亲和我,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不明白,她想进城去当面问问父亲。于是,她穿上母亲给她买的一直舍不得穿的凉鞋,挤上了开往省城的大巴。司机看昌菊还是个孩子,把她往车下赶。昌菊哭着说,我去找父亲。司机又吼,找父亲也得付车钱啊。旁边有人说,师傅行行好,把她带去吧,这个孩子刚刚死了母亲。司机看昌菊哭哭啼啼的样子,不再说话,算是同意了。
昌菊在马路边上站了一阵子,终于发现了过马路的秘密,对面的那个红电子人变成了绿色的,车辆停下来,人们就可以过去了。过完马路,昌菊感到口渴,她在一家商店门口停下来,用目光慢慢扫视着,一个售货员问她要买什么时,她已经看到了一根叫“大脚板”的冰条,并且用手指了指。1元,阿姨对她说。昌菊从小包袱里取出叠着的手帕,放在手中慢慢地展开,里面是一叠10元的5元的……零钞,她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了一张。吃着冰条,昌菊离开了商店,几分钟后,她又回来了。阿姨,我问个路好吗?可以啊,小姑娘,你到哪里去。这个地方,昌菊把发黄的信封递过去。信封上的字迹已经模糊,阿姨看了很久才看清楚,哦,你要去胜利路,沿着这条街向前走,到了红绿灯就向右拐,再向左拐就到了。到胜利路时,街道上的灯就亮起来了,昌菊对照着信封进了一条破旧的小巷,又往前走了几米,来到一扇生锈的铁门前,借着微弱的路灯光又把信封上的字瞧了一遍。
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瘦小的女孩,王贵愣住了,以为是老家来了人。那女孩就是昌菊,她一言不发地坐在王贵的对面,把小包袱抱在怀里。看着面前的小亲戚,王贵不知道是哪门亲戚的孩子,他试探地问道:“你是——?”昌菊没有回答他,只看了一眼王贵,然后低下头,抠着指甲里的污垢。王贵又问了一次,昌菊还是不说话。就在王贵猜想她是不是哑巴或者聋子的时候,突然听到昌菊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家?回啊,我年年春节都回啊,王贵说。你为什么不回家?昌菊又问。王贵看到昌菊用刀子般的眼神看着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想弄清楚面前的这个小女孩究竟是谁: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昌菊。城里的?不!乡下的。来城里找亲戚?不!那找谁?昌菊又开始不回答。哦,我知道了,你被父母赶出来了。不!那八成是离家出走。听这话,昌菊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你胡说,我不是离家出走,我来寻找父亲,他叫于大海,就住在这里。你看,这是他写给家里的信,昌菊又从小包袱里掏出了那只发黄的信封。王贵看到寄信人的地址就是他现在租居的地方,正觉得奇怪,却发现寄信的日期是十年前,于是一笑:哦,小姑娘,这是一间出租屋,我三年前才租到这里,这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住过这里,就是你的父亲也住过这里,早搬走了。因此,你到其他地方看看。他边说边把昌菊往门外哄。昌菊有种预感:把她往門外推的王贵就是他的父亲。昌菊狠狠地盯了一眼王贵。这时,天已黑了好一阵子,见昌菊赖在家里没有要走的意思,王贵感到为难,担心昌菊不是来找父亲的,而是以寻找父亲为幌子,伺机偷东西,附近的几个小巷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最后,王贵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说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小女孩,需要帮助。
