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

2012-04-29 00:44:03郭海鸿
鸭绿江 2012年1期
关键词:周正

郭海鸿,男,1971年生,广东蕉岭人,现居深圳。曾在《青年文学》《作品》《特区文学》《广州文艺》《山西文学》等发表小说多篇,进修于深圳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暨首届作家研究生班。

陈小禾坐的长途汽车到县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背着提着行李,在车站周围转了几圈,不知道怎么是好。此刻,在混杂着煤渣与尘土气味的空气包围中,他的心里很乱,乱得像团麻一样,脚步也走得很不踏实,两眼不住地打量着过往行人。两天没有冲凉了,他觉得身上油腻腻的,抬起手摸了把脸,感觉就像在墙上划下了一道乌黑的印子。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车到镇子上了,即使有车,回到镇上,再爬山路回到家,也是深更半夜,家里人也全睡熟了。出门两年了,恐怕家里那只老黄狗已经认不得他了,把父母吵醒没关系,关键的是怕他们被自己的突然回来吓坏。他跟父母说过的,等他回家的时候,一定是体体面面的。如今这样闷声不响地跑回来,哪来的体面?

但是,这个世界留给陈小禾的目的地很小,而且越来越小,千里奔走,不就是为了回家,为了见到父母吗?

两年前那个早上的情景,在陈小禾的脑海里清晰无比——他跟着二堂哥在车站出站口那个粉面店吃了碗热汤面,然后就上车了。吃面的时候,堂哥对他说,有钱就不要出门,出门就是要赚钱,没钱老想家也没有用。所以,陈小禾从到深圳的第一天起,不,是从上车那一刻起就压迫自己想家的念头,他要老老实实地上班,老老实实做个出门人的样子。他给自己划算好了,等存够五万元了,就回家一趟,到镇上河唇街买一套房子,让父母搬到那里去住。父母都会做裁缝,在镇上接的活多。村里有好几家人搬到镇上去了,虽然父母嘴巴里没说,陈小禾心里明白,父母很羡慕他们的体面。在深圳打工的日日夜夜里,陈小禾暗自发狠:到县城去买房子我也许买不起,但是,在镇子上给父母一点体面我一定要做到。虽然没有体面来钱的工作,但是他细致地盘算过,按照每个月正班和加班工资1800元左右计算,三年不到,他就可以积下五万元了。他那个台湾老板的厂子不大,但是很稳定,老板对工人也好,所以,陈小禾对实现自己的目标非常有信心。

刚上班的时候,很多人都问他有没有15岁,是不是逃学跑出来的。陈小禾个子小,身体文弱,不爱说话,还带着中学生的气息。其实他已经18岁了,周岁也满17了。要不是家里发生那件大事,他现在还坐在教室里听课写字呢。他不愿意出门,他是个爱读书的人,不像他的几个堂哥,跟老师有仇似的。但是,陈小禾也是个懂事理的孩子,他上面有个哥哥,有个姐姐,可惜夭折掉了,父母没再生育,把他这个独苗伺弄大了。父母原本都是不要强的人,遇上这样的不幸,变得自卑了,在陈小禾的心目中,甚至说得上委琐。虽然他们有很好的裁缝手艺,但是村里人大都不怎么尊重他们,总是有人找茬上门吵架,这让渐渐长大的陈小禾极为不爽。

那年,大伯父说,要把祖上的几座坟墓修缮一下,改变改变家族的运势,不能眼睁睁看着走下坡路。陈小禾父亲当然也赞成,于是哥俩请来先生,在公山上相中了一块好地,兄弟两家开始动工迁坟,决定把祖上两代四个老人合葬一处。按照先生的描述,新坟落成,不出三年,就该荫庇后代,时来运转,添丁添财,甚至还可以出个秀才。这给陈小禾父亲很大的动力,他毕竟是对独苗儿子寄予了大希望的。大伯父读书多,老夸陈小禾是块读书的料。

动土迁坟当天,刚砍下一棵树,一帮村人冲上山来,阻止他们动土,理由是这是公山,不准葬坟。大伯父指着满山的坟茔,说,你们可以葬,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带头的吼道,现在有新政策,新政策管眼下的事!大伯父怒火中烧,与他们大吵起来,结果被对方一拳打到脸上,鼻血喷涌,陈小禾父亲冲上去,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七手八脚掀翻在地。陈小禾和几个堂哥挥舞着手里的锄头棍棒,投入了械斗。

事情闹大了,镇里处理不了,县里来人调解,驻扎了几天才压下去。对方牵头者赔偿陈小禾家族500块钱,但是,陈小禾家族不得再提建坟的事。

陈小禾父亲和伯父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气恹了,决定不闹了。生生被人欺负,陈小禾心里气大,却也理解大人的心情,除了他们家,都是村里大户,他们不想斗下去。事情完结后,陈小禾的二堂哥三堂哥卷起背包就出了门,到深圳找事做去了。二堂哥对陈小禾说,你好好读书,我们出去混混,等过几年,看谁还敢欺负咱家。

陈小禾的成绩开始下滑得厉害,他再也没心思读书了。眼睛盯着书本,脑子里想着的就是那一场山头械斗的情景,每每走在村道上,感觉到的都是白眼。父亲看出了问题,对他说,小小年纪,不要记仇,也不是家家户户看不起咱们,好人总是多过坏人。陈小禾知道,父亲的心里憋屈,只是没有抬头做人的勇气,他们是小家族,习惯了忍声吞气。他暗自下决心,不论是否能够读出书,要好好地给父辈争口气。

很自然地,陈小禾考试差几分落榜了,无缘继续上高中。他自己没有失落,父母也没有责怪他。在家呆了半年,春节的时候,二堂哥从深圳回来,决定把他带到深圳去。二堂哥在一个酒店干上了厨师的活,认识一些工厂的人,很顺利就把他送进去了……

现在,没出两年的工夫陈小禾就回来了,他的包袱里,藏着二万三千多元,本来可以凑够二万五的,因为是不辞而走,没等拿到当月工资。厂里给每个工人开了个存折,每月工资存到那里,陈小禾给家里寄过一次钱,父亲说有存折就存在那里,免得两头都跑邮电局,于是他就没再跑邮局寄过钱了。厂里发了工资,他和工友们一道,到银行排队查询,到账了,心里甜滋滋的。

虽然他心疼没有领到的一个月工资,但是他不得不走,一分钟都不想停留,他到银行取了钱就跑,连堂哥和周围老乡都没告诉。

他的走跟一个叫周正龙的人有关,周正龙是他出门在外的一个兄弟。

陈小禾是听到周正龙的一个老乡说起他闯祸的,他说,周正龙因为和厂里的一个领班斗气,连续吵了好几天,怎么劝也没有停歇,到今天终于爆发打了起来,周正龙出了狠劲,把人家的左眼掐伤了,领班血肉模糊,当场倒在地上打滚,眼珠子都掉出来了,“连着一根血筋拖在地上”。

陈小禾还问,你看清楚了?眼睛真掉下来了?

