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阱

2012-04-29 00:00:00朱和风
北京文学 2012年1期

为什么280万元要捐给慈善总会,而不给一个把自己当“兄弟”的人;为什么一个自己培养起来的律师反而暗算自己,而一个黑道少年却肯为自己两肋插刀?

我进去的时候,看到里面姿态各异地站着、坐着、躺着三个男人。站着的人高马大,坐着的黑不溜秋,躺着的门牙焦黄像个鸦片鬼。他们蹙着眉头,目光滴溜溜地看着我打转,其中人高马大的一看到我,就把那张烧饼一样扁宽粗糙的脸往我面前凑,还咿呀咿呀地吹起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口哨,夹杂的口臭像蛇一样游向我。当我挥手驱赶那股臭味时,他瞪着眼凶巴巴地盯着我,然后脖子一伸,使劲地往我脸上吹口哨。我叹了一口气,知道这就是公开的挑衅,唉,虎落平阳了,人到了这种地步,还有啥办法!

“哪里冒出来的货?”当我小心翼翼地把衣裤放上类似北方大坑的床沿上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吼。以前常听人讲,到了里面要扬言自己在外面杀过人犯下命案,这样不会吃眼前亏,谁会有天大的胆敢和不要命的杀人犯较劲?但想想自己年过五旬,说杀人放火的事很难让人相信,更何况我没有杀人,连杀鸡也没有试过,说这话的底气不足。再说我的代理律师陈立明已为我启动了无罪辩论的程序,就当来这里歇歇脚面壁几天。就在我这样想着时,一只脚却向我踹来,导致我一时难以控制身子,木桩似的倒在墙壁上,凸出的额头和鼻子瞬间与坚硬的墙壁来了一次亲密的接触,火辣辣的感觉真不好受。“老大问你话哩,你是聋子还是哑巴?”我回头才发现这是黄牙在使坏,鸦片鬼黄牙上身紧靠大坑的墙壁,两条长腿晃悠在我的身后,天然形成一个很好的踹人角度。

我忍着愤怒望着黄牙,这小子其实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唇边的胡子毛茸茸像刚出生的小狗绒毛。这时,他嬉皮笑脸地望着我,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在我的脸上这边拍拍、那边摸摸,像是在牛市场检查一条即将易主的牛是否壮实那样。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尊严被侮辱了,论年纪我做他的父亲也可以了,愤懑和耻辱使我迅速伸出一只手,也不知哪来的力量,一掌就把他推倒在床上。

谁知我这一推,却出了问题,人高马大的和黑不溜秋的两人目光阴鸷地盯着我,然后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拖着粗壮的双腿向我一步一步地逼来。此时,黄牙在一旁很阴森地嗤笑,只听得“一二三”一声吼,三个人就像三座大山一样压在我的身上,用力把我拽到贴地的洗脸盆边沿上,六条腿又齐齐地顶住我的脊梁,乐不可支地把我的脸一次又一次地摁入放满自来水的洗脸盆内。黄牙像拔鸡毛一样扯着我并不茂盛的发丝说:“老子我给你免费欣赏一下西湖十景,你舒服吗?”我被呛得几乎窒息,他们又适时地把我拉起来透口气,但气还没有透个通畅,又被摁入水中,如此循环往复的过程有死去活来的感觉。我的四肢顶着坚硬的水泥地拼命地挣扎着,可他们越玩越来劲,轻重缓急很有节奏感地把我可怜的头颅当作水中的皮球一样拽上摁下。我也知道,我饥饿的胃现在肯定被自来水灌得膨胀得快要分裂成两瓣,我像一头中了埋伏的野猪,沉闷地嚎叫着。

“你做了什么坏事,只要说出来,我们放你!”人高马大的真的把我当作野猪了,扯住我的双耳喊,“只要你说出对不起人民政府的事,我们可以饶你!”

没人向我伸援手的,只有自己救自己了!我歇斯底里地拼尽全身之力,脑袋挥得像是一只被疾速踢出去的足球,狂打着黄牙的下巴。只听得一声牙齿咬断舌头般的尖锐声,黄牙滚落在地,满嘴是血。一座压在身上的大山被我掀翻后,另外两座大山也分崩离析,他们像热锅上的蚂蚁,低声告诉黄牙不要高声尖叫……

铁门上方的一口小窗被推开,映入一张戴着大盖帽的脸,铁青铁青的。人高马大的、黑不溜秋的和黄牙都规矩地、驯服地伫立在一边。人高马大的恭敬地说:“报告首长,我们正在背诵监纪监规!”

