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存在主义的代表人物萨特认为他所倡导的存在主义是一种包含有人道主义的无限乐观的学说,因为他的学说给了人无限选择的自由,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然而大多数读者在阅读存在主义作品时却发现这些作品带给人的是无限的绝望,人似乎怎样选择都是不对的,人似乎永远也摆脱不了与他人的关系,人被异化了,这就真切的带给了公众一种绝望的情绪,于是,存在主义哲学所倡导的与存在主义文学所实践的矛盾了,本文通过分析萨特的代表作之一《禁闭》,并结合相关材料,试论析二者之间的矛盾。
关键词:哲学 文学 矛盾
存在主义哲学产生于十九世纪,其先驱是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早期代表人物有海德格尔和雅思贝斯。存在主义文学是30年代末期在存在主义哲学基础上产生的一个文学流派,它是以文学形式来宣传存在主义思想的。让·保尔·萨特(1905-1980)是法国著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家、文学家和社会活动家,也是二战后西方存在主义文学的主要代表。萨特的无神论存在主义哲学体系,有别于雅斯贝斯和加布里埃尔·马塞尔的有神论存在主义。在存在主义作家的作品中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然而萨特的理论表明,他试图阐释人的存在状况,描写人生的无趣,世界的荒谬,人生活在世界中的偶然性,并不是要传达一种悲观绝望的情绪,而是在认识人生真本质之后的一种觉醒,是为人生寻找一条真正的出路,但是笔者很难同意萨特的这种说法,尽管他认为他的哲学、文学是乐观的,然而读者在阅读之时还是感到了一种更深深的绝望,感到了存在无意义。笔者就此论题展开论述,以求教方家之批评指正。
战后,萨特的存在主义之所以能够在西方世界风靡一时,因为他的学说正好契合战后人们的心理,战争毁灭了人的理性王国,人们质疑理性的力量,不知道人类的前途将会何去何从,普遍弥漫出一种悲观绝望的情绪,同时战争也摧毁了人的信仰,上帝死了,人生成为一滩绝望的死水,存在主义在此时可谓应潮流而生,但是从它问世起人们对它的质疑和诟病就不断,因为他把人引向了一种更加虚无的存在,于是在各种质疑声中,萨特于1945年做了题为《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演讲为自己的学说进行了辩解:“存在主义,是一种使人生成为可能的学说;这种学说还肯定任何真理和任何行动既包含客观环境,又包含人的主观性在内。”这句话是说人生不是只由客观环境决定的,也不是由遗传基因决定的,而是由人的主观决定的,当然这种主观是在一定历史社会条件下的主观。在此,萨特极力表明存在主义不是一种有关悲观绝望的学说,而实际上是一种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学说,是一种乐观主义。他认为存在主义向人类打开了选择的可能性。人可以自由的选择怎样的生活以及承担怎样的责任。存在主义的第一要义是:“人就是人。这不仅是说他是自己认为的那样,而且也是他愿意成为的那样——是他(从无到有)从不存在到存在之后愿意成为的那样。人除了自己认为的那样以外,什么都不是。”“所以存在主义的第一个后果是使人明白自己的本来面目,并且把自己存在的责任完全由自己担负起来。”人们一般把存在主义视为一种无作为论的哲学,但是存在主义的理论家却不这样认为,他们为自己的学说辩解道:它是用行动说明人的性质的;它也不是一种对人类的悲观主义描绘,因为它把人类的命运交在他自己手里,所以没有一种学说比它更乐观。上帝不存在了,人类不再依靠一种神的力量来作出决定和开展行动,人类自己是自己行为的主人,他实施出什么样的行为就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人类的未来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同时存在主义者认为他们的人道主义不同于以往的人道主义,以往的人道主义认为人本身就是目的而且是最高价值,然而存在主义却永远不会把人当做目的,因为存在主义者认为人仍在形成当中。“人始终处在自身之外,人靠把自己投出去并消失在自身之外而使人存在;另一方面,人是靠追求超越的目的才得以存在。”也就是说除了人自身外别无立法者,人要听人自己作出决定,并且人要在自身之外寻找一个解放自己的或者体现某种理想的目标,人才能真正体现自己。
尽管萨特在这里极力阐释他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乐观的,一种把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一种依靠行动做出判断的学说,但是存在主义作品还是带给我们无尽的绝望,一种人生无趣,无法挣脱的荒谬感,笔者认为,这一存在主义哲学与存在主义文学之间的矛盾在萨特的代表作《禁闭》中有着较为明确的体现。
在《禁闭》中,作者一开场就设置了一间第二帝国时期的客厅,一反常人对地狱的想象,这个客厅里没有尖桩刑具,没有烤刑架,也没有皮革漏斗,只是一个人间常见的客厅。地狱中的三个人物分别是加尔散,伊内斯和艾斯戴尔。加尔散生前办过和平报纸,战争爆发后,大家都在反抗之际,他却宣扬和平主义并且在征兵时因畏惧而逃跑,后被枪毙。他曾经有过外遇,5年来和一个混血女人同居,并且带回家中过夜,他的妻子对他的不轨行为内心痛苦,虽有责备神色却默默忍受,加尔散在家庭和民族国家问题上都是一个罪人。而伊内斯则是一个同性恋,她夺走表嫂,致使表哥惨死,这令她十分高兴,她常对表嫂说:“这下可好了,我的小娘儿们,我们把他杀死了。”“我活着就需要别人受痛苦”。艾斯黛尔是一个溺婴的色情狂,结婚六年后搞起了婚外恋,与情夫生下一个女婴后,把女婴溺死,致使情夫崩溃自杀而亡,她也得肺炎死掉。这三个人用伊内斯的话概括说就是:“我们都是自己人呐!”“我们也有过快乐的时日,是不是?有些人一直到死都在受苦,还不是我们干的好事!那时,我们还以此为乐。现在我们得付出代价了!”