老乡说,那还有假,看到的人又不是我一个,在场的人都看到了,那血啊,满地是。

那周正龙人呢?陈小禾问。

行李都没拿,转身就逃跑了,他哪还敢呆,不像个老鼠似的?厂里报了案,警察把现场封锁了,我看这小子逃不掉的,准给逮住。

陈小禾的心脏马上往下掉了两个格子,拔腿就往周正龙的厂子方向跑,他要去看个究竟。急急地跑了一段路,忽然清醒过来。

刚才告诉消息的人不是说周正龙已经逃跑了吗?不是说警察已经包围厂子了吗,你这会儿不是去自投罗网吗?

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双脚停在原地,半天才知道往回走。

陈小禾想起来了,那个被挖掉眼睛的倒霉蛋肯定是那个江西仔,他听周正龙说过好几次。江西仔老喜欢跟他做对,每次听周正龙咬牙切齿地说起他,陈小禾总是拍拍他,要他冷静点,出门在外,能够化小的事情就尽量化小。周正龙说怕他个卵,他要敢动我一根毛,我立马废掉他。周正龙生气的时候总是那么令人觉得寒光闪闪,每个字好像在牙床上磨了几遍才蹦出来。陈小禾忘记不了父亲跟村子里的人械斗的场景,他听到周正龙说“打”字就条件反射似的,身上起疙瘩皮,他担心周正龙哪天真的也和别人干上了。

现在完了,终于撞祸了。陈小禾在马路上迟疑着,担心着,猛然想到这事儿跟自己存在着天大的关系,因为周正龙在厂里用的是“陈小禾”的名字,现在,警察要追踪缉拿的就是陈小禾!

周正龙已经跑了,陈小禾知道,按照工厂备案资料,周正龙就是“陈小禾”,身份证上有清清楚楚的地址,警察抓不到行凶的周正龙本人,肯定会照着陈小禾的身份证,按图索骥找上门来。想到这里,巨大的恐惧感涌上陈小禾的心头,他的腿都软了,心里骂道:操你妈的周正龙,你这下跑了,把我得往死里整了,有种你别跑啊。

陈小禾的脑瓜子里马上涌起一个念头:跑。

而且,这个念头仿佛就是最终决定,不容讨论,不容更改!从这一刻起,他的使命就是毫不保留地贯彻这一重大行动。

虽然人不是他打的,但是他也得跑。他要把挣的钱送回家,要让父母有个思想准备,至于下一步会倒霉到什么程度,跑了再说!他掐算了一下,就是深圳警察做完调查,再追到自己家乡,也是三几天后的事,所以,立即动身的话,一切还来得及。

可是,他要到另外一个镇去坐车,现在是傍晚了,也没有车了,到粤西老家的车都是在早上开出的,在路上走一整天。他想起那个镇上有个远房亲戚,叫表叔,二堂哥带他去过一次。二堂哥每次回家都是先到那里住一晚,第二天一早赶车,陈小禾决定先到那里去。他从工业区绕出来,打了个摩托车到大路口,在那里坐上中巴,颠簸一个小时,到了那个镇上。

深圳到处都是工厂,到处是人山人海。陈小禾在街上转了好几圈,越转越模糊,他把方向搞错了。他记得表叔租的房子是在一片老农民房里,本地人都发了财,住高楼去了,把老屋子租给外地来的打工者。可是这样的片区太多,兜来兜去样子都差不多。这下可把陈小禾急坏了,越急脚步越乱。就在他打算放弃继续寻找的当儿,他抬眼看见了一块“文化书店”的招牌。记得二堂哥带他来的时候,在这个书店买过一本酒店管理的书,还买了一本新华字典。从书店前面那条小巷直走进去,他就能够认出表叔租的房子了。

陈小禾感觉自己的脚底肯定起了泡泡,要不不至于火辣辣地痛。他看见那间门口摆着一张小桌子的矮屋子了,对了,还看见了那把大碌竹,表叔就是习惯坐在这里抽水烟的。他快步走过去,门开着,里面没人。正在陈小禾四处张望的时候,后面有人喊,喂,你找谁?

喊话的人不是表叔,但是他从他的口音判断,十有八九也是家乡人。

陈小禾满脸堆笑,报上了表叔的名字。那人狐疑着看了他半天,嘣出一句,他啊,走了,房子都转租给我了。

如果说刚才只是迷路的紧张和寻找的疲劳,现在占据陈小禾的就是走到绝路上的恐慌了。他压制着自己,千万别哭出声来,一哭可能就出问题了,说不准到处都已经有风声了。

不过那人还是把陈小禾让进了屋里,拖了张凳子给他坐下,叉着手问他,刚出来的,捞世界?