“背诵?说得倒是很好听!”民警打开了厚重的铁门,目光四下睃巡,然后落在人高马大的脸上,“你骗得了我吗?我们有视频监控!”这时,我像被捞上来的落水狗一样湿漉漉地喘着气,被水灌胀的胃突然遏制不住,一肚子的臭水像憋了长长一夜的尿那样狂射出来。我看到民警紧拧着双眉,如果他能正视我一眼,我此刻的脸一定如同白纸。我又想起,当初羁押在公安局经济犯罪侦查大队留置室时,我的代理律师陈立明曾告诉我,他帮我托过公安朋友,到了里面会对我照顾的,可他奶奶的,进来不到半小时,就遭此劫难。

其实现在想起来,我也是自作自受。十年前,我们那个破厂萧条得一塌糊涂,勉强只能给工人发月薪。厂长起早摸黑把出卖厂里的废铜烂铁当业务费存入小金库,后来拿着业务费去歌舞厅泡小姐。再后来他发现办歌舞厅能赚钱,就胆大妄为地把厂里的机器一台一台地扛出去出售,和人合伙偷偷地办起了一家歌舞厅,厂里的烂摊子由我这个副厂长料理。谁知一年后,轻工业局的局长找到我们,说中央有新的精神,企业要改制,厂可以让个人承包。厂长忙于经营歌舞厅,又被一个小姐缠着要补偿打胎费、精神损失费等等,焦头烂额的他还有什么心思筹款搞承包。我这个副厂长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承包人。当时的政策很优惠,面积十多亩的土地以每亩8万的价格出让,我东凑西拼了200多万元钱,终于把这家只有70多人的小厂承包了下来。国有资产评估前,有个朋友给我出主意,说你的前任卖厂里的废铜烂铁捞了数不清的外快,你也可以如法炮制。我想想这也有道理,就趁资产评估前,悄悄地把厂里的许多废铜烂铁卖给个体废品收购业主,得款60万元。我知道这是犯罪,如果被工人兄弟们嗅出风声,不把我送到公安局才怪哩!攥着这笔钱,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但钱这玩意儿像美女一样让男人失去理智。再说官场就像一口大池塘,捞一条小鱼小腐败、捞一条大鱼大腐败,问题是很少会被捕上来晾晒。侥幸心理终于战胜了我的犯罪心理,对不起了,我的工人兄弟们,这笔钱我拿定了,待日后回报你们吧!

我又是设宴又是送烟,招待了以前和厂子有业务联系的个体户,让他们出几张子虚乌有的我们厂拖欠他们钱款的条子,终于将这笔黑手伸来的钱洗净归己。当轻工业局派出的国有资产评估小组来厂评估时,我出示了60万元欠款的条子,如愿以偿地抵扣了我应出的承包款。

企业改制后,厂里有了起色。可是,一股潜伏着的暗流正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地向我涌来。老厂长办的歌舞厅因容留妇女卖淫,被公安便衣查封罚款,一贫如洗的他不但遭遇二奶拂袖而去,连糟糠之妻也不认他了。当他看到我把厂办得红红火火,眼睛也红得像充血一样变得贪婪、狰狞。毕竟他盘踞厂长宝座多年,厂里有的是他的心腹,刚满四十每天浓妆艳抹得和三陪小姐有得一拼的会计邵金花,就是其中的一位。当初我侵占这笔钱款时,一些关键的账目她一清二楚,所以我除了没有向她献身外,处处迁就她、拉拢她,供奶奶一样给她月薪加了4000元,但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有一天,她对我说:“胡厂,厂里效益上去了,你活泛了,可我儿子大了,想改善居住环境,又没钱买房,你想个办法帮我弄20万元钱,救救急!”她说得轻松,好像她向我要钱是看得起我哩!

“你出来!”警察用手指着我,脸色和善,“出来,给你换个房间!”

