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过深圳河

2012-04-29 00:00:00
北京文学 2012年1期

一个年轻的偷渡者,在早期的深圳打拼下自己的一片天地。他的发家史充满了力量、勇气与智慧,这是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经济发展的一个小小缩影,是“中国梦”的最好例证。这位偷渡者是怎样发家的呢?

李瑞丰来深圳是为了偷渡。

彼时刚刚改革开放。最明显的标志是允许海外华侨回乡探亲。母亲一个远房亲戚从新加坡回来,把一根根金项链打成结,组装成一根又粗又大的超级项链,见到亲戚,立刻从上摘下一节恢复成一根小项链,亲手戴在亲戚的脖子上。

这件事情对李瑞丰冲击很大。因为姐姐李瑞雪出嫁的时候,姐夫家最贵重的彩礼就是一根金项链。

要出国。李瑞丰想,哪怕是像远房亲戚那样被当作猪崽卖到南洋也要出国。

然而,出国不容易。如今没有卖猪崽的了。

此时,李国荣从香港回来,让李瑞丰看到了另外一条出国途径。

李国荣家庭出身地主,所以,彼时经常陪着父亲戴高帽子游村,谁看他不顺眼,都可以上去搧一巴掌或踢一脚。老地主能忍气,李国荣忍不住。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李国荣悄悄地溜出村,溜出粤海县,消失了。运动组在拷问了老地主并大规模搜索之后,得出的结论是李国荣投海自尽了。遂召开批斗大会,除了老地主被五花大绑挂着打了红叉叉的牌子之外,李国荣也被制成一个假人跪在那里。牙齿是用葵花子一颗一颗粘上去的,立体感强,所以,李瑞丰记住了李国荣青面獠牙的形象。没想到改革开放后,李国荣又突然回来了。此时大家才知道,李国荣并没有投海自尽,而是从深圳偷渡到香港去了,成了“香港同胞”,跟老华侨享受同等待遇。

李瑞丰把老华侨送给母亲的金项链偷出来,凑足盘缠,来到深圳,实施偷渡计划。

彼时从粤海到深圳是所谓的海防公路,路窄坡陡弯道多,李瑞丰一路辗转,花了两天时间。

李瑞丰先在罗浮桥附近察看,发觉此处偷渡不可能。又往沙头角方向考察,发觉路上许多地段与香港连接,三两分钟就能跑过去。

李瑞丰买了双合脚的运动鞋,又准备了一些干粮一把小刀和一个手电筒,在一个夜晚悄悄地摸到莲塘。但是,一阵狗叫打消了他的念头。李瑞丰家里养过狗,知道狗比人灵,人在半夜有打盹的时候,狗没有。自己趁黑夜悄悄地从这里溜过去,哨兵或许发现不了,但狗肯定能发现,狗几乎不用看,闻都能闻出人的味道,老远地一叫,不是暴露了?再说警犬不是一般的狗,如果哨兵把狗放出来追他,不是一下子就被它咬了?不行不行,必须另想办法。

李瑞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大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好在身上卖金项链的钱还没用完,他还有时间。几天之后,李瑞丰终于想到一个绝对保险的办法——从珠江口下水,一直游泳到香港!

从宝安那里下水,虽然路途远一些,可那里没有边防,也没有警犬,绝对安全。李瑞丰需要的就是绝对安全。

为了万无一失,他动了不少脑筋。用小船不行,目标大;用汽车轮胎不行,还是目标大;最后他居然创造性想出了用自行车内胎的办法。

李瑞丰身材不大,只要不把气充得太胀,一个自行车轮胎正好可以像武装带那样交叉绕在脖子和胳膊窝下面,紧紧地贴在身上。这样,可以保证自己的脸浮在水面上。只要脸浮在水面上就不会被淹死,只要不被淹死他就能游到香港。关键是这样做目标小,就是遇上巡逻艇也不容易被发现。

李瑞丰准备了两副自行车内胎,一副绕身上,另一副用绳子拴在自己的腰上。泅渡的时候,备用内胎跟着自己后面走,休息的时候,可以用它当救生圈,万一身上的这个漏了气,还可以替换。

为便于行动,李瑞丰退掉罗湖的招待所,住进了宝安县城。行动的那一天,他吃了个早晚饭,另外买了两个酱猪手和两根甘蔗,把打气筒安放在自行车上,两个黑色自行车内胎卷起来用报纸包住夹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穿了拖鞋和短裤,一副去海边游泳的样子。

到达江边时,他真下水游了一会儿泳。一是热身,二是观察周围的环境,三是定心。等到天色暗下来,他假装休息的样子先把两个酱猪手吃了,然后趁着天黑,迅速为两个内胎打气,并将其中的一个交叉缠在身上,另一个拴在腰带上,两根甘蔗绑在备用内胎上,下水了。

李瑞丰先是往对岸游,也就是往珠海方向游。想着万一被人发现了,可以谎称他是想横渡珠江。岸边的灯光渐渐模糊了之后,他开始往左面游,也就是往香港方向游。一开始是蛙游,蛙游响声小,方向准确,但游着游着,就感觉这样消耗体力大,容易呛浪。再看看周围一片漆黑,安全得很,完全不用自己吓唬自己,于是胆子大了一些,干脆把备用内胎垫在后脑勺下,仰游起来。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渴了,从备用内胎上解下一根甘蔗,背着浪,一边用脚踩水用腿夹水,一边吃甘蔗。很惬意。感叹在这个世界上,要想成为人上人,光吃苦不行,还要动脑筋。想想那些从罗浮桥、沙头角、莲塘或蛇口偷渡的人,怎么那么傻?干吗不像他这样从珠江口下水,路途是远了点,可安全呀,从容不迫呀,还能边游边吃甘蔗,多舒坦。

然而,香港比他想象的远。在岸上看起来不远,在水中游起来就远了。

李瑞丰有些后悔把两根甘蔗都掉了。万一体力不够怎么办?好在后面的灯光已经完全消失,前面的灯光虽然微弱,但毕竟已经看见了,这说明已经游了一大半。李瑞丰注意蹬踏和夹水的节奏,尽量不往下蹬,而是往后蹬,这样能提高效率,加快前进速度。尽管背对着香港,但是他心里清楚,每蹬一下,离香港就又近一尺。

目标终于越来越近了。但他的体力也越来越不支。不过,随着岸上灯光的逐渐明亮,李瑞丰的信心越来越足。他相信,最多就是累一点,靠着两个自行车内胎,肯定不会被淹死,既然不会被淹死,那么就一定能坚持到上岸。不就是吃点苦嘛,要是现在连这一点苦都不能吃,将来到香港怎么发达?这么想着,李瑞丰就拼尽最后的体力向灯光游去。

他现在已经不怕被人发现了。相反,他甚至希望被人发现,因为他已经接近目标了,这时候如果被人发现,也一定是香港人。只要是香港人,哪怕是香港的警察,就一定会把他带到岸上,李瑞丰现在就渴望到岸上,到岸上就可以躺在那里休息了,到岸上就到香港了。

在最后的冲刺阶段,他仿佛看见岸上的人了。不是一个,是两个。他想喊那两个人,可刚一张口,就被呛进一口海水。他咬着牙,拼命地往岸上游,故意把水弄得响,希望岸上的人能注意到他。果然,人家注意到他了,那两个人不走了,就立在岸边看着他,等着他。李瑞丰隐隐约约看见那两个人还背着枪。难道是香港这边的边防?为什么不下来接我呢?李瑞丰心里抱怨,但嘴巴却说不出来。再想,香港毕竟是资本主义世界,这里的边防可不是我们那边的解放军,他们不会想到为人民服务,要想上岸,还得靠自己。

突然,李瑞丰的脚被绊了一下,他已经近乎昏沉的大脑立刻重新兴奋起来,使劲往前划一下,脚尖往下面一点,着岸了!

在走上岸的那一刻,李瑞丰忘记了疲劳,也能开口说话了。他一面把自行车内胎卸下,甩掉,一面热情地跟岸上的人打招呼。

“同志,这里是香港吗?”李瑞丰问。

问完,就知道自己错了。怎么能叫“同志”呢,应该喊“先生”才对呀。不,两个人背着枪,不是军人就是警察,应该叫“长官”。

李瑞丰已经彻底站在岸上了。刚才在水里,两个“长官”的脸背着光,现在李瑞丰站在岸上了,距离更近了,而且也不是正好背光,所以能看清楚“长官”的脸。不仅能看清楚“长官”的脸,而且能看清楚“长官”的服装和领章帽徽。这一看不要紧,李瑞丰吓了一跳,“啊”地一声还没有喊出口,就倒地了。

醒来之后李瑞丰才知道,他到达的地方是赤湾。

李瑞丰傻了。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偷渡,而是游泳。但不管是游泳还是偷渡,处理结果都差不多——遣送。遣送回去之后他也死不承认,天天喊冤枉,说他明明是游泳,却被当作偷渡被遣送回来了,太冤枉,还振振有辞地问:游泳犯法吗?李瑞丰有自己的“原则”——平常能不说谎尽量不说谎,遇到特殊情况需要说谎的时候坚决说谎,所以,即便是他姐姐私下问他,他也一口咬定自己是被冤枉的,说自己在深圳没有找到工作,郁闷,想到大海里畅游一下,没想到被人当成偷渡者抓起来了,实在冤枉。最后,冤枉也好不冤枉也好,反正国家已经不搞阶级斗争了,即使是真偷渡,也无非是想生活得更好一点,并不是“叛国投敌”,所以,没过多久,李瑞丰重新获得自由。

一获得自由,李瑞丰就立刻返回深圳,打算继续偷渡。

这次他改变路线,第一天赶到惠阳,第二天从惠阳乘车直达深圳火车站。

一到深圳火车站,傻了。正好看见一大批人被遣送回来。

原来,香港突然改变政策,不欢迎这边的偷渡客了,一过去就抓住遣送回来。既然如此,他还费那么大劲偷渡干什么?

李瑞丰像是被当头挨了一闷棍,好半天没有缓过劲,等缓过劲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天意,第二个想到的是无论如何也不回到那个小山沟了。

也没脸再回。上次来的时候,偷了妈妈箱子底下的金项链做盘缠,这次来的时候,他去找到姐姐,姐姐把自己颈子上的项链摘下来,放在李瑞丰的手掌心里,再把他的手指弯回去,帮着他握紧。李瑞丰掉着眼泪对姐姐说:我一定要还你一个大的。

姐姐没问李瑞丰又跑到深圳干什么,李瑞丰主动对姐姐说了,说去深圳找工作。没想到无意中说的话最灵验,现在真的不能去香港了,可又不愿意回去,只能留在深圳找工作。

才仅仅几个月,深圳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李瑞丰想,香港不过也就是这个样子吧。既然苍天不让我去香港,那么我就留在深圳,只要好好做,照样也能发财,也可以给姐姐买一根大大的金项链。

李瑞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发现最多的是两类人。一类是从内地来找工作的,大部分灰头土脸,过得还不如他好;另一类是从香港过来的,衣着鲜光,神采飞扬,个个都与李国荣一个样。李瑞丰忽然明白国家为什么要在深圳建设特区了,原来这里是两个世界的接触点呀。既然如此,李瑞丰想,一定有发财的机会。他几乎是在一个中午就作出了决定:留在这个地方!就在这人流不息的地方寻找自己发财的机会!

李瑞丰没有随那些北方人一起去工厂找工作,那不是他的选择。他来深圳不是找口饭吃这么简单,他想做大事情,想发大财。

他在火车站广场晃荡了几天,毫无收获。这里并没有工厂,除了发廊就是餐馆和所谓的精品屋。

李瑞丰去发廊找工作,老板问他是不是理发师傅,李瑞丰说不是。老板说那我就没有办法了,因为你既做不了洗头妹也做不了按摩小姐,至于按摩先生,我们这里暂时还没有开展这项业务,对不起。

李瑞丰去餐馆,老板问他是不是厨房大佬,李瑞丰仍然摇头,说不是。餐馆老板说你到别处看看吧,我们这里服务员都是女孩,大小伙子端茶倒水,你自己觉得不自在,客人也觉得不自在,影响我生意。

李瑞丰去所谓的精品屋,别人还以为他是买东西的,热情得很,知道他打算找工作后,老板娘以为他有神经病,说我们这里主要卖化妆品和装饰品,年轻漂亮的女孩本身就是活广告,你一个大小伙子戳在这里,女人照个镜子都不方便,你不是妨碍我生意嘛。

李瑞丰知道在火车站这里很难立足了,退而求其次,往里面稍微退一点点,退到东门。

东门也很热闹。由于离罗湖关口近,来大陆的香港人喜欢在这里消费,内地来深圳出差或观光的人也往往选择这里购买东西带回去。所以,东门一带虽然人流量不比火车站大,不过凡是逛这里的人,都是打算消费的,因此,从商业角度看,东门甚至比火车站更好。但是,正因为更好,所以工作并不比火车站广场好找。李瑞丰在火车站广场找工作遇到的问题,在东门同样存在。有那么两天,李瑞丰已经打算打退堂鼓了,想着生存第一,实在不行就随大溜去工厂先打工算了,等打工积攒了一些钱,再回到这里求发展。

等等。李瑞丰想,再等等。假如现在不能在东门找到工作,难道过几个月之后就能找到工作?应该更难找。

为了坚持,李瑞丰已经不住招待所了,白天寻找机会,晚上躲开警察和联防队员,悄悄地找一个能避风遮雨的地方凑合一下,常常是上半夜在火车站椅子上打盹;下半夜火车站清场了,到人民桥下面对付。

