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低处歌唱(组诗)

张新泉，原名张新荃，四川富顺人，现居成都。初中辍学后当工人二十年，做文学编辑二十年。曾供职四川文艺出版社，《星星》诗刊。著有诗集9种，选编4种。作品获四川文学奖，首届鲁迅文学奖。

霍姆斯豆

独居是好的

独居而又与手足为邻

是好的

沉静是好的

沉静而又不拒绝风

是好的

浑圆是以后的事

香醇是以后的事

蚱蜢想学你

学不会是蚱蜢的事

琴有七弦

虹有七色

也许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是好的

不知道你才能

一门心思地

绿

大野

下车之后，我们并排站在

柴达木盆地里撒尿

干得冒烟的骆驼刺、沙砾

这是你们本世纪听见的

第几次水声呢

拍照总显得力不从心

比起漠野的无言、无涯

任你摆出什么姿势

都轻浅得滑稽

还是让镜头去问那匹野驼吧

你从哪儿来？你要去哪里？

几分钟的对望，够你一辈子唏嘘

几座小小的山包

童话般静在正前方

任阳光浓它们，淡它们

客客气气的小山包

全都干净得不讲道理

旋起沙柱，拉直头发

漠风直往骨头缝里灌

骨碌碌滚去的方便面碗

对于沙雀，是否近似外星人踪迹？

要唱歌你就粗野高亢地唱吧

要疯癫就由着性子撒野去

或者就把情人哭出来打湿

让无边的大肃穆大安详

透视那些正在变形的人欲

大音希声

大野阒寂

我们并排在红尘外撒尿

小学生一般规矩

听牧羊女唱《青藏高原》

这样的歌只能由你们来唱

高天。阔地。正是唱它的地方

趁羊儿倦卧，李娜诵经去了

唱吧，彩云一样的藏族阿妹

就在这舞台似的小小山岗

从遥远的都市来到草原

我一路把这支歌揣在心上

我知道，李娜缺席，你们还在

风吹草低处，牛羊安谧

神祗似的雪山，高高在上

什么样的井台留驻什么样的饮者

在局促的生存里，我渴慕

高原的雄奇与铿锵

当隐形的窒息让心灵缺血

各类长夜在酒吧醉意彷徨

说出高高的“青”和“藏”