关系显灵了。刚才还对我凶神恶煞的那三个人,咂巴着嘴唇淌着口水,像看到美肴又吃不上,害上了馋痨病一样惊奇地望着我慢慢出去的背影。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警察走到走廊上,警察说他叫黄晖,是分管我们监舍的。“你的律师要见你。”他对我说。

我的律师陈立明虽然比我小十岁,但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他成为律师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当年在国企中爱吹牛,与领导闹了意见干不成供销员,被调往和快要退休的半老头儿们一起做门卫。心有不甘的他恰恰碰上了刚刚起步的律师业,读了几周的法律书,居然轻而易举地考取了律师资格。但成为律师的他离开国企后很可怜,没有人聘他打官司,使他的家庭经济像股票熊市一样一路走跌,常遭妻子的白眼和河东狮吼。考虑到我在厂里担任供销员期间曾和他有过一段慷集体之慨的蜜月,就邀请他出任厂里的常年法律顾问。而他也把我厂当作壮大自己的革命根据地,三天两头来开展普法教育顺便蹭饭吃,还和笑靥如花的女会计邵金花谈琼瑶阿姨的电视剧。陈立明这家伙嘴上功夫好,脑子又灵活,后来开始在律师界混得牛市起来了,一身西装革履还在塌塌的鼻梁上架起一副平光眼镜,扮成通晓法律的大律师。我知道这小子替人打官司走的是一条把脉通关节的路,客户那边吹牛弄些钱,然后把功夫花在请法官上饭店喝酒、到KTV找美眉唱歌。

陈立明却对我说:西装笔挺说明律师阳光自信,能给客户看到官司一定能打胜的曙光。一个律师不阳光不自信,难道客户还会阳光和自信?我常提醒他多学些业务,律师和法官、检察官搞关系固然重要,但掌握法律知识更重要。你这样的律师,是混日子,以后当心被淘汰。可他对我的话不爱听,一度时间和我的关系还有点紧张,很少来厂里看我,有时来到厂里,就往邵金花的办公室里钻。

我在黄晖警官的陪同下见到了陈立明。他对我说:“你有自首情节,最多判三缓四,你还可以回到厂里当老板的!”

我的自首情节是因为我被邵金花逼得实在忍受不了,她捏着我的软肋就像手里捏着两颗随时可以捏碎的山核桃,因为她看穿了我怕被捏碎的心理,把我当作了摇钱树。说实话,如果她能够和我风雨同舟,给她20万元也不多。可我不是弱智,她这是讹诈,而且我如果一松手给了她这笔钱,不等于她能就此罢休,她还会采取蚂蚁搬家术,一次次伸手要钱的。思前想后,我决定不再给她一分钱,还密谋拿她喜欢找男人玩的事做一些文章, 我也要找到她的软肋,让她歇手。谁知我的行动刚刚起步,她就提前一步和我分道扬镳走人了。

我有一位在区政法委担任相当职务的铁哥们儿,知道此事后,他说:兄弟啊,你还是去公安局自首,争取从宽,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当我走进区公安分局经侦大队的门槛时,警方给了我一个晴天霹雳:以侵占集体资产的犯罪嫌疑对我刑事拘留。事后我才知道,邵金花早已出卖了我。在拘留的日子里,陈立明费尽心机帮我周旋,直到我退还了60万元钱,警方才对我实施为期一年的取保候审。

在会见室,我对陈立明说:“本人能够判三缓四就靠你了!”其实,这桩官司一开始,我就想换一个精通法律的律师,要想陈立明帮我赢得官司,就要糟蹋我的钱,上次取保候审,他就从我妻子手里拿走了10万元钱。事后他还居功自傲地说,正义有的时候也是要用钱去购买的!后来考虑到他是我厂的常年法律顾问,知道此案的来龙去脉,另辟蹊径找其他律师等于临阵换将,不但患了兵家大忌,而且还会引起陈立明的不悦,所以才没有换律师。

陈立明离开前,扯着我的耳朵轻声说:“那个徐娘半老的女会计找过我了,说现在你要无罪还来得及,只要你答应她们原先的要求,她们会帮你的!”

“你跟她有一腿吗?”我瞥了陈立明一眼,打趣地说。当初我曾暗示陈立明:你和她年龄相仿,又眉来眼去越来越谈得来、走得近,不妨两人私底下成为一对情人,邵金花就会死心塌地地效力厂子,而我把事业做大,对兄弟你也有好处。

陈立明一听这话,颤抖了一下身子站了起来,摆着手说:“你别乱猜,男人有钱还怕找不到漂亮的小妹?”

