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与德与左尔格事件

2012-04-29 00:00:00杨国光
百年潮 2012年2期

宫城与德(1903—1943),日本著名画家,冲绳名护人,美国共产党党员。他与尾崎秀实同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传奇式人物、红色国际特工左尔格最亲密的战友。他用自己的生命反对日本军国主义的对外侵略战争,是日本为数不多的为和平而献身的革命志士,并载入史册。

迟来的勋章

关于宫城与德,由于种种原因,他的情况少有人提及。令人欣慰的是,近年来随着新史料的发掘和左尔格事件研究的深入拓展,宫城也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首先要提及的是,20世纪60年代,苏联政府曾向宫城与德(包括尾崎秀实)授勋一事。不过,当时由于宫城已经离开人世,加上战时他的亲人被诬为“卖国贼”、“非国民”,战后一家离散不知去向。这枚勋章就一直由苏联(俄罗斯)代为保管。直到2010年,勋章才由俄罗斯驻日大使别雷转到宫城与德的亲人手中。在东京举行的授勋仪式上,俄罗斯大使发表了讲话,其大意是:2010年对于俄罗斯来说,正值卫国战争暨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65周年。这场战争,造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不幸,仅苏联就牺牲了2800万人。为赢得战争胜利作出重大贡献的人当中,就有今天在座的德山敏子(旅美日侨)的叔父——宫城与德。宫城与德是苏联军事谍报员理查德·左尔格的战友,他也是一位传奇人物。苏联最高苏维埃于1965年4月19日颁布主席团令,授予他“卫国战争二级勋章”(尾崎秀实被授予“卫国战争一级勋章”)。

跨越时空的仪式在宫城与德去世70多年后举行,这不仅意味为宫城与德个人名誉的恢复,还应该看成是对左尔格案件再次作出评价和肯定。

历史有时会走些弯路,但它终究是公平的客观的。上述的事实也证明,为了人类的进步与和平事业而英勇牺牲的人们,不论其种族和民族,后人是不会忘记的。

宫城与德其人

宫城与德出生在冲绳的一户贫寒农家,他有个长他两岁的哥哥宫城与整。其父亲在与德出生不久,就将妻儿留在家中,先到菲律宾、后到美国打工。这是当时很多冲绳人抱着脱贫的梦想走上的一条艰辛之路。这与19世纪中叶加州淘金热的出现和通往西部的铁路建设的加快而横渡太平洋去美国打工的广东、福建劳工的命运颇为相似。

不过,梦想终归是梦想,说是打工,实际上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容易赚钱。与德的母亲“在家中织布、做豆腐”,含辛茹苦地养育着两个儿子。这样,兄弟俩就在外祖父家度过了他们大部分的少年时光。

宫城与德的外祖父是一名正义感极强、颇具反抗精神的人。他给兄弟俩讲述琉球的历史,讲当年日本推行“皇民化运动”和“内地人”欺压冲绳人,致使他们得不到好工作的事。还教育兄弟俩要站在弱者一方,“决不欺负弱者”。宫城与德将外祖父此番话铭记在心,终生不忘。

与德后来在《狱中记》(法庭审讯记录)中,这样描述了自己少年时的遭遇:

我在童年时代,也算是一名纯粹且单纯的爱国主义者。可就在那时,日本横行的官僚主义,已让我极度生厌。医生、律师、银行业者、退休公务员自然地都从九州、鹿儿岛涌入冲绳,他们放高利贷压榨当地农民。我的外祖父一再指导我决不能欺负弱者,因此我憎恨这些人。外祖父还以200年前冲绳被岛津藩(统治鹿儿岛一带的诸侯)征服(1609年)、成为半殖民地状态,以及在明治维新后受到压制的事件为例,讲述了冲绳的历史。而据他所述,在此之前,冲绳的历史一片辉煌。外祖父强力批判了官僚主义的暴行及其所造成的冲绳人民的贫困。以此为契机,我的注意力开始转向政治问题上。

就这样,少年时代的经历和外祖父的严格教诲,以及后来在美国受到的种族歧视等,这些在宫城与德内心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苦苦找寻解决矛盾的出口——“可以真正支撑劳动人民生活”的理想社会。

