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苏
1
正月初四的晚上,我们三个人开车到了湖北襄阳。车是老包借的,小皮负责开。到宾馆住下后,老包再三考虑,还是决定给冯知三打个电话。
我们这是去给冯知三拜年。冯知三住在一个名叫油菜坡的山村,那地方非常远。经过襄阳市,我们还要到康山县,再从康山县到老垭镇,然后才能去油菜坡。不过,一到老垭镇就好了,因为冯知三的哥哥是那个镇的镇长。
初三早晨从广东东莞出发时,小皮就建议打个电话给冯知三,好让他早点儿有个准备。但我反对打电话,我说先应该保密,到时候给冯知三一个惊喜。老包当时觉得我的想法挺好的,就依了我,没给冯知三打电话。我姓唐,原名唐启琼,后来读职业高中时自己把名字改了,改成了唐糖。我有一点儿浪漫情调,总希望生活中多一些意外和激动。
冯知三是我们在东莞打工结交的朋友。其实我们和冯知三一样,都不是东莞人,老包家在河南,小皮来自贵州,我是个湖南妹子。我们四个人都在东莞下面的一个包装箱厂打工,开始是同事,后来就成了朋友。
我们那个厂生产各种各样的包装箱子,大到包装高档电器的,小到包装蔬菜水果的,应有尽有。包装箱就好比人的衣裳,不管多么差的产品,只要一包装就好看了,就值钱了。这是一个包装时代,我们厂的包装箱总是供不应求。
春节期间,厂里业务更加繁忙,厂方就号召民工们留在厂里过年。过年加班,干一天活可以拿三天的工资。老包和小皮都主动留下了,他们把老婆孩子带在身边,在哪里过年都一样。我原本是打算回家陪父母的,后来买不到火车票,也留了下来。冯知三一开始也决定留在厂里,可他父亲腊月中旬突然病了,就只好回了湖北老家。
冯知三年前离开东莞时,老包约上小皮和我,在一家小酒馆请冯知三吃了一顿饭,算是为他饯行。我们四个人都喝多了。送冯知三去长途汽车站坐车时,我们都有些依依不舍。在站台上分手的时候,冯知三红着眼圈对我们三个人说,过年之后欢迎你们去我家做客!我们听了都很感动,三个人竟异口同声地说,好啊,我们正月间去给你拜年!
当时,我们说的都是客气话。谁也没想到,大家即兴说的一句客气话居然变成了现实。我们三个人没想到,冯知三恐怕更没想到。
因为留厂加班的人特别多,几大单业务在大年初一就完成了,厂里决定从正月初二开始休息。初一的晚上,老包把小皮和我喊到一起聚了一下。我们又喝了酒。平时小聚都是四个人,这次没有冯知三,我们都感到少了什么,有点儿不习惯。快结束时,我突然喷着酒气说,我们去湖北给冯知三拜年吧!没想到,我的提议马上得到了老包和小皮的赞同。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个人便踏上了这条漫长的拜年之路。
我们是在下午五点钟左右到襄阳的。进入市区之前,老包建议在郊外吃晚饭。在一家农家菜馆吃饭时,小皮又提出给冯知三打电话。他说,我们大老远跑去给他拜年,如果不先通知他,要是我们去了他正好不在家怎么办?我马上反问他,大过年的,他不在家会跑哪里去?老包琢磨一下说,小皮说的也有道理,万一冯知三也出门给别人拜年去了呢?我嘟哝着说,哪会这么巧?
虽然我还是不赞成给冯知三打电话,但到底打不打,最后还是听老包的。老包在我们几个中岁数最大,在厂里又是车间主任,所以一路上的事情都由他说了算。不过,究竟给冯知三打不打电话,老包没有在吃饭时当场定夺,说还要再好好想一想。到宾馆安顿下来后,老包才对我们说,还是给冯知三打个电话吧。
老包说完,分别看了看小皮和我。因为老包采纳了小皮的意见,所以小皮显得很高兴,脸上还露出一丝淡淡的得意。我嘛,心里肯定有些不舒服。因为这个电话一打,我们和冯知三见面时就不那么刺激了。但是,老包已经拍板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电话是老包亲自打的,用的是他自己的手机。老包拨电话时,小皮和我都在场,分别站在老包的左右两侧。电话很快拨通了,冯知三一下子听出了老包的声音。
老包你好吗?我想死你了!冯知三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叫了起来。他的声音很大,我和小皮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也想你啊!唐糖和小皮都很想你!老包一边说,一边给我和小皮挤了挤眼睛。
冯知三用更大的声音说,是吗?我也想唐糖和小皮呀!你要是见到他们,一定代我问他们好!
