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没有错的。
前些日耳闻,某人死在路上。累死的?冻死的?饿死的?病死的……没准是孤独死的。死者没有亲属,应该在此地没有,潦草埋了,不知姓甚名谁,也无从得知死因。死人是不说话的。
年纪?七八十吧。看着够老的。
这些,都是高家绪告诉我的。他在殡仪馆工作,烧人,他没有算过,烧了五六年,没有一百也该有八十吧。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大褂,扣子掉了大半,迎风离去,像个鼓满气的球,走得艰难。
风是西北风,冬天里最难对付的那种。外出的人最怕遇到这种风,还夹杂细沙,别想睁眼睛。我赶着马车,去涝沟赶集。车上装满大白菜,集上三胖餐馆等着大白菜摆席。三胖的确很胖,腿短粗,肚子几乎坠到地面。不过手很长,差点儿过膝。就是差那么一点儿,没能成为王侯将相,倒成了大厨。他年轻时当过兵,打过仗,立过功,差点当上排长。后来和驻地女青年搞对象,提前复员回原籍。
都是白兔奶糖惹的祸。三胖一提到往日就会说这句话。我总会想起名叫《都是月亮惹的祸》的歌子。要是没有那包奶糖,那姑娘也不会和我亲嘴,一个糖一个,半夜还没亲完。教导员发现了,我的前途也完了。
西北风里,一对新人穿得喜庆,笑容灿烂地被拥进三胖餐馆。卸了车,我进去偷把喜糖,三胖趁没有旁人,照我怀里塞包烟。一出餐馆,马拖着空车迎上来。我坐上车,撕开锡箔纸,抽一支点上,马轻快地走起来。它知道回去的路,不用我操心。
这匹马有个好听的名字,顺耳。是母马,但买来三年中,我还没见过它发情。也许已过了发情的年纪,或许是沙湾的公马矮小、笨拙,激发不起它的情欲。马是青狗子卖给我的。他说是战马,我骑上跑了十好几里,两耳生风,相信了。
沙湾,我居住的村庄。原来叫拴马庄,好像清末还是。早些年,我爷爷和奶奶刚怀上我爸爸的时候,刚从硝烟里走来的县委书记问村长张三鳖,怎么叫拴马庄?张三鳖确实像个鳖,他死的时候我才九岁,穿着大襟袄,没有扣子那种,腰上拴根稻草,还别根烟袋锅子,弓着腰,鼻脸几乎和地面平行。他有不少好听的故事,特别是对咱这一片的掌故了如指掌。他告诉县委书记,这里有条河,河边有根石桩子,相传康熙皇帝下江南时在这里落过脚,那石桩子就拴过康熙帝的马,从那时起,就叫拴马庄。县委书记直摇头,皇帝是为封建地主撑腰的,不行,这里沙多,就叫沙湾吧。张三鳖快死了,还不忘两件事,一是给我讲掌故;二是吧嗒烟袋。掌故讲完了,烟却抽不上,他没劲裹了。
张三鳖出殡的时候青狗子没哭。他爹犟驴子哭得死去活来,青狗子跑来找我,我说你该哭,和你爹一样,哭得死去活来。青狗子果然哭得死去活来。自打这以后,笨得出奇的青狗子突然开了窍,聪明得呱呱叫,十六岁那年就开始贩牲口,去年盖了三间大瓦房,今年就娶了婆娘。
青狗子老婆是南方人,秀气倒还秀气,就是一只手有毛病,手指蜷得像麻花,掰不开。这都不错了,在沙湾这个穷地方,本来男多女少,娶上老婆够登鼻子上眼了。据说,青狗子花了老鼻子钱才买过来。他说,老子贩牲口,他们贩人,贩牲口干不过贩人的。
人贩子叫保二,十八里地马王庄人。他最早买婆娘,婆娘是湖广人士,刚来时说话极难懂,我们还担心保二没法和她沟通。可没出三天,两人手牵手上涝沟赶集,有说有笑,看来我们担心是多余的。保二开了买婆娘的新风,沙湾一带又陆陆续续买来不少全国各地的闺女。现在,夏日黄昏里,村西头大柳树下唠嗑人中南腔北调多了去了。
保二老婆精明能干,看准了贩人口是个有出息的行当,早早下手,生意干得不错。她曾经带个女人非常直白地问我,买不买?两千元。我没敢看,直摆手。她说,你瞧清楚再摆手噻。我要溜,她拉着我不放,你看这胸,圆圆滚滚的。我犟着头,不敢瞧。她急了,使劲拉我手说,不信你摸摸。我手碰上软绵绵的东西,吓得直哆嗦。
后来知道她那天带来的女人叫火菊(应该叫何菊),被蒋光东买了。蒋光东办喜酒那天我去了,没敢正眼瞅火菊,但感觉还不错。其实那时我还是拿得出两千块钱,可为什么就没买呢?