功夫不负有心人。混的时间长了,李瑞丰就发现东门一带有专门做批发生意的铺子,而做批发的铺子接待的都是大客户、老客户,不需要用年轻漂亮的女孩作为吸引顾客的诱饵,并且批发铺子搬进搬出的量比较大,所以,在这种铺子里,男店员也有自己的位置。

他看中一家专门做牛仔布批发生意的店铺,祥发商行,因为牛仔布重,进出货物时,经常临时请人帮忙。李瑞丰不用请,等在那里,一碰上人家进出货,主动上前帮忙。刚开始人家没注意,店老板以为是客户带来的帮手,客户以为李瑞丰是店铺老板的伙计,但是,等忙完了之后,他并不走,等下一个客户来的时候仍然这样做。一天做下来,老板明白过来,掏出20块钱来,说谢谢他。说实话,李瑞丰身上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看见这20块钱,比看见自己的亲爹都亲。有了这20块钱,他至少可以再坚持三天。但是,他硬是忍着没有伸手。

“我不要工钱,只想讨口饭吃。”李瑞丰说。

老板并没有打算增添伙计,或者是不愿意接受一个不知根底的人,所以没答应,但也不愿意欠李瑞丰的人情,坚持要付李瑞丰20块钱。两个人都坚持了一下,最后李瑞丰担心过分地坚持会遭老板反感,不如先接了钱再说。

第二天,李瑞丰依然如此,整整一天守在祥发商行门口,什么话也不说,也不主动与老板和伙计打招呼,还是那样遇到进货出货就帮忙,没事的时候就呆着。不多事,不惹事,不说话。到了晚上,老板依然给他20块钱,依然说谢谢。

说来也怪,那几天祥发商行生意特别好,天天忙,所以李瑞丰出了不少力,也觉得特别踏实。他相信只要这样坚持,老板早晚有一天会接受他。果然,大约一个星期之后,老板找他说话了。

老板问了一些李瑞丰的情况,李瑞丰一五一十地回答,尽量不说假话,除了打算偷渡的事情没说之外,其他都说了。

老板问:你是广东人,在工厂找份工作很容易的,为什么偏偏要做我这份工?

李瑞丰答:我想学习做生意,不想一辈子打工。

老板又问:这里这么多铺头,你为什么单单选中我这家?

李瑞丰答:其他店都只要女的,不要男的。你这里货物进出量大,货物重,需要男的。

老板想了想,问:如果在我这里做,你要求人工多少?

“人工”就是工资的意思。本来李瑞丰想好了是回答“随便你”的,可临到话出口,他改了,没有这样说。他觉得如果那样说,表面上很听话,不计较,实际上会让老板对他吃不准,不知道他的胃口到底有多大,会让老板感到不踏实,所以,他决定还是明确了好。

李瑞丰脑子迅速转了一下,想着这几天帮工每天是20,一个月是600,但临时帮工肯定比长期干贵,所以他的工资肯定低于这个数。

“给吃住,每月两百。”李瑞丰说。

“行,”老板说,“干得好另外有奖金。”

李瑞丰取得老板的信任来自一次打架。

那时候东门乱。并没有统一的规划,东门市场其实是自发形成的。商铺也不正规,祥发商行其实就是一间民房改造的。民房的门是朝背面开的,铺子的门本来是一个窗户。老板当初租这间民房的时候,征得房东的同意,把窗户打成门,再进行简单的装修,就变成如今这间所谓的祥发商行了。老板与房东签订的合同是三年,合同期满后有续约优先权,可是,三年还没有到,对方就提出要收回房子,老板不答应。

提出收回房子的并不是房东本人。房东老两口子把房子租给老板后就出国了,委托他们的一个侄子按月来收房租。现在要收回这个铺子的,就是这个侄子。

房东的侄子叫邓卫东。邓卫东想收回房子再高价租出去。这是明眼人一看就清楚的事情,但邓卫东不承认,他说收回去自己住。老板不答应。说我有合同,按合同办。

邓卫东来了几次,老板不松口。后来闹的次数多了,老板怕影响生意,就打算适当作一些让步,考虑这两年东门的店铺租金确实涨价很快,老板愿意适当增加一点房租。但邓卫东还是不答应,说这不是房租的问题,确实是他想收回来自己住。老板赔笑脸,说小伙子别瞎说了,这个地方这么吵,你怎么住?邓卫东说,那你不用管,我就喜欢在闹的地方住。老板笑不出来了。

老板叫林家坤,粤西人。在内地人看来,他是广东本地人,而在邓卫东眼睛里,他是外地人。这点,林老板心里清楚,知道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他想息事宁人,开始寻找新的门面,但找来找去都不满意,不是没有合适的房子,就是价钱高得离谱。此时,老板娘不高兴了,骂老板窝囊,说不要讲新门面难找,就是找到了,搬过去,重新装修,费事费钱不说,要是做了两年,新房东又要收回去怎么办?林家坤觉得老婆骂得有道理,东门的店租一天一个价,搬到新档口,也不敢说不遇上类似的问题。出门在外做生意,没有事情尽量不要惹事,但事情惹上身了,也不用怕,否则,还怎么做生意?所以,当邓卫东再来闹的时候,林家坤不再给他好脸色,把租金往柜台上一丢,说,你爱拿不拿,合同没到期,提前收回房子不可能。

邓卫东没拿租金,走了。第二天带来几个人,要强行封门。理由是老板拖欠房租。而事实情况是林家坤给他房租他不要。

双方打起来。

不过,打得不厉害,因为有人报警,警察及时赶来了。

警察虽然制止了事态恶化,但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派出所有责任制止恶性事态的发生和发展,但并没有义务协调合同纠纷。尽管如此,派出所还是调解了,没成功,主要是邓卫东态度强硬,一口咬定是林家坤拖欠房租,按照合同他有权利收回来,而林家坤也提供不了反证据,警察没办法。从派出所回来之后,邓卫东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几乎天天来闹着要封门,林家坤不可能天天打电话向派出所报警,派出所也不是为他一家开的。再说,邓卫东也看出名堂来了,咬定是经济纠纷不放,派出所也不便介入得太深,所以,那段时间林家坤相当郁闷。

这一天,邓卫东又来封门。这次带的人比较多,林家坤根本不是对手,想报警也来不及了,于是,几乎是乞求着请对方高抬贵手,给他一条活路,并说可以按照目前的价格重新商量房租。

“晚了!”邓卫东说,“今天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说着,竟然动手砸东西。林家坤当然要护自己的店,用身体护着东西。那些人根本不管,照砸。突然,有一个东西砸在了李瑞丰的脚上。李瑞丰早就看不惯了,一直忍着,今天没有忍住,拿起一个板凳就朝对方砸过去,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摸到什么拧什么,见到哪个砸哪个,一下子把包括邓卫东在内的几个人砸得头破血流,狼狈逃窜。

林家坤很解气,也很感动,晚上请李瑞丰喝酒,称他为兄弟。

“兄弟,你还是走吧,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林家坤说。

“我走了,你怎么办?”李瑞丰问。

“嗨,我能怎么办?我也走呗,这个生意不做了,做不下去了。”林家坤带着哭腔说。

“这么说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不是不是,不是你给我添麻烦,是我给你添麻烦了。你跟我这些天,钱没有挣到,却为我打了一架,是我对不住你。”

“要走你走,”李瑞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走,我留在这里,我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那好,”林家坤说,“既然你不走,那我就不走,要拼命我跟你一块儿拼。”

说来也怪,第二天林家坤和李瑞丰等了一天,邓卫东却并没有找上门来。第三天没有,第四天还是没有。这倒反而让李瑞丰更加不安起来。

其实,李瑞丰并不像林家坤想象的那样“非常会打架”,他那天也是气愤极了,一冲动,就失去控制了,摸什么拿什么,见谁打谁,完全没有考虑后果。这几天静下来之后,反而还有些后怕,想着当时如果那四个人不是被他打跑了,而是跟他拼命,他肯定就没命了。所以,这几天几乎天天想着对方会哪一天来,来几个人,带着什么武器,搞得晚上睡觉都做梦。害怕,还不能说,不希望让林家坤和老板娘看出他胆怯。真希望对方早一点来,问题早一天解决,他早一天安心。

林家坤心情也差不多,表面上没有说,心里也害怕,也希望问题早解决。终于,他们等到了这一天。

李瑞丰和林老板等来的不是房东侄子邓卫东本人,而是他的代理人——刀疤脸。

刀疤脸在深圳东门一带很有名,由于脸上有一个刀疤,一看就是不怕死的,所以别人都怕他。真名没有几个人知道,但说到“刀疤脸”,妇孺皆知。由于有名,所以林老板夫妇也知道这个人,那天一见到刀疤脸来,老板就知道完蛋了,他没有想到邓卫东居然还能搬动刀疤脸,早知如此,我还跟他较什么劲?早点跑掉算了。但是,李瑞丰不怕,他刚从粤海来到深圳,还没有融入深圳,没有融入东门,因此他不知道刀疤脸,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表现得比老板和老板娘镇静多了。

既然有名,那么出来活动就不会是一个人。刀疤脸旁边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胸口是敞开的,露出一大片毛,黑乎乎的,看着就吓人。另一个穿着T恤,本来就很短的T恤袖口被卷到了肩膀上,粗壮的肩膀上刺着两副文身,一边是虎,一边是豹,都是要吃人的模样。

刀疤脸的主要特点是“邪”。脸上的刀疤是斜的,承载刀疤的脸是斜的,顶着脸的身体进门时是斜的,不用说,进来之后脸上的眼睛看人看东西更是斜的。老板和老板娘承受不了这种邪,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只有哆嗦的份儿。

刀疤脸带着胸毛和文身把店铺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的时候,整个店铺安静得可怕。连本来喧哗的街面也突然安静了。旁边的两个店铺已经开始拉卷闸门,拉得很轻,生怕声音大了引起刀疤脸的不高兴。稍微远一点的店铺虽然没有拉卷闸门,却也暂时停止营业,大家都不说话,远远地看着这边,像这边刚刚发生了凶杀案,或即将发生凶杀案。他们既害怕,也多少有些按捺不住地激动,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着一个值得相当长一段时间传诵的事件发生。

李瑞丰当时正在练习打算盘。虽然店里早已经配备了计算器,但老板林家坤却总习惯打算盘。刚开始李瑞丰不理解,后来时间长了,就逐步体会到打算盘的奥妙。听着算盘珠子啪啦啪啦地响,嘴巴里面二一添作五地振振有辞,感觉那是一种乐趣,更是一种味道,这种乐趣和味道包含着生意人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携带着生意人对祖上传统的自豪与炫耀,绝不是计算器能够替代的。于是,也不知从哪一天起,李瑞丰也喜欢上摆弄算盘,没有顾客的时候,就在那里把个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响。

算盘是把老算盘,紫色,林家坤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用千年枣木做的。提在手里老重,每次回位的时候,林家坤拧起算盘一抖,啪嗒一声,比粤剧开场的老檀木板子声音还脆。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包含着大学问,既能表达老板赚了一大笔钱开心的喜悦,也是老板提醒伙计不要怠慢的警告。李瑞丰练习了好几天,仍然不得要领,抖出来的声音总是不如老板那么清脆,拖泥带水。刀疤脸带着胸毛、文身在整个店铺转了一圈,最后转到李瑞丰面前的时候,李瑞丰正好练习完二一添作五,学着林家坤的样子,拧起算盘,使劲一抖,“啪啦”来了一个珠子回位。说来也怪,李瑞丰练了这么多天,一直没有练出那清脆的“啪啦”一声来,偏偏那天刀疤脸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李瑞丰拧起算盘一抖,“啪啦”一声出来啦!要说这一声,真脆真响,丝毫不亚于粤剧开场时老檀木板子敲击的那一声脆响。不仅把老板和老板娘吓了一个激灵,连外面远远等着瞧热闹的人也吓了一惊。李瑞丰甚至感觉到文身和胸毛两个人也哆嗦了一下。至于刀疤脸,当着两个马仔的面,当然要表现自己什么场面都经历过的样子,满脸的不在乎,但是偏偏脊梁不争气,悄悄地冒出冷汗来。他惊的不是李瑞丰的凶狠,而是李瑞丰的镇静,他没想到李瑞丰竟然这么镇静,丝毫没有把他大名鼎鼎的刀疤脸和胸毛、文身两个兄弟放在眼里,该打算盘照样打算盘,该振振有辞照样振振有辞,而且专门等到他们到了身边,才突然来了一个粤剧开场般的“啪啦”一声,这不是公然的示威吗?刀疤脸想到前几天李瑞丰把邓卫东带来的几个烂仔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想想也知道,不是身怀绝技,有十分的把握将他们三个一招致命,是绝对不敢在他刀疤脸面前摆这么大威风的。

其实,刀疤脸也是人,他和李瑞丰一样,也是凡骨肉身,并非身怀绝技,更没有祖传的致命一招,刀疤脸能在东门一带“出名”,主要是因为他不怕死。当然,他不是真不怕死,而是假不怕死,准确地说,是装着不怕死,只不过装得像,加上脸上的刀疤,大家信以为真,以为他真不怕死,所以,就怕他了,他就能在东门一带称王称霸了。但是,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并没有绝杀真功,所以,前两天邓卫东请他的时候,刀疤脸并未立刻应承。后来,邓卫东反复托人说情,又加重礼重金,刀疤脸如果再不出山,担心被大家耻笑,从此失去江湖地位,才不得已带上胸毛、文身二位壮胆,抱着“不战而屈敌”的心态,想把李瑞丰吓唬住。没想到,李瑞丰不但没有被吓唬住,反而镇定地把算盘一抖,给刀疤脸来了一个下马威。刀疤脸心虚了。想着李瑞丰既然能把邓卫东带来的四个烂仔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现在又这么冷静敢公然示威,自己肯定是碰到高人了,真要动起手来,自己肯定不是对手。与其被李瑞丰打趴下,当众出丑,彻底失去江湖地位,不如趁早讲和,体面收场。

于是,脸依然是那张脸,疤依然是那道疤,但嘴巴里发出的声音却不那么邪了。

“久仰!”刀疤脸说,“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刀疤脸在这样说的时候,还双拳一抱,往右侧上方一靠,摆出一副港台电影上江湖好汉行礼的样子。

李瑞丰天生说话慢,这时候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应对,刀疤脸又说话了。

“不打不相识,给小弟一个面子,晚上我请客。”

李瑞丰仍然没有来得及说话,店铺老板林家坤却已经清醒过来,马上接过话说:“我请客!我请客!感谢几位弟兄高抬贵手,晚上大剧院,请各位务必赏光!”

