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阳十二时

2012-05-08 03:40赵荔红
红岩 2012年6期
关键词:松阳

赵荔红

时间是个圆环。是终点,亦是起始。——题记

【卯时】

春5月15日5点半松阴溪畔

这是五月的早晨,我站在松阴溪大桥桥头。松阳。这两个汉字音节与字形的均衡感,让唇齿的开合相当舒适。第一次到这个小城,应该觉得陌生,我一个异地女子,早晨五点多,徘徊桥头,穿件竹布碎花裙。桥上走过拎小钱包预备买小菜买油条豆浆的短发阿姨,手托红塑料袋裹紧饭盒的圆口布鞋婆婆,卷衬衫袖子的摩托车汉子,以及蓝灰中山装骑自行车的眼镜伯。他们仅仅瞄我一眼就过去了。似乎我本该生长在这里,只是短暂离家返回。我的家,应该是那些白墙平顶日日在松阴溪畔睁着黑眼睛看水流过的房子,它们在溪水中倒悬的姿影,与独山、与那些张着白帆有苕叶棚的船影子重叠。

假若我不出门读书,我会在溪边洗衣,嫁给一个船夫,从一个长辫子红扑扑小脸的少女长成扎布围裙的妇人,学会了做松阳年糕、黄米果,长长的松阳土面;或者我是个商人妇,住在一座四合小院,温润的手推开雕饰繁细的窗户,等待我那贩卖松香、烟叶、茶的夫君回来,寂寂地一年两年,他顺着这松阴溪,上达遂昌,下到丽水,再转货到温州,也许行得更远;或者我出身松阳大户,叶氏、张氏或周氏?幽闭在深宅大院,学会了繡花、读诗,学会与鹦鹉说话,将喟叹洒落在春竹秋叶夏风冬雪,和江南的许多女子一样,将青丝转白。

这五月早晨,风带着清气,远山淡蓝,一抹轻云从天空漫溢到山头。独山已经苏醒,它的身影在溪中转深。五月的细风,让溪水漾起微小波纹,影子颤抖起来,如同不稳定的梦。浅白,薄绿,灰蓝。我一个异地女子,趴在桥头,看看远山,看看溪水,看溪畔那些沉默人家,炊烟尚未升起。这个陌生的县城我似乎来过,她的陌生仅在地名,山水,行人的姿态,温柔的南方五月气息,我如此熟悉,如同我的故乡。我不过是个读书的女子,悄悄返回。松阳,它躺卧在仙霞山群间,富裕的松古盆地,被称为处州粮仓,自古以来又是商贾交易繁忙的水运码头。这座南方的城。

【辰时】

冬12月25日近9点延庆寺塔

苏州虎丘有斜塔,松阳有醉塔;杭州有南宋造的六和塔,松阳有北宋造的延庆寺塔。

冬天,我再次到松阳,就去看延庆寺古塔。山水是一个地方的自然气脉,塔,则是一个地方的人文象征。它站立山上,如同海上灯塔,飘泊异乡的人,远远望见塔,就觉得离家近了。塔于地方,还有镇邪的心理作用。而塔的建筑形制,最能体现当时的审美旨趣。

松阳东汉建安年间即已建县,迄今两千多年,县城结构相当完备。我见过一张清乾隆年间手绘的松阳西屏古城地图,围绕县衙门的有儒学、文昌阁、天后宫、关帝庙、土地祠、城隍庙等,代表一地的行政中心、教育、财神、祭天祭地,诸如此类;再外围是六个城门,有道路通向不同方向,再外四角有四个牌坊,然后是群山环绕。西北东南山上各有一座塔。这延庆寺塔就在西云龙山麓。塔身外围主体是砖结构,中空,以粗直木与塔刹对合,以木架及铁铸圆盘加固,历近千年,从无修缮痕迹,仅左侧微微下沉,如同“醉塔”。1991年在原有基础上翻修,基本保持宋塔样子。共七层,每层六角,底层飞檐翘角,幅面最宽,上面几层则瘦下去,看上去如一副宽羽翼托住塔身。宋代建筑,整体简洁稳健,细看做工精细,朴质而文气。