一
三十三,爬高山。这是三胖常跟我说的话。意思是三十三岁不好过,像爬山那样艰难。他今年三十三岁,馆子的生意比往年也没什么两样。他整天笑呵呵的,婆娘又怀了娃,据张老三讲,男孩的几率很大。为什么?张老三指着三胖婆娘隆起的肚子讲,看着没有,冒尖,这就是男孩的征兆。三胖乐得肚子直颤。
张老三是方圆百把里地的知名人士。八十八,一朵花。作为郎中,这个岁数比花还红。找他瞧病的络绎不绝,有不少还要提前预约。張先生,咱家孩子拉稀,稀里哗啦的,麻烦您给瞧瞧。张老三眼皮半抬,蚊子一般声音,上午怎么不来?晌午才拉的。先回去,如果还拉,明个一早来。
到明早,基本上这拉稀的孩子不会再来。一是确实不拉了;二是谁受得了拉一下午,还不早早找个郎中捡副药?张老三不看这些小病。在他眼里,病有大病小病之分,小病有看小病的郎中,他是看大病的,不能抢了看小病的饭碗。各行各业都不容易。
三胖二十七岁结婚,婆娘是北八集兔耳朵的二闺女。兔耳朵生了六个闺女,到今天陆陆续续嫁了五个。夜深人静时,趁着明晃晃的月光,两口子猫在被窝里前前后后一算账,妈呀,五个闺女挣了好几万。婆娘臭丫哇哇直哭。兔耳朵骂她,哭个屁,有钱了还哭。臭丫委屈地说,以前你尽说我光生丫头片子,不能生带把的,你们家绝了后,死了都没脸见祖宗。现在怎么不说了?兔耳朵咂咂嘴,也是啊,还是你看得远,现时闺女金贵。要是你还能生,再生一大窝。
三胖结婚三年后,老婆还没显怀,三胖急了,好烟好酒请来张老三。张老三分别给他们二人摸了脉,没有留下方子,倒留下一句话,别急,会有的。别急,还是别急,一连好几年,都是这一句话。终于,在别急中,三胖看着老婆肚子一天天隆起,哈哈,要比过老子的肚子了。
兔耳朵六闺女靓兰是我中学同学,一头黄发,皮肤白,精瘦精瘦的,一看就知是营养不良。上学期间,经常肚子疼。捂着肚子,蹙着眉,偻着腰,嘴唇卡白。报告老师,我肚子疼。英语老师是个大胖子,据高家绪说,有三尺三。高家绪是涝沟居民,在我眼里,涝沟就是城市,城市的孩子有一样的毛病,爱出风头。他在英语老师书写黑板的时候,悄悄拿出皮尺,照老师腰上一量,三尺三。英语老师是个整日严肃的人,入学三年来,没见他笑过。他住在学校里,每天早早起来生炉子。先点燃一张纸,引燃炉子里的干柴,在干柴上撒些细小的煤块,罩上烟囱,青烟袅袅。他蹲在炉子前,照炉子口扇起蒲扇。再取下烟囱,提起火钳子,夹入几块大一点的煤块。再扇一会儿,放上黑乎乎的水壶,捧着书本看。
“老师早。”靓兰路过炉子。
“嗯。”
“水开了。”靓兰说。
“哦。”
“我给你提下来。”靓兰伸手提水壶。
“别提,烫。”
“唉呀!”水壶掉地上。
“烫着没有?”老师扔下书本,拉过靓兰的手问。
靓兰手往回缩。老师拉着不放。靓兰流眼泪。高家绪突然冒出来。
“老牛吃嫩草啰,快来看啊,老牛吃嫩草啰。”
……
靓兰退学回家,英语老师受处分,远调更偏远的地方。
我到北八集收白菜,顺耳的美貌引来一匹公马。公马长得我都觉得寒碜,还厚颜无耻地仰天嘶鸣。顺耳瞟了一眼,没理它。兔耳朵从屋里出来,披着狗皮袄,问我,白菜怎么收?我说六分。兔耳朵说,人家都收八分。我说,你等八分的吧。八分,抢人啊。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我怎么说话了,这方圆几十里,谁家白菜卖过八分的?我就卖过。
靓兰从屋里出来,那黄头发我一眼就认出来,赶紧闭上嘴。是你?我点点头,指着兔耳朵问,他是你什么人?我爸。我吆喝顺耳快走。靓兰拉着缰绳,六分钱一斤是吗?是呀。地窖里的卖你一半。
兔耳朵咆哮,你疯了?靓兰不理他,示意我下车。我犹豫不下。她过来扶我胳膊,我不得不下车。
跟我来。靓兰前面带路。兔耳朵拦住她,你想死了?靓兰绕道走。兔耳朵又指着我,你敢跟着去。为什么不敢?我横起来。
地窖里湿气大,闷热,我和靓兰一筐筐往外搬白菜。兔耳朵就守在地窖口抽烟,边抽边吐口水,口水黄灿灿的。我把一筐白菜放在兔耳朵脸前,兔耳朵抬头望我,眼睛通红,把我吓一跳,一抬头,寒碜公马要非礼顺耳。顺耳不愿意,但身上驾辕,样子很难堪。兔耳朵还在抽烟。我问他,谁家的马?兔耳朵站起来,我的。还不牵走,我告你强奸。兔耳朵把烟屁股扔到地上,不忘用脚碾碾,你告,你告。我看公马矮不啦叽的,想强奸顺耳还有些困难。顺耳,委屈你忍受会儿,我们搬完白菜就走。
回到地窖,靓兰把一筐筐白菜拉到地窖口,等我往外搬。她已脱去外衣,粉红色的毛衣上沾满小水珠,脸上也湿漉漉的,额上头发粘连在一起。她弯腰搬搬白菜,我幫她,手碰上她的手,她一哆嗦,手松了,我没接住,白菜筐掉地上,她身子往前栽,撞进我怀里。她不愿离开,我不愿松手。她在我耳边喘气,我把脸靠上她的脸。兔耳朵在地窖外面喊,还不快搬,你母马就要遭了。我刚要推开靓兰,靓兰小声说,别理他。我抱得更紧。
“你热吗?”靓兰问我。
“热。”
靓兰和我分开一点,我们四目相视。我又把靓兰拉进我怀里,嘴找她的嘴。她没让我苦找,迎上来,我们相互裹着。裹着裹着,靓兰像骨头软了,拉着我瘫倒白菜筐上。我压着她,她搂着我。
兔耳朵在地窖外面喊,呆马,还上不去,要老子帮忙吗?