刀疤脸侧过脸来,又恢复了“斜视”,看着林家坤,更多的注意力却投在眼睛的余光上,余光里,他看到的是李瑞丰不动声色的异常冷静的脸。

“行。”刀疤脸说,“我请客,你买单。”

“应该!应该!”林家坤满脸推笑点头哈腰。

当天晚上,刀疤脸出面,叫来许多人,全部都是在东门一带“混”的人,包括请他出面“摆平”李瑞丰的邓卫东,以及这几天请他为邓卫东“报仇”的“江湖混混”们。

邓卫东果然是想收回房子重新对外出租的,结果房子没有收回来,还挨了李瑞丰的板凳。本来双方见面的时候,李瑞丰还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的,想着借机说几句缓和的话,就是赔礼道歉也似乎应该。没想到他还没有开口,邓卫东就摆出一副求饶相,主动向李瑞丰赔礼道歉,左一个“对不起丰哥”,右一个“请丰哥高抬贵手”,最后还骂自己有眼不识泰山。骂了还不算,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自己搧了自己两个嘴巴。

说实话,李瑞丰被他们搞傻了,明明是自己打了对方,而且下手那么狠,一点情面都不给,一点后果都不考虑,邓卫东到现在头上还缠着绷带,怎么被打的人反而向他赔礼道歉?李瑞丰本来说话就不是很利索,现在被他们这样一搞,就更说不出话了。直到邓卫东开始搧自己的嘴巴了,李瑞丰才有些明白过来。明白江湖是打出来的,谁下手最狠谁就是江湖老大,明白是自己打出威风来了,他们现在都害怕自己了,都拜自己为“丰哥”了。

李瑞丰真想反过来赔礼道歉,说对不起,自己下手重了,说东门的店铺都涨价了,他们这间店铺也应该涨,说林老板其实也愿意适当涨一些价了,大家各让半步,今后相安无事算了。但是,他明显感到这时候在这种气氛下自己是不能这么说的。既然这么多人推崇自己当“丰哥”,自己就应该有“丰哥”的样子。那么,“丰哥”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李瑞丰想了一下,就想起当时正在热播的一部香港电视连续剧《上海滩》,想起《上海滩》上许文强当年在上海闯江湖的样子,于是,李瑞丰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了。

“算了算了,”李瑞丰一边想象着《上海滩》中许文强的样子一边说,“既然刀疤兄都出面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件事情就算了。刀疤兄不是说了嘛,不打不相识。场面上混,凭的就是一个义字,兄弟们如果看得起,今后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

“好!”刀疤脸立刻捡起李瑞丰扔过来的“面子”,说,“难得丰哥看得起。今后你就是兄弟们的大佬,只要丰哥吩咐,兄弟们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来来来,兄弟们敬丰哥一杯!”

“敬丰哥一杯!敬丰哥一杯!”

“丰哥”出名了。

那天远远看热闹的人说不上是喜悦还是失望,不过,他们很快把李瑞丰在刀疤脸面前的表现添油加醋地传播开来,说刀疤脸尿都吓出来了。于是,东门一带很快都知道“丰哥”了。不仅当天晚上以刀疤脸的名义在大剧院三楼正式宴请了李瑞丰,而且后来陆陆续续还有一些上门来喊李瑞丰“丰哥”,请他吃饭,并且以能请得动“丰哥”吃饭而荣耀。

这些人的表现,让李瑞丰忽然发现:我出名了!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人现在都怕我了!这一切来得这么迅速,这么突然,突然到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的程度。李瑞丰因此就悟出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怕死的,不但怕死,而且怕惹事,所以,当他们遇到强恶势力的时候,首先想的是息事宁人,除非被逼到实在没有退路了,否则一般不会轻易起来反抗。自己的老板林家坤不就是这样的吗?那些提前关门的邻居不也是这样的吗?躲在远远的地方打算看热闹的人不还是这样的吗?正是他们这样的态度,才让刀疤脸们有了市场。刀疤脸凭什么?不就是凭着不怕死吗?真不怕死吗?如果真有人表现得比他更不怕死,那么,他就怕你了。说明他内心里还是和绝大多数人一样,还是怕死的,但他们无意当中掌握和利用了绝大多数人的弱点,他们假装自己不怕死,把大多数人吓唬住了,他们因此就称王称霸了。刀疤脸是这样,胸毛和文身也是这样,甚至房东的侄子邓卫东也学着这样。至于那些后来陆陆续续找上门来请他赏光的人,不用说,还是这样。《上海滩》上的许文强本来也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后来为什么能称霸上海滩?不就是凭着不怕死吗?

想到许文强,李瑞丰又有新的感悟,感觉光靠不怕死还不行,不怕死最多只能像刀疤脸这样做小混混。要像许文强那样做大混混,就必须多动脑筋才行。李瑞丰相信,依靠不怕死加动脑筋,他一定能在东门一带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那些天李瑞丰一直被自己的认识和发现激动着。可他没有把这种激动表现在脸上,而是隐藏在心里,他不断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多动脑筋,不要轻易开口,更不要轻易动手,没有想好的话宁可不说,没有绝对把握的事最好不动。哪怕自己没有主意,只要不开口,别人就不知道你没有主意,反而觉得你深不可测。只要不动手,别人就看不出你其实并不如他们想象的“身怀绝技”。

通过动脑筋,李瑞丰认定自己选择东门一带作为自己的落脚点是正确的,这里果然财源滚滚。就说这个房租价格,老板原来从房东手里租过来的时候每月800元,现在平均已经涨到3000元了,今后还要能涨到多少谁也不知道,反正少不了,否则房东的侄子邓卫东也不会起歹心的。而整个东门市场有这么多铺子,差不多每个铺子都能遇到类似的问题,这是一个多大的市场呀!自己如果能在这方面多琢磨,多下功夫,控制住这个市场,将来的发展是老华侨和李国荣比得了的吗?看来,出国确实不是唯一的出路,当初偷渡不成或许是老天爷特意的关照。

除了动脑筋之外,李瑞丰还发觉善于伪装很重要。比如上次偷渡不成功,自己一口咬定是游泳,最后不是不了了之?还比如这次邓卫东想撕毁合同,明明是林老板给他房租他不要,在警察面前却信誓旦旦地说林老板不交房租,违约在先,搞得警察也拿他没办法。再比如这次对付刀疤脸,如果不是装得像,而是硬拼,即使把命拼进去,也不一定能达到现在的效果。所以,李瑞丰决定伪装。装着自己不怕死,装着自己很讲义气。因为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不是真不怕死,也不是真会什么绝命武功,所以,要想赚大钱,最终控制东门一带的店铺出租市场,必须把刀疤脸、胸毛、文身甚至邓卫东这样的人全部笼络在自己周围,为自己所用才行。靠什么笼络?对这些在江湖上混的人,当然不能靠这个主义那个思想,只能靠所谓的江湖义气。宋江有什么本事?能把那么多性格不同却都身怀绝技的好汉笼络在自己周围团团转?其实就靠一个字——“装”——装得非常讲义气。刘备靠什么得天下?还是靠一个字——“装”——装得把兄弟情谊看得比儿子的性命都重要,目的还是让手下的人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

李瑞丰首先把“义气”用在刀疤脸身上。

在李瑞丰之前,刀疤脸是东门的“大佬”,因此他就有许多所谓的朋友,但也有仇人。其中一个瘸子,瘸腿就是被刀疤脸打断的。瘸子对李瑞丰说:“一山不容二虎。刀疤脸这次在丰哥面前栽了,肯定不服气,表面上对您服服帖帖,又是请客又是赔礼,私下里一定在等待时机,寻求报复,东山再起。”

瘸子的话有道理,李瑞丰听了却没有说话。

“丰哥是不是有什么担心?”瘸子问,“只要丰哥您下决心,不用亲自动手,弟兄们出面就把他平了。”

这话也有道理。凭刀疤脸的为人,一定得罪过很多人,平常他耀武扬威,这些人既恨他也怕他。现在威风扫地了,很多人暗暗高兴,这时候只要李瑞丰一句话,不用他亲自动手,刀疤脸自然是墙到众人推,被赶出东门不成问题。

说实话,这个问题李瑞丰不是没有想过,而且也不是瘸子一个人对他这样说过。有那么一两天,李瑞丰甚至基本上接受了这个建议。不过,在最后下决心之前,他又强迫自己多动了脑筋,强迫自己认真思考一下这样做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这么一比较,主意就变了。

不就是争老大嘛,李瑞丰想,现在不用赶刀疤脸走,我已经是老大了,干吗要大动干戈为瘸子他们出气?刀疤脸的刀疤在脸上,是明摆着的坏,而瘸子他们到底有多坏我并不知道。留着刀疤脸在,对瘸子们是一种牵制,真把刀疤脸赶走了,难道要我亲自修理你们这些碎仔?

想虽然这么想,但说肯定不能这么说。

“是啊,”李瑞丰说,“你怎么不早说呢。”

瘸子看着李瑞丰,不理解,心里想:现在说也不晚呀。

“你知道在江湖上混最重要的靠什么?”李瑞丰问。

“义气。”瘸子说。

“对,”李瑞丰说,“但义气到底指什么?”

“对得起兄弟。”瘸子说。

“怎么做才对得起兄弟?”李瑞丰又问。

“有福共享,有难同担。”瘸子说。

“还有呢?”李瑞丰问。

“还有、还有……”瘸子答不上来了。

“你刚才说的都对,”李瑞丰说,“不过有一条最重要的你没有说。”

“哪一条?”瘸子问。

“说话算数,守信用。”李瑞丰说,“梁山好汉为什么那么义气?因为他们都是结拜兄弟,他们在结拜的时候都发过誓,他们讲义气就是遵守誓言,如果不遵守誓言,说话不算数,哪里还有什么义气。”

“对对对,丰哥说得对,所以,讲义气也就是讲信义。”

李瑞丰听了暗暗一惊,这瘸子果然懂得多,我说了半天,被他一个“信义”就概括了,看来真不能小瞧了这些人。

“是,”李瑞丰说,“可在你来找我之前,刀疤脸已经与我讲和了,大家说好了今后以兄弟相处,有福共享,有难同担。这个时候如果我再把他赶走,不是不讲信义吗?”

李瑞丰这话不仅对瘸子说过,也对其他人说过。不久,就传到了刀疤脸的耳朵里,刀疤脸服了,瘸子服了,其他在东门一带混的碎仔都服了。

成为“丰哥”之后,李瑞丰在店里的地位就发生了变化。他不像伙计了,反而像老板的老板了。这也不是李瑞丰的错,而是老板和老板娘自然就这样做了。

李瑞丰不习惯,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不是长久之计。终于,这一天老板和老板娘一起恭恭敬敬地跟李瑞丰说事,说他们已经另外看好一间店铺了,他们想搬到那里去,这间店就留给李瑞丰做。

李瑞丰说,这怎么行,这生意我做不了,再说这不变成是我巧取豪夺了吗?不行不行,你们不需要搬走,要走我走。

老板和老板娘不清楚他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但即便是真话,也要当成假话听,坚持自己走,把店留给李瑞丰。

林家坤说,这怎么能说是巧取豪夺呢?如果没有你玩命,这个店就是不被邓卫东收回去,也肯定是被刀疤脸抢过去。现在我把它留给你做,也算是物归原主。

李瑞丰还是不答应。老板娘接过话,说,如果你不答应,那我们就悄悄地搬走,这间店丢给你,你要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李瑞丰就明白再坚持没有意义,又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一下,凭自己现在的名气,老板和老板娘也确实不可能再把他当“伙计”,自己如果再继续留在这里,也确实让他们没有办法做生意了。

“要不然这样,”李瑞丰说,“店照样归你们,你们继续做,不过房租价格要提,提到市面平均水平,这样你们会安心一点。”

老板没有说话,老板娘看看老板,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点头动作。

李瑞丰继续说:“我肯定是不在这里做了。不说你们也看得出,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再当伙计了。”

老板娘又点了一下头,这次点头比刚才明显。

“那你打算做什么?”林家坤问。

李瑞丰笑笑,说:“我打算专门做店铺出租生意。刚才我说你们的房租按市场平均价,但房租不用再给邓卫东了,给我,至于我给他多少,是我和他的事情,你们不用管。”

这下老板娘反而没点头,她好像没有听明白,倒是老板已经明白过来,一个劲地点头,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

第二天,林家坤就把房租交给了李瑞丰。不是交一个月的,而是交三个月的,因为前面两个月的房租邓卫东一直没有收,他现在算是补交。但不是按每月800,而是按每月3000,这是当时东门店铺租金的平均价。另外加上该给李瑞丰的工资,老板总共交给李瑞丰一万块。

一万块!这可是个吓人的数字,彼时大款就叫“万元户”,李瑞丰一下子就成大款了!