陈小禾想了想说,不是,回家的,打算明天从这儿坐车。

回家?你既然在深圳,表叔回家了也不知道?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陈小禾一遍,警惕地问道。

陈小禾被这人的目光灼得心里发紧,说,半年前来过,真不知道他回家了。

那这样吧,都是老乡,我就行个好,晚上你就在这住吧。那人从门外把大碌竹拖了进来,塞上烟丝,点了火,咕噜咕噜抽了几口,惬意地吐了几口烟雾,接着说,不过,我这也是从别人手上临时借租的,让上手看到不好,这样吧,你给买两包三个五,烟碰上他我打发打发就是,大家都出门,没什么的。

陈小禾的心放了下来,赶忙说多谢多谢,转身就出去外面小店买了两包三个五烟。花掉三十块钱,不由得心疼,但是他对自己说,这时候别心疼了,人家好心关照,总比流落街头好。

那人接过烟,看了看,说,老乡,你真不识货,假烟也能买?你给蒙了。

假烟?不好意思,我不抽烟,不识货,我去找老板换去。陈小禾的脸红了,好像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

不用了,这里你不熟悉,人家才诈你,我去就行了,这样,我一会不回来,你随便过个夜,如果有人进来,记住了,你就说是王六哥答应你住的。

那人扔下大碌竹走了,顺便也把铁门带上了。

陈小禾纳闷着坐到了床边上,打量着这屋子,感觉这摆设好像跟上次来没有什么区别,不像换了主人的样子。纳闷归纳闷,没见到表叔,说明他就不在这儿了,何况都是出门打工的人,哪家的摆设不都是差不多?既然人家留了,就躺一会吧,他一看表,已经是12点了。

正在陈小禾迷糊之际,有人进来了,铁门推开的声音把他吓得翻身而起,眼前站着的,正是远房表叔!

表叔看了他半天,也把他认出来了。陈小禾这下完全蒙了,说表叔,你不是回家了吗?

这一问,表叔也糊涂了。陈小禾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表叔听了,眉头紧皱,低声说,小禾,算了,这地方老乡扎堆,老乡见老乡背后来一枪啊,这王六专门收老乡保护费的,都不敢惹他。很多老乡都在附近跑小货运,租住在一块,平时大家随时出进,像村里一样,门也不锁,王六在地头上是出了名的,有他在,外人也不来惹,说来也有点好处。

表叔拉陈小禾到外面的小店吃了碗咸鱼稀饭,没问陈小禾回家干什么,也许老出门的人,习惯了大家来来去去。

回到屋子里,两人就和衣躺下了,表叔身子肥大,占去了大半张床,呼噜声大作,陈小禾再也没有合眼。他掐算好去路上等车的时间,天蒙蒙亮就翻身起床,表叔还在沉睡之中,他没叫醒他,推开门一路狂奔。

赶到国道边的时候,开往老家的客车刚好路过,要是迟一步就错过了。陈小禾一身冷汗,他看看车上,没有认识的人,就放心地放下行李,在卧铺上躺下了,他把装着钱的包当枕头枕在脑袋下,拉开被子将整个身体盖严实。车上的人在唧唧呱呱说话,都是家乡话,土笑话,下流话,他听得很亲切,这些出过门见过世面的老乡都很大胆开放,但是,他笑不起来。

也许,陈小禾是全车厢唯一不笑而且心事重重的旅客,他在不停地想,该如何告诉父母,自己出了点事要躲一躲,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要不要跟父母说明真相呢?如果告诉他们,是自己把身份证借出去惹的祸,那他们准要痛骂自己,是啊,多笨一个儿子啊。坐上了回家乡的车,一路上,陈小禾心乱如麻。他后悔自己当时的一时义气,千不该万不该把身份证借给周正龙,尽管拉扯得上半个老乡,也不应该借。当然,他也自信周正龙不是走歪门邪道的人,今天发生这样的事,周正龙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但是再怎么稀里糊涂也不该出手这么狠啊!如果此刻周正龙就在眼前,他肯定要揪住他,狠狠地扇他两个耳光,然后踢他两脚板,即使这样,也肯定解不了气。

谁也不知道实情,在那个厂里只有“陈小禾”,没有周正龙,掐伤人的不是周正龙,而是“陈小禾”。陈小禾把身份证借给周正龙办理进厂手续的事谁也不知道,他们俩有过约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能够让第三个人知道。

当时正急着找工作的周正龙把身份证丢了,进不了厂,作为兄弟,陈小禾怎么能不帮一把呢。在管了他一段时间的吃住后,他决定把身份证借给他,让他进了前面工业区一个羽毛球厂。谁又叫他俩长得那么像呢?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周正龙就顺利进了厂,那个羽毛球厂就多了个叫“陈小禾”的员工。

周正龙是陈小禾刚来深圳进厂半个月后认识的,陈小禾在啤机部,周正龙在包装部。陈小禾宿舍在四楼,周正龙在五楼。有一天中午打饭的时候,背后突然有个人抱住陈小禾,叫道,周正龙你他妈的找死啊,竟敢跑到我前面来了。陈小禾挣脱他,回头看看那人,他生气,但是初来乍到,不好发作。他这一回头,把那人看呆了,说,新来的?我操,怎么跟周正龙长得一模一样?你们是兄弟啊?

谁是周正龙?我不认识,陈小禾道。

你不认识?等会我让他来认识你。那人翘首四望,奶奶的,这小子怎么不见人了。

陈小禾把饭打了,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埋头就吃。从家乡来到深圳,水土一天天服了,也感觉一天天累了,胃口大得很。一大盆子饭,尽管没几块好肉,还是三五下解决掉了。正当他起身要去洗碗之时,刚才那个冒失鬼端着饭盆来到了他面前,用筷子指着陈小禾对身边一个人说,你他妈看看,像不像。旁边那人伸手扳开他指画着筷子的手,说,你个大老粗,别这样没礼貌对人家好不好,讲点德性行不?

陈小禾一看,心里嘀咕了下:我的天,还真像自己哩。

我叫周正龙,呵呵,老粗说像,我也觉得咱俩是有点像。周正龙坐了下来,脸上划过一丝羞涩。就是这一抹男人的羞涩,让初出远门的陈小禾忽然踏实、暖和起来。他对周正龙说,我叫陈小禾,刚来这里,在啤机部。

啤机部?好啊,那里加班多。周正龙边吐骨头边说,我在包装部,那是女孩子做的活。

说着说着周正龙的饭也吃完了,两个人一同起身去洗碗,像一对老相识一样。洗碗的时候周正龙说,你打到鱼没有?我来迟了,只看到他们桌子上的鱼骨头,以后你打饭一定要早,要抢,不要讲斯文,这里没什么斯文好讲的,吃到是自己的,吐出来是别人的。

陈小禾说,是啊是啊,我也来迟了,就打到一个鱼尾巴。

12点钟下班,1点钟上班,排队打饭吃饭,一弄就没多少时间了,所以大家吃完饭都不回宿舍,就在院子里转悠一下。陈小禾跟在周正龙屁股后,转了几圈,然后就到上班时间了,两个人从不同的楼道进入了各自的车间。