第二天,警察把昌菊送上了开回故乡的汽车,汽车刚要启动,她就一下子跳下来,拼命地朝站外跑,她不想离开省城,省城里有她要寻找的父亲,她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因此,她跑得特别快,她听见风在耳边响,送她上车的两个警察也好像在追赶她,跑过了一条巷道,又跑过了一条巷道,一直跑到人行天桥上觉得安全了才停下来,坐在水泥梯子上一边大口地喘气,一边回头张望。天桥上很热闹,有人靠在栏杆上看桥下来往的车辆,有人在拉二胡卖唱,昌菊看到还有一个女孩胸前挂张纸牌子,向过路的人要钱,那个女孩约十五六岁,穿得破烂,跪在天桥上,说家里发大水,父亲死了,母亲嫁了人,她成了孤儿。昌菊觉得女孩可怜,想给她1元钱,摸了摸肩,发现小包袱不见了。昌菊一边哭一边折回去,沿着原路寻找,路过一家小吃店的门口时,她听见有人在店里喊:小姑娘!小姑娘!喊她的是小吃店的老板娘,刚才看到昌菊从店门口跑过,把小包袱跑掉了。你在找这个吗?老板娘指了指放在饭桌上的包袱,对昌菊说。谢谢阿姨,昌菊对老板娘说,然后,抱着小包袱正准备离开,老板娘把她叫住了,说,你是不是来城里找事做的,如果是就留下吧,我这里需要一个洗碗的。昌菊摇摇头,说,我来找父亲的,他十二年都没有回过家,我一定要找到他。老板娘像突然明白了似的,刚想开口问什么,昌菊却朝天桥的方向跑远了。没有找到,你就回来啊,冲着昌菊远去的背影,老板娘喊道。来到天桥,人已经散去了很多,拉二胡的和算命的都走了,那个要钱的女孩还跪在地上,昌菊在她的旁边坐下来,从小包袱里掏出一枚硬币给她。女孩低着头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说,谢谢小妹妹,菩萨会保佑你发财致富。天桥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昌菊和要钱的女孩,女孩依然跪着,一边揉腿一边和昌菊说话,说着说着,昌菊就觉得困,女孩说自己也困了,离天桥不远的公园里,那些长椅上可以睡觉。于是,昌菊和女孩来到公园里。昌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天又黑了,昌菊发现她抱在怀里的小包袱和要钱的女孩一同不见了……
看到昌菊回来了,老板娘很高兴,她给昌菊盛了一碗刀削面,说,我这里只是中午忙,你就帮我洗洗碗就行,其余的时间,你就去找你的父亲。昌菊点点头。吃完一碗,老板娘又给昌菊盛了一碗。看着老板娘忙碌的样子,昌菊觉得看到了母亲的影子,泪水就止不住地流出来了。孩子,你不用伤心,以后就把这里当家吧,我也帮你打听打听,不知道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昌菊说,叫于大海,住在胜利路66号,我去过,他叫警察把我赶出来了,还要把我送回去,我从车上跳下来才把包袱跑丢的,没想到又被一个要钱的女孩偷走了。阿姨,你知道吗,小包袱里有母亲留给我的钱,和父亲十年前写回家的信……昌菊又说。停停,孩子,你刚才说你的母亲,她知道你来城里吗?老板娘问。昌菊说,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她一直说我的父亲死了,她死的时候才告诉我父亲还活着,要我到城里照着信封上的地址找他。哎,这个遭雷打的,老板娘说。那里一直是出租屋管理区,都十年了,住在那里的未必就是他,老板娘又说。昌菊说,我感觉就是他。
昌菊走后,王贵回味了半天,不明白昌菊问他为什么不回家是什么意思,但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直到有一天,他刚走出厂门就遇见了昌菊,准确地说,是昌菊在厂门口等他,但他已经认不出昌菊了,只觉得似曾相识。穿过马路,走过广场,昌菊一直跟在王贵的身后,像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王贵停下来和熟人聊天,昌菊就站在他的身后听他们聊天。王贵走进了一家小饭店,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盘凉拌猪耳朵,昌菊就在他的旁边坐下来。店主上了两双筷子和两晚饭,说,你女儿好漂亮。这时候,王贵才想起,面前的小女孩就是前不久赖在他家中不走的昌菊。王贵摇摇头,说,她不是我女儿,我还没有结婚,哪来的女儿。