律师见面后,黄晖给我换了监舍,和几个少年嫌疑犯同住一室。他说换监舍的事是李大队长决定的,“这些少年犯人小鬼点子不少,对你有利。”黄晖打开门,就蹙着眉吼了起来,里面的少年犯见了我,都像孝子贤孙一样忙着对我示好,其中一人还用手打着“V”的符号。

我躺在炕上休息,感到自己像是一条搁浅的鱼,只能望着滔滔的河水想象着曾经的自由游弋。特别是想起刚才遭遇那帮小子的重拳出击,有被侮辱被欺负的隐痛。

这时,那个用手打着“V”形的少年来到我的跟前,讨好地询问:“大叔,你有门路吧?只要你不打我们,给我们的伙食加点油,我们一定会帮助你的!”说完,他递给我一杯茶,告诉我他叫强子,老家在安徽山区,跟着一帮老乡跑出来找工作,认识了许多朋友。后来他的工作就是在风高月黑的深夜和朋友们一起乘出租车,半途上晃着尖刀公然向出租车司机要钱。出租车司机担心一刀下来扎伤大腿手臂什么的,不但医药费要自负,身体又要受痛苦,车还要停运,因此碰到这些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恶少,绝对不会奋起反抗,只会乖乖地把钱供上。强子虽然多次被公安民警逮住,因为是未成年人,释放后照样重操旧业,享受吃香的喝辣的滋润生活,日子过得比起早摸黑的打工仔逍遥自在多了。这次,他又和朋友合伙去抢劫出租车司机,谁知民警早有埋伏,带队的老大闻风而逃,扔下他不管,他就被民警老鹰叼小鸡一般抓个正着,还挨了七八个响亮的耳光,至今脸上仍有余肿。

“那个该死的家伙,丢下我逃命,老子出去后找到他要算这笔账!”强子抚摸着自己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两只眼睛小狼一样露出凶光。

那天的晚饭是强子给我端来的,他哇哇地叫着“好菜好菜”。我瞥了一眼,坚硬的萝卜裸露在咣当作响的清汤上,几块卷曲的肉片枯叶一般浮着,估计质量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把肉送给了强子吃。他小狗啃骨头一样吃得津津有味,把汤也一滴不留地喝了下去。

看守所规定晚上9时熄灯,但常常毫无理由地提早熄灯,好在强子每天都是提早把我的铺拾掇得平平整整,使我不会手忙脚乱。灯一熄,监舍在黑暗中充分地活跃起来,乱七八糟的下流话活色生香,遍地开花。我睡在坚硬的炕上,望着高悬的铁窗,想象着铁窗外的星空下,一定会有推土机、铲车在我们这座城市夜以继日地推进着城市化建设的步伐。我们这座沿海开放城市这几年由于外来务工人员和人才的源源涌入,催生各路房地产商加大力度拆迁造房。我的厂离市中心仅1公里,又靠著名的剡江,这样的风水宝地很快就被牛气冲天的房地产商瞄上了,他们和政府部门派出的代表非常诚恳地一次又一次找我商谈,准备夷平厂房建造高端的景观房。

十年前,我们厂的土地每亩只值8万元,现在飙升为每亩500万。我掰着手指算过一笔账,仅土地出让一项就有5000万元的收入,还有拆迁费、安置费等等,这可比我这几年来含辛茹苦地办企业还划算。朋友们说,胡厂,你大发啦,再也不用绞尽脑汁办企业,可以在一流地段花几百万买一幢别墅,当一个轻松的寓公了。