我把靓兰裤子解开,手伸进去。靓兰腿伸直,嘴裹得更紧。我裤子也褪下,下半身凉飕飕的。
上啊,对喽,使劲抱紧,它就晃不掉你。兔耳朵在外面喊。
我一使劲,靓兰喉咙“呃”一声,我云开雾散,靓兰搂我更紧,手指甲就要嵌入我背脊。
好一会儿,我们分开。靓兰慌张整理衣服。我把裤子系好。我搬一筐白菜出来,兔耳朵还在气急败坏,公马还未得逞。
走的时候,顺耳回头看我,那样子像责怪我,你干的好事。我很愧疚。靓兰帮我把白菜捆好,剩下的等你来拉,还是六分钱一斤。
二
火菊肚子大得快,蒋光东乐得嘴都合不拢。保二老婆见我一次说一次,瞅见没有,要生了。当初你还不愿意,后悔了吧?我对她笑笑,没话。晚上睡得着不?要不嫂子给你找个?我还是没话。要说晚上是睡不着,我想靓兰。自从在地窖里搬白菜后,我一直想靓兰。地窖里还有白菜,明天就去收?干脆把靓兰一起收来算了。彩礼要多少?估不准。我钻进床底,翻开一块砖头,取出埋在里面的油纸包,仔细清点积蓄。两千三,娶不过来,听说靓兰爸爸去年嫁五闺女收了三万的彩礼。三万哪,十好几个两千三。我一头倒在床上,身下铺满了钱。
钱是好东西,因为没钱,我爸爸由胃疼拖到胃反酸水,后来酸水里带血,血里带脓。什么也吃不下,瘦得像捆柴。好不容易凑点钱,弄到医院诊治,胃癌。爸爸胃疼初期,妈妈去求张老三,来过两次,后来怎么请都不来,一句话,给钱。
爸爸死后第七天,妈妈站在张老三门口骂,编起歌子骂,调子除了凄惨,还算好听,不少人都围过来听。张老三不愿听,他听京剧,还跟着哼哼,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妈妈在张老三门口一口气骂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不骂了,我背她回家。她在我背上说,儿子呀,记住,一是要有钱,要有很多钱;二是要等到张老三死,死了你去他家大笑三天。估计她说的两件事她是没法完成,就交待给我。等到张老三死没问题,挣很多钱倒是为难我了。
说实话,要是张老三立马死了,我还没那么厚脸皮跑到人家里哈哈长笑。也就是说,我心里并不恨他。拿钱看病,天经地义,何况妈妈已到他家骂了他三天三宿。还好,看样子张老三还能活上二三十年。他会保养,遇事不急不躁。人参切成片,时不时含一片。半人高的酒坛子,里面全是名贵中药。据他讲,一盅就值好几十。他每天中午一盅,喝完美美睡一觉,下午精神抖擞,遛鸟听京剧。
鸟是一对金丝雀,全身绿毛,眼睛猩红,上窜下跳,你一声,它一声的叫,像是一对情侣说话。我爱你。我也爱你。我真恨不得把你吃了。你吃吧。我真吃了。给你吃。哎哟,你弄疼我了。疼吗。疼。哎哟,小宝贝……
火菊挺着肚子笑眯眯地看。顺耳慢条斯理地拖着我。我走近时,跳下车。火菊忙低下头。张老三耳朵贴着半导体,歪着脑袋看我。我对他笑,他点点头。顺耳拉我衣服。我回头,火菊手撑着后腰走了。
又是男孩。张老三说。
我跳上马车,顺耳踩着步点,有节奏,有韵律。天气转好了些,太阳时不时漏出来,裹进棉袄,想睡觉。车上有柴草,躺着就能睡。睡着就想好事,什么是好事?把靓兰娶回家。我去靓兰家,三万不够,她爸爸不肯,讲价,他要二万五,还是咬牙价。我还一万,还有一部分打欠条。靓兰爸爸勉强说,既然你和靓兰都那个了,便宜你小子,就一万,现钱。我算计,把顺耳卖了,再找三胖借点,也够了。笑醒了。一睁眼,看见靓兰。顺耳早停下来,在靓兰家地窖旁。你怎么才来?靓兰说。我坐起来,拈下嘴边的稻草。靓兰下地窖,我跟着进去。快搬吧。靓兰递过来一筐。我没接,手摸她脸蛋。她放下筐,双手垂下,任我摸。我亲她,也没反应,像柱子。我楼她,她服服帖帖地靠在我怀里。
你怎么了?我问她。
下个月我就嫁人了。靓兰说。
啊?嫁给谁?
马王庄的。
马王庄,马王庄,二六子吧。
是他。
为什么?
他出得起三万块。
我冲出地窖,一头撞上靓兰的爸爸。你还敢来,不怕你的母马给糟蹋了?
我糟蹋你闺女。
为什么一说到马王庄就想起二六子?那是因为马王庄就属二六子长得还行,手里又有钱。也不知怎么的,马王庄大多数长得有问题,尤其鸡胸的多。保二,马王庄人士,鸡胸,胸口耸的老高,头仰到到身后,还爱手揣裤兜,一本正经的,以为自己是个干部。前几年,县里来了个疾病调查组,弄了个把月,弄不明白。他们村长去请张老三,张老三没去,说从医学上讲,没办法,还是请大仙吧。大仙去了一批又一批,有的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都是那样种,儿子好不了哪儿去。大仙也讲遗传学。还是从大庙山下来的道士说了句有用的话,马王庄中了魔,这个魔的能耐大,他捉不了。可以如下法子试试:女人生孩子当天,杀九只大公鸡,八成管用。
此话一出,公鸡倒了血霉。十里八乡的公鸡快绝了种。鸡贩子高兴,狠狠赚了一大笔。青狗子就是靠此发家。
犟驴子本来喂了十只鸡,其中有两只公鸡,青狗子以五十一只的价钱卖到马王庄。犟驴子那个气呀,没了公鸡,母鸡下的蛋怎么抱窝。青狗子不理他,连夜赶到外地一口气贩来五十只大公鸡,狠狠赚上一笔,厚厚一叠钞票堵了犟驴子的嘴。
马王庄的娘们没少吃鸡,鸡胸娃儿也没少生。男人挺着胸脯打老婆,老婆蒙着被子“嗡嗡”哭。后来公鸡不买了,公鸡也不好卖了。青狗子及时转行,贩马。
二六子是马王庄的特例。他爸爸妈妈都是鸡胸,偏偏他不是。从小成绩也好,十七岁那年考上县师范学校,毕业后回到马王庄小学教书。他本来有机会离开马王庄,但没走,说大点是为了乡村教育事业作贡献。说中点,是孝敬父母。说低点,在鸡胸遍地是的马王庄,他就是个人物,处处受人尊敬,受人赏识,不愿走。
顺耳沒有受骚扰,那公马今天倒老实,没拴,老实地吃草。看得出来,顺耳有些遗憾。我气呼呼地坐上车,顺耳急窜窜地跑起来,我没坐稳,仰倒在车上。我拉住缰绳,没骂它。没心思骂。