听王贵这么说,店主要把多余的碗筷收走,王贵伸手按住了,对昌菊说,一起吃吧。王贵一边吃饭一边问昌菊找到父亲没有。昌菊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王贵吃饭,喝酒,心想,他清瘦,也蓄着小平头,和母亲描述的样子差不多。走出饭店,昌菊依然紧紧地跟在王贵的身后,生怕走丢了,于是,王贵停下来,说,干吗老跟着我。昌菊看着王贵,说,你为什么不回家看看我和母亲。她死了,昌菊又说。谁死了,王贵问。我母亲,也是你老婆,在山上挖地掉到山下了,昌菊说。王贵突然明白,昌菊把他当成了亲生父亲,他不知道该对昌菊说些什么才好。过马路时,王贵拉了拉昌菊的手,王贵感到昌菊的手在他的手中微微地颤抖,他还听到昌菊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于是禁不住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昌菊的头。孩子,我不是你父亲,只是我住的地方,你父亲曾经住过,王贵低下头对昌菊说。昌菊一下子甩开王贵的手,跑开了。
中午,昌菊正在洗碗,老板娘把她叫到面前,说,我到胜利路66号打听过,住在那里的人叫王贵,不是你的父亲。听老房东说,你的父亲的确也在那里住过,和你的母亲结了婚,后来你母亲回去生小孩就再也没有来了,但常常来信,再后来你的父亲也离开了,大家再也没有见到过他。说不定已经死了,如果没死,他一定会回家看你们母女俩。不!我的父亲没有死,他没有死,就住在胜利路66号。昌菊流泪不止。见昌菊如此伤心,老板娘后悔不该猜测她父亲的生死,感到内疚,她紧紧搂着昌菊。那一刻,老板娘突然觉得,她搂着的不是昌菊,而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果女儿还在世上的话,应该有十六岁了,老板娘这样想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滴在昌菊的脸上。昌菊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老板娘,说,阿姨,我惹你伤心了。不,孩子,看到你就想起了我的女儿蒜苗,老板娘说,蒜苗也在这个城市,两年前离家出走来这里打工,至今没有一点消息,为了寻找她,我才来到这里,一边开店,一边寻找,都半年了。昌菊对老板娘说,别伤心,说不准哪天蒜苗姐突然出现,不把你高兴死才怪。哎,死丫头,你也一样啊,老板娘说,你要认命,那个王贵的确不是你的父亲。昌菊说,我也知道,但我多希望他就是我的父亲,我总觉得他就是我的父亲。天说黑就黑了,昌菊和老板娘看电视,电视正在转播一则寻人启事。老板娘突然一拍大腿,对昌菊说,有了,有了!第二天一大早,她们来到电视台,接待她们的一个工作人员听后,很同情昌菊遭遇,建议把寻人启事写成一封给父亲于大海的信,制成一个5分钟的专题片,由昌菊對着镜头念,她的父亲肯定能够看到。那封信就是那位工作人员写的,写得情深意重。
电视节目一播出,就打动了很多电视机前的观众,但仍然没有父亲于大海的消息。几月后,昌菊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老板娘不放心,到车站,码头,人行天桥,公园等昌菊去过的地方,包括胜利路66号,四处寻找,哪有昌菊的影子。老板娘很失落,仿佛自己又走失了一个女儿。
昌菊甩开王贵的手跑开后,王贵有点哭笑不得:咋的天上不掉馅饼,非要给我掉下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儿。从那以后,不知为啥,他总是想起昌菊,希望能看到她,就在电视节目播出的那天晚上,王贵在电视机前看见了昌菊,昌菊流着泪给父亲念信。王贵自己的泪也止不住,摸了一把又一把,好像自己就是昌菊的十二年都没有回过家的父亲于大海。但是没多久老板娘就找到了他,问昌菊到他这里来过没有,于是他和老板娘找遍了他们觉得应该找的地方。他开始有点后悔,那天晚上不该叫警察把昌菊赶走,甚至决定,如果昌菊再叫他一声爸爸,他一定要答应,并且,要把昌菊搂在怀里,做一回昌菊的爸爸于大海。因此,他每次上下班都格外留意大街小巷里的孩子,有时候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要突然回过头,他总是觉得昌菊没有走远,就在他的周围,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窥视着他。