冬日早上八九点,我们在塔园流连。奇怪的是,第一次来松阳不觉得陌生,第二次来依旧新奇。江南的山水、园林、寺庙、塔园,即使熟悉,也从来不会厌倦。顺塔园小径慢走,内心安适。微雨,细密的、雾一般布满身,成串雨滴在枝桠上,凝而不落,晶莹闪光;而那光光枝桠上似要萌动着新奇的叶芽、花蕾了。是的,春天的确不远了,白茶花其实已开,在安静的角落,鼓着嘴含着满口雨水露水;单瓣粉红茶花已经很热闹地开满枝头了。再过些时,从浙西南松阳的延庆寺塔园,到杭州西湖边上,到苏南园林,到处都是腊梅的世界了。

【巳时】

冬12月25日10点半黄家大院

呵,周亚,让我跟随你,进入这时间的内部。让我的目光顺从词语,越过冬日枯干静默树木间的白墙,在弯曲的马头墙角磕碰一下折回,爬过鱼鳞的青灰屋瓦,与灰白天光一起,斜斜的,在冬日的清冷中落在四方天井。目前这里安寂,我们这些过客,偶尔来探询曾经岁月。闪烁的幽灵,在雕刻繁复的梁柱,在透漏光亮的门缝,在半闭的窗户间探头探脑:喟叹,安逸,幽怨,傲慢,祥和的往事,恐惧与争斗,如今都是旁白,化作语词,回荡在空空荡荡的天井,在阁楼间徘徊,跟随风顺着木板咿呀有声,与灰尘一同降落。可是我们毕竟来过,抚摩前尘往事,尝试着从200个寿字的繁复写法中,理解汉字韵致,阐释往日盛宴。周亚,你就站在那梅花竹节纹样雕刻的窗户,侧身,回首,微微的笑,和对虾葫芦、抵脑袋的羚羊、神态朴拙的小狮福猴一起,你的羞涩与朴素,泛着书香门第的喑哑光泽,随时间沉静。这黄家大院主人,他是想将理想生活图景微缩地呈现在一幢房子中。呵,周亚,你听!是谁背着手咳嗽,在天井徘徊,吁叹半辈子过去,繁华富足依旧挡不住时光流逝;是谁穿蓝黑衣裳细碎脚步穿过卵石铺成麋鹿、蝙蝠图案的路面;是谁纤细素白的手放下纱帐,将银灯点亮。牌局喧闹,烟气腾升,松阳高腔直唱到夜半。是谁,将幽怨付诸庭前兰花,架上鹦鹉,缸中游鱼,是谁锁闭了自己,憔悴,死去;又是谁,将红灯笼高挂起,念想可能的幸福;是谁失意回故里,在孤独中老去,只将块垒倾诉笔墨。他们想望那岁月,如同这白墙、青瓦,不会衰朽,又怎的人去楼空,空空院落,只剩我们,在纸面,追想过去。

【午时】

冬12月25日12点花鼓滩

雪,是意外的。我们在花鼓滩围着热腾腾火锅说起春天到松阳的时候,雪就下了。雪飞进火锅去了,雪沸腾了。雪在暖暖的满上的红米酒里。在帽上,衣上,在葛芳仰面笑靥上。雪掉落在我的手上,化作清凉的无。雪原来先挂在梅枝上了,变作梅花精魂,片刻不停地催着花开,雪被含在茶花噘起的嘴里了。其实雪是伏在叶家门楼砖雕的那只凤凰尾巴上,雪悬在延庆寺塔角挂的钟上呢,随着钟摇摆。雪让我们抱在一起,一起回到古代,在纸上、诗里,在彼此的眼睛里。雪融在心里了。我看见的,雪很多很多,如同白云,降落在寨头,雪一点点挂在松树上,云在下面,托住了松;马麟走到松阳望松亭,他不画《静听松风》,他画了幅《松雪图》呢。雪落在黄黄山坡上,一块一块的,那些山丘花牛般,就那样卧着一动不动。雪染翠了竹叶子了,雪飘香了油茶树了,雪被揉搓作细细的过年节长长的白面了。雪,终于跳进了松阴溪,雀跃着,一路喧笑着说明年会再来。雪,可真是个意外呢。