这三个亡灵处于一个永远是白昼的环境中,这里没有镜子所以不知道自己的状况只能借助他人给予判断,电铃时常不能使用导致无法获得外援,因为是鬼魂所以没有眼皮连眨眼休息的权利都被剥夺,不会睡觉也就无法做梦,没有睡眠也就意味着没有自我“意识”的空间,没有纯粹自我的精神天地。他人的评价意味着对自我的限制与否定。他们三人只能永远盯着对方。而这三人的关系又是互相追逐的。加尔散喜欢伊内斯,他需要伊内斯证明他不是一个胆小鬼,而伊内斯喜欢女人,所以她选择了这里唯一的女人艾斯戴尔,艾斯戴尔是个色情狂,她爱这里唯一的男人加尔散,于是三人永远处于一种无法解脱的关系中,互相折磨。加尔散:“你什么也逮不住。我们像旋转木马似的一个追逐一个,永远也碰不到一块去,您也可以相信,他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这就带给读者一种绝望的宿命的感觉,每个人都是无法逃脱的,每个人都是活在他人的注目中的,人与人之间就是一种在不断的刺探折磨之中寻求一种新的平衡,而实际上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可以和他人达成一段良好的关系的,这样的例子我们可以举出无数。《禁闭》发表后引来无数的争议,以至于萨特自己站出来说和别人不是没有另一种关系,这就形成了一种悖论,一边是作者的宣称一边是读者的解读,然而我们发现尽管作者宣称他给予了人类绝对的自由,人类可以改变自己的行动来争取自由,但是事实是我们从作者的剧作中并不能看到这种自由可以通过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争取。
在剧中,屡次出现镜子这个道具,剧中的镜子看起来是推动情节发展的,而实际上镜子是使人认识自己的一个参照物,不仅是外表而且是内心世界。伊内斯:“得啦!我自己说的话自己明白。我可是照过镜子来的。”艾斯戴尔:“当我不照镜子时,我摸自己也没有用,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还存在。”“当我讲话时,我总设法在一面镜子中看到我自己。我一边说话,同时看到自己在说话。就像别人看见我一样,我看见了我自己。”“您有审美力吗?您的审美力和我的一样吗?这真是叫我受不了,这真叫人受不了。”没有镜子人就对自己失去了判断,于是只能借助他人来予以判断,这也就是伊内斯让艾斯戴尔在自己的瞳孔中来画口红时艾斯戴尔质疑的原因,在别人眼中看到的自己是否还是原来的自己,是不是自己的本真状态,自我完全丧失,被异化,只能依照他人的评判来作出判断,导致的结果就是最后把他人的价值标准内化为自己的。于是自己和他人合谋起来把自己给禁锢了,禁锢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中,只能依据他人的评价来行动,而每个人对问题的看法和认识是不一样的,所以当评价不能一致时,(评价往往是不一致的)人就处于一种痛苦的迷失自我当中。但是,人总是活在与他人的关系当中的,如果没有了与别人的接触那么就像鲁宾逊一样被遗弃在了荒岛上,失去了存在的乐趣与价值,那么萨特这里说的这种绝对的依靠自己的判断做出的评价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人是一种社会动物,我们很多时候就是在别人眼中看到的自己,通过和别人的对比知道了自己存在的独特,但是如果这种他者消失了,我们还是无法给予自己一个明确的界定,就算是像文中提到的那样拥有一个镜子,那么我们在镜子中看到的也是影像,而不是真正的自我,所以这就把人带到了一种虚无中,到底我们要怎样才能达到真正的自由,或者是说这种真正的自由是否存在,别人予以的判断是否都是错误的,这些都是存在主义文学带给我们的问题。
《禁闭》中的加尔散把自己当做一个英雄来看待,但是在面临战争的抉择面前时他选择了逃跑,成为了一个逃兵,在他被枪毙进入地狱之后,他又试图把自己打造成一个英雄,他在死后一个月之后还在乎人家对自己的评价,因为听到别人说自己是胆小鬼而痛苦,他希望在新的环境中可以自由的行驶权利改变别人对自己的看法,由一个胆小鬼变为一个爱国的英雄,但是面对寡廉鲜耻的色情狂艾斯戴尔,他的幻想破灭了,对于艾斯戴尔来说胆小鬼也好,民族英雄也好并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她需要的只是男人的身体,于是加尔散转向稍有理性和判断力的伊内斯,他一直希望伊内斯承认他是英雄尽管伊内斯只是一个鬼魂,但是伊内斯不相信他那套鬼话:“人总是死的太早——或者太迟。然而,你的一生就是那个样,已经完结了;木已成舟,该结账了。你的生活就是你自己。”加尔散认为只要有一个人承认他是英雄那么他的灵魂就得到了拯救,但是他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的胆小鬼,当地狱之门真正打开,他可以选择逃跑时,他又选择留了下来,这一行为再次证明了他的胆小鬼性格。这就表明了,一个人不论他在想什么,在说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的行动,他的行动像一个英雄那么他就是英雄,他的行为是一个懦夫的举动,那么他就是一个懦夫。