于大海找到小吃店的时候,已经是午后,老板娘正躺在一把椅子里想着蒜苗和昌菊,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想到蒜苗就要想起昌菊,一想起昌菊就想起蒜苗,反正没生意的时候就喜欢这样想。当一辆宝马嘎的一声停在小店门口的时候,她才从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她看见从宝马里冒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男人,一看就是一个有钱的,紧接着又从宝马里冒出一个女人,女人很漂亮,比男的小十来岁。应该是夫妻吧,也不一定吧,老板娘这样想着,就迎到了门口,说,来两碗拉面还是刀削面?男人对老板娘摇了摇手,说,昌菊在吗?老板娘一下子愣住了,说,昌菊?你问的昌菊?女人站在一旁用手扇着从小店里飘出来的油烟味,说,我们就是为昌菊的事儿来的,她在吗?老板娘一下子明白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昌菊的父亲。她走了,你们来晚了,老板娘说。男人和女人对视了一眼,说,我们走吧。刚走了车门口,又返回来,给了老板娘一张名片,说,如果有昌菊的消息,给我打个电话。那个女人从一个小包里掏出一叠钱放在老板娘的桌子上,转身进了车门。老板娘拿起钱捏捏,至少有两千吧,但她趁车子刚启动的时候,塞进了车内,说,这个你们就收回去吧。宝马一下子跑出好远,老板娘朝着远去的宝马吐了口唾液,我呸!钱买不下良心。然后把于大海的名片扔在地上用脚踩,踩了后又拾起来。一个旁边看热闹的人说,他可是我们市的民营企业家,现在身价几千万了,还成立了什么爱心基金会。狗屁爱心,抛妻弃子的还有爱心?老板娘心里说,随手关了店门,洗了把脸,出了门,她希望能够遇见蒜苗,或者昌菊,遇见了昌菊,就把她父亲的消息告诉她。不知为啥,她又想起了于大海,她不明白,为什么电视节目播出几个月了,于大海才来,反正她觉得于大海不是来接昌菊的。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老板娘依然在开店,她想找一个繁华的地段,又担心昌菊回来了,找不到她。王贵也依然租居在胜利路66号,那间屋子已经破旧不堪。昌菊也依然不见踪影。老板娘想,昌菊应该十六岁了吧。王贵也想,昌菊应该长成大人了吧。他们不知道,昌菊就在离他们不远的人民大道上,那里有一个叫升华的制衣厂,昌菊就在那里打工。这件事还得三年前说起。那天,昌菊和往常一样,一到下午就出去打听父亲的下落,先到胜利路66号的铁门前站了一会儿,然后盲目地穿过一条大街,盲目地向一些人打听认不认识一个叫于大海的人,有人问昌菊,哪个于大海,是胖的,还是瘦的,高的,还是矮的,昌菊回答不出来,她觉得她的父亲应该和王贵一样蓄着平头,清瘦清瘦的。还有人问,是不是找那个民营企业家,他也叫于大海,可有钱了,昌菊摇摇头,觉得她的父亲应该和王贵一样在工厂里上班下班,于是,說,打工的于大海。那个人摇了摇头,说,打工的于大海可多了,说完扭头就走了。昌菊又来到了人行天桥。她看到了偷她包袱的女孩又在天桥上,这次没有跪,而是把嘴唇涂得红红的,站在天桥上,对着过往的行人笑,问人家做不做生意,看见昌菊走到她的面前,想走,来不及了,只好对着昌菊笑了笑。我的包袱呢?昌菊问她。扔了,女孩说。昌菊一下子拉住女孩,要她赔里面的钱和信封,女孩用力挣了下,没有挣脱。于是说,你放开,我不会跑,信封放在出租屋里,我没有扔。昌菊不肯放手。这时,一个凶巴巴男人出现在女孩的面前,一把揪住女孩的头发就拳打脚踢。打完后,男人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昌菊蜷缩在天桥上吓得发抖,但她听见男人骂女孩婊子。女孩嘴角流着血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昌菊心里想,如果不是我拉着她不放,那个男人可能揪不住女孩。