【未时】

春5月15日13点许通济堰

鲁晓敏很自豪地说:我们这里有南朝梁时建的通济堰,与都江堰齐名的。通济堰原属松阳地界,现在属丽水市西南20余公里的花都区堰头村,在碧湖平原。晓敏带黑陶、我、周亚、郑骁锋、胡汉津去看。

五月暖阳,异常舒适,漫溢青草树木的绿。并没什么旁人。通济堰主体面积很大,保存良好,这个灌溉系统由拱形大坝、通济闸(进水闸)、石函、叶穴、渠道、大小概闸、湖塘等组成。大略说,就是在松阴溪汇入瓯江的连接处,设了个大坝,将溪水拦住,流到堰渠中,干渠从通济闸开始,分凿出48条支渠,各支渠再凿出321条毛渠,这样,松阴溪水就如毛细血管般,分散出去,灌溉了两岸平原。所谓“松阳熟,处州足”,农业灌溉因为这通济堰的建成,旱涝不愁,松阳因而成“处州粮仓”。我们逆向参观通济堰主体:石函—干渠—通济闸—拱形大坝。这个水利工程有三个特色:石函,北宋建的,很奇特的“水上立交桥”,石函架在堰渠上,自行排沙,堰渠在下自行流水,这样堰渠就不会淤积堵塞;拱形大坝,据说最初是直坝拦水,无论如何不成,总要被冲垮,詹、南二司马正发愁,却见一小蛇迂回过水面,顿受启发,就做成这样的拱形大坝,大坝最早是“木筱土砾坝”,就是用木条(松阳多松树)、竹子(多竹)做成笼子,中间充实卵石(溪中多)、沙砾、土等,沉入水流筑坝;到了南宋何澹,改用石坝,就更牢固了;堰渠边护岸的有巨大千年香樟树,是浙西南所见到的最多最大最古老的香樟树群。

从文昌阁进去,顺堰渠向大坝走,路是两边卵石中间石板。堰渠护岸的香樟树实在难忘,巨大树干,分叉出无数虬劲枝桠,枝杈树叶遮蔽了堰渠两岸,或俯身堰渠上,几乎贴近水面,或向天空伸长,相互纠缠。奇怪的是,如此古老树木,却泛发无限生机,五月天气,葱茏的绿意充溢。香樟树外,更远的是一排巨大的密而有间的竹林。香樟、竹子间,掩映几户农家。正是香樟花开时节,黑陶一路叫“好香”,我们站着看那香樟树的花,细密微黄,一点一点聚拢成一小簇,半遮半露在尚且黄软的叶子间。摘下一簇握手掌中,一路嗅着走。我们一起,走在五月树木细细香气中。

【申时】

冬12月25日15点西屏旧街

之前,读过黑陶一篇《西屏:旧街》,他以词条形式,不厌其烦列举了在西屏古镇旧街上看见的店面以及店中的所有内容:人、物,人与物的纠缠。我即使不到西屏,也能从他的文字嗅闻到密密实实、既古老又新鲜的人间气味。我当时在这篇文字页白处写道:“貌似客观如纪录片般的描述,是他的主观幻象,如毛细血管般敏锐细致的触觉,伸向他所愿见的人间万象,又如此满足于汉字有节奏堆砌产生的美感。”