这十年来,我承包了这家当初面临倒闭的企业,艰苦的拼打使我未老先衰,新事记不住,旧事忘不了,坐下打瞌睡,躺下睡不着,眼光看得远,小便尿得近,还真想过上一段安逸的日子。拆迁的消息使我兴奋起来,一些朋友也纷纷要我请客。那段时间,我每天忙着奔饭店奔KTV潇洒。就在我美美地做着当寓公的梦时,晴天霹雳又劈头盖脸打来了。一天深夜,我和几位朋友刚从KTV出来,因为喝过了酒、抱过了小姐,人很兴奋,当一个衣衫不整的乞丐迎面过来时,我就“你好你好”地和他打招呼。谁知这个乞丐居然讪笑地说:“胡老板日子过得润滑啊!”我一惊,我咋会认识一个乞丐,于是使劲用胳膊拨开他伸来的手,并借着霓虹五彩缤纷的光瞄了他一眼,这乞丐的脸孔确实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嘿嘿,又不认识我啦?”“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的酒渐渐地醒了,凑近前去仔细一瞧,一下子愣了,这个佝偻着背,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尖削脑袋的人,原来就是我的前任老厂长。十年不见,他已老得一塌糊涂,掉了牙的嘴瘪瘪的,几乎没有一根黑发的白发也很稀疏,挂着眼袋的脸满是皱纹。以前的他是那样的健朗和充沛,可以做到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现在却老得连脊梁也直不起来,一对浑浊的眼还粘着白兮兮的眼屎。这时,KTV包厢里传出一男一女对唱《滚滚红尘》的歌声,这对男女唱得动情、投入,歌声在空气中萦回,苍老、悲凉,这让我感到命运的多舛。而身边走过的男人女人搅起的酒气和劣质的香水味,使我的头脑又糨糊一样浑浊起来。我借机硬着舌头对他说:“谁认识你,你是一个要钱的乞丐,要钱给你两元!”

“两元钱?拿你200万也不多,你胡元宝侵占集体资产的事我掌握!”

我隐隐地感到,这家伙听到厂子拆迁的消息后,想来讹诈我。那天深夜坐车回家,奥迪A8座位宽畅、舒适,可我找不到舒服感。刚才我在包厢里和小姐们推杯换盏时,老厂长喝着西北风孤独地徘徊!人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果他当年搞承包,现在也一定坐轿车、上宾馆、唱歌跳舞潇洒人生,我有点可怜这个失败者。

几天后,三位被我除名的邵金花的心腹来到我的办公室,他们像游子归来一样自己拿杯子、拿茶叶,还把双腿叉成外八字,躺坐在我对面接待客人的大沙发上喝茶抽烟。其中一位还故意摔坏了一只杯子,然后煞有介事地说:“胡厂长,对不起你,我一不小心砸破了,照赔照赔,钱你就扣吧!”话里的潜台词意味着我欠着他的债。我想动粗,眼睛瞪得铜铃一样,手痒痒的。这时,司机小朱拽了拽我的衣襟,用眼神往门外一瞟,示意我出去一下。我随着小朱来到走廊上,他悄悄地说:“厂长,这群人是有目的来的,就是想撩拨你发火,你要冷静,厂外还坐着三十多个改制前的工人,是老厂长带来的。”

我一口把烟吐进痰盂,把茶杯一推,这是一次有目的有组织有计划的敲诈,他们都是想趁厂子拆迁的机会来捞钱。此时,女会计邵金花作为这些人的全权代表,扭着细腰肥臀像舞厅的妈妈桑一样迈了进来。她当家作主一样拉过一把真皮靠背椅,和我对话:“胡厂,根据经济学原理,当初你侵吞的60万元钱,为工厂的原始积累和最初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虽然后来退赔了,但其实已无法从价值上去抵扣起先的60万元。而且,当时公安机关对你的处理完全不站在公正的立场上,是偏袒、保护有钱人,依照法律你得被判刑坐牢监。”最后,她图穷匕首见,“这厂子马上就要拆迁了,如果你拿出500万元钱,补偿我们这些被你辞退的人,你就不会再有麻烦,每天可以高枕无忧。否则我们就去区政府上访,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又燃起一根烟,保持着自己的沉着,对她说:“你有你的理,我也有我的理。关于我侵占集体资产的事,已被依法处理过,你们想敲诈找错门了。想吃顿饭什么的看在老同事的脸面上,我会倾情安排的!”当我拿起电话通知食堂烧菜煮饭时,女会计带着十几个人像穿堂风一样气呼呼地走了。后来小朱还告诉我,这帮人到了厂门口与老厂长窃窃私语一番后,都离去了。

事后我才知道,我缺乏政治头脑,当女会计组织策划30多人的团队每天在区政府大门口拉横幅上访、静坐,要求追究我侵占集体资产的法律责任时,我仍稳如泰山一般拒绝老厂长派来的说客。他们说,如果500万太多,你讲个数,只要我们能接受,马上可以撤离在区政府的上访团队。我固执地回答你们这是敲诈,为什么要给你们钱?要处理我,是政府的事,你们想要挟我?办不到!