因此,昌菊感到内疚,对不起女孩,于是,她蹲到女孩的面前,给她擦嘴角上的血,女孩想站起来,却一下子跌倒了。很快地,女孩的腿肿得老高,昌菊背着她到了医院,医生说是骨折,给女孩上了石膏,要求她住院,女孩不肯,说钱不够。于是,昌菊就背着女孩回到了出租屋。女孩很感动,把什么都给昌菊说了,包括她做“鸡”,包括那个嫖客为什么要打她,因为她偷了嫖客的钱。昌菊也把什么都给女孩说了。她们很快就成了好姐妹。昌菊说,叫我昌菊吧。女孩说,叫我蒜苗吧。你就叫蒜苗啊,阿姨一边开小吃店,一边找你,都快一年了,昌菊搂着蒜苗说。蒜苗的眼睛像灯盏突然一亮,又马上熄灭了,说,我这个样子咋见她,还是不见的好……
蒜苗的腿好后又开始招揽生意了。昌菊和往常一样出去打听父亲的下落,还是喜欢到胜利路66号的铁门前去站一会儿,有好几次她想回到小吃店把蒜苗的消息告诉老板娘,但她还是忍住了,因为蒜苗说过,再做半年就有足够的钱改行做美容了,她给蒜苗发过誓,不告诉蒜苗的母亲。一天,昌菊回去有点早,蒜苗刚做完一单生意,正准备把客人送走,治安队就来了,蒜苗推了一把昌菊说,快跑,不然我会连累你的。昌菊不跑,蒜苗又推了她一把,说,再不跑就来不及了,他们也会把你当成卖淫的,你才十四岁,快跑啊!于是,昌菊从出租屋的后门跑出去了,这回,她跑得比上一次快,也听见风在耳边响,治安队的人也好像在身后追赶她,但她边跑边往身后看,看没人追就在人民广场停下来了。人民广场上的人比天桥上多好多倍,很多人围着一尊人物雕像玩耍,照相,昌菊不知道是谁的雕像,她觉得雕像黑糊糊的,不怎么好看,但细看起来,有点像王贵,特别是那鼻子,眼神,和胳膊。她用手摸了摸,然后挨着雕像坐下来。由于跑得很累,她很快就睡着了,并且做了很多梦,她梦见了母亲,又梦见了老板娘,然后又梦见找到了父亲,他搂着父亲的脖子,父亲的泪水滴在她的脸上,冰凉冰凉的,她就拼命地吻着父亲脸上的泪水。那时候天下着小雨,很多人都离开了广场,只有昌菊,坐靠在雕像上。升华的制衣厂的老板路过时,看到昌菊抱住雕像的腿,拼命地吻着腿上的雨水,一边吻一边叫爸爸,她很感动,把昌菊叫醒了,醒后的昌菊突然号哭,说不该把她的梦叫醒。后来,她把昌菊带回了公司,让昌菊成了她的一个员工,因为昌菊只有十四岁,她就让她干最轻松的活,有时侯不干都可以。
昌菊进厂后,去看过几次蒜苗,得知那天蒜苗也没有被抓走,那天治安队是去查居住证的,虚惊一场。昌菊劝蒜苗别做了,蒜苗说再做一段时间就够本了。可是没多久,轰轰烈烈的扫黄运动开始了,蒜苗被南成派出所的警察抓了。蒜苗被抓那天,老板娘正在看电视,她无意看到有个女孩像蒜苗,细看,果真是蒜苗,尽管蒜苗用手捂着脸,自己的女儿,就是烧成灰灰都认得,她一下子就瘫在椅子上,半天才缓过劲来。她匆忙地关了店门直奔派出所。在南成派出所,老板娘用尽了办法,并且交了罚款才将蒜苗保了出来。在蒜苗那里,老板娘知道了昌菊。于是她给于大海和王贵打了一个电话,说昌菊在升华的制衣厂里打工。
于大海和王贵几乎是同时赶到升华的制衣厂的。于大海把昌菊接到了一个宾馆,不让王贵进去,王贵就在外面等着。于大海对昌菊说,我对不起你和你的母亲。昌菊说,你为什么不回家?于大海觉得一时说不清楚。昌菊又说,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于大海还是觉得一时说不清楚。母亲死了,在山上挖地时掉下了崖,昌菊把对王贵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于大海对昌菊说,我送你到国外去读书,昌菊摇摇头,突然跪下来,对于大海说,我找你时,就听到你的名字了,说你很有钱,可是我不需要,我只需要一个父亲,无论怎么样,你都是我的父亲。我感谢你让我降临到这个世上。我找到你就是想对你说这些。说完,昌菊就站起来走出宾馆,看到王贵站在宾馆外张望,一下子扑到他的怀中,哭着叫了句——爸爸!你愿意做我的爸爸吗?王贵说,愿意,愿意。在回胜利路66号时,昌菊突然仰起脸,说,爸,我们以后就永远永远住在66号好吗?傻孩子,我们是租别人的,王贵说。我们有钱了就把它买下来,昌菊说。
责编 晓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