五月在松阳,我六点半独自坐上三轮车去看旧街。我看见了黑陶书中的那些店面了,但它们都关闭着。在同样旧街上,他遇到了他的店,我遇到我那时那刻会遇到的店:烧开水店,一个旧锅炉冒着热气烧着热水,边上堆放着十几个或蓝或红塑料的、铁制的非常陈旧的热水瓶,一个板刷头的皱脸老伯满脸疲倦地拎两个空水瓶正向这边走来;我在一个洞开无人的“王氏祖传草药铺”前站了站,那些草药被塞进编织袋、塑料袋,或直接吊挂着,将不足五平米的小铺撑得满满当当,只有两把小靠背椅的位置,主人却不在;隔几家的一块招牌吸引了我,“法律代笔,祖传中医,婚介中心”写在一起,我饶有兴致地读着上面的小字介绍时,不知哪里冒出一个蓝中山装翘口袋的男人,冲我叫:算一卦怎么样,看看你今年运气。我就跑开了。五月松阳早晨的西屏旧街,寂寞小巷,一个孤老婆婆,扁着嘴,颤巍巍拄着拐杖过来——我知道,我并没遇到西屏旧街,他还瞌睡着。

直到十二月午后,当我们离开秀峰山庄,一伙人走到西屏,五月里那个瞌睡旧街活转过来了。黑陶笔下的那些店,要过上半年,才遭遇到我。店里的人和物事,甚至跑到街上迎接我呢。比如那些草药,全挂到了门口,晒着暖阳;比如算命的白胡子老人,横坐在店门口,桌上的红布写着测算、八卦之类,他扁着权威的嘴,固执而俨然地撑着胳膊;旧书旧杂志就摊在地面,摊主坐在小板凳上,缩着脑袋,袖着手,将老棉鞋的脚跷得高高,一副爱买不买神色;人家门板前,戴绒线帽的老太太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豁了个牙,在阳光下眯缝起眼……这里,慌张与悠闲,快速与缓慢,老去与鲜活,同时存在。忙碌的是做铅笔的(他每分种塞进盒子20支铅笔?)、卖卤肉的(他搅拌、吆喝、刀切、洒调料),打铁的(他被黑色包裹,举着下落的锤看着我们,我真担心他的锤子砸到自己的手)……冬日阳光斜落在松木赭色门板、潮湿地面,小巷拥挤地充塞着人腿、童车、摩托车、自行车、菜摊子、花圈、横街吊晒的床单、一排排菜刀、成捆烟叶、疑似口味粗糙的大铁罐中的茶……我喝了点米酒,微醺,站在一个馄饨摊前,馄饨在热水锅中打滚,白色雾气弥漫过来,笼罩了下馄饨的蓝衣阿姨,笼罩了我,我深深吸了口气,这人间气息。

【酉时】

冬12月24日19点处州粮仓

圣诞前夜。我回上海后,以一篇戏仿文言《松阳行记》,记录下那夜的那个时刻:

先,于朋伎辈听闻苏州葛芳名,曾不以为意。金华初见,生涩,略不之顾,但与周亚喁喁小语。有永康胡汉津号赶路秀才者,殷勤相候,携三女,驱宝马,自金华一路向东,奔松陽,与鲁晓敏会。时已深冬,逼新岁,恰圣诞前夜,万物寂寥,草木零落,寒意侵染,天色茫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惟甲虫一只,盘旋山道,群山万壑转瞬抛却。近松阳,已向昏,大雪降下。万千雪粒如箭簇,射向车窗,一车娇语惊呼,独赶路秀才嘿然不语,埋首赶路。明朝雪霁日出,将是何等一个莹白璀璨光亮世界?