老包这时又给我和小皮挤了一下眼睛。我以为老包会说我和小皮正在他身边,也许还会让我俩也跟冯知三说上几句,但老包没有这样。他停了一会儿又对冯知三说,我们三个人好想去给你拜年呀,可又担心去了你不在家。要是去了碰不上你的人,那我们该多扫兴!
我开始没想到老包会对冯知三这样说,顿时觉得他是个人才,心里那点儿不快一下子就没有了。我马上给老包翘了个大拇指,还对他多情地笑了一下。
冯知三很快在那边说,怎么会碰不到我呢?我一天到晚都待在家里,就是出门也只是在村里转转,偶尔到镇上逛一下。
老包突然提高嗓门说,好啊!既然你说不出门,那我们就真去给你拜年啦!
冯知三也提高嗓门说,你们来吧,如果真来了,我让我哥哥派车去康山县城迎接,然后在老垭镇设宴款待你们!
冯知三说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实在是大,像打炸雷,差点儿把我们的耳膜都震破了。老包吓一跳,慌忙把手机从耳门上拖开了。这个冯知三,一说到他哥哥就来劲!老包挂了电话说。小皮马上说,谁叫他哥哥是镇长呢!我也跟着说,到底是镇长的弟弟,说话这么大的口气,又是派车又是设宴!
老包正要把手机放进口袋,猛地拍了一下脑门说,哎呀,刚才忘了让冯知三代我们问他哥哥好!小皮说,是该让他代问一下的,也怪我,忘了提醒你!我把两眼一眨说,要不,再打过去补一句?老包想了想说,算了,这手机的漫游费贵得很。再说,过两天就要见到他哥哥了,到时候当面给镇长问好!
2
次日上午八点,我们就从襄阳出发了,中午一点到了康山。按说,我们当天就可以赶到老垭镇。可按原计划,我们还要在康山县城参观一条街,所以就留在这地方过夜了。
我们要参观的街,叫茶叶一条街,是冯知三告诉我们的。听冯知三说,这条街上有一百多家卖茶叶的店铺,卖的大都是产自老垭镇的茶叶。实话实说,我们三个人这次远行,除了给冯知三拜年,还想附带办个事情,就是了解一下这里的茶叶市场。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今后还打算做点儿茶叶生意。
进城以后,我们先找到一家便宜的旅社住下来,接着又去摊子上吃了点儿东西。吃完,我们没回旅社,直接去了茶叶一条街。
要说起来,我们能和冯知三成为朋友,还与茶叶有关。冯知三去包装箱厂,比我们三个人要晚半年,当时我们三个人已经是朋友了。我至今还记得冯知三刚进厂时的那个样子,又瘦又黑,穿一件皱巴巴的西服,见了人缩头缩脑的,一看就是个从大山里出来的人。老实说,我们当初都瞧不起他。
冯知三一开始当搬运工,每天扛着一两百斤的纸壳子上车下车,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虽说干的是苦力活,工资却不高,一个月才一千二百块钱。冯知
三那会儿一个朋友也没有,除了上班,没人愿意跟他在一起。别人下班后都有朋友,要么三人一群,要么五人一伙,一道吃饭,一道逛街,一道打牌。只有冯知三孤零零的,像一只孤雁。
我当时在组装车间办公室打杂,头衔是办公室副主任,除了上传下达,还兼着做收发工作。有一天,快递公司送来一个包裹,收件人是冯知三。下班后,我通知冯知三到办公室领包裹,那是我第一次与他打交道。我问他,包裹里寄的是什么?冯知三说,茶叶。我又问,谁给你寄的?冯知三说,我哥哥。当时是清明节前后,我问冯知三,寄的是新茶吗?他说,是的,清明茶。冯知三和我说话时显得有点儿猥琐,脸色泛红,不敢正眼看我。他领了包裹就慌着走了。
冯知三收到茶叶后自己没舍得喝,当天就送给了老包。老包是组装车间的主任,冯知三也归他管。老包不吸烟,就是爱茶,平时手里总是捧个茶杯。收到茶叶的当天晚上,老包把我和小皮叫到了他住的地方。小皮是组装车间的货车司机,与老包的关系也十分密切。我们三个人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
那晚我和小皮一进门,老包就说,我请你们来喝清明茶!小皮也一向爱喝茶,一听说有清明茶喝,马上高兴得叫起来。我对茶说不上有什么偏爱,但有空也喜欢喝一点儿。老包很快把茶泡上了,我们围坐在茶几边细细品赏。没喝上几口,老包和小皮就陶醉了,眯着眼睛说,好茶呀,好茶!我也觉得茶不错,喝在嘴里连舌头都是清爽的。
喝完第一道茶,小皮问老包,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好的茶?老包有点儿得意地说,冯知三送的。其实我一进门就知道了这茶的来历,但我没说。小皮愣了一会儿说,冯知三居然有这么好的茶,真是没看出来呀!老包说,人不可貌相,冯知三的哥哥是镇长呢!小皮愣得更厉害了,睁圆眼睛问,什么,他哥哥是镇长?老包说,是的,这茶就是他的镇长哥哥寄来的。我也禁不住愣了一下,用羡慕的口气说,没想到,冯知三还是镇长的弟弟啊!