这个中午的情景久久地烙印在陈小禾的记忆里。从那天开始,他、周正龙和牵引他们认识的“中介”老粗,开始了形影不离的交往,至于那个叫小盐的女孩子的加入,已经是后面的事情。

老粗是湖南人,周正龙和陈小禾都是广东粤西人,只是在不同的县。老粗和周正龙都喜欢喝酒,下了班,总是拉上陈小禾一起去工业区大排档吃炒粉,他们喝啤酒,陈小禾不会喝,就喝茶水。由于是老乡,周正龙和陈小禾特别有话讲,也因为是老员工,又在长相上相近,周正龙好像对陈小禾特别关心,特别是老粗辞工走了以后,两人更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周正龙是因为被主管狠狠骂了一通后辞工的,挨骂就是因为小盐。

小盐也在包装部,进厂的时间比周正龙还长,周正龙作为不多的几个男工,在包装部做女孩子的下手,负责出力气。当然,几个男工也是抢手货,在车间里被女孩子们吆喝来吆喝去,下了班,就变了身份,女孩子们明争暗抢与男工们出去玩耍。周正龙跟陈小禾说,奶奶的,老子胆子小,他们个个都拍上了。

陈小禾刚出门,在这方面还没开窍,问周正龙,拍什么拍啊?

周正龙骂了他一句,你那东西还没发育啊?拍拖啊,就是搞男女关系啊。

陈小禾慢慢感觉到,周正龙心思朝拍拖方面沉了,总是忿忿不平地说车间的事,一说就扯到谁跟谁乱搞的问题,他的心理不平衡。

陈小禾就对他说,你看上谁了,你不也可以搞吗。

周正龙心事重重地说,看是看上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始啊。

看上哪个了?长怎么样?陈小禾好奇起来。

吃饭的时候我指给你看,如果成了,我叫她也给你介绍一个。见陈小禾知道关心这事了,周正龙显然信心徒增。

第二天中午打饭的时候,周正龙果然揽过陈小禾的头,悄悄指着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女孩子对他说,就她,行不?

陈小禾眼前一亮,说,行啊。

周正龙又把声音压低说,你看她的奶子,都有叶子媚的大了。

陈小禾脸霎的红了,脑子里马上升腾起香港明星叶子媚的模样,但是周正龙显然夸张了点。

这个女孩子就是小盐。周正龙之所以看上她,除了他心目中的性感外,更主要的是,小盐也是广东人,也是粤西地区的。按路线走,可以跟陈小禾坐一趟车,在陈小禾前一个县城下车。周正龙说,他父亲叮嘱他不要找外省女孩子,语言不同,风俗不同,加上天隔一方,一年养两头猪还不够回趟娘家的车票钱。

没隔几天,周正龙真的就把小盐带出来了,三个人开始天天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去吃炒粉,不加班的时候,周正龙卖大方,一起去街上看录像。不过,有时候周正龙也把陈小禾甩下,半夜才贼兮兮地溜回来。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周正龙又把陈小禾甩掉了,十二点多才回来,悄悄溜到陈小禾宿舍,把睡梦中的他拉起来,要出去喝酒。陈小禾带气,不想跟他跑。周正龙硬是把他拖起来,扔了包烟给门卫,溜出了厂门。

炒粉上来,一杯啤酒下肚,周正龙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说,搞定了!妈的,看我周某,也不比那些外省仔差!

搞定什么了?别神经兮兮的!陈小禾怒气未消。

你这人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我把小盐搞定了,她答应跟我回家结婚了!周正龙用筷子在空中画着圈圈道。

陈小禾惊讶得双眼圆瞪,道,你们那个了?

嘿嘿,哪还用说,妈的,流了好多的血!周正龙得意地说,你也该出手了,我跟小盐说了,我们是生死兄弟,也给你介绍一个,这问题不大,请吃个宵夜,看场录像,在女孩子面前大方点就成了。

哈哈,多大年纪啊,打不到结婚证的。陈小禾笑了起来。

你真是笨鳥一个,都十七八岁了,会做这事还怕结不了婚,农村人,花点钱就办了,我表哥十八岁结婚,十九岁生儿子,哪里犯法了?周正龙像忽然变得老成持重,说,这些日子你自己也多留个眼,看看包装部哪个女孩子上心,看准了告诉兄弟,我让小盐出面搞定!

那个晚上,陈小禾几乎一夜没有睡着,身体和心事都平静不下来。

不过,还没有等到小盐给陈小禾介绍女朋友,周正龙就不干了,紧接着小盐也辞工走了。周正龙和小盐突破关系后,在车间里就有了不同往常的表现,除了听小盐的指挥,帮她的活,其他人吆喝不动了,这让主管非常恼火,狠狠地把周正龙骂了一通。周正龙咽不了这口气,当即写了辞工书,甩头走人。

也该周正龙的运气好,一出厂当天就碰上隔壁一家厂招工,顺利地混进去了。他和陈小禾一样,都没读多少书,只能做普工,能够顺利进厂已经很高兴了。周正龙离开了,陈小禾心里很失落,幸好两家厂相隔不远,站在厂门口,互相看得到厂房的屋顶。要是晚上不加班,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找上门去,然后出去逛街溜达。周正龙出去十多天后,小盐也辞了工,到了另外一间厂,运气也好得不得了,做上了领班,穿的工衣不一样了,当然也不用在车间里闷头干苦活了。周正龙很担心,女孩子环境一好就会变心,于是下了班老往小盐厂里跑,哪怕站在厂门口说上句话也好。

可惜好景不长,周正龙在那里只干了三个月,正要结束试用期,发生了一个产品质量事件,本来责任不全在周正龙身上,但是他是新人,又没满试用期,结果挨刀的是他,主管把他炒掉了,还罚款100元。刚强的周正龙特别委屈,在陈小禾面前流下了泪水。陈小禾也替他感觉不公平,可有什么办法呢?主管又不是自己的亲人,你能够奈何他吗?周正龙内心害怕的不是工作,而是担心小盐跟他分手。陈小禾理解他,因为工作不稳定,转个眼就分手的情况太多了。

偏偏这个时候,周正龙家里死了几头猪,赔了老本,父亲写信叫他寄钱回去。为此他左右为难,刚刚失了业,要花钱找工作,但是他也知道,收不到他的钱,家里肯定急,养猪的本钱是借贷的,父亲面子薄,肯定要把气泻到他头上。他的心事被陈小禾琢磨到了,他鼓励周正龙,把手上的钱寄回去,找工作期间就住到他宿舍来,不用花钱。其实周正龙身上也没有多少余的钱,三天两头吃宵夜喝啤酒,跟小盐拍拖后也总花钱。

周正龙就这样在陈小禾的宿舍住了下来,这回运气一直不好,怎么找也找不到事做了。其实,工厂宿舍是不允许外人借宿的,陈小禾悄悄地给管理宿舍的张老头塞了一条哈德门烟,加上周正龙是从这里出去的人,张老头也认识,就睁一眼闭一眼了事。一天,被周正龙的老主管迎面碰见,周正龙不理他,转身就走。主管把他叫住:周正龙,你给我牛逼!叫你不要走,你偏要走,现在知道下场了吧!