便复原了我们走失的口型

错位的神往……

呀拉索，一个多么质朴的衬词

一处迷人的间隙里有青稞的馨香

而伫立在高音区上的无尽山川

将因我们的仰视而圣洁辉煌

浅草：秋牧场

风是长年地吹着

低与不低都一般高

刚好能没羊蹄马蹄

小花小朵们

一边做梦一边笑

矮矮的草棵里

沙雀子弹般射出来

不会啁啾、呢喃

偶尔停在牛背上

发几声短促的鸣叫

年轻的马群

以远天为背景

垂下柔韧的长颈

间或甩一下

漂亮的尾毛

三三两两羊儿

绒球般散开

透明的云空中

落下

牧歌的长调……

我的牧羊史

和一顶帐篷、一册诗集

在一片草甸里

主人说拜托拜托

喝喜酒去了

胯下的铃木摩托

跑得像撒欢的马驹

金子似的阳光

照着群羊和我

它们闻了闻我的脚

头挨头窃窃私语

无法自我介绍

我就唱歌，顺带朗诵几段

叶赛宁的诗句

草甸太大，我不知道

该把它们赶向哪里

布袋里的石子儿

很快就扔完了

那只头羊无所适从

干脆停下来表示抗议

后来我就睡着了

梦见羊们在我的诗集上

拉屎

嘲笑我扔出的石子儿

远离主题……

与羊共处

一盘手抓羊肉才端上桌

漠风就撞进屋来

追逐那香味那热气

这时炉火逐渐热烈

把我们半月里吃下的羊

烤得香气四溢

羊皮褂子羊毛裤

彻里彻外

我们与羊已浑然一体

昨晚在十里甸采访

一只母羊老是插话

有几句很像南国的粤语

漠风变得锥子般锋利

要想继续在此逗留

学马是件困难的事

变成说人话的羊

倒是轻而易举

羊的谦逊善良，随遇而安

是一种境界，让人着迷

我们粘满草味的吉它

逐渐变得

咩声咩气……

麦地与风车

一大片金黄的麦地

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

如果刮一阵小风

几圈涟漪便可淹没

那石屋，那横亘的小山

风不吹，鸟翅不动

云缝里泻下的阳光

无声地移动着明暗

由此你可以看出

那架风车的重要性

它笔立如仪，站在斜坡的底部

平衡着这个丰沛欲出的夏天

镰和人都在午睡，在石屋里

和狗，和盛水的瓦罐

有鼾声从门缝流出

屋旁的麦稞便微醺地

泛起一串涡漩……

这幅木刻已经很老了

它麦荫里的田埂上

还跑着我的童年

诗友聚会或红杏之夜

起风时，这些绿色植物

开始走神

尤其在暮色四合之后

某些结痂的部位

逐渐发热；某类笔直

投下暧昧的倒影

风不大，无非是有点放肆

无非是打着旋子，醉意酩酊

枝桠和叶簇随风倾斜

且自动的合辙押韵

这时草本木本已无界限

这群相见恨晚的植物

集体变成疯魔的红杏

满脸是速成的想入非非

每个惬意的毛孔都喷出花粉

那道神秘又高大的墙

突然变得又矮又薄

上墙的模拟，出墙的谐戏

将一个挺括的夜，笑成

皱巴巴的枕巾

凌晨三点，白桦把电话

打到紫荆的床头

谎报南方的鸽子在木屋

幽会，对象竟是那只

德高望重的老鹰……

城市午餐

习惯了临窗那个座位

对桌上寂寞的水仙说

你真美

一支老萨克斯又在《回家》

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好累

我总是在它的一个低音上

落座，听乡愁自远方衔来

几声犬吠

默颂一段有名的祝酒辞

从扬州炒饭旁端起

文不对题的咖啡……

档次胜过街头快餐

情调近似某种约会

在城市局促的中午

我试图冥顽不化

从它草率的餐桌上

品出优雅的气味

据说这很不合时宜

如今优雅之类的东西

已如涩口的青梅

那么，这半首鸡肋一样的诗

可否给侍者

作为小费？

西窗烛

蜡烛还认不认识西窗

是个问题

何况窗框是金属的

何况淅淅沥沥，尽是

黑乎乎的酸雨

但你需要一朵烛光

安妥今夜的思绪

秋池早承包给专业户了

偶尔还见旧时的涟漪

抹口红的女儿在酒楼

打工的儿子无消息

股市里泡着

老伴和他的救心丸

你和一朵摇曳的烛火

在窗之西

烛是不用剪了

那朵火已将熄未熄

好想给李商隐挂个长途

请他帮忙打听

儿子的归期……

问题：如何晾晒布娃娃

谁把她从洗衣桶里拎出来

头脚倒置，吊在阳台上

从她惊讶的眼中

流出一滴滴迷惘

小天使。美妙得人见人爱

而眼前的事实却让我阴郁

一条肮脏的帚布挨着她的脸

（全世界的布娃娃都拒绝呼吸）

她的手背上有一排小酒窝

她的小裙子是荷色的

她倒着看我，笑

她的睫毛长得出奇……

整整一个上午

谁让我心事重重

谁在惩罚我

以一只受难的玩具

对面的阳台是一座舞台吧

一个无奈的观众，一出荒诞剧

我和她一起被悬空、倒置

她在笑，谁会哭泣？

登天安门城楼

购票处，我交上15元钱

然后进入一道小门

接受安检

我想我是绝对可以信任的

这座城楼和它发出的声音

在我和同类的心中

已至高无上了几十年

城楼上站过许多著名人物

如今，一茬一茬的人民

走上来，和他们站在一起

看他们看过的一切

和他们作着无声的交谈

手搭凉棚，我竟然看见了

插队时的茅屋，以及那缕

不散的炊烟……

好灿烂的阳光呀

照得我通体透明

取下头上的旅游帽

仿照一位伟人当年的姿势

我向下划一道弧线

然后直着嗓门儿

喊金水桥头拍照的老哥

他身边的女朋友

漂亮得肆无忌惮

鸡毛蒜皮

谁是蒜谁是鸡

普遍的生存里

到处是它们的毛和皮

何谓本质何谓核

剧情在幕布后怠工

来路不明的前奏

把众生的渴望喧闹成

永远的序曲

今夜的滂沱大雨始于

千年前那一声炸雷

KTV小姐的泪痕缘自

古代青楼的夜泣

疑窦丛生或悔不当初

时代的列车都隆隆向前

后现代又生下后后现代

劲牌减肥霜伴你迈向新世纪

长江涨水黄河断流

古道西风肥了画笔

小鞋不幸遇上大脚

猫鼠同眠无比亲昵

都说高处不胜寒

谁听到过高处打喷嚏

CTH病毒正攻击电脑

这首诗能否留传后世

姑且存疑

你说文学是皮还是毛

诗人是否是天国的囚徒

来人世保外就医……

起风了谁高兴得手舞足蹈

顺皮找蒜见毛追鸡

沉雷

在远方咳一声嗽

世界就安静下来

灭去灯火，无边的灵魂

都朝向你

惟其远，敬畏才有了距离

以警示代替言说

却不屑成为真理

在一切命运之上

在一切威严之上

巡天的红日从你足下起程

大鹰的独旅，自古至今

都秉承你的旨意

当鸦翅蔽空，浓云聚集

世俗的额头上打来几滴冷雨

你就出现了——在远方

在高出仰望的云际

短促。严峻。隆隆的回声

响彻人心的沟壑

激起普遍寒战，哀哀哭泣

这时一个老人含笑辞世

他说，是你为他定下了行期

而广场上的那个乞丐

举起残损的全部兴奋

毫不在意脚下四散的钱币……

今夜，你君临人类头顶

将这个世界烛天的喧嚣

烟头般摁熄

你挥动闪电的鞭子

抽打这个星球

可是因了物质横行，人兽莫辩

温情、倾诉、燕的呢喃

已无枝可栖？

你且前来。雷呀

驰你的车辇，扔你的火球

看我掷帽弃衣，自剥其皮

向你裸呈人子原初的躯体

我将重写人类之诗

在飞蝗般的雨阵中

接住你的第一声霹雳

责任编辑 哑 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