李瑞丰不要一万,就要九千,说按规矩办。林家坤说按规矩也不止九千,你帮我干了几个月,还差点把命都搭进去,我给你一千块算多吗?老板娘也接过话,说,如果我们要搬家,损失的绝对不止这个数。李瑞丰想了想,笑笑,退回200块,说,讨个吉利吧,我收9800,“久发”的意思。

林家坤笑了。老板娘也笑了。但他们都笑在脸上,只有李瑞丰笑在心里。

我的乖乖,李瑞丰想,原来这钱这么好赚呀!

不久,祥发商行周围的几个店也都按新价格进行了调整,调整的差价都落到李瑞丰的腰包里。当然,李瑞丰也没有独吞,他拿出差不多一半的钱分发给手下的马仔,也就是刀疤脸、胸毛、文身、瘸子、邓卫东等人。即便如此,他也成大款了,名副其实的大款。

有钱之后,李瑞丰并没有像当初想象的那样买金项链回去见人就一份,也没有买收录机回村里一天到晚播放邓丽君,他变得愈发谨慎了。虽然有钱,可他知道这钱来得并不安全,像在刀口上舔血,天天担心着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灾难发生。李瑞丰表面上对手下的喽啰非常好,但实际上对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不相信。他喜欢独立思考。他知道打下东门这块“天下”靠不怕死,但守住这块“天地”却需要靠动脑筋。李瑞丰总是在动脑筋方面比刀疤脸和瘸子这些人快一个节奏,所以这些人也就从心里佩服他。比如当他们赚店铺租金差价赚得吃不完喝不尽的时候,李瑞丰率先想到自己盖店铺。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几个手下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大可不必。刀疤脸说我们就这样收租金差价蛮好,干吗费那个事情。瘸子比刀疤脸懂得多,知道自己盖店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可能,因为有关部门是绝对不允许我们随便盖房子的。但李瑞丰坚持己见,自己掏钱,在两栋楼之间的空地上盖起了一排店铺。店铺分上下两层,楼上楼下连成一体,下面做门面,楼上做办公室或住人。由于设计明显比以往这里的居民楼更适合用作店铺,房子还没盖好,立刻就被人抢租一空,而且租金比以前那些由居民楼改造成的店铺高。不知有关部门是没注意,还是根本就没有想到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不办任何手续就敢盖房子,所以,没有一个部门出来干涉。

不用说,李瑞丰成大老板了。

别人想不到,他能想到;别人不敢,李瑞丰敢,这就是李瑞丰的过人之处。李瑞丰早就想好了,不办手续就盖房子不犯死罪,最坏的结果就是勒令拆除,所以他不怕。另外就是他相信国家的管理部门多,正因为多,好比一个门上用了好几把锁,反而留下一个大口子,这个部门以为是那个部门同意的,那个部门以为是这个部门同意的,所以即使他们当中的某个部门注意到了,也不一定就会立刻来管。退一步说,就算哪个部门注意到了,并且不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的来管了,也还有一个了解和处理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由于涉及的面很广,部门多,随便哪个部门一耍官僚主义,协调不到位,就可能拖几个月甚至几年时间,到那个时候,李瑞丰盖房子的成本早就从租金当中收回来了,不会有任何经济损失。后来事态的发展果然如李瑞丰所料,那个没有办理任何手续的小二楼居然从80年代保留到了90年代。到90年代土地部门要求强行拆除的时候,工商和税务部门居然还不积极配合,理由是,这排二层小店铺的存在,繁荣了东门商业街的经济,增加了国家税收,解决了部分下岗职工就业,全部都是好作用,并没有坏作用,干吗一定要强行拆除?土地部门说虽然没有坏处,但起码也应该办一个手续吧?哪怕办一个临时用地手续。李瑞丰心里想,说得轻巧,如果我要是办手续,花钱不说,三年你们也不一定能批。等你们批下来了,东门改造早开始了,还有我的份?

尝到了甜头,李瑞丰自然要举一反三,又陆陆续续采用见缝插针的方法,在整个东门市场的各个角落擅自兴建了一批小商铺。由于这里寸土寸金,所以,李瑞丰的个人财富得到迅速扩张。

这种扩张也给他带来一些新问题。

问题首先出现在内部。

李瑞丰调整内部关系的法宝是靠哥们儿义气。不管是真义气还是假义气,在他创业的初期,很管用。但是,随着财富的迅速扩张,这个法宝就起反作用了。道理很简单,哥们儿义气的精髓是有福共享有难同当,钱少的时候当然没问题,可现在钱多了,难道还真让李瑞丰每个月拿出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来与手下的人“共享”?别说李瑞丰舍不得,就算他舍得,也不能这么做。如果让这些碎仔手上有了十万甚至几十万,谁还会为李瑞丰卖命?卖命的前提是穷,富了,谁还愿意为别人卖命?李瑞丰是善于动脑筋的人,这个道理他想得非常清楚,所以,李瑞丰是绝对不会与手下真正实行有福共享的。但是,有福同享是他起家的“理论基础”,现在突然要推翻,还真有些说不过去。刚开始,李瑞丰采取的是少报收入的办法。比如这个月明明有30万的收入,他说只有10万,或者说本来是有30万的,不过要拿出其中相当一部分来“打点”方方面面。然而,他手下的这些“马仔”也不是傻子,一个月两个月还好,大家给丰哥面子,心里明明知道他吞了,不说,时间长了不行。所以,此时李瑞丰很伤脑筋,充分体验了没有钱是烦恼,钱多了也是烦恼的真谛。李瑞丰有时候也看报纸,他从报纸上知道自己的这种情况叫做“对资本的驾驭能力有限”,但是他不服,他觉得应该有办法化解新矛盾,解决新问题。他作过各种假设和思考,甚至想到过干脆见好就收,每个月有几十万的收入就算了。但是不行,一是不甘心,明明能赚更多的钱,难道就因为怀疑自己驾驭能力有限而刻意地限制自己发展?另一方面,不进则退,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深圳是高山打鼓,名声在外,引来各路神仙,除了各行各业的精英之外,也不乏靠不怕死吃饭的“精英”。这些人都是饿死鬼投胎,来深圳的目的就是捞世界的,一天到晚两只眼睛睁得像一对牛卵子,到处寻找黑吃黑的机会。如果李瑞丰不迅速壮大,很快就会被后来者挤垮,到时候不仅财路被人家掐死了,连命都搭进去也说不定。所以,李瑞丰不得不思考新的出路。

外部原因也逼着他探索新路子。

随着李瑞丰实际控制的店铺越来越多,树大招风,方方面面来找麻烦的日益增多。比如他擅自兴建的那个二层楼商铺,明显不合法,刚开始有关部门可能真没有在意,时间长了必然就在意了。又看见他生意这么好,每月都收那么多钱,对于有关部门某个具体管理人员来说,如果他有工作责任心,肯定不能不管。如果他没有工作责任心,出于个人私心甚至仅仅是出于红眼病,也不能不管。所以,就不断地有人来管了。这些人都需要李瑞丰不断地应付,不断地摆平,每次都让李瑞丰感到自己气短,力不从心。没有身份呀,李瑞丰想,没有身份对方就不拿正眼瞧他,就更难应付。有一次他跟人家周旋了半天,对方也打算手下留情了,最后竟然冒出一句:让你们领导来吧。一句话把李瑞丰说傻了。领导?谁是我的领导?我哪里有领导?于是,本来似乎已经解决的问题,又要从头开始,对人家说我没有领导,我就是“老大”。这话多难出口呀?说出来之后对方不是更要加码?没有办法,李瑞丰只有加倍地做工作。有一次,他把工作做得太到位了,做到对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激情之下,这个人给李瑞丰出主意:你应该成立一个公司呀。

“成立公司?”李瑞丰问。

对方点头。

李瑞丰还不是很明白,希望对方能说得更明白一些。因为在李瑞丰的印象中,“公司”是一个“单位”,好比他们粤海县的渔业公司、林业公司、农机公司等等,哪能是他一个靠不怕死混饭吃的乡下人说成立就能成立的?

对方见他态度诚恳,虚荣心得到一定程度的满足,好为人师的品质得到进一步表现。他告诉李瑞丰,如果他成立一个公司,好歹算是有个单位,那么无论遇上什么事情就有了一个缓冲。比如像这样遇上超出规范的事情,管理部门就可以找你们公司来协商,看你们态度好坏决定处理办法。最后就是真要处理了,也会先给你们公司发一个限期整改通知书,过一段时间再来检查落实情况,等到他们来检查的时候,你们态度再诚恳一些,表示深刻检讨,一定整改,欢迎检查指导,方方面面做得周到一点,事情也就算过去了。起码可以对付到下一次上面布置的大检查了。总之,成立公司,就有了一个很大的回旋余地,如果人家想帮你,也有个过场可以走,不会直统统地抵到墙角,不处理不行。

李瑞丰意识到这是他解决内外矛盾的最佳方法。只要成立了公司,就可以给手下的那些弟兄按月发工资或奖金,而工资和奖金总是有限的,不会把每个月的收入全部分光吃光,就会产生积累,公司就会一天天壮大,就会成长。而对于外面,好歹算有一个单位,把公司董事长头衔一扛,无论是谁都得买个面子。遇到什么情况,先由下面的人应付着,能顶过去最好,实在顶不过去了,最后才由董事长出面,不会一上来就把自己顶在第一线,一点退路都没有。对于那些权力小胃口大的人,还能以“公司有制度”作为挡箭牌,不必每次都破费那么多。总之,李瑞丰决定成立公司,而且立刻就成立。

李瑞丰知道瘸子和刀疤脸这些人既不是傻瓜也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关于成立公司的事情,事先并没有对任何人说,只是暗中找人操作。他舍得花钱,很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公司营业执照办下来了。

李瑞丰平常跟手下的几个人称兄道弟,可在注册公司的时候,一点不含糊,不仅公司名称直接用他自己的名字,而且注册资本几乎全部是他一个人的,另外两个拉来陪相的不仅是他亲戚,而且只象征性地占了极少一点股份,一点也没有给刀疤脸和瘸子他们留下股份。

瘸子识相,知道自己根本斗不过“丰哥”,再说木已成舟,不如把话说得漂亮一点,于是带头表态,表示坚决拥护,还说“丰哥”成立公司的决定非常英明。结果,瘸子被李瑞丰安排做了公司副总,分管保安工作。刀疤脸咽不下这口气,跟李瑞丰摊牌,说他打算离开东门,另起炉灶,希望李瑞丰看在兄弟一场的面子上给点遣散费。李瑞丰满口答应,说,兄弟大了自然要分家,但是分了家还是好兄弟。说得刀疤脸想发作都找不到借口,只好客客气气地走了。

瑞丰公司的成立是李瑞丰事业发展最关键性的一步,也使他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就与那些靠不怕死混饭吃的那些人划清了界限。但他的本质并没有变。否则,他也不会把公司的保安部定为“局级”。

当然,他这样做也是工作的需要。

瑞丰公司主要业务是做市场。简单地讲就是出租店面或柜台。像最先的东门市场,无论是由原先的居民房改造成的店铺,还是他利用居民房之间的空隙自己兴建的两层楼,都属于一个一个的店铺。公司把自己兴建的店铺租给商户,或把从房东手里承租过来的店铺经过简单装修,再以新的价格租赁给小商户,这就是瑞丰公司的主营业务。后来,随着深圳经济的发展,市场也有了很大变化,不是一个一个的小店面了,而是集中建设一个大型商场,规模丝毫不亚于上海的第一百货公司或南京的新街口百货商场,但经营方式是分散租给许多小商户各自经营,最小的商户甚至只承租一个柜台。人多麻烦多,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瑞丰公司要想做好这种生意,保安部门是最最重要的。可以说,瑞丰公司能得到超常规的发展,与老板李瑞丰对保安工作的重视分不开。

李瑞丰知道靠垄断市场店铺出租能赚大钱,但别人也不是傻子,所以,这一行业的竞争相当激烈。

其实说竞争激烈是客气的,不客气地说就是争斗激烈。

争斗靠什么?最终还是要靠武力。

武力是什么?最初是个人的不怕死,经营活动规模化之后,就必须大力发展自己的武装力量。

李瑞丰知道国家不允许搞个人武装,但作为一个企业,拥有自己的保安队伍还是可以的。所以,他就建立了自己强大的保安队伍,以至于在与同行业的激烈争斗中总是处于有利地位。

比如整个西乡商业城有六层经营面,瑞丰公司只承租了其中的两层,要想控制整个商业城的门面,另外几家能答应吗?最后,瑞丰公司一下子派出一百多“全副武装”的保安,吓也把对方吓退了,结果,当然由他们控制整个商城的门面,包括正门的广告收入,门口停车场的收费。还不仅仅是收入的问题,关键控制了商业城的咽喉,对今后的一切商业活动都会产生影响。比如对自己的客户免费停车,对别人的客户高额收费,时间一长,别人生意做不下去,他的生意红火,早晚还不把整个商业城全部侵吞了?