周正龙张口就回敬道,我的事我自己会担当,不用你操心。

后来主管找到陈小禾,问了周正龙的情况,要他劝周正龙,如果放得下面子,随时可以回来,工作岗位不变,只是按规定,重新按新员工起算工资。陈小禾觉得主管是个有情义的人,他这样对待周正龙已经不错了。可是,对陈小禾的劝导,周正龙一句也不想听,他对陈小禾说,男子汉大丈夫,可以受气,但是不能低头。

陈小禾没办法理解他,那天,他们产生了认识以来第一次争吵。周正龙很激动,立即要搬出去。吵到这份上,陈小禾让了他,不敢吵了。跟陈小禾吵了架,周正龙去找小盐,等了半天没见着人,跑回来倒头就睡。等他睡醒了,陈小禾问他,现在跟小盐的关系怎么样了?周正龙叹了口气,低沉地说,有点麻烦,她开始不愿意见我了。

运气真是个稀奇古怪的东西,过了两天,周正龙碰上一个羽毛球厂招工,准备下午去应聘,可回来的路上身份证弄丢了,这可把他急死了,陈小禾也急死了。两人寻思了半天,最后,陈小禾想出了办法:我们俩长得像,要不用我的身份证进去。

这样行吗?周正龙拿不准主意。

陈小禾说,只要人事部的人看过了,就没问题的,反正我们年龄又一样,地方又一起,说的口音也差不多,你自己不紧张就不会露馅。到时通过了,留个复印件,原件还给我就是了。

周正龙拿着陈小禾的身份证,从门卫开始,到前台小姐,再到人事文员、人事经理,谁也没有多看一眼,没有表示怀疑,很快就填表通过了。

此时此刻,躺在长途客车上,陈小禾的耳畔不止一次地响起周正龙进羽毛球厂回来那晚上跟他说的话,兄弟,明天开始我就是陈小禾了,人家叫我陈小禾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反应过来呢,要反应不过来就穿帮了。后来,周正龙把他办的员工证和陈小禾的摆在一起,两个一笔不差的“陈小禾”写在上面。两人互相击打一拳,笑倒在床上。

因为厂子隔得远了点,两人的见面少了。不过,在外面的时间长了,交往多了起来,陈小禾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依恋周正龙了。

重新找到工作的喜悦在周正龙的脸上没有盘旋多久,一道阴云就把它覆盖掉了——小盐提出和他分手。不过,周正龙并没有显得特别难过,这让陈小禾很难理解,一对热火朝天的恋人,怎么说分手就分了?以前老担心小盐离开他,怎么现在显得无所谓的样子了。周正龙这样对陈小禾说,以前担心,现在分手了就不用担心了,烂货一个,我再也不想见到她,希望她滚得远一点,别妨碍老子的心情。

周正龙不难过,陈小禾的内心却无比失落,大家在一起相处久了,说没有感情那不正确,何况还是老乡呢。于是乎,每一次上街,陈小禾都会下意识地在人堆里搜寻,他希望出现奇迹,忽然看到扎着马尾巴的小盐,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或者请她一起吃个炒粉。周正龙看穿了他的心事,说,你是个念旧的人,这我知道,可是,你不会看到她的,她已经跟人跑了,是个四川男人。

陈小禾知道,周正龙不想小盐是假的,他只是把难受憋在心里。而后的大半年里,他们谁也没有提起过小盐,当然,陈小禾也没有在街上见到小盐的身影,他琢磨,小盐是真的跟四川男人回了四川呢,还是跳槽到了别的地方?在深圳这个地方,人海茫茫,闪个身也可以永远不得相见。

这生活中的事真是无法算计,躺在回家的车上,陈小禾放电影般地回忆着这两年出门在外的一件件事情。当初,怎么会想到与周正龙交往,怎么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呢?有些细节很温暖,有些细节烙得他心疼,比如想到周正龙和小盐的分手,他就心疼了。在老乡们的笑声里,陈小禾想,这一回去,自己可能再也不会再踏足深圳这个地方了,而他们是可以笑着回去,也可以笑着回来的。明天,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糟糕的结果等着自己呢。这一想,陈小禾不禁鼻子酸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客车急刹,停了下来。司机叫道,去哪的啊?赶紧上车!

有人叫道:这是哪里啊?半路上客,别撞上抢劫的啊。

有人回敬道,这是东莞,你发骚了,走了几百遍的路都认不得了?

司机回头骂起来,你们嚷什么嚷,不多拉几个客我吃什么去啊?你们带大把的钱回家,我垫钱拉你啊?你们睁大眼睛看是不是抢劫的,一个大肚婆,抢你们什么了?抢点奶粉钱总可以吧?

没人说话了,车门开了,大家都侧起身看着上车的人。这地段乱,大家都不喜欢司机半路上客,很多抢劫的就是这样混上车,然后在半路下手的。

陈小禾身上带着钱,他也紧张。不过,不看不要紧,一看几乎让他惊叫起来!

一条马尾巴在他的眼前一晃,然后一个沉重的转身,那不是别人,正是在人海里消失了半年多的小盐!

小盐提着个大包裹,艰难地向车厢里头走来,陈小禾的心怦怦直跳,他想转过脸去已经来不及了,司机指定她就睡他旁边的空座位。

陈小禾翻身坐了起来,叫道,小盐!

小盐愣了半天,惊奇地大叫,陈小禾,你怎么在这里!