康山县城只有三条街。我们找了十几分钟,就把茶叶一条街找到了。这条街不宽,只能算条小巷子,巷道里铺着鹅卵石,两边的店铺都是木头的,看上去有点儿仿古的味道。正如冯知三所说,这条街上所有的店铺都是卖茶的,许多铺面上都挂着一个黄布做的幌子,上面写着老垭茶。冯知三曾经告诉我们,老垭的茶叶在康山县最有名。看来他没说假话。
那次,冯知三送给老包两大盒茶,每个大盒里又有五小盒。那天晚上,品完茶要走时,老包给我和小皮每人送了一小盒。就是因为这几盒茶叶,我们很快和冯知三成了朋友。
老包把茶叶转送给我的第二天,我在车间门口碰到了冯知三。一见面,我就主动上前与他打招呼。你的清明茶真好喝!我笑着对他说。当时我正从街上买了新鲜荔枝回来,还顺手抽出两枝送给了他。冯知三见我对他这么客气,顿时激动不已,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中午吃饭时,小皮在食堂门口遇上冯知三,开口就说他的茶叶好,还给他上了一根烟。冯知三接烟时,我看见他的五个指头抖个不停,受宠若惊的样子。
老包快把冯知三送的茶叶喝完的时候,小皮做东,请老包和我到厂附近一个餐馆吃饭。点菜时,老包忽然对小皮说,把冯知三叫来一起吃吧。小皮只稍微犹豫一下,就给冯知三打了电话。那是冯知三第一次和我们吃饭,他来后愣了半天不敢坐。老包说,都是朋友了,快坐吧!冯知三听老包叫他朋友,鼻头一颤,热泪一下子漫出了眼眶。
那天吃完饭从小吃店出来,冯知三突然问老包,茶叶喝完了吗?老包说,还没有,不过不多了。冯知三说,我让我哥哥再寄些来!老包说,怎么好意思再让你破费?冯知三说,不要紧,我哥哥当个镇长,大的能耐没有,弄几斤茶叶不在话下!老包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他说着还伸手在冯知三的肩上拍了一下。
过了一星期,快递公司又给冯知三送来了一个包裹。我一看就知道是他当镇长的哥哥又寄茶叶来了。这次寄的是四盒,冯知三送了老包两盒,另两盒给了我和小皮。从此,我们三个人和冯知三就真的成为朋友了。
不久,老包给冯知三换了一个岗位。他不再扛纸壳子了,当上了质检员,专门负责检查包装箱子的质量。这个工作轻松,工资也高,冯知三每月比以前多拿五百块钱。
大家也从此对冯知三刮目相看了。以前从来不理睬他的人,一下子都争着与他亲近,点头的点头,哈腰的哈腰,微笑的微笑,还经常有人给他上烟,周末还有人请他吃饭喝酒。冯知三自己也像变了个人,穿着带拉链的夹克,走路昂首挺胸,还说起了广东普通话,人也长胖了,皮肤好像也白了一点儿。
茶叶一条街不长,大约一公里路的样子。我们不慌不忙地逛着,一边逛一边看茶叶。老包本想买点儿茶叶带回东莞的,但新茶还没上市,卖的全是去年的陈茶,就没有买。
我们沿路最感兴趣的,不是茶叶本身,而是茶叶的包装和售价。我们觉得,这里的茶叶确实不错,但包装却远远跟不上,包装盒的形状和色彩以及广告词都是司空见惯的,一点儿创意也没有,因此价格就上不来。要说,我们早在冯知三送给我们茶叶时就看出了一些问题。没想到实地一看,问题还这么普遍。
给冯知三拜年这件事定下来以后,老包提出了一个设想。他说,冯知三的哥哥不是镇长吗?我们顺便去找他谈一笔业务。小皮问,是卖茶叶吗?老包说,对,我们让他把老垭镇茶叶的销售权交给我们。小皮又问,是由我们做销售代理商吗?老包说,就是这个意思。他接着说,那里的茶叶这么好,如果我们给它来一个全新的包装,一定会打开销售市场。我一听也很振奋,马上说,太好了,到时候呀,我们几个人干脆创办一个茶叶公司!