但是,事情的发展出人意外,几天后,区公安分局经济侦查大队的民警就把我抓了起来,第二天就让我在刑事拘留通知单上签名。

看守所的日子真难熬,小小的监舍里各种异味风生水起。警察巡逻过来我们就背诵监纪监规,警察一走就在炕上睡觉。我睡在床上,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白色的天花板被我经过一段长时间的观察,发现了秘密,一段段细小的裂缝和褶皱,好似水波,偶然还会移动。这时,我看到了女会计描的眉毛和老厂长脸上的沟壑,还有陈立明信口开河的嘴角纹,他们突然向我索要各种各样的钱。我说,拆迁的事大字还没有一撇,你们就伸手要钱,烦不烦啊?

“谁在烦你,老大!”强子使劲地推我,我揉了揉眼窝,诘问:“烦谁?”强子笑了,他把被絮的一角往我肩头拽,喃喃地说,“原来老大在打瞌睡。”我点点头。看守所里住了20多天,强子一直对我言听计从,人前人后总喊我“老大”,还常把我换下的内裤拿去洗。有一天,新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看到我舒服地躺在炕上,很不恭敬地说,你挺尸啊,让老子也惬意一下。强子明知不是他的对手,但他一头撞了上去,把那人顶在墙角要他向我认错。结果那人手一挥就把强子掀翻在地,揶揄地说:“奶奶的,还说持刀抢劫出租车,你这种人卵蛋一颗!”也许这话提醒了强子,倒在地上的他突然伸手扯住对方胯下的卵蛋,一个劲地嚷着:“你这剐千刀的,老子我四海为家,你外面干过的事我一打听就知道,别怪老子到时害你,老子我没爹没娘天不怕地不怕的光棍一条!”强子的话竟震住了对方,他呻吟着:“兄弟有话好好说,你放开手,我听你的。”强子这才松开手,然后无厘头地说,“你可不要惹我生气啊!”

我们关押在看守所,还没有接到检察院的逮捕证之前,都属于犯罪嫌疑人,家人不能探望,只有律师才能会见。我们关在里面,国家是不可能大鱼大肉侍候的,伙食一般般。我进来前,老婆在看守所给我缴了2000元钱的营养费,我要改善伙食基本不成问题。在看守所和强子相处的几天日子里,我竟生出了崇高的思想,隔三岔五地给强子加菜加饭。他对我恩感戴德,对我说:“老大,你想法院判得轻,骗钱的律师是靠不住的,只能靠自己,争取在看守所内立功!”

强子在看守所里蹲了30天就可以被释放,他走的那天不喊我老大,而是亲昵地喊我大叔。“大叔,我被人瞧不起,父母也不要我,只有你看得起我,我要把从不告诉民警的事告诉你,你可以立功减刑,反正那个家伙无情无义,逃跑时也不喊我一声。”说完,他把抢劫出租车的团伙头目、同伙的暂住地址、手机号码全都写在纸上。当天,我报告了看守所的民警黄晖,他兴奋得有点失态,在我的面前雀跃地说:“这强子是有名的花岗岩脑袋,刑侦大队的民警连续审了他两天,他都装聋作哑。现在警方正需要这方面的线索加大侦破系列抢劫出租车司机钱财的大案,如果线索证实是真的,你就立了一大功!”

一周后,陈立明兴冲冲地跑来会见我,我们相互隔着铁栏,我觉得他像一只关在笼子里吃喝不用愁的保护动物大猩猩,胖乎乎的手很安逸地抚摸着圆圆的肚皮,笑得一脸鬼精。但当我发现他的身后是一道宽敞的门、我的身后是铁栏时,才觉得自己错位了,我才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我无奈地对自己嗤笑,陈立明也对我笑,后来我们都心照不宣地走近被粗铁丝围着的窗前。他咧了咧湿润的嘴唇说:“兄弟,据我了解,警方根据你提供的线索,侦破了一宗系列抢劫出租车的大案,法院审理你的案子时,是会酌情考虑你的立功表现的,也不会判得太重。”

我突然想起了强子的“骗钱的律师靠不住的”这句话,就笑不起来了,瓮声瓮气地对他说:“你上次还满怀信心地告诉我可以判三缓四,现在没有希望啦!”