三
三胖老婆突然早产。凌晨五点,我送白菜过去,三胖留我喝酒。没有一点预兆。三胖妈在楼上照看他老婆。喝酒时,听到几声他老婆呻吟。三胖说没事,经常这样,女人怀了娃娇气,叫唤一两声,想博得男人关心。他还说,你不懂,等有了女人,慢慢体会。没一会儿,他妈妈慌张在楼上喊,三胖,麻溜地,你老婆要生。三胖丢下酒杯就往楼上跑,我跟两步,又坐下。刚坐下,三胖从楼上伸头喊,兄弟,快去请张老三,大出血。
张老三上楼,我还在楼下等。
楼上脚步急匆,三胖一会儿跑下来,端盆热水上去;一会儿跑下来抱床被褥上楼。我想问他,上面情况怎样?他风急火燎的,话咽回肚子里。
三胖从楼上探出头,喊我快点套上马车。我急忙冲出饭馆,刚准备妥当,三胖抱着血淋淋的老婆出来。我听到他身后婴儿哇哇哭。我问,上医院?三胖点头。张老三没跟来,在饭馆里发呆。
还没到医院,三胖老婆就断气。三胖叫我停车。我没拉缰绳,顺耳就停下。三胖叹气,回吧。顺耳转头往回走。
三胖家的人哭的哭、喜的喜,想哭的不敢大声哭,想笑的不敢大声笑。憋着,我受不了,天已大亮,吆喝着顺耳悄悄回家。
说说我的家。
沙湾的正中央,有两汪像水瓢形状的水塘,张三鳖说是沙湾的眼睛。两汪水塘由一条沙土路隔开,沙土路边歪倒着两棵柳,张三鳖说是沙湾的眉。我家坐落在沙土路的东头,五间房,近看呈“一”字形,爬到张家祠堂房顶看(张家祠堂乃沙湾最高层建筑),微微有点弧形。张三鳖说这是沙湾的鼻子。我曾经对张三鳖说,你可要我过好喽,万一哪天我有三长两短,全村人都喘不上气。张三鳖摸我脑袋,东坡那片黑土地,是沙湾的嘴。
嘴要是吃不上,全村都要饿死?我问。张三鳖摸我脑袋,对喽。张三鳖的儿媳妇,青狗子的妈,此时正在屋外磨玉米,听见我们对话,没好声气地说,我要是不磨磨,你一家人都要饿死。张三鳖气得烟锅使劲敲床沿。我是个知趣的人,打小如此,冲张三鳖干笑。张三鳖脸红彤彤的,太阳穴上青筋毕现,像蚂蝗。
后来张三鳖死掉,青狗子的妈逢人便说,青狗子的爷爷是她精心伺候善终的。我一直怀疑是她精心编制的气话为张三鳖送的终。后来青狗的老婆又拾起青狗子妈妈的专长,气得青狗子妈逢人便讲儿媳妇如何如何气她。再后来,青狗子的妈死掉,青狗子老婆又逢人便讲,她是如何精心伺候青狗子的妈妈善终。现在青狗子儿子刚学会爬树,就在我头顶上晃枣子。我问他,你爹呢?他说,在家喝酒。
我不会喝酒。青狗子笑得咯嘎的,男人,不会喝酒?我是男人,我就不会喝酒。学嘛。学不会,很遗憾。你说三胖婆娘咋就死了呢?不知道。生个孩子还死人,现在女人太不中用。生下儿子后才死。女人就是生儿子的,那是她的本分。你老婆最本分。
青狗子老婆感激地给我递双筷子,吃点。我把筷子拿住,没夹菜。青狗子说,三胖真有福,得了儿子,死了老婆。青狗子老婆脸色难看。为什么有福?三胖有钱,还可以续个年轻的。去你妈的,是不是想我也死?青狗子老婆几乎要掀桌子。我赶忙站起来,腾位子。男人说话,滚远点。青狗子老婆滚了,屁股转动着滚的。
借点钱。我说。青狗子瞟我,干什么用?娶媳妇。青狗子嘎嘎笑,你也是,要不买顺耳,早就够买媳妇了吧。我不置可否。这样,你把顺耳卖了,我买。顺耳不卖,我借钱。
青狗子婆娘又回来坐下,青狗子只顾喝酒,没话。
顺耳站着打盹,耳朵忽然晃动。我上车,它就走。去哪里?我不说,它不问。其实,在夜深人静时,月亮煌煌的,总觉得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柳树下,不知何时。顺耳眯着眼睛望我。你没睡?我打着哈欠问它。它会点头,有时还害羞呢。为什么害羞?它把头低下,害羞的表情不让我看。
回家吗?我问顺耳。顺耳的确拉着我往家走。去水塘吧。顺耳停顿片刻,向东转,又向北转。水塘里两个月亮,一边一个。歪脖子柳树枝桠上,好像躺着一个人。
顺耳回头看我。我看月亮。月亮看这个村庄。
三胖岳父兔耳朵大闹涝沟集。二闺女死了,硬说三胖见了儿子不管媳妇。硬说二闺女是三胖舍不得花钱,给耽误了。三胖请来张老三,请他作证。张老三来了,耷拉着脑袋。兔耳朵还是不信,你张老三在方圆百里是出了名的药到病除,除非是病家不给钱,是不是?张老三说,来得太猛,我也束手无策。三胖又请我去作证。兔耳朵情绪激动,揪住我衣领,我不信你,你骗我白菜,你的话我更不信。
张老三使劲咳嗽两声,兔耳朵雄厚声音“咯吱”卡下去。我领口忽然松开,空气甜丝丝的。三胖餐馆围了好些人。张老三仰天长叹,罢了。“扑通”跪在兔耳朵跟前。兔耳朵真像个兔子,猛地跳开,你干什么?
我认栽了。张老三说,对不起你家二闺女。兔耳朵莫名其妙,看看我,又看看三胖,指着兔耳朵,这是怎么回事?张老三说,我行医几十年,凡是经我手的病人,没有一个死掉的,这些大伙都知道。我老了,从今天起,我要是再给人看病,我,我不得好死。
谁也没想到今天会上演这么一出。兔耳朵更没想到。张老三起身,众人闪出一条道。我喊张老三等等。张老三真的站住。能不能把刚才话收回去?张老三背对着我,吐出去的口水,舔不回来。我帮你舔。张老三转个身,怎么舔?我说,你吐在地上。张老三干瘪的嘴鼓捣几下,“啪”白沫子啐到地上。我趴下身舔干净。行,以后你请我,我才出诊。
四
蒋光东肚子里有主意。三个月前,偷摸着领着火菊去了趟县城,他三舅在县城医院工作,也穿大褂,只不过是蓝大褂。我在爸爸住院时见过,因为是老家的病人,还到病房来过一趟。蓝大褂穿在身上,远看和高家绪差不离。妈妈见过穿工作服的高家绪。所以蒋光东的三舅刚进病房把妈妈吓得脸色卡白。嫂子,我来看看大哥,蒋光东三舅说。妈妈吓得直摇头,他还没死,还有气,不信你摸摸,还喘着。