大约走了两个小时,我们走到了茶叶一条街的尽头。最后的一个铺子装修得很别致,金碧辉煌的,乍一看像个小宫殿。门口挂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两个大字:新茶。老包很快跑过去了。我和小皮跟过去的时候,卖茶的小嫂子已把样品摆到柜台上。
老包抓起一撮,先看,再闻,然后说,不错,的确是新茶!老包问价,小嫂子说三百块钱一斤。能便宜一点儿吗?老包问。这是刚采的芽茶,便宜了卖不起!小嫂子诚恳地说。老包不再说什么,默默地从胸前掏出了钱包。老包打开钱包看了一眼,红着脸对小嫂子说,对不起!说完就转身出了门。
从茶叶一条街出来后,小皮问老包,好不容易碰到了新茶,你怎么不买?老包说,身上的钱不多了。我快嘴快舌地说,刚才我看到了你的钱包,里面的钱还不少呢,少说可以买两三斤。老包说,这钱要留着,等会儿去给冯知三的哥哥买点礼物。小皮说,哎呀,这我怎么没想到!我趁机拍个马屁说,还是老包想得周到啊!
我们很快找到了一个超市。老包决定买酒。我问,冯知三的哥哥喝酒吗?小皮说,当镇长的没有不喝酒的。进门的时候,我和小皮每人掏出两百块钱给老包。老包问,这是干什么?小皮说,凑份子给镇长买礼物。老包看看钱说,每人两百哪里够?给镇长送酒,没有两瓶茅台拎不出手。我说,那就再加一百。老包说,算了,我多出点吧!
拎着茅台酒走出超市后,我猛地想到了冯知三。
我说,我们专门去给冯知三拜年,应该也给他买点什么!小皮看着我说,要买你一个人买。我问,为什么要我一个人买?老包怪笑一下说,你心里明白!我知道小皮和老包是什么意思,他们以为我和冯知三在谈恋爱。冯知三的确对我有那种想法,也表示过。但我没明确答应他。我还年轻,不想把终身大事定得太早。
我没再跟老包和小皮绕舌,麻利地返回超市,给冯知三买了一条烟。凭良心说,冯知三对我不错,很爱我。我也有点儿喜欢他。
3
正月初六一清早,我们便离开康山前往老垭。老包的打算是,中午赶到老垭镇,和镇长一起吃个午饭,一边吃一边商量一下卖茶叶的事。下午就往油菜坡赶。冯知三说那是一个美丽的小山村,我们都想到那里住上一晚。
从康山到老垭,路程说不上太远,但路况很糟糕,沿路坑坑洼洼的,把我们差点儿颠死了。老包借的是一辆快要报废的车,似乎每个零件都松了,一边走一边像知了叫个不停。小皮一路上都提心吊胆,总怕它出毛病。
开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到了一个名叫盘龙的村子。刚到村口,小皮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村口的一段公路垮了,来往车辆要从一道河堤上绕。我们的车在爬河堤那个陡坡时突然熄了火,怎么也打不着了。完了!小皮说。我看见他一脸的沮丧。
我们都从车上下来了。小皮赶快到车头掀起发动机盖,撅着屁股查看。老包贴着小皮问,能修好吗?小皮没回答,伸手在几根管线上拨弄了几下,回头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远处有一户人家,一个老头站在门口树下撒尿。等他撒完后,我跑过去问,请问这附近有修车的吗?老头像钟摆一样摆头说,没有。这时我才发现,他刚才撒尿太慌张了,撒了不少在自己的裤子上。
后面不一会儿来了一辆卡车。老包找小皮要过烟盒,抽出一支朝卡车跑过去,对司机一边晃烟一边说,求你帮忙看看吧!卡车马上刹住了,司机很快跳下来,车门没关就上来看我们的车。他一看就是个老司机,我们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可是,老司机也修不好我们的车。他说有个重要配件坏死,只有拖到修车铺才能修好。我们的眼神一下子就暗了。
卡车擦着我们的车开走后,小皮说,马上给冯知三打电话,让他哥哥派车来接。老包扭头看着我说,看来不能再对他保密了,惊喜就拉倒吧。我有点儿无奈地说,也只有这样了!