走上革命之路

宫城与德是一个善于独立思考,有思想、有信念、有抱负的人。他在冲绳接受了初等教育之后,1919年,16岁便横渡太平洋,投靠父亲和哥哥。他从孩童时代起就喜爱画画,他边打工边学习,考入圣地亚哥美术学校。毕业后,于1925年与德来到了洛杉矶。虽然尚无自信,但是他立志做一名职业画家,以便自食其力。

但是,对于外来移民来说,实际生活并非易事。即便是在自许自由、包容、平等和博爱的美国,因为是黄种的东洋人,仍然会遭白眼,受欺凌。由于排日法的实施,“日本人购买住宅、购买土地、租借土地,以及与白种人通婚等均被禁止,使日本人的生活权利全遭否定。”无法作为的心情和对现状的不满,促使宫城与德把眼光自然投向了社会、民族和人种问题。于是,他和同伴于1926年创办了名叫“黎明会”的读书会,开始阅读相关书籍,从中汲取精神力量。他曾这样描述动荡不安的年轻一代冲绳人的思想:

我不能说我没有受到同伴们以及所读书籍的影响,但是最打动我心的仍然是我实际看到的东西。美国资本主义的矛盾、统治阶级的暴敛,以及由此引发的对亚洲人的非人道的种族歧视。我由此得出的结论是,能惩治这些弊端的只有共产主义。

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和以世界革命为己任的共产国际的成立及其指导下的各国党组织的建立,使整个世界卷入了瞬息万变的大变革之中。列宁、托洛茨基、斯大林、布哈林以及片山潜、德田球一和约翰·里德(《震撼世界的十日》的作者)等,每每听到他们的名字,宫城与德的心里就会汹涌澎湃。

宫城与德于1931年加入了美国共产党。他这样讲述自己的入党动机:

昭和六年(1931年)我入党的动机是,因为我认识到只有共产主义社会才能真正保证劳动者的生活,还有同年恰好在美国共产党内设置了民族课,以推动各国的民族运动。

宫城与德是俄国十月革命的产儿、信奉者和实践者。这是当时走在历史前列的人们共同的认识和价值观,也是时代的潮流。

宫城与德和中国

1931年9月18日,根据不平等条约驻扎在中国东北部的日本关东军向中国军队发起进攻,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这一事变跨越太平洋也很快传到美国,促使在当地成立了声讨日本侵略者的反帝同盟。

如前所述,面对日本的大举进攻,宫城与德为表明自己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立场,而决意加入共产党。他曾这样表明自己的动机:“我当时加入共产党这样的反战组织的主要动机,就是‘满洲事变(即九一八事变)’的爆发。”

宫城始终把日中关系视为最重要的课题之一,将亚洲从列强的侵略中解放出来看做日中两国人民共同的目标,所以反帝同盟洛杉矶支部成立之时,他也积极参与其中。

岂料,反帝同盟的活动为日本当局所知晓,宫城与德被洛杉矶领事馆传讯,受到陆军特务机关角田的审问。

角田问:“你反对日本统治满洲吗?”“你们企求日本人都像大蒜臭味熏天的中国车夫和苦力一样过日子吗?”

宫城的回答斩钉截铁:“作为原则,我反对武力侵略,对‘满洲事变’,我历来主张不以一国政治势力发展的需要和纯私人的好恶来评判。我认为日本夺取满洲,其后果不堪设想。它将来……必定会刺激中国的感情,从而导致日中关系的全面恶化……”

对于角田将中国人诬蔑为下等人的问话,宫城与德则回答:“我所做的事情,正是为了改变遭受这种非人道待遇的车夫们的生活,改变一天只挣15或20分钱的苦力们的生活,要让这种时代从东洋永远地消失。”

此外,宫城还对日中关系的未来作了如下表述:“我认为东洋民族的发展需要日中无产阶级的团结……这是从日中两国的历史、经济的连锁性考量中得出的必然的结论。”

应该说,这种质朴而简洁的表述和与他拥有同样理想的尾崎秀实提出的“东亚新秩序”如出一辙。

1933年9月,宫城与德受共产国际的委派来到日本从事谍报工作。从此整整8年时间里,他作为左尔格的助手,帮助左尔格获取和分析日本战略情报,以及保持左尔格与尾崎间的联络等发挥了重要作用。