蒋光东三舅找妇产科医生给火菊看了,胎位很好。又照了B超,男孩。我在涝沟见他俩下汽车,蒋光东见我就笑,嘴咧到耳根。巧啊,送白菜?我冲他俩点头。火菊把下巴含进胸里。我立马想到软绵绵的东西。蒋光东把火菊搀上马车。顺耳走得挺慢。蒋光东说,还是老马好,通人性,怕颠着我婆娘。我靠在护栏上,手袖进袖口里。顺耳,夸你呢。顺耳摆摆耳朵。顺耳,这段路好,可以走快点。顺耳步子快一些。火菊张大嘴,我偷瞟一眼,她马上把嘴合上。怪不得你不找女人,敢情有听话的母马。蒋光东说。火菊蹙起眉头。
刚到家门口,青狗子牵着骡子过来。他朝我笑笑。我把车上的白菜筐卸下来。骡子靠近顺耳,伸着鼻子嗅。顺耳无动于衷。青狗子想找我搭话。我没用正眼看他。兔耳朵明日嫁闺女。青狗子找话题说。明日?对,明日,你去不?去干吗?青狗子抬手做个喝酒姿势。没工夫。青狗子牵着骡子走几步,回头说,顺耳卖不卖?我一回头,顺耳在看我。我说,不卖。顺耳摆摆耳朵。
二六子的接亲队伍弄得隆重,从北八集到沙湾再到马王庄,绕了二十几里地。靓兰是美女,以涝沟为中心四村八乡谁都知道。二六子是马王庄的精干人儿,是馬王庄的骄傲,这样的两个新人结婚,其轰动效应可想然。锣鼓队伍还没进沙湾村,村里的男女老幼呼啦全跑去观看。蒋光东路过我家门口,直咋呼,走,看新媳妇去。我此时正给顺耳上草料,顺口回答,不去。蒋光东跑了。顺耳显然听见锣鼓震天声响,显得不安分。你也想去看热闹?顺耳歪头望门外。我丢下手中的草筐,拍拍手,解开缰绳,想去就去。顺耳走了,还回头看我一眼。
后来听说,那天靓兰漂亮极了,二六子也弄得人五人六。接亲队伍老长老长,光吹小喇叭的就有八个。乌拉乌拉,吹个不停。还说顺耳也不怕生,挤着往人群里钻,还没见过这样的畜牲,朝着新娘子扬脖子直叫。靓兰给叫得脸绯红。
这个婚礼热闹场面整整被议论了个把月。保二老婆在涝沟看见顺耳,摸着它脖子说,顺耳,那天叫什么呢?嫉妒了?干脆叫你家主人把你娶了,你也穿红戴绿,风光一把。
顺耳不理她,接连打起响鼻。我也没理她,吆喝顺耳快走。进了家门,卸了辕,顺耳慢腾腾进厩里。我跟在它身后回了屋。我没吃东西,也没听见顺耳嚼草粮。我想,如果顺耳跟我进屋,或者我跟它进马厩又会如何?我想不出来,各自有各自的路,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好像有谁已经将道道划清楚。
蒋光东就是在这晚上找我。他着急的脸都变了形。他说,火菊就要生了,好像生不出来,请张老三也请不动。我想起曾经舔过张老三的唾沫。
张老三正在洗脚,干瘦的脚丫子在脚盆里不安分。他好像突然间老掉,脚不愿离开滚水。我搀他,他痴愣愣地看我。我说,走吧,蒋光东家的难产。张老三跟我走了。
火菊凄厉厉地叫。肚子像滚波浪,被单已被咬个豁口。张老三居然会出汗,我帮他擦,又稠又粘,还有点臭。这病我治不了。你是郎中,你治不了谁治?郎中不治治不了的病。那也得治。我把火菊的手拽出来,张老三竹枝般的手搭上去。孩子横啊。想办法!我没办法。你是郎中。我是人。是人是鬼我不管,今天你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为什么?你欠我的。
张老三汗珠一颗颗滚。仰着头闭上眼,你吐口唾沫,我来舔。我摇头。你是把我往死里逼啊。没人逼你,你就大胆了治,是好是歹,全看她造化。张老三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子,摊开手,倒出两粒红色药丸。给她服吧。
蒋光东儿子降生。我在他家门口听到叫声,拍着张老三肩膀,多亏你了。张老三肩膀僵硬,呃,明天,八成寅时,火菊活不过寅时。你说什么?
火菊果然没活过寅时,公鸡的第一声大鸣还没完,她就咽了气。火菊娘家没人(没人知道她娘家在哪儿),所以除了啼哭的婴儿,没人悲伤。张老三也不悲伤,木呆呆地,像块木头。笼子里的一对相思鸟也没了往日言语,漫无目的地上窜下跳。
涝沟逢一、四、七赶集,人还是那样多,还是那样热闹。三胖餐馆生意一如往日兴旺。三胖挤在柜台围成的圆圈里,拨打算盘。他雇的两个端盘子伙计吆喝声音大,腿脚麻利。一马车白菜送到,停在餐馆背后,有两个厨房打杂的小工出来一筐筐往里搬。三胖餐馆的酥肉炖大白菜做得很地道,固然价格偏贵,但谁来都点这道菜。沙湾一带土地不好,种什么什么不行,就是白菜例外。白菜价格一路走低。
高家绪平时不喜欢离开他的工作单位。吃,火葬场有食堂;住,火葬场有宿舍;穿,火葬场有福利社;看病,火葬场有医务室;死了,火葬场还可以免费烧。念书时,他的性格外向;工作后,他的性格渐渐收敛,现在看来有些孤僻。他老婆也在火葬场工作,是殡仪馆的整容师。我从沙湾送白菜到涝沟要经过火葬场,顺耳每次经过时走得飞快。火葬场有根笔直的烟囱,冒出的烟青黑、笔直,风都吹不弯。有次我勒令顺耳驻足,顺耳很生气,打着响鼻,但还是停下。我躺在白菜上看青烟。青烟像在爬梯子,一个波浪一个波浪往上爬,好像爬得辛苦。顺耳一只脚刨地,它不耐烦。我坐起来,它走得急。
有一次,高家绪在火葬场大铁门口喊我,我知道他不会出来,也知道顺耳不愿靠过去,自己下车走过去。他从门里递过来支烟。我接上,没点。还好吧。嗯,你呢?挺好。白菜收来多少钱一斤?八分,运气好时六分。一天送几车?说不准,最多的时候,一天六车。马还精神?还能干几年,你呢?今天烧了几个?刚烧一个,女的,好像是产后大出血,看,烟囱还在冒呢。
五
小的时候,我喜欢嗅焦煤要燃不燃时的气味。焦煤火旺,没烟子,冬天烤火的好材料。晚上,一家人,围在炉子边,没什么事,紧盯着焦煤红艳艳的光,“吱……啪”的响声,透着温暖。妈妈说,困觉了。爸爸说,困觉了。我夹一块焦煤,丢进炉膛里,享受它半燃不燃的味道。