陈立明脸上的阳光慢慢地消失,因为显得尴尬,他找到自己的手徒劳地搓着,然后唯唯诺诺地说:“其实我该走的关系都走了,但他们到关键时刻都变卦了,你的案子涉及许多因素,人家难帮忙啊!”陈立明最后这句话我爱听,我的案子涉嫌到众多为稻粱谋的下岗失业工人,是一桩难断的案。

在旁的黄晖听不下去,他干涉了,说:“陈律师,你会见你的当事人,不要扯开话题,没有其他的事就结束会见。”

当我回到监舍,突然发现释放才八天的强子又跑回来了,一下子全身的神经像被抽出来一样不自在。强子望着我狡黠地笑笑,然后用湿漉漉的手蒙着我的双眼说:“你害怕见到血光,不想看到,那我告诉你,我用刀捅了那个逃跑时不喊我一声的家伙,报仇了,消息也探来了,值得!”这时,我很想骂他,你这个愚蠢的愣头青,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偏要走独木桥,有什么比自由更让人留恋呢?但是,强子接下来说出的一句话,却让我全身的神经像被再次抽出来一样,浑身痛苦地痉挛。“大叔,我替你打听到消息了,你中陷阱了,陈立明串通邵金花在加害你!”

邵金花就是女会计,这个让我厌恶的姓名我从来没有对强子说过,甚至我也没有对他说过我的代理律师叫陈立明。我的嘴巴被惊讶得无比宽大,不安地在监舍里来回走动。强子不像在编故事,他跟我编故事也没有任何意义。

强子告诉我,他出去后,正逢暂住地的社区在开展创建和谐社区建设活动,社区干部决定伸援手挽救他这只迷途的羔羊,帮他找来了一个法律志愿者,给他灌输法制教育和对他进行心理干预。这个志愿者是一位律师,他告诉强子姓陈名立明。强子说自己吃饭的钱也没有,你的免费教育又不能当饭吃、当衣穿。谁知陈律师很爽快,一下子就塞给他500元钱,这让强子感激涕零,对陈律师敬重有加。一天午夜,强子睡得挺香,突然被暂住房里“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玫瑰……”的歌声扰醒。黑暗中,他看到脚尖那头有东西在闪光,一勾竟勾到一台光滑、锃亮的诺基亚新款手机。强子认得这只手机的主人,它是陈律师遗忘的手机,会不会是陈律师打来查询的呢?他马上接听,电话果然是陈律师拨来的。强子说,陈律师你在哪里?噢……你在春秋宾馆,好好,我马上帮你把手机送过来,你放心!

强子这人机灵,很快就找到了陈律师开在春秋宾馆的房间,正要伸手敲门的那阵子,他寻思着万一敲错门,被别人当作小偷,岂不带来麻烦,就暂停了片刻。这时,他听到陈立明在里面说:“邵金花、老厂长,这件事我办成后,你们要给我百分之二十的回扣,胡元宝这愣头青还把我当作救命稻草哩,他会听我的话照办的!”强子出了一身冷汗,这胡元宝不就是曾和自己关在一起的大叔吗?他把耳朵贴紧门缝,里面是一阵遏制不住的低声欢笑。接着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陈立明你这家伙黑啊,一伸手就要拿56万,还赔上老娘我的身子,你办不成功,老娘得向你算账哩!”“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办不到的事,金花你就等着拿钱,胡元宝在看所守呆得快要疯了,不会在乎几百万的!”“好,这事就委托陈大律师办理,胡元宝的财本来就是我发的,我们内外夹攻,不怕他不就范!”又一个苍老的声音,钉子一样嵌在强子的心里。

我感到身体一阵虚脱得发冷,抚摸着强子的头,感到眼窝酸涩。

“大叔,当我把手机交给陈立明出来后,被称为老厂长的那人也出来了,但那个胸脯很挺的大屁股女人没有出来。”