在这段时间里,宫城与德曾到过中国一次。1938年8月正值中苏边境发生张鼓峰事件之后,宫城与德代替刚刚结束采访的哈瓦斯通讯社的武凯利奇进入中国东北。

宫城与德来中国的任务,是调查关东军的动向和实力:关东军是否还会在“满洲国”边境向苏联发动进攻?一旦向苏联进攻日本可能投入哪些部队参战?其实力又如何?为完成全部任务,宫城与德花了整整3个月。

1939年发生了日本所称的“诺门罕事件”。日军虽在张鼓峰一战中败下阵来,但它不服输,依然认为未定胜负。

诺门罕是满语,指的是内蒙古海拉尔以南200公里、贝尔湖流入的哈拉哈河以东10公里的地方。蒙古方面认为哈拉哈河为领河,因而视其东岸为本国领土,而“满洲国”方面将哈拉哈河的中间线视为国境线。因此纷争不断,1939年5月发展成局部战争。在开战阶段,双方军事力量几乎持平,决战被拉到8月。苏军在著名将领朱可夫指挥下此前集结了大量兵力和武器装备,最终打败了日本关东军。

关于诺门罕之战,拉姆扎谍报小组得到的情报之一,是宫城与德在东京给关东军军官画肖像时获悉的作战计划,即8月24日将发起总攻的绝密情报。左尔格在毫不迟疑地向莫斯科通报的同时,又从张鼓峰战役的经验进言,此次“定要狠狠彻底的一击,使他们的头脑冷静下来”。得知这一情报的确切性之后,苏联红军先发制人,于8月20日发起了总反攻。

关东军依旧视苏军为日俄战争时不堪一击的旧军队,轻视敌人,结果在诺门罕遭到惨败,丧失了总兵力的76%,而作为主力的小松原二十三师团则全军覆灭。

关东军司令植田谦吉大将为此引咎辞职,中将梅津美治郎取而代之,就任司令官。然而关东军惨败的事实,在日本却被军部隐瞒下来。参加实战的将官被迫承担责任而剖腹自杀,士兵则被派往太平洋南部的激战地,不少死于战场。但是,日军战败的消息,到底还是纸包不住火。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为人们所知晓。尤其在战后,它被视为“诺门罕的疯狂”,炒得沸沸扬扬,大批图书问世。日本原外务省次官法眼晋作所著《二战期间日本外交内幕》一书“日军在诺门罕大败”一节中这样描写道(大意):1939年9月,日军与朱可夫将军指挥下的苏联军队交战。由于苏军拥有战车和火焰喷射器,在实力上占压倒优势,因而日军被打得一败涂地,伤亡惨重。通过这一事件,日本陆军对苏联犹如夹尾之犬,战争气焰丧失殆尽。从此,北进论大打折扣,面对旷日持久的日中战争中寻求活路的日本,不得不在南进中寻找出路,最终与英美对决。

2005年11月11日的《朝日新闻》(大阪版),刊登了曾参加过诺门罕战争、已近90岁高龄的老人所写的如下文章:

提及诺门罕战役,恐怕已经很少人知晓。那是昭和十四年(1939年)5月至9月,发生在中国东北和蒙古国边境的日军与苏军的局部战争。我是一名诺门罕战役幸存的老兵。主力的第二十三师团几乎全军溃败。我所在团的团长在烧毁军旗后,用手枪自尽。我的咽喉部位至今还留有弹痕。(在最后一次突击中)我挨了从离战壕约30米处打来的一枪,子弹穿过了我的喉咙。犹如九死一生。很多的战友都自尽或者阵亡。

战友们都供奉在“靖国神社”中。我虽然想去参拜却心有抵触。即使在战时,也有很多人是反对战争的。军部欺骗国民,把数百万年轻人送上战场,使国土化为焦土。诱导国民犯罪的正是在东京审判中被称为战犯的那些人。战争主谋者教导战士们在被虏获之前自尽,而他们之中有人却活了下来,成为战犯。这对于日本武士来说是最大的耻辱。在祭奠他们发动的战争中战死的英灵的同时,也对战犯同表祭奠,这岂不是咄咄怪事吗?祭祀战犯,这本身就非常可笑。应该将他们从“靖国神社”分离出去。

就在诺门罕战争打响的8月23日,德国突然与苏联缔结互不侵犯条约。因为希特勒事先没有打招呼,日本对此毫无所知。这一消息好似晴天霹雳,一时间使首相平沼骐一郎晕头转向,手足无措,惊呼“欧洲天地出现复杂离奇的新形势”,匆匆率内阁总辞职。