张老三家的炉子里还燃着焦煤,他躺在躺椅里,身上半盖着狗皮袄,摇摇晃晃。我进屋来,他还躺着,我给他掖皮袄,他却握住我的手。他手很软和,没有骨头,不像老人的手。但手有些凉,像块冰,不像人的手。你来了很久了?没有,才来。哦,我感觉有很久了。的的确确才来。他松开我的手,你手很暖和。我一口气跑着来的。你的马呢?你不是有马车吗?它不愿来你这里。外面下雪吗?没有。有风吧。有,几根梧桐都刮断了。门口那几棵?嗯。可惜,都几十年了。长了几十年还是没用,风一吹就断。是啊,早不断,晚不断,偏偏这个时候断。
这几根梧桐树长在张老三大门的北面小土岗下,小土岗形成于何年何月,张三鳖曾经回忆过:小的时候,挖池塘淤泥,他的爸爸和他爸爸的爸爸用小车推来的。为什么堆在这里?张三鳖往烟锅里摁烟叶,这里原来是坟地。哪一年的坟地?张三鳖擦火柴,点燃烟锅,两腮瘪进去,能塞个鸡蛋,红孩儿造反。造哪门子反?大清朝,他们不想梳辫子。由此推断,张老三的宅子修建时间不长,至少在土堆来到这里之前,张老三家不住这里。
我生在坝上,就是北八集东边的坝上。我爸爸也是个郎中,不过是个给牲畜看病的郎中。我妈妈个子很高,听爸爸说,比他还高。她很勤快,会使唤牲口,使唤牲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何况女的。我妈妈就会。那时,我们家也有马,也是母马。妈妈对它太好了,夏天给它洗澡,冬天给它盖褥子。后来母马怀孕,临盆的时候难产。马难产不像人那样,女人骂天骂地骂丈夫,马不,非常安静,躺在厩里,眼眶湿辘辘的。妈妈叫来爸爸,爸爸说,我倒是有药,可母马服下,小马能生下来,母马准活不了。妈妈直跺脚,我不要小馬,我要母马。爸爸说,我没那种药啊。妈妈抚摸母马的头,马啊,你说怎么办啊?母马眼睛一闭,流下泪水。妈妈说,它选择要小马。
那匹小马陪着我长大。我做了郎中,爸爸给我他做兽医时研制的秘方。我把秘方改了一下,用在人的身上,成了给人看病的郎中。我是个勤奋的郎中,一心想成为想扁鹊、华佗那样济世流芳的人。但是,有些病,不像你们说的那样简单,我一出手就能治好。现在想来,即使扁鹊、华佗再世,他们也做不到吧。现在想来,现在想来,当初为什么想不到?名声,我把名声当作雨天的伞,寒冬的棉被,守着、护着,该丢掉了,淋不着,冻不死。傻,一辈子都傻。
这些,张三鳖没说过。
我回家时,顺耳还在吃夜草。我拍它脑袋,它上下颌停顿一会,我手移开,它继续嚼动。月光下,顺耳很妩媚,睫毛长长,大眼睛水汪汪。我赶忙把脸转向别处,它毕竟是匹马。
青狗子牵顺耳来的时候,我还在翻地。地是种过油菜的地,刚下过一场雨,土有些粘。青狗子把顺耳拴在石头上,大声喊我过去。我没去,天边挂红了,我想在天黑前把这块地翻完。青狗子跳舞一般趟着稀泥骂骂咧咧地过来。你聋死了?喊也不应一声。我埋头翻地,没看我忙。青狗子拉我,马给你弄来了,看看,壮实的很。
青狗子牵马走在头里。我跟在马后面。不敢跟得太紧,张三鳖说马后蹄子会踢人。鱼塘中间的小道,有点窄。斜阳照在水面上,水再把晃晃悠悠的夕阳映到我们身上。顺耳皮毛油光水滑,亮晃晃的,健壮中透着美。我贴着顺耳肚子挤到前面去。顺耳甩甩头,冲我咧嘴。它像在笑。我下决心买下它。青狗子乐呵呵地数票子,第二天把手指蜷得像麻花的南方女人买到床上,欢天喜地地养儿育女。
那是顺耳唯一一次冲我笑,也正因为是唯一一次,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要对我笑,也许它仅仅碰巧牙疼,咧咧嘴。顺耳确实有颗槽牙烂掉半边,疼的时候,不住地甩头。只有干活的时候,注意力没那么集中,才不甩。晚上。夜深人静,连狗吠声也被寂静吞噬得一干二净,顺耳甩头,一次甩三下。好像有个女人也是爱甩头,哦,是靓兰,她甩头是不是也牙疼?顺耳牙疼,吃得倒不少,空闲下来就吃。靓兰估计牙疼得比顺耳厉害,近些日子瘦掉不少。哪一天呢?涝沟集上,靓兰在三胖餐馆。她没进去,站在门口,右手卡腰,左手扶腮,样子像深思。能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长时间深思,很不容易。何况,她的亲生父母在餐馆里打吵大闹;更何况,她的姐姐在昨天刚刚撇下八斤六两的孩儿而去。深思,也许是此时最好的办法。好像餐馆里发生的事和她有关联,又好像没有。
那时,我在餐馆里。顺耳被挤到人群外。吵吵嚷嚷,所有的人都议论纷纷。我只注意一个人,就是靓兰。慢慢地靠近,熟悉的味道。她看见我,低下头。过得好吗?将就吧。
人群什么时候散去,我什么时候离开,只有顺耳知道,它应该是现场最清醒的,但它不会说。有时我想,它也许会说话,只是不愿意说罢了。
后来我想起一件事,与其说是我想起,不如说是顺耳提醒:保二老婆坐马车离开涝沟,并且在我家小坐一会儿,还喝了碗温水。顺耳尾巴梢上拴根红绳,应该是保二老婆在坐车时拴的。
六
三胖自得了儿子后,没了心思打理餐馆。酥肉炖大白菜这道菜也因他心思没在餐馆上面味道也没了以前好。大白菜的需求直线下降。顺耳和我的闲暇时间多了。我坐在马厩前看天空,天越看越大,心里陡然恐惧。
我想起火葬场笔直的烟囱,喷出的青烟奔向天空。此时黑寂的天幕,布满了一个又一个死去的人的烟尘。他们在那里找到安家之所,每一个星星,是一个个窗户透出的灯光。我将来也会住在天上某一个角落,也会点燃一盏灯。曾经熟识的人,聚在一起,俯瞰大地上的人的生活。
再一次看见靓兰,是第二年的春天,栀子花还残留带有腐味的香气。兔耳朵过六十大寿,我居然在被邀请之列。没赶马车去,我担心兔耳朵家那头骚马。兔耳朵在门口迎接,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他。按道理,靓兰是我同学,喊叔是没错。但想着菜窖里的事,又该喊岳父。但還没容的我张口,我身后一人喊起岳父。兔耳朵伸手握住我的手,眼睛却看着我身后,怎么一个人来了?我身后是二六子,我赶忙让他,他朝我点头,我笑笑。兔耳朵松开我的手,没想到你来了。我说,我能不来吗。兔耳朵说,快进去,找桌子坐下。他又问二六子,靓兰呢?这也是我想问的。二六子说,等会就到。兔耳朵埋怨说,咋不一起来。