老包掏电话时说,冯知三说镇上有辆三菱的吉普车,差不多是他哥哥专用的。我说,那就让他派这车来接我们。小皮说,吉普车底盘高,下午干脆再让他哥哥派这车把我们送到油菜坡。我们这么一说,刚才布在脸上的愁云转眼散尽,笑容像阳光一样洒到了我们脸上。
老包很快拨通了冯知三的手机。你在哪里?老包语气平静地问。
我正在老垭镇给我父亲抓药。冯知三说。他停一下问老包,你在哪里?
老包说,你猜我在哪里?
我猜不到。冯知三说。
老包说,你好好猜猜。他提示说,我和小皮唐糖在一起。
冯知三在那边沉默下来,手机里只听见电流的声音。他肯定猜不出来!我小声说。小皮有点儿焦急地说,别让他猜了,快把一切都告诉他!
老包提高声音说,好,我直接告诉你吧,我们正在去给你拜年的路上呢!
什么?你没开玩笑吧?冯知三的声音显得很吃惊。
老包说,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真的,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嗨!你们怎么真的来了?冯知三停顿一下说,你们别来了,赶紧掉头转去吧,我一不是当官的,二不是有钱的,怎么安得上你们来给我拜年?
我这时从老包手里夺过手机说,我们已过康山了!
天呀!冯知三在那头激动地说,你们已过康山啦?
我正要说车的事,小皮一把夺过手机,用命令的口气说,我们的车坏到盘龙村了,你赶快让你哥哥派吉普车来接一下。
手机那头没立刻回话。过了好一会儿,冯知三才说,好,你们等着吧,我马上跟我哥哥打电话。冯知三显得越发激动,我从手机中听到了他说话时的颤音。
老包挂手机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和小皮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一辆班车这时从对面开过来,经过我们的坏车时突然停下了。那地方太窄了,班车太宽开不过来。司机把头伸出窗户,直直地看着小皮。小皮又扭头看老包,目光也是直直的。老包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指着我刚才去过的那户人家说,我们把车推到那儿去,请那老头帮我们看着,到时候让冯知三的哥哥找人帮我们修。
推了半个小时,我们才把破车推到那户人家门口。老头还站在那棵树下。我扫了一眼他的裤子,刚才撒在裤子上的尿还没干。小皮掏出十块钱递给老头说,给你十块钱,请你帮我们看看车。老头摆摆头,不伸手接钱。老包马上说,再加十块,怎么样?老头说,我不要钱,看车又不费力气,还要什么钱?小皮和老包一听都脸红了。我这时从包里抽出一个口香糖,不依分说地塞进了老头手里。
我们三个人都将手机握在手上,耳朵一直竖着,还不住地看显示屏。可它们一个都不响,连条短信也没有。冯知三怎么还不打电话?小皮看着老包问。老包没做声,脸色突然有点儿难看。我举起手机问老包,我给他打过去怎么样?老包仍没做声,只是对我点了个头。
我很快拨了冯知三的手机号,一个女人在那边用普通话说,对不起,现在用户正忙,请你等会儿再拨。等了一会儿,我又拨过去,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她的普通话真让人讨厌。后来我又拨了三次,每次都是占线。老包有点儿心烦了,黑着脸说,别打了,等他打过来。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老包的手机终于响了。他没马上接,先看了看号码。是冯知三的!老包对我们说。他的脸色陡然柔和多了。老包摁下接听键的时候,我和小皮赶紧朝他走拢一步,把耳朵也竖得更高了,有点儿像野兔。
冯知三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才找到我哥哥!让你们等了这么久,真是对不起!
找到了你哥哥就好!他什么时候能派车来?老包问。
不好意思!冯知三结结巴巴地说,我哥哥,现在,现在不在老垭镇,他昨天,昨天突然跑,跑到宜昌去了!吉,吉普车也开,开去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们三个人一下子全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老包还把手机放在耳边,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冯知三停了一会儿说,不过,我哥哥答应了,下午就赶回老垭镇,赶回来陪你们吃晚饭!
小皮这时从老包手里夺过手机问,我们的车坏了,你哥哥不派车来,我们怎么去老垭镇?
冯知三在那头想了一下说,只好委屈你们坐班车了,康山下午还有一趟开往老垭的班车,三点钟的样子经过盘龙村。你们搭那趟车来,六点钟就可以到老垭镇了,我到时候在车站恭候你们!
把手机还给老包时,小皮问,他让我们坐班车去,你说怎么样?老包叹口气说,除了这样,还能怎么样?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才上午十点多钟。想到还要在这个鬼地方等好几个小时,心里顿时有些不安。
老头听说我们还要等车,就邀请我们进屋喝水。我们没进去,不想给人家添麻烦。那棵树下有几个石凳,我们说就坐树下等。干坐了一会儿,小皮提议斗
地主消磨时间,但老包摇手拒绝了。哪还有这心情?他苦笑一下说。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一听,竟是冯知三打来的。是唐糖吗?冯知三问。我心头猛地一热,却故意冷冷地问,有什么事?冯知三说,请你帮我一个忙!我问,我能帮你什么?冯知三说,马上到吃午饭的时间了,你到路边找户人家,代我请老包和小皮吃顿饭。饭钱你先垫上,见了面我再给你!我想了想说,好吧!