1964年曾经谋求恢复左尔格名誉的苏军总参谋部情报总部和内务人民委员会,在写给苏共中央的特别案件审查报告书中,将当时拉姆扎谍报小组提供的“1936年上半年和1939年中期(诺门罕战争)在苏满国境关东军的军事挑衅原因和性格,以及1937年日中战争的爆发及与此相关的日军作战展开情况”列为具有价值的情报源。

随之以后,拉姆扎小组所提供的关于苏德战争的警钟、日本南进的预告以及对太平洋战争的预测,都被看作是世界谍报史上罕见的世纪功绩,至今仍为人们称颂。

“天涯孤客”的离世

宫城与德与左尔格先后在日本待了8年。或许是由于莫斯科方面反应迟钝,或许是由于谍报员的失误,不管怎样,如此长的时间,对于驻外谍报员来说,都是极其危险的,甚至是致命的。日本的防间谍机构——特高课也并非贪图安逸之辈。大约从1938年前后,他们就监听到在东京上空交织飞扬的可疑电波。这些电波开始时是向西(上海方向),后来是向北(海参崴方向)。但是,他们始终没能解读出其内容。

虽然没有被锁定是哪一国的“间谍”,但是不论是左尔格、宫城与德还是拉姆扎小组其他主要成员,早就引起特高课的注意。此外,他们还获取了经由美国转发至东京的、来自共产国际的部分指示,因而加强了对从美国归来的日本侨民的监视。

拉姆扎小组于1941年10月中旬就已经完成了任务,正在等待“是北上回到苏联,还是被派往新驻地”的指示。就在此时,特高课的包围网慢慢在缩小,危险已经降临到拉姆扎小组头上。无线电工程师克劳森后来回忆1941年10月17日夜晚发生的事情:

17日晚7点,我去看望左尔格。他因感冒正在家休息。本想顺便也谈谈工作。我到达左尔格家时,武凯利奇已经先期到达,正在边喝酒边交谈。我也打开自带的清酒,和他们对饮。气氛相当沉闷。尾崎与宫城在约好的16号和17号都没有露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们不停地思考。

“乔(宫城与德的暗号名)和奥托(尾崎秀实的暗号名)没有来,是否被警察逮捕了?”左尔格表情异常严肃。

1941年10月10日,宫城与德被捕;15日,尾崎秀实被捕;18日,克劳森和武凯利、左尔格被捕。之前,9月28日,宫城的助手北林智子被捕;10月13日,九津见房子和秋山幸治也被逮捕。1942年3月,小代好信在中国被宪兵抓走。与左尔格事件相关的其他被捕者多达数十人。

对左尔格案件的公开审判从1942年5月开始,在前后大约3年的审理期间,特别是在特高课取证的审讯阶段,几乎无一嫌犯免受严刑的折磨。特高课惨绝人寰的罪恶嘴脸和残暴的行径,随着日本在中国大陆和太平洋战场的败色渐浓,变得愈加残忍。

宫城在被特高课审讯时跃身跳楼,无奈自杀未遂,未等到1943年8月2日的判决就在狱中离世。他是在残暴的拷打和严刑逼供中离开人间的,年仅40岁。

关于战友的死讯,尾崎秀实是在一个月后从审判长高田处获悉的。尾崎在写给妻子英子的信中对宫城与德表达了深深哀悼之意。他写道:

审判长在法庭上告知宫城与德君在上个月的这个时候已经死亡的事实。虽然是在料想之中,但是仍然感慨颇深。据说是肺病。在这里的生活,他的身体是承受不起的了。他真的是一条好汉。他的画作非同寻常,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因色彩特异,让人觉得有种寂寞感。据说, 没有一个冲绳的老乡前来收敛这位天涯孤客的遗体。请好好珍惜我们家收藏的他仅有的一幅作品。

我在内心里,为离去的与德作了一首诗献给了他:

天外长风来,

卷围团黑风一旋了,

忽和秋风去天外。

尾崎于第二年的11月7日,和左尔格先后走上了绞刑架。半年后的5月7日德国投降,日本也在三个月后的8月15日投降。

名护是一座风景优美的日本海滨城市,那里四季如春,绿草成茵。在位于该市中心的榕树公园里,宫城与德纪念碑就伫立在德田球一纪念碑旁。

(责任编辑#8195;李树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