我刚一进院子,保二和他老婆向我招手。我在他们对面坐下。这里可以看见门口。保二问,看什么呢?哦,没看什么。保二老婆吃吃笑。我想起昨晚上两只老鼠。
兔耳朵寿筵正式开场。他挨个桌子敬酒。兔耳朵刚离开我这一桌,我刚放下酒杯,刚把嘴里的酒咽下肚,猛然看见靓兰──她在望我。我夹口菜,先走了。保二说,才开席呢。保二老婆说,人家有事。我脸烫,走了。
我往北八集的东边走。那里有个废弃了的祠堂,据张三鳖说是张家祠堂。张三鳖说,以前有个姓张的大户人家修的,解放前张家没落了,祠堂做了学校,解放后,学校搬到涝沟。我问张家为什么没落,张三鳖没说。
我有十年没来过这里。春天的温暖把这里催生得一派生机。十年前的冬天和这里完全两样──大雪覆盖,西北风想要卸掉我的手脚。妈妈背着爸爸,爸爸偶尔的咳嗽证明他还有一丝气息。实在走不动了,我们躲进祠堂。我捡来柴火,升起了火。爸爸在火堆旁咽气。后来妈妈又把爸爸背到涝沟火葬场,高家绪的爸爸亲手烧掉他。很后悔那天没去看烟囱,不知爸爸的青烟飘得是否笔直。
我想,靓兰肯定会来这里。
的确,靓兰来了。浅蓝色小褂,黄色胶鞋。几乎是跑来。她扶着膝盖喘息,你走的太快。我靠在写着“打倒牛鬼蛇神”的墙上。你不怕墙塌了。我还没那么重。靓兰笑了,牙齿很白。
我们在一起没多长时间,她先走,走了约莫半个小时,我才走。走的时候,半边墙塌了,“打倒牛鬼蛇神”几个字被掩盖。我想,等到若干年后,肯定有好事者会把倒下的墙翻开,仔细研究这几个字的含义。如果研究不透,这堵墙还会树立起来,像纪念碑一样,孤零零的,只是不知有没有人来瞻仰。
回到家里,顺耳不见了。我一身冷汗。急忙冲出门寻找,正和路过门口的青狗子撞个满怀。我揪着青狗子问,见着顺耳吗?青狗子直愣愣地说,没啊。我丢下他往北边跑。我们村管北边一片荒坡叫南湖,据张三鳖讲,那里曾经树木茂密,终日阴森,冬日里,大雾弥漫,不辨方向的人,走进去别想出来。相传战国时期这里曾打过一仗,某国将军在此地设伏,一举歼灭八千士兵。张三鳖还说,树木是大炼钢铁那两年砍光的,连树根都翻出来晾干给烧了。翻树根时,还翻出一些白骨和锈蚀斑驳的短剑,稍微打磨一番,寒光闪闪。短剑呢?给国家没收了,没人敢留,那时候,弄不好就抓起来,保二他爸爸,藏了一把,给告发了,关了六年。
南湖现在青草肥美,特别是春天,绿茵茵的草,别说牲畜,人见了都想啃两口。昨天我带它来过,走的时候不情愿,难道趁我不在家,自己顶开马厩栏杆跑来了?我边跑边想,越想越肯定。可跑到身体恍然没了力气,空荡荡的南湖,只有几只白羊。
直到天黑,古怪的老乌鸦“呱呱”鸣叫,倦怏怏的我靠着感觉回到家。马厩里没有顺耳的影子,我难受极了。我不想点灯,坐在黑漆漆的马厩前,靠着栏杆,胡思乱想。早早出生的蚊子讨厌地在耳边哼唱,蚊子总是这样,想喝人的血,还装作光明正大一般告诉人。
天还没亮,我又出门找顺耳,问遍了村里的人,也没有消息,哪怕一丁点也没有,我甚至怀疑所有人都在向我撒谎。午后,我实在没了力气,才往回走。刚进家门,后脚靓兰跟着进来。听说顺耳丢了?我望向空荡荡的马厩,没话说。
我帮你找。
七
给我带来顺耳消息的不是靓兰,是已经走不动的张老三。他托人喊我到他家,他始终躺在躺椅里,断断续续地说,去坝上找找。我立即赶去坝上。
张家祠堂仍然风烛残年地立在那里。北坡不大,祠堂坐落在小土岗上。站在祠堂门口,北坡一览眼底。没有顺耳的影子。我恹恹地坐在石级上。祠堂里走出靓兰。显然,她比我早来这里。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也才来。靓兰冲我浅笑。我要站起来,她却坐在我身边。我只好作罢。我不想回家。靓兰把下巴藏进双膝,眼睛看着远方。远方是哪里?我试着顺她望的方向瞧,却只看见一片坟地。
顺耳是彻底找不着了。我双手搓摩脸颊,猛然心里一颤──原来我的脸如此粗次。上一次搓摩脸的时候都十年了。十年,是什么把我的脸弄成现在的样子?靓兰的上半边脸还架在双膝上,仿佛还那样细嫩。不久前才抚摸过,皮肤温嫩,给我颤栗的电流。它会跑哪儿去呢?是啊,能跑哪儿去呢?如果说顺耳遭到不测,该怎么办?不测?我不知道。
不知道。世间上的事,我怎么能知道。为什么我们非要知道很多事情?懵懵懂懂的多好,甚至像历史书上讲的那样,原始的时候,我们还不是走过来了。走过来了又怎样?还不是成为现在的样子。什么都想知道,到头来连自己都不知道了。可现在我最想知道顺耳在哪里,哪怕剩下一堆白骨。
可怜的顺耳,的的确确只剩下一堆骨头。那是我去北坡后的第九天,犟驴子和他爸爸一样裹着烟袋锅告诉我。的确,是顺耳的尸骨。虽然我不想相信这事实,可骨骼的大小正和我的顺耳一致。我真希望像个女人一样哭得天昏地暗。此时,已经围了不少人,他们就在我身边,哭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面相坦然,寻来一块油布,顺耳一块块装成我裹成的形状。我没有把它背回家,而是直接到火葬场找高家绪。
高家绪很为难,虽然他已经是火葬场办公室的主任,不再干直接的工作。没烧过马,真的,太离谱了。高家绪手扶在桌子上,他手下,压着一份劳动模范申报材料和几张表格。什么人才有资格当劳模?这个嘛,一般意义上说,干得多,不计报酬的。劳模死了进火葬场吗?当然,别说劳模,谁死了都进来。那顺耳适合。别开玩笑了,回去吧,找个安静的地方把它埋了。不,我想看它的轻烟望天上奔。