老头在我接电话时进屋了。我挂了手机跟进去,发现还有一个白发大妈。我掏出一百块钱给大妈,请她给我们做午饭吃。大妈说做饭可以,只是没什么好吃的。我说,只要能吃饱就行。大妈接过钱,顺手放在一边的茶几上。
大妈做饭慢,我们一点多钟才吃上。不过,她做了一大桌子菜,有肉有蛋,还有我喜欢吃的烟薰香肠。老头还拿出了自己酿的苞谷酒,老包和小皮喝了都说好!这顿饭吃得很开心,从桌子上下来,我们三个人都笑容满面。道谢出门时,我说,这一百块钱值得!话刚出口,大妈追上来,塞了五十块钱在我手里。你这是?我问。大妈说,只要五十就够了!我一下子很感动,想把五十块钱退给大妈,可她坚决不收。
班车是两点半来的,比冯知三说的早了半小时。我们一招手,它就停了。车上人不多,我们都找到了座位。班车关了门正要开走时,老包却要司机等一下。小皮问,怎么啦?老包说,我把给镇长买的茅台酒忘那破车上了。老包赶快下车去拿酒。拎着酒再上车时,老包问我,你给他买的烟没忘吧?我说,没忘!
4
傍晚六点钟,我们终于到了老垭镇。班车本来可以在五点半到站的,可车上有个人晕车,司机心好,停下来让那个人下车透了口气,这样就耽搁了半个小时。
冯知三说好六点钟在车站恭候我们的,但我们下车后却没看到他。我们三个人像三只警犬一样到处找,把车站的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却连他的影子毛都没见到。后来,老包气冲冲地对我说,打他的手机!我像个听话的小学生,立刻拿出手机拨冯知三的号码。可是,我没有拨通,那个说普通话的女人对我说,对不起,你拨的用户已关机。我一下子晕了,有一种严重贫血的感觉,身体还猛地歪了一下。要不是小皮赶忙扶我一把,我说不定就一头倒在地上了。
车站门口有个花坛,花已经一朵也没有了,只剩下几根枯草。老包和小皮把我扶到花坛边,让我坐下来休息。他们没有坐,都绷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过了好久,老包说,冯知三可能是个骗子!小皮说,我也这么想,只是没敢说。他们说完,一起扭过头看着我,好像等我下结论。我想了想说,我再打他的手机试试吧,也许刚才是换电池呢!我说着就打了,遗憾的是,冯知三仍然关机。我有点儿伤心地说,看来他可能真是骗子了!
夜幕很快笼住了老垭镇。我突然感到有点儿冷。小皮这时问老包,我们该怎么办?老包想了一下说,我们干脆到政府找镇长去,看镇长究竟是不是冯知三的哥哥!我和小皮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老垭镇很小,我们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政府。政府门口有一盏很亮的路灯,我们看见一辆半新的吉普车停在灯下,不过不是三菱的,好像是北京现代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正在给车打蜡。
政府在一个大院子里,没有门卫,两扇铁门半关半开着。我们正要进院子,打蜡的年轻人机警地走过来问,你们找谁?老包说,找你们镇长。年轻人问,请问你们是干什么的?老包反问,请问你是干什么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说,我是镇长的司机。一听说他是镇长的司机,老包的口气马上变了。哎呀,你是镇长的司机啊!
司机把我们认真打量了一会儿,然后问,请问你们与镇长是什么关系?老包考虑了一下说,我们和镇长的弟弟是朋友。司机扬起脸来问,镇长的弟弟?镇长的哪个弟弟?老包说,冯知三。
老包一说冯知三,司机就夸张地笑了一声。哈哈!他是这样笑的。我听他这样笑,浑身都感到不自在,有些地方还起了鸡皮疙瘩。小皮也觉得奇怪,连忙问,你怎么这样笑?司机说,真是好笑,冯知三怎么会是镇长的弟弟呢?他是菩萨的弟弟!