不仅对同行,就是对小商户,强大的保安队伍也是瑞丰公司超常规发展的重要保障。

比如宝安北商场,刚刚建成的时候,没有形成人气,租金定得就比较低。后来人气旺了,李瑞丰想提高房租,租户不答应,双方也产生了争斗。最后,还是依靠强大的“武装力量”,采取分而治之的做法,各个击破,杀几个鸡给不听话的猴子看,逼迫小商户接受变相提价。

当然,这些都还是小打小闹,通过“武装力量”的威慑作用,为李瑞丰获得最大商业利益的,是东门商业城项目。

东门商业城项目源自东门市场改造。东门市场改造严重冲击李瑞丰的利益。几乎把他擅自建设的商铺全部荡平。

李瑞丰知道这是大势所趋,没有和政府联合执法组硬碰硬,而是琢磨着羊毛出在羊身上,变不利为有利,从这项改造中赚取新的更大的利益。因此,他不但没有带头闹事,相反,还组织瑞丰公司庞大的保安队伍协助施工单位做好安全保卫工作。

东门商业城是边营业边施工,场地人员流动量大,经常发生工地财物失窃和施工单位人员与闲杂人员发生矛盾冲突的事情。李瑞丰“主动”站出来协助施工单位做好保安工作,当然受到热烈欢迎。

实事求是地说,在施工场地安保方面,李瑞丰的保安队伍比派出所效率还高。派出所不可能一天24小时守在工地上,李瑞丰可以;派出所警察在执法过程中要掌握政策,而李瑞丰的保安队伍逮到小偷就往死里打。手段虽然残忍,但效果极好,几乎杜绝了施工初期的那些现象。

为了感谢,施工单位的负责人请李瑞丰吃饭。可是,却让李瑞丰抢先把单买了。对方不过意。李瑞丰说:我是本地人,你们是外地人,你们到我这里来,当然我请你们。再说你们施工单位是不穿军装的野战军,常年出门在外,不容易,不就是想多挣两个钱嘛,有钱请我吃饭,还不如给老婆孩子寄回去。说得对方几个领导几乎感动得落泪,同时也隐隐约约觉得李瑞丰的话中有话。

施工单位给李瑞丰送礼物。李瑞丰收了之后,回礼。回的是现金。对方送李瑞丰的是单位出钱,李瑞丰回敬的是给个人。

施工单位的领导走南闯北,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知道重情之下必图回报,李瑞丰越是对他们好,他们越是感到不安。终于,几个领导一商量,决定捅破窗户纸,主动向李瑞丰表示: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李老板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

施工单位的领导甚至已经想好了,如果李瑞丰开口转包一些辅助工程,给!如果李瑞丰开口提供一些建筑材料,哪怕是质次价高,要!如果李瑞丰开口承包整个工地的下脚料,干脆白送!可是,李瑞丰提出的条件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他竟然要求承包工地四周的围墙。

围墙有什么可承包的?再说围墙早在进场的时候就已经建好的呀,难道现在为了照顾李瑞丰,把以前建好的围墙全部推倒,再重新“承包”给李瑞丰他们建设?如果那样,不如干脆送钱给他算了。

尽管如此,施工单位的领导也已经想好了,如果李瑞丰真提出这么个荒唐要求,他们也认了。一方面,他们确实欠李瑞丰的人情;另一方面,这些天道听途说和所见所闻,他们对李瑞丰的背景和为人也有所了解,知道这样的人惹不起,不敢得罪他。

“建是建好了,”李瑞丰说,“但当初建设得太马虎,没有考虑到东门这个地方的特殊性,所以,你们那个围墙根本起不到防护作用。”

施工单位一听,也是,原先的临时性围墙确实只是临时思想,没有认真建设,现在早已经千疮百孔了,确实很难再起到防护作用。

“我想承包。”李瑞丰说。

对方同意他承包,别说原来的围墙确实千疮百孔,需要修整,就是好好的,他李瑞丰想承包,施工单位也打算认了。不过,他们有一点比较担心,不知道李瑞丰的胃口到底有多大。

“承包费用多少?”尽管这样问非常见外,但必须问,既然已经谈到承包了,怎么能不谈承包费用呢?

李瑞丰想了想,反问:“你想要多少?”

施工单位的领导一愣,没听清楚,怎么是我们想“要”多少?就是让我们开口,也应该说我们想“给”多少才对呀。

李瑞丰见对方不说话,知道这个问题躲不过去,主动问:“你们这里能说上话的一共有几个人?”

施工单位领导想都没有来得及细想,立刻就顺着他的问题回答:三个。

李瑞丰又问:“你们三个每月工资多少?”

对方想了想,说了一个数字。

“行,”李瑞丰说,“我承包你们四周的围墙,每月承包费是我给你们三个人三倍的工资。”

这下施工单位的领导傻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们的围墙承包给你建设,每月的承包费不是我们给你,反而是你给我们,天下能有这样的好事情吗?不是给我们下套子吧?

“其他条件呢?”施工单位领导问。

“没什么其他条件了,”李瑞丰说,“要有那也就是请你们高抬贵手,多多配合。”

接着,李瑞丰就谈了自己具体的想法。他说现在的围墙太薄,所以才起不到安全防护作用,他准备建宽的,有三米那么宽,两层楼那么高,保证万无一失。

施工单位的领导听呆了,头脑中马上就冒出祖国万里长城的模样。即便不是万里长城,起码也像古代州府的城墙,这要花多少钱呀?

突然,有一个领导开窍了。问:“你不是想在我们工地四周建设临时商铺吧?”

“好!”李瑞丰说,“你说对了,我就是想在四周建临时商铺。不瞒你说,我已经在广州等地考察了,像东门商业城这样的工程,从打桩到基础工程,再到主体建设,然后是工程装修,最后营业装修,到正式营业投入使用,没有两三年是搞不完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承包给我,我保证在这个地面上,再不会出任何治安问题。”

李瑞丰把自己的底牌彻底亮开之后,施工单位的领导已经没有了选择。他们不得不承认李瑞丰思想超前,考虑问题天衣无缝。他们还知道,李瑞丰所说的两三年还是个非常保守的数字。如果在施工过程中遇到工程款不及时到位;或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发展商把整个项目转让了;或当地换了一个主管领导,而主管领导为了把正在建设的项目与自己的政绩挂钩,又提出一些新的更高明的建议,修正原先的方案,那么,像东门市场这样的大工程,拖个五年六年也不是不可能的。在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工地四周的围墙白占着旺地不做生意确实是一种资源浪费,而如果交给李瑞丰“承包”,对李瑞丰意味着什么当然不言而喻。可对施工单位也没有什么坏处,而且还有好处。不仅失窃和纠纷的问题解决了,而且几个领导还能得到一笔额外的“补贴”。再说,李瑞丰的势力他们知道,如果不答应,不仅工地从此不得安宁,就是几个领导的人身安全也很难保证,所以,这个时候施工单位领导所能做的,就只能是顺水推舟,全盘接受李瑞丰的“建议”。

“沟通”成功之后,李瑞丰组织的施工队伍一夜之间就开进了东门大市场,仿佛他的队伍早就等在那里,单等老板与工地领导“沟通”成功,立刻就在工地四周建设一个3米宽5米多高的“围墙”。

这边在施工,那边招商工作迅速展开,广告铺天盖地,集束轰炸,一切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的,而且胸有成竹。结果,“围墙”式商铺被承租一空,几乎当月就从半年合同保证金当中收回了全部投资,此后的租金全部是纯利。

关于租赁期限。广告做出来之后,租金低得让人不相信,自然吸引了大量的商户。客户跑过去一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位置那么好的东门商铺,怎么可能这么低廉的租金价格呢?再仔细一看,发现是临时建筑,恍然大悟,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此时,销售人员向商户解释:第一,深圳处在高速发展期,严格地讲所有的商铺都是临时建筑,只是期限有长有短罢了;第二,本商铺明码标价,决不欺骗商户,公开承认自己是临时商铺,但临时商铺有临时商铺的价格,这样的价格,如果不是临时建筑,讹鬼呢;第三,本公司保证商铺使用期限不低于三年,如果低于三年,少一个月倒赔两个月租金。

李瑞丰没有撒谎,“围墙商铺”果然存在了比三年多的时间。

当初报建东门商业城的开发商并没有足够的开发资金,但是有背景,所以完成报建手续后,并没有完成开发,而是转让给了下家。

彼时中国的房地产业开发刚刚起步,不规范,却形势一片大好,一个项目只要报建成功了,就等于钱赚到手了。因为当时不仅可以卖楼花,还可以卖项目。也就是转让。不过,转让被说成是“合作开发”。上家以报建成功的项目作投入,下家以现金作投入,在合同签订多少日之内,下家分批支付上家多少“固定利润”,也就是转让费,上家拿走“固定利润”之后,就与该项目没有任何关系了。有些上家连公司的营业执照和公章都交给下家,自己抽身走人了,相当于把整个公司连同项目一起卖给下家了。彼时中国的市场经济发展不久,私人手中的财富积累还没有达到现在这样的规模,因此很少有老板具有独立完成东门商业城这样大项目开发的经济实力,于是,就玩起了“接力棒”。这个老板从上家手上以“合作开发”的方式取得项目后,一边开发,一边寻找下家,把项目再以同样的方式转让给下家,并且当时还允许卖楼花,因此资金链还不至于立刻断裂,这种“击鼓传花”式的开发还能持续下去。可是,到1993年夏天,国家突然颁布整顿房地产开发的相关政策,全国的房地产业来了一个大震荡。第五家公司接手东门商业城项目不久,正好赶上这个大气候,本来热手的好项目立刻就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传给下家对方不接,自己开发又没有资金,于是,整个东门商业城被迫停工,成了所谓的烂尾楼。

商业城是“烂尾”了,“围墙”照样红火。李瑞丰高兴了,购买楼花的小业主却倒霉了。商业城一天不竣工,他们手上的楼花就只能是“花”,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变成钱。他们也是抱着“炒”的目的买商业城楼花的,有些业主动用了自己一辈子的积蓄,甚至还向亲戚朋友借了钱。现在突然停工了,成烂尾楼了,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有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已经停工的东门商业城哭天抹泪甚至要跳楼寻死。刚开始,发展商还出面向小业主解释。后来也不知从哪一天起,开发商突然不见了,跑掉了。于是,这些哭天抹泪要寻死的人就找到李瑞丰了。

按说项目不是李瑞丰的,小业主没有理由找李瑞丰。但是,病急乱投医,这些人不管那么多了,逮着一个是一个,能找到人总比找不到人好。

李瑞丰首先想到的是“武力镇压”,这是他的看家本领。凭他手上的保安队伍,对付几个哭天抹泪的小业主绰绰有余。可经过思考,他没有这么做。李瑞丰明白一个道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当初对付东门一带的小老板和后来对付建筑单位这样的大老板,李瑞丰自己是光脚的,但现在的情况正好反过来,相对这些小业主,李瑞丰成了穿鞋的,穿鞋的敢跟光脚的动武吗?

李瑞丰决定去找开发商。

他首先找刚刚接手商业城的开发商,也就是第五个开发商。可是,正因为是刚刚接手,还没有来得及和承包围墙的李瑞丰正式打交道,所以,李瑞丰并不认识他们。既然不认识,当然就找不到。要是李瑞丰那么轻易就能找到,那些小业主干吗不直接去找发展商而来找他李瑞丰呢?

李瑞丰继续往上找,找第四家发展商。

第四个发展商李瑞丰认识,因为他们接手这个项目之后,还实打实地忙过一阵子,把东门商业城从裙楼建设到塔楼封顶,所以与李瑞丰打过一段时间交道。对方很客气,听完李瑞丰的来意之后,马上说他们也在找第五家开发商,因为对方还拖欠他们最后两笔“固定利润”,所以,拜托李瑞丰找到第五家开发商时,一定告诉他们一声。

李瑞丰无话可说,并且知道不能再往上找了,如果再往上找,比如找到第三家开发商,肯定对方也是说出自己一大堆的苦处,也希望李瑞丰找到第五家开发商之后告诉他们一声。

李瑞丰也想到了找建筑单位。建筑单位还没有走,还留了几个人守在这里。因为他们是垫资做的,在这个项目上贴了钱,所以必须守在这里。现在,几个留守人员把李瑞丰当成救星,希望李瑞丰安排他们做些保卫工作,混口饭吃。李瑞丰找他们不等于找讨债鬼?

那么,就没有办法了吗?