我回家,你呢?陈小禾下了铺子,帮小盐把包裹抬上座位。

我也回家啊。小盐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脸上浮起一片红晕。

隔著狭窄的过道,陈小禾跟小盐的座位紧紧邻着。一路上两人就这样半躺着说着话。107国道正在改造,车子摇晃着前行,身怀六甲的小盐躺着不舒服,一会坐起,一会躺下,中途还呕吐了一次,陈小禾帮她把接呕吐物的袋子扔出窗外。

你不是说三年不回家的吗?怎么这下回家了?小盐问陈小禾。

陈小禾支吾着说,家里有事,要我回去。

回去干吗?给你找对象啊?小盐笑着说。

不是不是,是其他事。陈小禾道。

看你不老实,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嘛。小盐道。

陈小禾以为小盐肯定免不了要提起周正龙,可是,偏偏没有,小盐显得很疲惫,过了东莞地段,路好走了,她慢慢地就进入了梦乡。陈小禾虽然也累,但是心情紧张,一点儿睡意也不敢有。他一会看看窗外,一会看看熟睡的小盐,心里翻江倒海似的。其实,就是小盐提起周正龙,他也不愿意说他,他现在对他只有一个恨字。

车子渐渐进入粤西地界,小盐还在睡,陈小禾不知道她要下车的地点,担心她坐过了,想叫醒她又觉得不妥当。其实这用不着他担心,司机会安排。

司机叫小盐下车的时候,正好陈小禾打了个盹,一睁眼,小盐已经下了铺位,拢着头发准备提行李下车了。司机把车停下,催促小盐快点下车。陈小禾想帮她拎行李出去,小盐自己已经提起来了,向他摆了下手,说,我走了。

看着小盐摇晃着笨重的身体走下车,陈小禾心里一酸,想,大家分开了,又偶然相逢,没有地址,没有电话,谁都不知道对方会在哪里,又将隐没在人海茫茫里了。

小盐下了车,继续前行两个多小时,车子就到终点站了。陈小禾下了车,在街上走了几圈,天色就黑下来了。虽然是老家的县城,但是,他一点也没有亲切感,因为他对县城压根就不熟悉。上次去深圳,他是第一次到县城,他想逛逛,但是二堂哥骂了他一通:有什么好逛的,赚了钱回来在这里买个别墅,做个城里人,够你逛的。

现在回来了,却一点逛的心思也没有。大山村里没有电话,最近的电话也只在山脚下那个水电站里,陈小禾现在多么迫切地想告诉父母,我回来了,只是不能够马上回去。他心里不住地斗争,是现在回去,还是明天一早回去?现在回去的话,可以打一辆摩托车,到镇子上,从镇上再走路,那再晚也没关系。如果明天回去,他就要在县城住一晚上,可是这里没有亲戚熟人,就是有,他也不方便这个时候去找他们,如果真的出了事,就把人家连累了。

这时,陈小禾才感觉到肚子饿了,一路上,十几个小时,他啥也没有吃,半路上司机把车门锁了,赶大家下去吃东西,他也只是喝了杯路边店里的水,端了张凳子,远远地坐着,等大家吃完才一起上车。

陈小禾找了一个小饭店,把行李放下来,要老板炒一盘米粉。老板招呼他:你是山里的吧?看你样子是从外面发财回来吧?

陈小禾不习惯寒暄,他听起县城人的话是那么温软,相比起来,山里话显得硬邦邦的。山里人对县城人都有成见,觉得他们高傲,看不起人,仅有的一点热情也是假惺惺的。

他随便应道,是,在外面打工的。

出去好啊,大家都出去了,是在深圳还是广州啊?那地方好找钱。老板几下就把米粉端上来了,站在边上,点燃一支烟,搓着油亮亮的双手跟陈小禾说话。

陈小禾心里晃了一下,说,广州,深圳我没去过。

哦,广州啊,广州挺乱的,我上回去广州,乱得我一天也不想呆。深圳好,深圳是特区,有机会你们还得想办法去深圳。

陈小禾埋头吃粉,没再跟老板搭话。

县城不熟悉,但是这家乡米粉陈小禾太熟悉了,吃了一盘,他甚至还想再来一盘。但是,他没心思吃了,一盘米粉下肚,他忽然来了主意,决定明天一早回去。他心里好像亮堂了许多:犯法的不是我陈小禾,我不是回来逃亡的,不要把父母惊吓坏了,我回来是回避一下麻烦,把事情跟家里说个清楚,何必深更半夜回家,那样也不安全,谁知道半路上会出什么事情呢。以前没出门的时候他就听过,有人晚上打摩托车回山里,半路上跳出来几个蒙面人,提了刀子,硬是把两人的钱抢光了。

陈小禾出了饭店,再走了一条街,他不敢走太远,担心明天起来搞错了车站的方向。车站是他对县城唯一熟悉的标记,从车站出来,往右边一拐弯,就出了县城,汽车一头扎进山里,就是镇子的方向了。明天一早,车站有开往镇子的中巴车,他要坐最早的车,那么中午前就可以到家。

走了几步,陈小禾一抬头,看见了块“住宿”的灯箱招牌,他决定就在这开房子睡了。他没有住过旅店,由着服务员安排,住进了一个小房间。一个晚上35元,单人床,还有个洗手间。服务员一出门,陈小禾就把门锁链栓紧了,还拖了把凳子,顶在门板上。他想,要是晚上有人进门,只要推一下,自己就可以听到响动。他脱了衣服,躺到床上,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够安全,翻身起来把桌子上的水杯放到凳子上,这样,如果来人推门,一用劲,水杯一摇晃就会掉到地上,就是自己睡得再死,这个响動也足够了。

躺倒在床上,陈小禾真正感觉到累了。和在车上一样,他把装钱的包当作枕头,双手反剪,掂在脑壳下,两眼望着天花板,睡意一阵阵弥漫上来。可是,走廊上不时有人走过,踢踏不停,搞得他合不上眼。