怎么,你认得冯知三?我赶紧问。司机说,认得,怎么不认得?我和他是一个村的人,还是初中同学呢。
老包猛地把头扭向司机问,你刚才说的菩萨是谁?司机说,冯知三的哥哥,一个癞痢头,四十岁了还打光棍。老包问,他怎么叫这样一个名字?司机忍不住一笑说,菩萨是他的绰号,真名叫冯知一,那年村里改选,冯知一也想当村长,竞选时说,他要是当了村长,一定会像菩萨一样保佑大家,从此油菜坡人就喊他菩萨了。
小皮插进来问,菩萨后来当上村长了吗?司机说,没有,村民们嫌他是个癞痢头,觉得形象不佳,就没投他的票。冯知三真是敢吹牛,他哥哥连村长都不是,居然还说是镇长!
我这时又拨了一次冯知三的手机,仍然关着,看来他是故意的。老包和小皮听了司机的介绍,都显得有点儿惊异,一下子沉默下来。
司机转过身,要去给车接着打蜡。他正要走,我叫住了他。请问你最近看见过冯知三吗?司机说,别说最近,我今天还见过他呢!这家伙,今天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像赖子一样差不多缠了我一天!
小皮这时抽出一支烟,递给司机说,你别慌,吸支烟慢慢地讲给我们听,冯知三今天到底怎么缠你了?司机接过烟,点燃吸了一口说,嗨,上午八点多,冯知三就打我的手机,要我开着吉普车去帮他接几个人。我说不行,这车又不是我私人的,没有镇长发话,我怎么敢随便开出去?冯知三却不依不饶,要我偷偷地开出去,还说给我钱,半天五百块。我说真的不行,你给我一千我也没这个胆!他那个电话,打了快一个小时,真是把我缠死了!
你不是说今天见过冯知三吗?老包接着问司机,你和他是什么时候见的面?司机吐一个烟圈说,今天中午,我刚下班回家,冯知三就跑到我家里去了,还给我拿去一条烟呢。老包说,他找你干什么?司机说,我以为他还是找我借车呢,没想到,他是要我帮他请镇长吃饭!老包一愣问,请镇长吃饭?司机说,冯知三说他晚上要在镇上请几个客人吃饭,想请镇长去出席一下,哪怕只去敬个酒也行!还说请动了镇长,他给我五百块的介绍费。老包问,你没答应他?司机说,我哪敢答应?镇长是那么好请的吗?他给我一千,我也不一定请得动!
离开政府以后,我们三个人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往前走。我们走得很慢,脚像戴了铁镣一样挪不动。我们谁也不说话,嘴像被胶带封住了。走了半个小时,我们走出了小巷子,眼前出现了一家旅社,旅社旁边还有个小吃店。
在巷子口,我们同时停了下来。老包指着那个小吃店问我,去吃点儿什么?我摆摆头说,我不饿。小皮先朝那家旅社努努嘴,扭头问我,进去住吗?我又摆摆头说,我不想在这儿住。
老包和小皮同时盯着我问,你想怎样?我勾下头说,既然到这里来了,我想还是应该去油菜坡看看冯知三。没等老包和小皮说话,我又说,如果你们不愿意去,我就一个人去。老包突然说,谁说不愿意去了?小皮说,没人说不愿意去!听他们这样说,我心里一
热,马上抬起头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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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老垭镇租了一辆小面包车,半个小时就坐到了油菜坡脚下。司机说坡上不通公路,我们只能从这里步行上山。
下车后,我们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小杂货店,不仅卖烟卖酒,还有新鲜的鱼肉卖。我走到门口问,去冯知三家怎么走?老板指了指躺在夜色中的一条土路对我说,顺着那条路一直走,走上一个钟头,看到四根大松树就到了。我道了谢正要转身离开,老板猛然问我,你们是从广东来的吧?我一愣问,你怎么知道?老板说,是冯知三下午来我这儿买酒时说的,他说有三个广东客人可能去他家吃晚饭,不光买了酒,还买了鱼和肉呢。
老板说的话,老包和小皮也听到了,他们和我一样感到不可思议。我愣了一会儿,掏出手机问老包和小皮,我再打一下?他俩同时给我点了个头。我小心翼翼地拨着号,接听时连呼吸都憋住了。但是,奇迹并没发生,冯知三仍是关机。
这晚有月亮,虽说不上多么明亮,但能照见路。我们走得很快,六只脚像六条比赛的小船在山路上划着,只用了五十分钟,我们就到了四根大松树下。树下有一栋黑瓦房,大门半开半掩着,偏暗的灯光从门缝里洒出来,铺在地上像一块黄布。
冯知三,冯知三在家吗?老包在门口喊了两声,便有人迎到了门口。我定睛一看,却不是冯知三。我顿时有点儿失望。站在门口的人骨瘦如柴,头发稀稀拉拉的,我一看就断定他是冯知三的哥哥菩萨。
你们来啦!菩萨一边给我们打招呼,一边把两扇门全推开了。他很快把我们迎到了屋里。进门是一间堂屋,说不上宽敞,但收拾得很整洁,一张木头方桌摆在中间,四周围着四条板凳。菩萨让我们在板凳上坐下,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茶。
堂屋两边是两间厢房。左边那间是厨房,我看见有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在灶台上炒菜。右边那间的门关着,我听见有老年人哮喘的声音。在我到处乱看的时候,老包和小皮也在东张西望。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都在寻找冯知三。可是,我们没看见他。
冯知三呢?我看着菩萨问。他出去了,买了些东西回来就出去了。菩萨说。他去哪里了?我又问。他没说去哪里,只说今晚不回来了。我有点儿奇怪地问,他不晓得我们要来吗?菩萨说,晓得,他又是买这,又是买那,还专门把他姐姐知二找来给你们做饭,怎么会不晓得?临出门时,他还一再嘱咐我要把你们招待好呢!