那段时间,李瑞丰有些惶惶不可终日。小业主天天来闹,李瑞丰最拿手的本领却不能用,他还怎么做生意?已经发生部分租户拒绝交纳“围墙商铺”房租的事件了。这种现象一旦蔓延开,将对他的整个经济基础产生动摇。要是放在过去,这种现象一旦发生,立刻会有保安去砸店、抓人、清除出去。但这次不行,这次对方既是“围墙”租户,也是商业城的小业主,双重身份,他们既然敢于这么做,肯定早已经串通好了,单等着李瑞丰的保安一动手,他们正好借机闹事,那将难以收拾。

李瑞丰有一种被逼到墙角的感觉。如果再找不到解决方法,他的事业可能毁于一旦。要是所有的租户都趁机不交房租了,他靠什么维持一个摊子?长此以往,在公司内部他的威信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私下里,已经有干将抱怨他的软弱了。对于李瑞丰他们这些在市面上混的人来说,软弱是最不能饶恕的弱点。

李瑞丰开始吃不下饭,大脑整天像被锯木屑塞得满满的一样,找不到感觉,一点食欲都没有。

李瑞丰的情绪也影响到公司里的其他人。比如老吴。

老吴名叫吴怀德,是从山东老家来广东卖艺混饭吃的。在东门一带也摆过场子。

李瑞丰虽然自己不会武功,但对习武之人尊重,认为学功夫的人比耍嘴皮子的人实在,凭真本事吃饭。另外,他相信绝大多数会武功的人都比较讲义气,知恩图报,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无功不受禄,得了别人的好处不报答心里会感到不安。所以,当初老吴在东门一带摆场子的时候,公司的保安要把他撵走,被李瑞丰制止了。考虑到公司里几十名保安平常并不是天天有事情做,养懒了不是好事情,不如把他们组织起来习武,于是,李瑞丰决定把老吴收在门下当武术教练。本来当教练就可以当保安队长的,但老吴不干,说他家祖宗八代都是习武之人,家规不允许当官。旁边人向他解释,说负责保安队工作不算当官,也就是管管这些保安,相当于师傅管徒弟。老吴说那也不行,徒弟是我自己挑选的,这些保安不是我自己挑选的,跟徒弟不一样,所以还是不能干。旁边人说老吴不识抬举,死心眼。但李瑞丰不这么看,相反,他对老吴更加信任。

老吴对李瑞丰忠心耿耿。

有一次,一个冒失鬼把小轿车停在东门商业街的路口,挡住了进出的车辆,公司的保安上前要求他把车子靠边停放。他不听,还把车子里的音响开到最大,一只胳膊架在车窗外面,摇头晃脑伴着音乐抽烟。几个保安不愿意了,把他从车上拖下来,连推带搡,以武力相威胁。谁知道这个冒失鬼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来,几个保安顿时脸吓得惨白。当时李瑞丰正好从这里经过,见到这种情况,很自然地就凑上来。保安一见老板来了,立刻像狗见到了主人,胆子顿时大了不少,惨白的脸也恢复了血色。冒失鬼从保安的态度和眼神变化中看出李瑞丰的身份,于是擒贼先擒王,立刻把枪口对准李瑞丰。说实话,李瑞丰也感到害怕。却不能表露在脸上,在自己的地盘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表现出害怕,他就没面子了。正当李瑞丰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小腿肚子开始打怵的时候,突然,身后飞起一只脚,一下子把冒失鬼手上的枪踢掉了。这个人就是吴怀德。从那之后,李瑞丰对吴怀德更加尊敬,开口必称吴师傅,到哪里都把吴怀德带在身边。虽然没有明说,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吴怀德其实成了李瑞丰的贴身保镖。李瑞丰对自己能用得着的人非常大方,据说自从跟了李瑞丰之后,吴怀德一家人全都过上了小康,不仅三十大几的弟弟顺利地结束了光棍生涯,而且连老父亲都娶了个中年寡妇。凡是吴怀德自己能想到的,李瑞丰出再多的钱也帮他办。就是吴怀德自己没有想到的,只要李瑞丰想到了,也一定帮他办到。比如吴怀德老父亲娶中年寡妇的事情,就是李瑞丰先想到并且主动帮着办的。而吴怀德果然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虽然年纪比李瑞丰长,却把李瑞丰当成自己的亲爹对待,如果需要,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为李瑞丰献出生命。只可惜,李瑞丰胆大心细,做任何事情都要事先经过周密考虑,能不出界尽量不出界,所以,让老吴为他去死的机会并没有发生。这几天李瑞丰因为部分租户拒绝交纳房租的事情闹得饭都吃不下,全公司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但最着急的还是老吴。老吴非常希望自己能为李瑞丰分担一些忧愁,比如悄悄地去给几个带头拒绝交纳租金的人一点颜色看看。但李瑞丰早已经想到了这点,特意告诉公司员工,谁也不要在这个时候自作主张,给他添乱,所以老吴不能这么做。老吴也很想劝李瑞丰想开一点,但开不了口。主要是老吴这人虽然身手敏捷,但嘴皮子却不好使唤,有时候心里明明想好的话,说出来之后却不成句子了,或者上句接不上下句,让人难以理解甚至发生误解,所以,他就尽量少说话,久而久之,就习惯性地不会说了。

“我给你打一套太极拳吧。”老吴说。

“好,你打,我看。”李瑞丰心不在焉地回答,脑子里还是想着租户拒绝交纳租金的事情。

老吴并不知道李瑞丰此时在想什么,他只知道李瑞丰平常喜欢看他练功。如果李瑞丰心情好,老吴就会打一套长拳,长拳节奏快,动作有劲,看起来过瘾。但今天李瑞丰心情不好,所以老吴就打了一套太极拳。太极拳节奏慢,不闹人,不妨碍老板的思考。

本来李瑞丰是心不在焉看老吴打拳的,一边看一边继续想着自己心中的烦恼。然而,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他突然发现太极拳和京剧一样,最大的好处是不惹人烦。李瑞丰从小就有体会,无论他做任何事情,包括做作业或复习备考,旁边半导体里面播放的传统京剧都不会对他造成妨碍,相反,还不至于让他冷清,让他的大脑保持适当的清醒。现在老吴打的这套太极拳也一样,虽然一直在他面前打,好像是对他形成了强烈干扰,但事实上李瑞丰并没有感到妨碍,相反,他还感到心情比刚才舒缓了一些。

李瑞丰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老吴打的太极拳上来。发觉太极拳乍一看节奏很慢,但仔细品味会发现太极拳的节奏与人的心律节奏存在某种内在联系,二者吻合,所以让人心情舒畅,天大的烦恼,一套太极拳打下来也能心平气和。

“我跟你学太极拳吧。”李瑞丰说。

李瑞丰当然是随口说说的,但也不完全是随嘴瞎说的。事实上,有那么一刻,李瑞丰还真有这个念头,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打打杀杀没有意思,还不如老吴这样凭功夫吃饭踏实。据老吴自己说,在他认识李瑞丰之前,生活一直漂泊不定,一年到头走南闯北,只是到了腊月,才把一年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拢到一起,变成各种乡下少见的商品,顶着西北风往家赶。老吴以前这样说的时候,显然是想表达他以前的日子苦,现在跟了李瑞丰之后才好起来。但是,今天在李瑞丰看来,即使是老吴以前走南闯北的所谓苦日子,其实也很幸福。踏实,怀揣着希望,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李瑞丰甚至羡慕老吴当年那种怀揣着各种新鲜玩意儿顶着西北风往家赶的心情。他想象那是一种渴望与家人团聚的心情,是一种盼望与亲人早点见面的心情,是一种憧憬着马上就要被乡亲们围着问长问短翻看自己从城里带回来的各种新鲜玩意儿的心情,这种心情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可惜,他自己现在离这种幸福越来越遥远了。

吴怀德见老板终于开口说话了,非常高兴,立刻做了一个收拳动作,停下来。

“可以呀,”老吴说,“练太极拳既能强体健身,又能防身自卫,比花钱做健身好多了。”

吴怀德这样说当然有所指。李瑞丰虽然不会武功,但还是比较注意锻炼身体的,经常去健身俱乐部健身,每次都是老吴陪着去。老吴早觉得健身不如练武术好,但一直没有机会说,今天既然是老板自己主动说想跟他学太极拳,老吴就把心里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大约是没有想到老吴会这么说,所以,李瑞丰愣了一下,然后问吴:太极拳也能防身?

老吴平常不会说话,但要是说到武术本身,他还是能说出一二三的。

“怎么不能?”老吴说,“你来试试。”

也真是老吴,换上瑞丰公司其他任何人,是不敢这么和李瑞丰说话的。

“怎么试?”李瑞丰问。

“你来打我。”老吴说。

李瑞丰略微迟疑了一下,象征性地打老吴一下。

“不行不行,”老吴说,“你站起来,用劲打,真打。”

李瑞丰这一刻表现得很听话,从沙发上站起来,按照老吴的要求,对他肩膀上打一下。

“不行,要真打。”老吴说。

李瑞丰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真打”。

“不用担心,”老吴说,“我跟你玩太极推手,你用力推我就可以了。”

这下李瑞丰放心了,推一下没关系。同时,他忽然产生一个搞小恶作剧的想法,趁老吴不注意,猛地推一下,最好能把他推倒,反正也不会把他摔伤。这么想着,李瑞丰就突然一发力,猛地给老吴一推。他自以为这一下很突然,用力也很猛,即便不把老吴推倒,起码也来一个踉跄。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踉跄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老吴。要不是老吴一把拉住他,李瑞丰自己就被推倒了。

哎?李瑞丰觉得奇怪了,明明是自己发力的,老吴并没有发力,怎么推倒的是自己,而不是老吴呢?

“再来一遍,再来一遍。”李瑞丰说。

再来一遍还是这个结果。

这次李瑞丰非常注意了。不是注意他自己,而是注意老吴,看老吴是怎么动作的。老吴则一边做动作,一边给李瑞丰讲解,说这叫“借力”,自己不发力,借对方的力来打倒对方,这就是太极的精髓,以静制动。所以太极拳看起来轻飘飘的,其实同样可以防身自卫的,还说自己舅爷爷就用这种方式放倒过日本鬼子。

李瑞丰觉得好玩,忘记了这么多天的烦恼,一边和老吴练着,一边耐心听讲,他觉得这慢条斯理的太极拳其实很有学问。但听着听着,李瑞丰脸上的表情严肃了,手上的动作也迟缓了。吴怀德意识到自己今天话太多了,太放肆了,惹老板不高兴了,于是赶快收手,收声,慢慢退了出去。

其实,李瑞丰并没有不高兴,相反,他相当高兴。他似乎已经从太极拳的“借力”原理中找到解决当前矛盾的办法了,但这个办法若隐若现,不是很明确。他需要冷静思考,需要把若隐若现的想法一把抓住,再握紧,然后慢慢糅合成一个可操作的具体方案。所以,他表现为一定程度的走神,心不在焉,脸上的表情和手上的动作也不和谐,甚至于当老吴慢慢地收手并悄悄地退出他的办公室的时候,李瑞丰都没有回过神来。

李瑞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习惯性地把右腿架到大班台上,伸手拽过那把号称用千年枣木做的老算盘,时快时慢地拨起来。当初他离开祥发商行的时候,老板林家坤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提出要买老板这把老算盘。林老板虽然有些舍不得,还是忍痛割爱给了他。李瑞丰一直把它放在手边,没事的时候就来个二一添作五,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一旦遇到要动脑筋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拨弄起算盘珠子。

李瑞丰整整一个下午再没动窝,就保持着那个姿势,把一条腿架在大班台上,手上拨弄着算盘珠子。时而啪啦啪啦响,像急风暴雨;时而像小桥流水,几乎听不见声音。

吴怀德一直守在门口,谁有事要来找老板,他都不出声地摆摆手,对方就非常知趣地悄声告退。个别实在好奇心重的,退得慢一点,想听听里面到底在干什么,结果,不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就是听见里面算盘珠子被拨弄得啪啦啪啦响。大家都知道老板的这个习惯,于是,相信老板又要有大动作了。

大动作是根据太极拳“借力”原理设计的。这些天他一直烦恼,不就是因为小鬼难缠嘛。难缠的原因是小鬼都是光脚的,而相对于这些小鬼来说,他李瑞丰是穿鞋的。用法律之外的方式解决问题,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当年毛主席领导农民打土豪分田地,其实应用的也就是这个原理。现在李瑞丰通过太极拳的“借力”思想产生了一个想法——把坏事情变成好事情,借助于小业主的怨愤,干脆不搞什么“围墙”商铺了,直接把整个东门商业城全面利用不是更好?这个想法是在他和吴怀德玩推手的时候,一边听老吴讲解一边做动作偶然冒出来的,然后又经过整整一个下午脚架在大班台上拨弄算盘珠子思考周密的。现在,一个完整的行动计划已经形成,而且,整个计划全部在李瑞丰的大脑中,没有写在纸上,别人学不去,也偷不去,其中的细节只有他李瑞丰一个人知道。

李瑞丰的计划最后得以实现,得益于他准确地把握和利用了小业主的绝望心态。小业主买楼花的时候认为买楼花就等于买了原始股,一旦股票上市,就价格翻番,等着数钱了。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当他们买了东门商业城的楼花之后,虽然还没有竣工,但已经涨价了,而且涨幅不小,其情景很像当时的证券市场,原始股虽然还没有获准上市流通,但私底下的交易已经开始,形成了所谓的“一级半”市场。但绝大多数小业主都没有转让东门商业城的楼花,他们有更大的期望,他们在耐心等待。他们相信,一旦东门商业城正式竣工交付使用,单位面积的价格还会进一步飙升。事实上,他们离这一天已经非常接近了,因为商业城已经封顶。如果没有赶上国家整顿房地产政策突然出台,如果出台的日子再往后拖延几个月,那么,他们可能就真的等到了那一天。然而,现实生活是不能“如果”的,现实是国家突然出台了房地产调整政策,加上商业城本身被炒了五手,提前支付利润过大,导致实际开发资金亏空,资金链发生断裂,商业城停工了,成烂尾楼了。而且周围类似情况比较普遍,造就了一种悲观的大气候,一时间,小业主看不到出头的日子,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终于产生绝望。李瑞丰所要利用的,就是绝大多数小业主的这种绝望心态。

计划想好了之后,李瑞丰开始吃饭。专门开车跑到大鹏去吃刚刚上岸的活海鲜。吃了很多很多,仿佛要把这几天没有吃的饭全部补回来。

身边的人看见老板这么开心地吃饭,自然高兴,他们相信老板肯定是胸有成竹了。不过,成什么“竹”,没有人知道,也不敢问。这是瑞丰公司的规矩,李瑞丰心中的计划,只要他自己不说,身边的人问不得。李瑞丰有些迷信,认为还没有兑现的好事情不能说,一说就要节外生枝。所以,那天他就没有说,旁边的人也不敢问,只知道吃。直到第二天,李瑞丰正面接待前来闹事的小业主后,少数精明的员工才悟出一点点门道。