陈小禾感觉到身体松了许多,脑子里开始想,要是自己不走,现在还在加班呢。可是,不走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这点他很明白,平时他喜欢看的就是侦破小说,他想得到,警察不会马上在深圳找他,首先是按凶手逃匿的线索查找,找不到,再根据他的资料找到原籍,那么也是几天后的事。虽然不是他打伤的人,但是,资料上显示的“陈小禾”就是他,在警察没有找到周正龙之前,肯定有一番麻烦。他紧张的不是自己会无辜做替死鬼,而是要回家给父母说清楚,一来让他们有心理准备,二来,在自己没有被纠缠上时,把钱交给家里,免得夜长梦多。如果周正龙远走高飞了,自己要证明不是那个残忍的陈小禾,肯定会有很长时间的奔波。他看到过一个报道,讲深圳发生一起强奸案,犯罪分子逃跑了,公安一追查,到了湖南一个村子,抓住了一个曾经去深圳打过工的小伙子,虽然他回家的时间有人证明,与作案时间完全不符合,相差好几个月,但是,他的名字与犯罪嫌疑人的名字一模一样。就这样,在看守所呆了好一阵子,才弄个清白。

公安是讲程序的,不是说你没干就没干。所以,到现在为止,陈小禾坚持认为自己采取这样的行动是对的。

迷糊之间,他不住地想,你他妈周正龙啊,把我害得够惨,你现在在哪里呢?你不是说男子汉要什么顶天立地吗,有胆下手怎么就没胆子承担呢?

就在陈小禾入睡之际,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连续不停地响,陈小禾一个激灵,问,谁?

服务员,请问你明天要不要赶路,要不要叫起床?

陈小禾大松了口气,说,5点钟叫我吧。

好的。服务员拖着胶鞋得得地走开了。

服务员走了,陈小禾又想到了厂里,工友们忽然发现自己不见了,大家会怎么猜想呢?班长和主管呢,他们怎么跟老板交代?虽然他没有跟老板正面打过招呼,但他觉得他是个好人,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些愧疚,真是对不起他们啊。陈小禾的岗位不是举足轻重的岗位,但是,忽然少了他,要找人顶上,也够他们麻烦一阵子的。陈小禾又想到堂哥,如果他去找自己,听说不见人了,他该多么急啊。

老半天,陈小禾终于迷迷糊糊睡进去了。

起床了,起床了!服务员的敲门声再次响起,陈小禾正被一泡尿涨得浑身发紧,他掀掉被子,翻身下床,死死地捏着小弟弟冲进洗手间,没看清楚厕盆子,掏出就射。一股剧烈的尿骚味直刺他的鼻孔,他才想起,除了昨天半路下车撒过尿以后,一直没有尿意了。

走出旅店,陈小禾就沿着昨天晚上走过的街道往车站方向赶。到了车站,他看到出站口已经排列了几辆大客车,这些都是发往外面的车,车头上挂着“深圳”、“广州”、“佛山”这样的牌子。他们是出去,而陈小禾是回来,他的方向不一样。他四处看了看,没有发现到镇子上的车。陈小禾忙向旁边的人打听,人家回答他,不知道有没有,好像进山的中巴早没人跑了。

陈小禾心里嘀咕,不是吧,才两年工夫,就变样子了。

事实上,陈小禾一直等到天大亮,才闹明白,真的没人跑中巴了,现在进山的车是私人的小货车,拉人也拉货。陈小禾上了一辆车子,开车的很热情,帮他把行李放安妥,问他,嗯,怎么没见过你啊,你是哪个村的?

哦,我是上山人,不是河唇街的。陈小禾答道。

车上没坐满人,倒是堆满了猪饲料、杂货什么的,陈小禾的左手就搁在饲料堆上,饲料软软的,还散发着小麦的香味。车子一拐,就开始爬坡了,向莽莽群山挺进。这样的山路,对山里的司机来说,就像家常便饭。司机一边漫不经心地开着车,一边不住回头跟车上的乘客搭话。

对车上的几个人,陈小禾同样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家离镇子远,在山顶上,他读完初中,没在家呆多久就出门了,车上的人当然也不认识他。

你是上山的啊?姓陈吧?噫,你那有谁在深圳打工的呀,昨天有两个外地人坐我的车,说要去上山找个人。司机回头跟陈小禾说。

陈小禾怕听错了,伸长脖子问,外地人?找谁的?

记不得了,好像是说陈小什么,我说不认识,都晚上了,我给他们指的路,我担心他们搞不清楚,山上的路多弯,一走错就到海南岛去了。

两个人?什么样的人?陈小禾急切地追问。

一个年纪大点,一个像做儿子的,哟,个头跟你差不多。司机答道。

陈小禾心里松了一下,这就不像警察了,但是他忽而又紧张起来:莫非是周正龙?他来干什么,他现在还在那吗?他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

他的心里不由得催促起司机来,狠不得一下子开到山脚下。一路上,下了两个人,卸了两次货,中途又等一个人,折腾了很长时间,陈小禾几乎没有了耐心。车子一到镇上,刚停稳,他就拉开车门跳了下来。

对此司机非常不高兴,白了陈小禾一眼,道,急什么急,要出了什么事,谁负责啊。

陈小禾拎了自己的行李就走,司机喊,喂,就这样走啊,车钱没给呢。

多少?陈小禾边掏钱包边问。

8块钱,你不知道啊?司机没好气地说。

陈小禾真的不知道,因为上次坐中巴出去,是堂哥付的钱,好象是5块钱。

给了钱,陈小禾穿过河唇街,拐上邮电局门口那座石拱桥,一直往前走,农贸市场背后就是上山的石板路了。他忽然想到,该给家里带点什么吧,比如猪肉啊豆腐啊。正在他寻思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他,小禾!小禾!

陈小禾一看,是大堂哥。

哥!陈小禾叫道。

小禾,你回来了,等等我,我买点菜回去,你爸交代的。堂哥快步跑了过来。

哥,我家是不是来什么人了?陈小禾问堂哥。

等下我跟你说。堂哥一转身进了农贸市场。

一会儿,堂哥出来了,手里拎着一袋子猪肉。他抢过陈小禾手上的包,说,走吧,快点回家。

住在山顶上的人家,要不是有什么贵重的客人,是很难得下山来买菜的。跟在堂哥屁股后面,陈小禾心里像打鼓一样。

哥,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找我?

小禾,回去再说,我们都知道了一些事,你的朋友和他父亲已经到你家了,他们是很讲道理的人。

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到家都12点了。

他们说了什么?