我们把一杯茶喝完时,菩萨对着左边的厢房说,知二,饭好了吗?客人们走这么远的路,肯定饿坏了!厨房的女人说,好了!她说着就用托盘端着七八碗菜出来了。菩萨很快拿来酒,满满地斟了几大杯。这顿饭准备得很丰盛,但我们却怎么也吃不起劲来。一想到冯知三,我们心里就忐忑不安。
吃完饭已是夜里十点,老包提议我们还是回到老垭镇上去住。我这时把那条烟掏出来交给菩萨,请他转给冯知三。见我掏烟,老包把两瓶茅台酒也送给了菩萨。可是,当我们告辞时,菩萨却怎么也不让我们走。他说,知三走之前把楼上的客铺都检好了,你们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住一夜,不然到时候我不好向知三交代!菩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就再不好说走的话了。
简单地洗了一下,菩萨就送我们到楼上去休息。楼上有两间木板房,老包和小皮住一间,我一个人住一间。我没有急着进我那间房,时间还早,老包和小皮让我在他们房里坐一会儿。菩萨把我们送到房门口就转身走了。他扶着木梯下楼时,我发现他的头发真是少得可怜。
菩萨刚下楼又上来了,手里拎着三盒茶叶。他走进房来,递给我们每人一盒。我们没马上接,都睁大眼晴看着菩萨。收下吧,这是知三专门给你们买的,刚采的芽茶!菩萨说。一听说是芽茶,我们更不敢接了。老包急忙摆手说,不要不要,这茶太贵了!我和小皮也跟着说不要。菩萨说,这是知三的一片心,你们不要,会伤他的心的!他说完把茶叶放在我们面前,转身又下楼了。
老包打开茶叶,低头看了一会儿说,这比茶叶一条街卖的芽茶还要好!小皮说,这个冯知三,没想到这么大方!我叹息一声说,唉,他会去哪里呢?老包这时突然抬起头,红着眼圈对我说,唐糖,再打一下他的手机,看他开了没有!我说,好的,我马上打!然而,冯知三的手机还是没有打开。
夜里十一点钟,我进了隔壁我那间房。刚进门,我听见了一串上楼梯的脚步声。脚步声响到我这间房门口突然停了,接着响起了敲门声。谁?我问。是我!门外回答。我听出来了,是菩萨的声音。我赶紧把门打开,果然是菩萨站在门口,他手里拿着五十块钱。你有什么事?我疑惑地问。知三让我把这五十块钱交给你。菩萨说着将钱朝我递过来。我没接钱,愣神地问,他为什么要给我五十块钱?菩萨说,他说这是你在盘龙村替他垫的钱,一定要我亲自交给你。我一下子明白了,感到哭笑不得。我收了这五十块钱。
油菜坡的夜晚是真正的夜晚,除了几声鸟叫,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在这么好的夜晚,本应该睡个好觉的,可我老进入不了梦乡,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无眠。直到天麻麻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然而,我刚睡着一会儿就被一阵哭声惊醒了。
哭声是从木板房的后窗飘进来的,如刀子一样尖利,让人感到头皮都被划破了。我赶快跑到窗口去看。窗外是一块茶地,长满了半人高的茶树。我一眼看见了菩萨,他正坐在茶树丛中嚎哭。菩萨怀里抱着一个人,因为茶树挡着,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不一会儿,茶地上就跑去了不少人。我看见老包和小皮也跑去了。菩萨的哭声越来越响。从他的哭声中,我听出来,他怀里抱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是自己喝杀虫剂死的。
我没有朝那块茶地跑。如果跑去了,我就会看清那个死者的脸。我害怕那张脸是冯知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