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此时、此地

2012-05-08 04:06柴静
幸福·悦读 2012年11期
关键词:朱光潜文艺

柴静

前两天看《歌德谈话录》,看到十多页,忍不住回头看译者是谁,朱光潜,嗯,不服不行。

没有一字不直白,但像饱熟不坠的果子,重得很。

常有人把艺术说得云山雾罩的,看到这样的话就格外亲切,“我只是有勇气把我心里感觉到的诚实地写出来,……使我感到切肤之痛的,迫使我创作《维特》的,只是我生活过,恋爱过,苦痛过,关键就在这里”。

说的人,译的人,都平实而深永。

朱光潜,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教科书似的人物,歌德也是,老觉得隔了十万八千里。一听到别人郑重地说“老先生如何如何”,我就觉得隔膜,不爱去看。所以只是知道他们的存在。

齐邦媛写在战火中的武大,朱光潜当时是教务长,已经名满天下了,特意找到这个一年级的新生,让她从哲学系转学外文,说:“现在武大搬到这么僻远的地方,哲学系有一些课开不出来,我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不适于哲学,你如果转入外文系,我可以做你的导师,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当时的艰困,朱光潜上课时“一字不提”,只是有天讲到华兹华斯的《玛格丽特的悲苦》,写到一个女人,儿子七年没有音讯,说中国古诗有相近的话:“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竟然语带哽咽,稍停顿又念下去,念到最后两句,“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 (如果有人为我叹息,他是怜悯我,而不是我的悲苦)”,他取下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阖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无人开口说话。

八十多岁的齐邦媛,一生流离,去国离乡,却一直记得这个瞬间,“即使是最绝望的诗中也似有强韧的生命力……人生没有绝路,任何情况之下,弦歌不辍是我活着的最大依靠”。

朱光潜是个敏感的人,学生到他家中,想要打扫庭院里的层层落叶,他拦住了,“我好不容易才积到这么厚,可以听到雨声”。

但他没有颓废感伤的浪漫主义病,他喜欢人生的一切趣味。写过一个外交官,本来无须,下巴光光,但一直拿手在腮边捻,有人看不惯,觉得是官气,他却看得很有趣味,觉得诙谐。又写一个英国文学家和几个女人同路,别人都看他身边的女人,文学家不高兴了,面孔一板,“哼,别的地方也有人这样看我”。

他喜爱这些细节,只观察,不轻易评判,但这里自有一种力量。

他与各式各样的人与各式各样的倾向都保持接触,保持理解,但无论什么进入这颗心灵,都会呈现它本来的面目,无法故弄玄虚。

他前后在欧洲几个大学里当过14年的学生,并没有专修艺术,这样的人写和译的时候,把艺术被人裱糊出来的吓人嘴脸撕了个稀烂,有赤子般的诚实。

他写文艺批评,写到宋神宗有次看到苏子瞻“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几句词时叹息,“忠君爱国之情溢于言表!”

他看到这里,直接说,这话“令人发呕”。

所以他写:“我应该感谢文艺的地方很多,尤其是它教我学会一种观世法。……凡是不能持冷静的客观的态度的人,毛病都在把‘我看得太大。他们从‘我这一副着色的望远镜里看世界,一切事物于是都失去它们本来的面目。”

1929年,当时社会风潮处处鼓呼让学生运动,他却让青年时时小心。他说:“强者皇然叫嚣,弱者随声附和,旧者盲从传说,新者盲从时尚,相习成风,每况愈下,而社会之浮浅顽劣虚伪酷毒,乃日不可收拾。”

所以他要呼吁在思想上要打破一切偶像,但打破偶像,也并非鲁莽叫嚣可以了事。

他写过为什么要研究美学,美无形无迹,但是“它伸展同情,扩充想象,增加对于人情物理的深广真确的认识。这三件事是一切真正道德的基础。从历史看,许多道德信条到缺乏这种基础时,便為浅见和武断所把持,变为狭隘、虚伪、酷毒的桎梏”。

1947年,朱光潜写文章说文艺的天性便是自由,“文艺不光本身是一种真正自由的运动,并且也是令人得到自由的一种力量”。

他因为信仰这样的自由曾饱受折磨,在北大的广场挨批斗时,在现场的人后来写“他稀疏的头顶上白发在寒风中颤抖。”

他家保姆曾经说:朱先生在家里,连那两只猫都敢欺负他。他有一个扶手椅,是写作时坐的,那两只猫也经常去那上面休憩。有时候他过去,那两只猫也不躲闪,他挥着手:‘走开!走开!但那两只猫理也不理他。

朱光潜的女儿回忆,在“文革”时,“有时候,吃着晚饭,抄家的人就来了,有些还是七八岁的孩子,闯进家门:‘朱光潜,站起来,站着!老实交代!有时候我看不下去:‘你们让他吃完饭不行吗?‘不行,我们还没有吃饭呢!”

善本身极为柔弱,但却不可征服。

他女儿说他是个顽固的人,“虽然历经磨难,可是只要是他认定了是正确的东西,他就会坚持下去。‘文革之后,我劝过他:‘不要弄你的美学了,你弄了哪次运动落下你了?再弄,也不过是运动再次来临的时候让你灭亡的证据。他说:‘有些东西现在看起来没有用,但是将来用得着,搞学术研究总还是有用的。我要趁自己能干的时候干出来。我说:‘你还没有搞够吗?他说:‘我不搞就没有人搞了。”

他终生恪守自己的座右铭:“此身、此时、此地。”此身,是说凡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决不推诿给别人。此时,是指凡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决不推延到将来。此地,是说凡此地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决不等待想象中更好的境地。

摘自《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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