处州粮仓开夜宴。挨挨挤挤,团团围坐。山笋,地衣,野猪肉,热腾腾火锅,橘红米酒满上。起坐喧哗,觥筹交错,欲效醉翁,难敌太白。余与葛芳毗邻而坐,频频举杯,相视大笑,叫嚣:不醉不归。几杯落肚,葛芳满面春风,光彩照耀,眼波流转,周身自有一派落拓潇洒男子之气。是女也,汉时当熊之冯婕妤,隋代孝烈将军花木兰,又或是弯弓射箭手弹琵琶唱铿锵北曲之步光女?余弱,不胜酒,但执其手云:“醉也,君勉之矣,若为男儿身,当与君仗剑行走天下,诗酒人生。”方此时,江南药师郑骁锋、赣州俊才江子辗转山道,风呼呼夜奔。……至,来探,抚榻坐,予弱弱,昏昏,目渺渺然,细声道:“我醉欲眠卿且去。”

【戌时】

冬12月24日20点半松阳山道

郑骁锋和江子,正盘旋松阳山道,雪中夜奔。

天地的黑,如同虚空。试图填满虚空的是雪。雪,满天漫舞,傍晚就开始下了,如今积满了山、山道。从车窗向外看(模糊,用手抹一抹),黑白两色:黑是感觉,白是所见,车灯照亮的一小块白包裹在无限的黑中。一个铁壳甲虫,载着四个柔软生命体,簌簌地在黑白中狂奔,如一颗流星,划过黑暗夜空,划过如雪银河——雪花的散漫飞舞,反衬着生命柔软体的加速度——以无语,以渺远不可知的前途。

生命柔软体穿行于雪花围裹的时空隧道,奔向——未知的松阳,已知的友人?一场盛会?文学或生命意义的探讨?一帮女狐狸,相约在松阳喝酒、歌唱,酒酣耳热,爱情的可能?或仅仅是个结束,为了过完这一年?回首,无可回首的时间,过往的琐碎细节,日常蒙尘的脸。只有当下,寂寞,凄冷,两个饥饿男子的面面相觑,反衬着雪花暗夜中的唯美;前排司机夫妇调笑着,以金华方言,唧唧哝哝,偏着脑袋,睫毛闪动媚笑,“改个姿势咋不行呢?”鲜活气息,将雪花的抽象唯美冲淡,小甲虫里的此时此刻方是人间。

江子与骁锋所走的是松阳古道之一。通向松阳的曲折山道,与松阴溪流,都是血脉,从外向内通向松阳,又从松阳辗转而出。松阳古道应该有五条,往北通遂昌,向西通武义,朝东是丽水、云和,朝南向龙泉。那些生长松树、竹子、曲折孤寂的山道走过多少书生呢?从唐到清,这里出过110名进士,他们走出松阳,到京师,功名、学问、理想,扑簌簌如松果落在松阳古道;来松阳的呢?讲学的朱熹,做官的孟称舜,还有那个唐代著名道士叶法善,他大概是骑白鹤飞进飞出,不走山道的吧?他曾在松阳卯山修炼,活到105岁仙逝,据说他以道术救过唐玄宗的命,被封为越国公的。

【亥时】

春5月14日近23点太平坊路

春天潮润的夜晚。晓敏请我们夜宵,黑陶、我、周亚、郑骁锋、胡汉津,还有松阳诗人乐思蜀、何山川。排档敞开,巨大的红条纹塑料遮蔽上方,一边是炒菜落锅的声音,火苗不时探出灶头,烟气弥漫,让人流泪,一边是另一桌人喧闹地说笑。喝的还是米酒。下雨了,雨落在塑料棚子,踢踢脱脱的真是好声。撤席往酒店走时,雨却又停了。我们沿太平坊路慢慢走,被路灯拖着的几个散漫身影,潮湿的水泥路面亮亮地泛着光,关闭的店铺透漏一缝灯色,一两个挑担的人摇晃着咳嗽走过,也有三两个毛毛头发的瘦小伙,指头夹着烟星,边行边抽,回头来看我们几个。空气里浸满水汽,五月柔软的风,江南的春夜。这个春夜我们在陌生而熟悉的山城,陌生而熟悉的街上,散漫行走。夜排档相继撤掉,炒菜落锅的声响变得遥远,狗吠一二声隐忍地吞咽,路灯在雾气中迷离着眼,——只是那独山上,竹子正在拔节生长,香樟树的花并不睡眠,松阴溪水也汩汩流淌。晓敏一路行一路兴致盎然告诉我们,那黑暗的房子是叶氏的,周氏的,他自个小时候呆过的,胡宗南女儿家的,他们全都陷落在黑色中,分辨不出繁盛或衰微。我们几个的神色,也如同春夜,松弛而微醺,只想要慢慢的走,让这松阳的春夜慢慢流过。松阳瞌睡着了。明天他会醒来。