在剧中他们三人彼此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下,鬼魂没有眼皮不能眨眼,而灯光永远不灭,于是这种注视成为永恒,伊内斯说:“你活在我的目光里面,就像一块闪光金属片在阳光下闪烁一样。”在这种环境中“看”和“被看”成为一种折磨。每个人都活在别人的注视中,试图逃避这种注视,但是又渴望注视别人,在这场永不停息的斗争中,不需要任何刽子手,这样的环境早已是地狱。因为“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另外两个人的刽子手。”他们当中任何两个人在交往时都活在了第三个人的目光之中,伊内斯在和艾斯戴尔调情时也是在加尔散的注目之下,他们试图做到旁若无人但最终无法实现,而艾斯戴尔在和加尔散拥抱时又被伊内斯打断,三人处于一种互相追逐又互相折磨的境况之中。每当其中的两人试图和解时第三人觉得受到了孤立于是挖苦争吵出现了,直至达到新的平衡点。三人之间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地狱中是否有一种解脱的路呢,当加尔散受不了想要逃跑时门开过了一阵子,但是他最终没有选择出走因为他需要伊内斯,他需要伊内斯对他的判断,艾斯戴尔是一个色情狂,33333333333333333333333她只会喜欢男人的身体,加尔散不能凭借她做出判断,而伊内斯相对而言是理性的,在没有镜子的情况下,自我已丧失只能凭借他人来做出判断,加尔散需要伊内斯对他说他是英雄,至少他不是懦夫。在三个亡灵中,加尔散最先出现在地狱之中,并且一直在努力消除他们三个之间的敌对关系,但是他太依赖于别人的判断,依赖别人的目光而不是自己的行动来确定自己,那么他人就是自己的地狱。这里没有刑具,没有刽子手,没有皮肉之苦,他们的地狱就是日夜通明的光,他们恨不得死却不能再死因为他们已经到达地狱!“那么,地狱原来就是这个样。我从来没想到……提起地狱,你们便会想到硫磺、火刑、烤架……啊,真是莫大的玩笑!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狱。”
“我们与他人的关系恶化了,弄糟了,那么,他人即是地狱。世界上的确有相当一部分人生活在地狱里,那是因为他们太依赖别人的判断了。我的用意是要通过这出荒诞的戏来表明:我们争取自由是多么重要,也就是说,我们改变自己的行为是极其重要的。不管我们所生活的地狱是如何地禁锢着我们,我想我们有权利砸碎它。”人不能依靠他人的目光、他人的判断来作出决定,而是要靠自己来做出行动。并且我们是自由的,我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们可以成为我们想成为的任何一种人,甚至不选择,因为“不选择”本身也是一种选择。
这种说法是不是一种狡辩呢?萨特的存在主义理论一再标榜自己的乐观与人道,但是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却丝毫感受不到,我们阅读后的体验就是无尽的虚无和绝望,没有存在的价值,萨特说的自由地掌握自己的命运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掌握,萨特在作品中没有表明,于是这种自由就成为了一种理论上空洞的自由,没有现实的指导意义,而萨特说的不依靠他人作出评价也是靠不住的,因为我们是不可能不和他人打交道的,而我们关于许多事的评价也是通过他人才获得的,这样这种存在主义学说在实践中就是破产的。萨特曾举例说过,说有一个学生向他咨询到底是上战场还是留在母亲身边,萨特说这个没法做出选择,它不提供选择,可是在不选择的时候他本身就是一种选择,他不可能处于静止中,他呆着不选就是选择了同母亲生活在一起,那么这种自由是从而来呢?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自由?
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一再表明自己的哲学是乐观的,是给予了人无限选择自由的,可是我们在读作品时这种感觉却荡然无存,选择与不选择都是艰难的,和别人的关系似乎就是一种命定的,无法摆脱的,就像旋转木马一样,这就带给人一种悲观绝望的感觉,似乎人生来就是悲剧,不论怎样选择,这样存在主义哲学就与存在主义文学相矛盾了,这也就是我们在阅读存在主义作品时的困惑之所在。
吴文文,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文艺学2010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列主义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