第二天一上班,李瑞丰精神饱满地出现在公司接待室里,专门接待那些因为商业城停工而哭天抹泪的小业主,其情景与政府部门的“市长接待日”大同小异。

这种情况从来都没有过的。李瑞丰作为老板,一般不会把自己顶在第一线,天大的事情,也由下面的人顶,他躲在办公室里发号施令。而他的办公室由吴怀德把门,别说是外面闹事的人,就是本公司内部员工,没有得到李瑞丰的首肯也进不来。所以,那天李瑞丰一出现在公司接待室,不仅前来诉苦的小业主吃惊,就是他身边最贴心的人也非常意外,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在周围加强警戒,保证老板不受伤害。

其实也没有人想伤害李瑞丰。那些本来可能是打算来闹事的小业主,猛一见到李瑞丰坐在那里,竟然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当然,“忘记”是短暂的,很快,他们就哭天抹泪,诉说着自己的遭遇。总之一句话,自己把全部的资金押在东门商业城上了,现在商业城停工,他们活不了了,要李瑞丰无论如何给他们想办法。

李瑞丰不说话。其实他平常也很少说话,而且脸上也很少有表情。那天也这样,李瑞丰不说话,也不摆任何表情地听对方说话。在这期间,他身边的人想插话,想对哭诉者说:楼花不是我们卖给你们的,你们找我们干什么?谁卖给你们的你们找谁,不要来找我们。但是,他们的这些话立刻被李瑞丰的手势制止。李瑞丰耐心地听着小业主哭诉,偶尔会非常轻微地点点头,可以理解为“听明白了”,也可以理解成是一种赞同,甚至是一种同情。总之,由于李瑞丰始终都没有说话,并且他身边的人也一律被李瑞丰制止说话,所以,那天上午反而并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包括没有发生语言碰撞。

实践证明,单边不说话也是一种力量。终于,小业主们说着说着自己就觉得没意思了,渐渐地就停止说话,转而看着李瑞丰,等待着李瑞丰说话。直到这时候,李瑞丰才开始说话。

“三天之后给你们答复。”李瑞丰说,“大家有什么意见和想法,这三天都可以来向我反映。我一定当面倾听大家的想法和意见。三天之后,我会根据你们的想法和意见,给你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样的表态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听到这样答复的人,无论是惊喜还是好奇,回去之后都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实况转播,没出半天,差不多所有的小业主都知道这个消息了。于是,一些本来比较明事理并没有打算来找瑞丰公司麻烦的业主也跑过来看看。他们甚至作了一个美好的推测:第五家开发商把整个项目转让给瑞丰公司了,瑞丰公司现在成了东门商业城第六家发展商了。起码,也接受了第五家开发商的委托,代表他们来全权处理这件事情。如果这样,当然也好,总比以前像没娘管的孩子强。

一连三天,络绎不绝。尽管李瑞丰还没有为他们做任何事情,但基本上已经取得了小业主们的初步信任。人在绝望的时候,容易幻想救世主,小业主就把李瑞丰幻想成救世主了。

三天之后,公司接待室门口张贴一个通知,要所有想解决问题的业主当天下午3点在商业城二楼开会,共同商讨解决问题的办法。通知不仅张贴在公司接待室的大门上,也贴在瑞丰公司的大门口,甚至贴到“围墙”的四角。

下午3点,商业城二楼站满了黑压压的人,他们都是东门商业城的准业主或准业主的亲朋好友。

之所以称“准业主”,是因为他们虽然买了楼花,但并没有付清全款。按照合同,按施工进度付款。签订购房合同的当日付百分之多少,工程建筑到正负零时付多少,主体工程封顶付多少,竣工的时候付多少,交付使用的时候再付多少;最后,等办下房产证的时候才全部付清。现在主体工程虽然封顶了,但工程仍然没有完成,更没有交付使用,当然更谈不上办理房产证。所以,他们的房款没有付清,也就是大约一半了吧,故只能称“准业主”,而不是“业主”。

3点钟一到,李瑞丰准时出现在“准业主”面前。会场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急切地等待李瑞丰给他们讲话。

李瑞丰的讲话非常简短,大意是说,根据这几天大家反映的情况,他决定由瑞丰公司出面解决大家的问题。解决方法是大家把自己的物业全部租赁给瑞丰公司,这个月签订租赁合同,三个月装修期;从第四个月开始,由瑞丰公司向广大业主支付租金;以后每月15日之前准时支付资金,绝不拖欠。

就这几句话。说完,李瑞丰就站在那里等大家提问。他知道大家肯定要提问。

大家先是一片安静,以为李瑞丰的话还没有说完,还在等待李瑞丰继续说。这样等了一会儿,有一个人问:完了?

李瑞丰回答:我要讲的话说完了,大家有什么疑问现在可以问。

大家又安静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开始提问。

第一个提问的是说这事情太突然,希望给大家一个考虑的时间。

李瑞丰答复可以,从现在到月底还有九天时间,头六天考虑,最后三天签合同。

第二个提问说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就这么说说,最好由公司发一个书面的东西。

李瑞丰答复没有书面的东西,这个设想是你们这几天意见和建议的归纳,不是瑞丰公司主动采取的行动,所以我们没有书面东西。

第三个问题问租金是多少。

这个问题一问完,下面嗡嗡作响,像一下子飞进来无数只蚊子。

李瑞丰不说话,静静地等大家议论。等待了一会儿,临时会场突然又安静了下来,因为大家知道,他们议论得再热烈也没有用,最后还要听李瑞丰的。

李瑞丰见大家都安静下来了,才报出一个数字。

数字一报,一片哗然。

“这么低呀,还不如‘围墙’的租金高,难道商业城主楼还不如围墙?太低了,太低了!”

“不行不行,这也太黑心了,照这个价钱,我连利息都收不回来。”

“不行怎么办?能收一点总比一个不收好,你们不干,我干,好过没有。”

“我也干。不要老是算本钱,现在能回来点利息就不错了。再说我们也没有付清全款呀,现在就能出租算是烧高香了。”

“我看也是。我们不能只算自己的账,也要算算人家的账。瑞丰公司肯定有得赚,没得赚,他惹这个麻烦干什么?发神经了?”

“我同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是租给他们,也不是卖给他们,只要租金能按时给,不干是傻逼。”

“对呀,反正是租,产权没有转让,怕什么?”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租白不租,租了也白租,白租干吗不租?”

等大家议论够了,临时会场出现再次安静。有那么一刻,整个商业城二楼那么大的空间突然出现短暂的寂静,大家似乎都同时意识到什么,突然同时抬起头,看着李瑞丰,想听听他对大家这些议论的最后答复。可是,李瑞丰已经走了,留下的只是几个工作人员,任务是疏导大家离开临时会场,要求大家慢慢走,不要慌,地面不平整,楼梯无栏杆,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至于对“准业主”所提的关于物业租赁的一切提问,他们均以摇头作答复。

确实,他们和“准业主”一样,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方案的,他们知道的并不比“准业主”们更多,除了摇头,工作人员能作什么答复呢?

这就是李瑞丰。该说的话,他说得清清楚楚;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一句。他认为今天下午他该说的话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如果再任由这些“准业主”们提问,可能一下午也问不完,问到最后,搞得好像是瑞丰公司求他们似的。李瑞丰不打算求他们,哪怕他心里确实想求他们,表面上也绝对不求他们。相反,还要搞得像他们求李瑞丰一样。

当天晚上,李瑞丰就驱车离开深圳,回粤海去了。

他去粤海搞扶贫。现在李瑞丰把扶贫当成了事业做。他感觉只有踏踏实实在为家乡父老做扶贫工作的时候,自己心里才最安实,他才真正体味到他是一个对家乡、对社会有用的人,他才是一个真正受人尊敬的人。当然,他还有些迷信,他现在回家乡扶贫是行善积德,相当于去求神拜佛,求佛保佑他的计划顺利实现。如果这次他能和所有的小业主至少是绝大部分小业主签订合同,那么,他就成了广大小业主的权利行使人和代言人,他就有理由在商业城出现权力真空的情况下,“合法”地接管整个东门商业城。如此,他的事业将步入一个新的台阶。从此之后,李瑞丰就不再是一个在东门一带“混”的道上人了,就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企业家了。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这次操作一旦成功,他就要引进“外脑”,从社会上公开招聘高学历高素质的管理人才,使瑞丰公司的管理走上正轨。要树立新形象,创造新效益,要成立集团,要争取上市,使瑞丰集团成为深圳乃至全国一个知名大企业。所以,这次他回粤海扶贫心情是非常愉快的。也正是在这一次,他冒出了专门成立扶贫公司的设想,也为他日后“公司+农户”的扶贫理念奠定了基础。

临走的时候,李瑞丰作了交代,要公司员工对外放风,说他们老板本来是不想揽这件事情的,但是经不住大家天天闹,闹得公司不能正常运转了,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接受部分业主的建议这样搞的。还放风说老板这样做遭到了家族成员的反对,因为一旦商业城主楼提前投入使用,四周的“围墙商铺”就要扒掉,瑞丰公司的损失相当大。而主楼要投入使用,一定还要做一些装修,费用不是个小数目,万一等他装修好了,原来的发展商筹到资金回来了,商业城收回去不说,瑞丰公司的损失和投入对方能不能认账还难说。所以,这个操作对瑞丰公司来说风险是相当大的。最后,放风的内容在不经意间加了一个小悬念,说老板其实有些后悔了,所以才躲到乡下去了。他现在最希望小业主们不同意,如果不同意,老板就正好找到一个不揽这个麻烦事情的台阶了。

彼时瑞丰公司的管理层主要由李瑞丰家族成员构成,他们本是地道的农民,对李瑞丰为什么这么做并不十分理解。可他们对李瑞丰唯命是从,所以,执行李瑞丰的指令坚决。李瑞丰刚刚驱车离开深圳,他们当天晚上就开始放风了。按照李瑞丰的布置,他们不主动放风,只是在公司内部议论。李瑞丰相信,这些议论肯定会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到小业主的耳朵里去。并且,通过隐蔽渠道传到小业主耳朵里的信息效果更好。果然,三天之后,李瑞丰通过电话了解到,几乎所有的小业主都坚决同意他的方案了。少数本来不是很积极的业主,在周围强大氛围的感染下,也遵循了群羊原理,随大溜同意了。想着这么多人都这么做,难道都是傻子?即便是吃亏,吃亏的也不是我一个,怕什么!

按说此时李瑞丰就可以回深圳了,可他硬是又拖延了三天,一直拖到他自己说的“六天考虑时间”全部用完了,才回来。

李瑞丰回到深圳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公司已经被小业主们“占领”了。公司里里外外都是人。他们刚刚得到坏消息,说李瑞丰反悔了,躲到乡下不来了。尽管他们对此消息的准确性没有把握,但焦虑还是写在了脸上,现在突然见李瑞丰回来了,立刻就像炸了锅。

“回来了!回来了!李老板回来了!”

喜悦的声音从大门口往里面传,里面的人不知道是真是假,赶快向外跑,想跑出来看个究竟。而此时的李瑞丰已经走下车,他一下车就被一大群人围住,有瑞丰公司内部员工,但更多的是那些等待签合同的小业主。好在大多数小业主还知道分寸,并没有挤上去,而是保持一定的距离,隔着一定的距离给李瑞丰投去笑脸,热情地打招呼。李瑞丰则一边礼貌地回应着大家,一边往公司里面走。就这样,一大群围着李瑞丰的人继续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没有挤到跟前,但也没有落后,而是保持适当的距离与李瑞丰同步前进。当他们这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地走进公司大门的时候,正好与里面往外跑的人汇合,于是形成了一个更大的人流漩涡。从里面跑出来的人自然也懂得分寸,他们没有挡住李瑞丰的道路,而是像外面的那些人一样,一面把笑脸和招呼声奉献给李瑞丰,一面自动地让开一条道,和十月革命成功的当天晚上列宁同志走进莫斯科大剧院的情景差不多,就差没有人喊“让李瑞丰老板先走”的口号了。这时候的李瑞丰表现为一定程度的善解人意。他没有走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转过身,对人群说:“没办法啦,说话要算话啦,我真有些后悔啦,所以去找发展商啦,想拉他们一起做啦,可实在找不到啦,我只能自己做啦。”

李瑞丰说完,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刚开始是一下两下,后来是三下四下,很快就变成掌声一片了。

接下来就是签合同。几百份合同,三天时间要抓紧。

瑞丰公司的员工对签合同并不陌生。他们几乎天天接触签合同,绝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店铺租赁合同。只是今天有些特别,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见到合同。不过没关系,李瑞丰这几天在粤海没有闲着,除了回村里做扶贫工作之外,就是制作合同。他更是这方面的老手了,再说这事情也容易,只要把以前的合同甲方乙方对调一下就可以。之所以要在粤海做,除了时间上巧合之外,更重要的是为了保密。李瑞丰不是不相信自己的部下,恰恰相反,他对自己的部下相当信任,每次手下人报销费用,他都是看也不看就签字。但是,信任是一回事,保密是另外一回事,最好的保密方式是不让别人知道。只有部下根本不知道合同内容,才能绝对保密。将心比心,政府有关部门关于整治东门市场的行动,哪一次李瑞丰不是事先知道的?有时候那边刚刚开完会,就立刻有人打电话告诉李瑞丰会议内容了。未必向他通风报信的人就一定是腐败分子。泄密似乎是人的天性,人能从泄密中得到快感。所以,李瑞丰在粤海完成合同制作工作,看起来是时间的巧合,其实是为了保密。

合同当然是所谓的标准合同,也叫格式合同。这不是李瑞丰的发明创造,凡是单位对个人的,都这样。李瑞丰在最不显眼的位置加了一个最重要的“小条款”。内容是:“租赁期间,乙方代甲方行使合同标的物业业主的权利。”