太平坊路醒转的时刻,却是冬天午后。风景殊异,人自不同。我和叶丽隽并行,这个羞涩女子,写得一手好诗,总是未语面先红。那时候刚刚与江子、周亚、骁锋、汉津分别,心里还沉浸在微妙伤感。午间的米酒让我飘飘然。自如穿行于闹热的太平坊路,擦身而过的自行车、摩托车,挑筐子的人,小孩子的滑板,全不会绊住我绵软轻盈的脚步。阳光充盈。这冬日阳光,让我嗅到春天的气息,我疑心,垂着的柳枝正在发芽,花神也最先到达松阳。站在一棵大榆树下,我闭起眼,我能感觉透过树叶的光斑在我脸上跳动。我更能听见,周身涌动的活泼泼市声:车压过路面的声音,摩托车启动的声音(气味),夫妻拌嘴,水泥车搅拌声,瓷碗掉落摔碎声,扩音喇叭破破的吆喝声……这个繁忙兴奋的人世啊,和我的故乡莆田何其相似,我走在松阳却嗅到了故乡气息。我还真的嗅到各种气味,东北大饼,油条,豆腐,烟叶,茶叶,草药。我闭着眼睛,翕动鼻子,敞开我所有的感觉。我闭着眼睛对叶丽隽说:我们在人间。睁开眼,却是何山川在身边,他和我讨论着汉语的音乐性,这个温和的松阳诗人,与鲁晓敏、乐思蜀一样,质朴,文气,如同松阳城的气质。

【子时】

冬12月26日0点松阳酒店

我坐在床头翻读宋代四大女词人之一,松阳张玉娘的《兰雪集校笺》,抄录这几首: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山之高》三章

远山翠不减,满庭摇空青。坐对太古色,终日有余情。

——《山色》

中路怜长别,无因复见闻。愿将今日意,化作阳台云。

——《哭沈生》

白杨花发春正美,黄皓帘垂低燕子。双去复双来,将雏成旧垒。秋风忽夜起,相呼度江水。风高江浪危,拆散东西飞。红径紫陌芳情断,朱户琼窗紫夢违。憔悴卫佳人,年年愁独归。

——《双燕离》

又读松阳人明代王诏作的《张玉娘传》,曾任松阳县训导的明末清初著名剧作家孟称舜作的《祭张玉娘文》《贞文祠记》,得知,张玉娘为仕宦女子,姿容出众,敏慧,时人呼她“张大家”,比拟汉代班昭班大家。除了给予她的诗词成就高度评价外,最关键的,是对其爱情传奇故事的记录与颂扬。

这张玉娘,15岁许字同县沈家公子沈佺,是中表兄,俊雅多才,其父是宋宣和年间的对策第一人沈晦,沈佺自己也高中“榜眼”。张沈二人,相互间有书简往来,互表钟情。不料沈佺在京师得了伤寒,一病不起逝去。玉娘对沈生钟情,不愿改适他人,终日郁郁,于27岁也一病而逝。不久,她的两个婢女,霜娥忧郁死去,紫娥自杀,甚至玉娘闺房平日逗弄的鹦鹉,也悲鸣着摔落地上死去。家人非常感异,虽然沈张未正式嫁娶,还是将他们合葬,两个婢女葬在他们左侧,鹦鹉埋右边。所以张玉娘坟也叫“鹦鹉冢”,旧址就在现在松阳的西屏官唐门外枫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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