我坚持了一个下午,高家绪口干舌燥。在傍晚时分,夕阳抹过烟囱,两只白鹳懒洋洋地归巢了。顺耳的尸骨经过焚化炉,灰白色的浓烟笔直上天。这时,我才明白顺耳为什么每次经过这里时都不愿停留;才明白活着的时候向上攀登是如此艰难,死了却如此轻便。再见,我的顺耳,也许在某一天,我们还会相见,如果你还記得我,我还记得你,但愿还像往日一样坦然。
高家绪送我。我们在火葬场大门口分手。他在门里,我在门外。我说谢谢。他勉强笑笑。快回吧,有人等你。他走了,蓝色的工作服顶着风,鼓囊囊的。
回家的路不远,我却走了很久。我不愿意回家,或者说,我对家有敬畏感。天已经很黑了,月亮吝啬地象征性的露出那么一小边廓,毛茸茸的,像好奇的婴儿的嘴。
我发誓,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我亲身经历,绝无虚假成分。一个老人,蹒跚急行,和我撞满怀。他倒得很快,我连拉他的机会都没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他死了,连说他是谁,是哪里人的机会都没有。于是,我翻他衣服,寻找蛛丝马迹。意外的是,我翻出了一大叠钞票,整齐、崭新。我没有犹豫,揣走了钱。
对于这么大一笔钱,我真是不知怎么安排。青狗子又给我找来几匹马,我也真再想买一匹,可没有一匹看中。青狗子说,别拿顺耳的标准去打量,因为顺耳太好了。其实,我即使不拿顺耳作标准,也不会再买马,因为我已经没有再贩白菜的动力。不贩白菜,要马干什么?
我把那一笔钱和我攒的钱全部铺在褥子下面,翻个身,钞票“咯吱”响,睡得舒坦。我想起妈妈临死时说的话:一是要很有钱;二是要看着张老三死,然后到他家大笑三天。第一个实现了,很容易,没费什么功夫;第二个前半部分也快了,张老三就要不行了,可要我到张老三家大笑三天,估计不行。
闲来无事时,我爱去北坡,从北坡回来,我喜欢绕道经过兔耳朵家,在兔耳朵的地窖前,我会驻足一小会儿。兔耳朵家的矮马还活得很好,肚子上挂着长把,不耐烦地蹬后蹄。
八
用靓兰的话说,她已经怀孕七个月。她挺着肚子,一只手扶着后腰,双腿有些罗圈。她说,我知道你会来这里。我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她找我有事,又不方便到我家里找我。我想了很久,还是得告诉你。靓兰说,这孩子是你的。任何人都能想到我会怎么样──我连忙扶着墙,虽然墙也不硬实。其实,我害怕嫁给二六子,那一个村,基本上是鸡胸,多吓人,万一生个儿子又是那样怎么办?我缓过劲,靠墙坐下,所以你找我?
靓兰,问你句话。什么?爱我吗?靓兰眯着眼睛,歪着头,微张嘴,我们老大不小了,这个问题太幼稚。
回家的路上,我认为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无所事事,我有孩子了,应该考虑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我首先去找张老三,生孩子的事他有办法。
张老三仍然躺在躺椅上,狗皮袄换成了棉被。屋里昏暗,有股湿漉漉的霉干菜味。我轻握着他的手,他微微睁开眼睛。顺耳烧了?我点头。烧了好,不像我,就是升不了天。我晕头转向,吞口唾沫,走了。
就在我无所事事的期间,三胖去了趟云南,历经辗转,找到了当年吃他大白兔奶糖的女人。据说,那女人至今未嫁,一心一意地等三胖来接她。这女人真是了不起,还真给她等到了。听说,女人看到三胖后当场昏厥过去。三胖妈妈对外人讲,现在俩人粘的很,那才叫爱情。
爱情,人生历程中吃块蜜糖的借口。有人借口多,就多吃两块。高家绪靠在铁门里抽烟。我在铁门外抽烟。你脸皮薄,一块没吃到。我下意识摸摸脸。我想跟他辩解,我孩子都有了。但梗在胸口没说。孩子,靓兰生下来会对人家说是我的吗?
二六子却明白地告诉我,靓兰过两天就搬到我的家来。和高家绪分别后三个小时,二六子摇摇晃晃踩着棉花来到我家。他先是数落我关于做人不地道的几点证据,再告诉我靓兰她不要了。破鞋,我不想穿了,没想到还有人要穿,拿去,快拿去,统统拿去。
第二天一早,靓兰领着包,挺着肚子站我家门口。我们没说话,先后进屋。我给她弄了早饭,一碗粥,两个鸡蛋,外加一碗红糖水。她吃的很痛快,打着饱嗝爬上床,没要到三分钟,睡得起鼾。
中午,靓兰醒了,嚷着要吃苹果。我去涝沟集上买,来回没用到一个小时。苹果刚削一半,靓兰嚷着肚子痛。我扶着她问是不是要生了。靓兰咬着嘴唇,嘴角渗出一滴血。我掀开被子,床已湿了大半。我急哭了,你忍着点,我这就去叫张老三。
张老三还是在躺椅上,这一年,他好像粘在躺椅上了。我没跟他说什么,背起他就跑。到了家,才对张老三说,看你的了。张老三忽然有了精神,掳起袖子诊脉。不一会儿,张老三问我,要大的还是小的?我揪着张老三领口喉,少来那一套,我两个都要。张老三两眼一闭,你杀了我吧。我哭了,跪在地上。张老三问,要大的要小的?我咬牙说,要大的。明白了。突然靓兰清醒了,喊我靠近她,我耳朵俯在她嘴边,要孩子。
晚上,一切收拾妥当。张老三把孩子抱给我,女孩。我没接。你的骨肉。我接下来,孩子眼睛明晃晃,好奇地看我。
三天后,高家绪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和我一起把靓兰抬上拖拉机。大约三个小时后,我抱着孩子走出火葬场大门,望着大门里的烟囱。烟囱青烟笔直,我跟孩子说,妈妈上天了。
姚念兵 男,本名姚兵。1975年生于山东郯城,现居重庆。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天堂》、中篇小说《沉浮》等。希望继续书写童年记忆,围绕人、人心讲述属于“我”的故事。
[责任编辑 欧阳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