我曾经鼓励陈立明和女会计来一腿,利用女会计邵金花渴望得到男色的心理合计对付她,想不到他们果然有一腿,只是这一腿是往我的心窝里踢来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想,这个道理强子可能不懂,也可能懂,我突然想到“复仇”两个字,我要让他们的计划落空。

法院对我一审的日子终于熬到了,我一早就被警察押上警车。我脑袋上茂盛的发丝早被剃得不留一根,青光光像是一枚生着褶皱的橄榄。当我出现在法庭时,我见到了妻儿和许多朋友。陈立明西装笔挺地夹着公文包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将作为我最有力的辩护人粉墨登场。看到他,我真想笑,并在心里埋怨张艺谋、冯小刚之流缺少伯乐的前瞻目光,让这个有演员天赋和潜质的优秀人才屈当律师。我还看到了女会计邵金花和老厂长,他们带着一张胜利者的嘴脸出现在法庭上。

开庭前几分钟,陈立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兄弟,你还来得及,邵金花和老厂长对我说,只要你肯拿出300万元,他们就不再向政府上访,还会帮你撤案,你就可以安心回家了!”我摆摆手,不吱声。

那天,公诉人的起诉,律师陈立明的辩护,时间足有三个小时。一审法官最后以我侵占集体资产的罪名,在考虑到我有自首情节和有立功表现的基础上,对我作出了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的决定。

我又回到看守所,铁门一开,正在吃饭的强子碗筷一丢就扑上来拽住我,迫不及待地问:“大叔,判了几年?”我告诉他判了三年六个月后,他叹气、摇头、拽发,比我还难过。我安慰他说:“强子,我应该谢谢你了,没有你的帮忙,还要判得重哩!”

几天后,陈立明陪着我的妻子来了,根据法律程序,现在亲人可以探望我了。陈立明对我说:“兄弟,你还可以抗诉!”他喋喋不休地指出抗诉的利弊,“抗诉不成功的话,你也不可能加刑;如果成功,减刑更好!”

我想,陈立明足可以绕梁三日的话,是明着要钱,但暗地还有一双黑手哩!果然没几分钟,黑手伸过来了,“兄弟,钱不去用它,钱就是人民银行的。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对方的人又找过我了,把款项已降至280万元,只要你答应,再抗诉一下,我保证二审会推翻三年六个月的判决,你马上就可以享受自由生活!”陈立明分明露出了急迫的神态,我很想捉弄他一番,给他尝尝急惊风撞着慢郎中的滋味,不紧不慢地说:“真的吗?你这么辛苦替我奔走,我完全可以考虑嘛!”“那就这样定下,我马上去和对方对话!”陈立明一脸灿烂,我用手指掸了掸身上的一丝灰尘,说,“自由虽重要,人格更重要!”我知道陈立明贪婪的胃口继续被我吊着,我能想象这只胃在饥饿地颤动、抽搐,就像电视里插播的一则推销金奥康胃药的广告,画面上的胃就像一只黄色的钱囊,金奥康下去,钱囊一样的胃就兴奋地、健康地、活跃地弹跳。陈立明也在企盼金奥康,但我偏不下这帖药,熬他!只见他急躁地在会见室里踱起了步,隆起的肚皮就像一只两头翘的元宝。

但是,陈立明一句“钱不去用它,钱就是人民银行的”的话,启发了我。是的,人生苦短,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胡元宝要那么多钱干啥?如果当初国家没有改制和个人承包这个政策,我早已加入下岗待业的队伍了。

“大律师,我不想抗诉了,我侵占集体资产的罪名是成立的,法院的判决也是正确的。我决定向慈善总会捐款280万,这捐款的事,拜托你陪我妻子一起去办吧!”

我出其不意地转身向监舍走去,陈立明在我身后大喊:“你疯啦!你一定疯啦!”

在回监舍的走廊里,我趔趄着扶墙走在窄窄的走廊上,发现弯弯绕绕的监区墙壁上,有一双双黑色的手印。我回头对陈立明说:“兄弟,我一点也没疯……”

作者简介:

朱和风,男,生于绍兴,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作品,后因供职媒体忙于跑线采访中断创作。2008年起又萌发写作,已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美文》等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著有散文随笔集《一个人的视角》等,现在宁波一家主流媒体上班。

责任编辑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