李瑞丰向部下强调,一定要核对小业主的购房合同原件和业主身份证原件,复印并保留复印件,然后才签订租赁合同。

有部下提议,能不能要求业主自己带上购房合同和身份证复印件?这样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李瑞丰回答不行。他强调不要怕费事,不要想着节省几张复印纸,即便业主自己带来了复印件,也不要用,一定要用我们自己亲手拿原件复印的复印件。如果业主已经带来了复印件,接过来销毁,千万不要图省事而用他们自己带来的复印件。

后来在实际操作中,核对原件和复印原件确实花费了不少时间,但没人敢违反李瑞丰特别强调的程序,他们都认真核对原件,当场复印,与租赁合同装订在一起,加盖骑缝章。至于真正签字的过程,其实很快,因为所谓的标准合同签署起来相当于做填空,需要写的字并不多。这样,尽管时间有点紧张,但三天之内,还是把几乎所有的合同都签完了。下一步,就是李瑞丰要“代表”这些小业主集中行使业主权利了。

李瑞丰当年控制东门商业城的做法和如今收购上市公司的做法十分相似。虽然李瑞丰并不是东门商业城的发展商,但是,由于他租赁了广大小业主的物业,并且在租赁合同上有 “乙方代甲方行使业主权利”的条款。所以,在原发展商不能正常履行其责任的情况下,瑞丰公司受广大小业主的“共同委托”而“代为行使”发展商的权利。其情景非常像现在的某些投资人,虽然并不是某上市公司的最大股东,但是,在全流通的背景下,只要他能接受绝大部分散户投资人的共同委托,代为行使其股东权利,那么,照样可以实际控制该上市公司。

控制的目的是要使用,通过使用才能赚钱,可东门商业城当时并没有竣工。所以,按照现在国家相关的法律法规,是不能投入使用的。可当时没有这么严格。事实上,瑞丰公司与小业主的租赁合同刚刚签订完毕,李瑞丰立刻开始使用东门商业城了。

首先启用的是裙楼。

裙楼共六层,先启用一至四层。具体地说,就是把一楼和二楼作了简单装修,出租给商户做服装生意;三楼做他的瑞丰公司写字楼,四楼做仓库。这样,在与小业主签订租赁合同三个月之内,东门商业大厦准时开张了。

今天看起来,似乎顺理成章,只不过李瑞丰碰巧想了一个好的创意罢了。其实,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只有李瑞丰能做成这件事情,换上其他人,即使有创意,也做不成。首先,必须有钱,虽然最初只开发了其中的四层,可深圳天气热,开办大型商场,空调省不了,那么大的空间,安装中央空调的费用不小。其次,必须有胆量,明明是不合法的,却敢于大笔投资,风险不是任何人都敢干的。最后,必须是近水楼台,别的不说,单说“围墙”,如果是其他老板来,李瑞丰肯定不会拆除“围墙”,让里面的商场无法营业。所以,当时能这么干敢这么干,并且最后终于干成这件事情的,非李瑞丰莫属。

其实,即便是李瑞丰,也遭遇到了麻烦。

第一个麻烦是拆“围墙”。“围墙”是临时性建筑,当初李瑞丰租给商户的时候,签的就是三年合同,如果没有到三年提前拆除,公司要按月双倍赔偿商户的租金,现在已经超出合同约定的三年时间了,怎么还会有麻烦呢?根本原因是某些商户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见这次拒绝交纳房租取得了胜利,以为李瑞丰洗脚上岸了,比以前好讲话了,所以得寸进尺。但是,这次李瑞丰坚决不让步。不用他自己出面,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把自己的想法以骂娘的方式说了一下,马上就有人像接到了圣旨,立刻到带头不省油的商户那里,二话不说,进门就砸,见人就打,一直打到对方两口子跪在地上求饶,保证马上支付拖欠的租金,再也不敢在拆“围墙”的问题上讨价还价了,才罢手。

第二个麻烦是租金定价。由于位置特殊,加上广告力度大,所以,东门商业城的出租不成问题。但是,它的第一批商户仍然是老商户,也就是从“围墙”搬迁来的商户。这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当初出租“围墙”的时候就承诺将来商业城主楼投入使用的时候他们有优先权。或许当年的承诺多少有些夸口,但现在整个东门商业城真的被瑞丰公司掌控了,他们有能力兑现承诺了,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可还是出了问题。因为这些商户其实就是东门商业城的“准业主”,三个月之前他们把自己的物业以极低的价格租赁给瑞丰公司,现在又要以极高的价格从瑞丰公司手里租赁回来,心里不平衡。几乎每个商户都不平衡。这就比较难办,不能把“武力镇压”用在每位商户上吧?

问题很快反映给李瑞丰。

身边有人主张采取老办法,说这些小商户看起来一条心,其实一碰到硬的,立刻土崩瓦解。上次教训那两个不省油的,不知道是谁打了110,后来警察还来调查,不是一个都没有敢站出来指证吗?

李瑞丰没有说话,在拨算盘,一边拨一边想,不行,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不管是白道还是黑道,做任何事情都要讲一个“道”,上次明明已经超过三年的合同期了,他不省油,是他没道理。这次如果我们不给老租户一点优惠,是我们没有道理。如果还用上次的办法,采取杀鸡给猴看的办法,不但不能把猴子震住,说不定会引起猴子集体造反。不过,已经公布的价格,李瑞丰不愿意修改,一修改,就让这些猴子尝到了甜头,下次他们动不动就威胁集体造反,还不乱了规矩?

强硬不行,软弱也不行,逼得李瑞丰只有不停地拨弄算盘。

突然,他冒出两个字:提价。

“提价?”旁边的一个问。

李瑞丰没有回答,而是点头,非常坚定地点头。这下,旁边的人闹不懂了,不明白老板的这个决定是示强是示弱。如果示硬,那么,在提价的同时就必须伴随武力,否则不是鼓动小商户联合造反吗?如果示弱,哪里还能提价?应该降价才对。

李瑞丰身边的人都非常崇拜自己的老板,他们对李瑞丰的决定向来都是坚决执行。不过,其中也有敢于直言的,比如现在,李瑞丰作出一个大家都不理解的决定,他身边的一个人就提出了异议。当然,他没有说李瑞丰的决定不对,而是说我们现在就修改价格不好,这样会让人觉得我们朝令夕改。

“头先的价格是对业主的,”李瑞丰说,“是内部价。明天公布的价格是市场价,是对一般租户的。”

众人恍然大悟。这样一“提价”,先前得到“内部价格”的商户就心理平衡了。

东门商业城开张之后,李瑞丰做了两件事。一是学着大公司的做法,从社会上公开招聘高学历的人才,充实管理团队。二是注册集团公司,按集团化运作。之后,李瑞丰为商业城的裙楼安装了电梯,一直通到裙楼楼顶,也就是塔楼首层。这样,裙楼楼顶相当于一个平台,也相当于塔楼的“地面”,塔楼就相当于多层而不是高层建筑,李瑞丰基本上把整个东门商业大厦全部利用起来了,每年租金以千万元计。从1993年底到2004年初,东门商业城共计为李瑞丰和他所谓的瑞丰集团创造了数亿元的财富。

然而,有多大的利益,就有多大的麻烦。

从内部说,商业城的租户有相当一部分其实是商业城的业主,他们在特殊的背景下以极低的价格把自己的物业租赁给瑞丰公司,然后又以极高的“内部优惠价格”把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再租回来,一出一进相当于白白送给瑞丰公司一大笔钱,心里肯定不平衡。时间愈长,抵制情绪愈大,不断与瑞丰公司产生摩擦。瑞丰集团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胁的事情经常发生。也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瑞丰集团加强了保安队伍的建设。有一段时间,上面的塔楼有好几层都住着保安,给人家的感觉那里像一个兵营,对那些心怀不满的租户明显是一个压力。所以,虽然有那么多人心里不平衡,但整个商业城的运转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每天还在为李瑞丰创造财富。

从外部来说,奥鹏公司几乎一天都没有停止过为争取自己的权益所作的努力。但是,收效不大。来武的,他们肯定不是李瑞丰的对手。来文的,他们也占不到便宜。因为东门商业城先后被转让了五次,每次转让都是以“合作开发”的名义,并没有去土地部门和城建部门办理相应的过户手续。严格地说,这种转让不合法,土地证上也不是奥鹏公司的名字,他们凭什么让瑞丰公司把商业城让出来?

奥鹏公司就是前面说到的第五家公司。当初正好赶上房地业大萧条,第六家公司本来说好接手的,见形势不好,立刻变卦,使奥鹏公司的资金链发生断裂。上家催要“固定利润”的剩余部分,建筑单位催要工程款,而奥鹏公司的全部资金都投入到项目转让当中,于是,项目成了“烂尾楼”。停工后,楼花业主哭天抹泪寻死要活地纠缠,闹得奥鹏公司不得不暂时回避。但是,他们并没有丢下这么大一块资产不管。他们一直努力拿项目再融资,用再融资的钱接着开发。但当时房地产的大气候不好,加上他们手上的资料并不是自己公司的名字,所以融资未果。当他们看到商业城“开张”后,也找过李瑞丰,可李瑞丰不买账,还拿出瑞丰公司与小业主签订的租赁合同,说自己这样做是替小业主作主,相当于“替天行道”,挽救商业城。并说如果奥鹏公司要收回商业城,必须赔偿瑞丰公司的损失。奥鹏公司既然没有能力赔偿损失,当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物业被瑞丰公司侵占。后来,奥鹏公司终于找到了一家资金雄厚的公司合作,承诺由该公司出资金收回东门商业城,奥鹏公司让出大部分的利润。但李瑞丰又提出新问题,说土地证上并不是奥鹏公司的名字,奥鹏公司没有资格来接受商业城。总之,奥鹏公司解决一个问题,李瑞丰就会提出一个新问题,而且每次提出的问题都有道理。终于拖到答应与奥鹏公司合作的那家资本雄厚的大公司失去了耐心,放弃了与奥鹏公司合作,于是,一切又从头开始。就这样,事情竟然整整拖了十年。

十年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深圳的房地产市场经过十年的调整,彻底走出低谷,重新火爆。以东门商业城为例,十年之后,相同物业的价格涨了十倍,当初几千元人民币一平方米的东门商铺,现在涨到几万元一平方米。量变引起质变。正是这种房地产价格的飞跃,使围绕着东门商业城的各种力量对比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首先在商业城内部,小业主们不干了。巨大的利益对比摆在面前。如果维持现状,不仅继续接受“不平等条约”,受瑞丰集团盘剥,而且,他们也永远拿不到房产证。而如果让奥鹏公司续建工程,用几个月的时间把最后的工程做完,办理房产证,对他们,无论是自己做商铺,还是对外出租甚至是变卖,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于是,几乎不用组织和动员,小业主的意见就达成了空前的统一,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向瑞丰集团提出终止租赁的书面要求。

外部力量也如此。同样还是第五家发展商的奥鹏公司,由于物业价格飞涨,他手中拥有的“烂尾楼”也就成了摇钱树,捧着这么大的一个摇钱树找人合作自然比当初捧着“烂尾楼”找人合作容易。加上这十年坚持不懈的努力,他们早已经摸透了这里面的规则和潜规则,知道哪些事情该找哪个部门,哪个部门是哪个人说了算,哪个人需要用什么方式才能打动等等。所以,他们第一步就是理清了关系,用承诺和割让部分物业的办法,争取到前面四家发展商的一致同情和配合,终于把东门商业城项目从第一家直接过户到第五家奥鹏公司名下,使他们在法理上站住了脚。并且暗中联络了“准业主”,取得他们一致支持。终于,一举从李瑞丰手中夺回了东门商业城。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东门商业城被奥鹏公司收回去之后,李瑞丰一下子失去了经济来源,支撑不了一个庞大机构的日常开支。别的不说,单就办公场所和人员工资这两块每月就是上百万,没有收入,坐吃山空。

李瑞丰也想东山再起。但此一时彼一时,今天的深圳法制建设基本完备,哪里有当年那么大的空子可钻呢?

更为麻烦的是,官司不断。奥鹏公司联合新的合作伙伴,通过司法途径追讨这十年的经济损失,小业主也找出各种理由纷纷起诉。并且他们好像都很懂法律,向法院提供了这十年里从未间断追讨的证据,使得李瑞丰无法利用“时效”规避。另外,还有供货商追讨欠款等等。搞得李瑞丰焦头烂额。

然而,李瑞丰就是李瑞丰。他不骄不躁,专心打太极拳。

在吴师傅的指点下,李瑞丰的太极已经炉火纯青,身心合一。

这样不动声色地打了一个月太极拳之后,李瑞丰悄悄地完成了三件事。

第一,把公司和集团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换成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

第二,把相当一部分公司资产捐献给了“公司+农户”扶贫基金会;

第三,带着吴师傅和那把老算盘走了。

因为有钱,所以就有许多幕僚和顾问,其中不乏全国有名的法学专家,李瑞丰已经把事情处理得很干净,不担心警察抓他。但是,他害怕那些小商户,小商户往往小心眼,记仇。因此,李瑞丰不敢回深圳,但也并没有走远,只是再次趟过深圳河,来到了已经回归祖国的香港。在上水买了一个顶层,架上了高倍望远镜,隔着深圳河,每天瞭望这边的深圳。瞭望着那片让他难以割舍的东门商业街。

作者简介:

丁力,男,1958年生于安徽马鞍山。做过兵团宣传队员,工厂技术员,设计院工程师,企业经理和集团公司高层管理。2001开始写小说。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物上发表小说多篇,出版《高位出局》《职业经理人手记》《深圳河》《生死华尔街》《倾斜的天平》《娱乐城》《跳槽》《离婚未遂》《上市公司》《苍商》等长篇小说34部。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深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