小禾,我们都知道了,回去说吧。那做父亲的真的开明,他是把儿子打着来的。

陈小禾一听,心里更乱了。

小禾,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我们都想不到的。你爸妈正为你急呢。

哥,我就是怕他们急才回来的。

那工作呢?厂里领导知道吗?你二哥知道吗?

不知道。

哎,那他们也急的,都到这地步了,别说了,快回家。

两年没爬这山路了,陈小禾不免感觉吃力,两腿像僵硬了似的。过去,他是可以憋着气一家伙冲到山顶的。

远远地,陈小禾看见自家的屋顶了,一股直直的炊烟树在空中。他忽然犹豫起来,等会与周正龙见面,该怎么说啊。这时,一股山风呼的刮来,家里的大黄狗箭一般从山坎上飞过来,满身草屑扑到陈小禾身上,咬住他的裤腿,狠狠地扯了一下,陈小禾被突然袭击弄得踉跄了几步,惹得大堂哥大声笑了起来。堂哥的笑声和大黄狗的叫声,把母亲从屋子里引了出来。陈小禾远远地看见了母亲脸上的惊恐,尽管正在被儿子回来的喜悦交织替换。

母亲扯下陈小禾背上的包,伸手掸了掸他身上的灰尘,什么话也没说。

走进屋子,陈小禾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那儿的周正龙。周正龙看见他,惊奇地站了起来,叫,陈小禾!

陈小禾也看见了周正龙的父亲,一个矮矮实实,脸膛黝黑的中年汉子。陈小禾叫他,阿伯,你来了?

周正龙父亲走过来,好像要说什么,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拉了拉陈小禾的手,偏头狠狠地瞪了周正龙一眼。

父亲在灶间里鼓捣饭菜,陈小禾走了进去,叫了声,爸。

显然父亲被儿子的忽然出现搞得有点惊慌失措,但是很快就平静下来,说,回来了?怎么这个时候到的?

昨天晚上太晚了,我就在县城过的夜。陈小禾帮父亲添了把柴草。

住的旅店?父亲翻炒了一遍锅里的菜。

是的,35元。说出口,陈小禾又担心父亲心疼钱。

人没什么事就好。父亲说道,出去陪客人吧,啥也别怪人家,人家大老远赶来。

陈小禾回到厅子里,在周正龙父子边上坐下。看了眼周正龙,问,你是什么时候走的?

周正龙胆怯地斜睨了父亲一眼,说,当时我就走了,先回的家,昨天晚上到了你这。周正龙说话的声音沙哑,好像大病了一场。

周正龙父亲把凳子往陈小禾身边挪了挪,说,小侄子啊,周正龙这会对不起你了,我都听他说了,你们在外面比亲兄弟还亲,这狗崽子却不仁不义,昨天我差不多要把他活活打死了。

阿伯,事情发生得突然,你就别怪阿龙了,我们再想办法吧。陈小禾说。

想什么办法?我要他先到你家,说明情况,要么在这等公安抓走,要么马上回深圳去投案自首,害自己就够了,害别人那是我们家十八代没有做过的事!

陈小禾的心窝被重重地撼了一下,不由得抬头向周正龙父亲投去敬重的一瞥。

不消一会,父亲就招呼母亲和堂哥张罗桌凳吃饭了,陈小禾闻到了阵阵久违的家里的菜香,旅途的劳累和内心的惶恐、焦急逐渐飘散。他向周正龙露出了笑脸,说,咱吃饭,吃了饭再说。

周正龙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真切的愧疚和恐惧使他开始泪流成河。他的情绪变化,忽然让大家措手不及。陈小禾拉了拉他:周正龙,你急什么急,我们都在这,有事大家想办法!

不!我不去投案,我马上走!我死也要死在外面!

周正龙突然咆哮起来,甩开陈小禾的手站了起来,往门外冲,陈小禾才发现他的腿一瘸一瘸的,知道这肯定是被他父亲打的。

大家蜂拥而出,把周正龙团团抱住。老半天,周正龙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大家才开始上桌子吃饭。陈小禾父亲打起了一缸自家酿的米酒,给大家倒满了碗。而丰盛的菜好像激不起大家的胃口。陈小禾的大堂哥开口说话,大家先别焦急,现在深圳那边是什么情况,我们也不清楚,等会我到镇上去,找派出所的人问问,按道理要是出情况了,这边也该接通知了,顺便也给我弟打电话,叫他打听外面的情况。

这办法好,我们先喝酒。陈小禾父亲端起碗,邀大家喝酒。

虽然大家刻意把气氛搞轻松,但是周正龙父子依然沉默寡言。

吃完饭,大堂哥就要下山,周正龙父亲忽然提出,要去大家一起去,听个明白。执拗不过,大家只好同意了。于是,周正龙父子、陈小禾父子,大堂哥浩浩荡荡地下山,老黄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乐颠颠地跑在前面,做开路先锋。

下得山来,大堂哥把一行人带到镇政府的大院子里,他先去找到一个熟人,再由熟人带到院子边上的派出所里。派出所所长刚刚午睡起来,一脸的睡意,被眼前一干人搞得有点糊涂,边把大家让进屋边说,胆子大啊,杀人了吗?我们没接到协查通报啊。

大堂哥给所长递上烟,把事情具体说了一遍,所长听了,看了看周正龙父子,说,觉悟高,觉悟高!估计没啥大事,有大事早通知我们了,我打电话问问。

所长向陈小禾问了深圳具体的地点,然后拨了个电话:县局吗?小李啊?我老黄啊,帮你黄叔要个电话,深圳的,什么水田派出所,有个案子……哦,你真行啊,查到了?哦,我记下……谢谢小李,什么时候进山来啊,黄叔请你吃野猪肉……

所长放下电话,接着拨通深圳,说,喂,喂,水田派出所吗?我想问问……哦,哦,谢谢了。

所长把声音提得老高,用蹩脚的普通话跟对方通着话。大家的心都被提了起来。周正龙的脸色发白,双腿打颤,陈小禾下意识地扶住他。

所长放下电话,陈小禾堂哥又给他接上一根烟,急切地等他说话。所长吐了口烟,被呛着了,咳嗽了一阵,说,深圳回话说,是前天下午的事吧,什么羽毛球厂是吧,他们是接到过一个警情,出了警,但是伤势不重,伤者到医院处理过,没事了,简单的矛盾纠纷,派出所也没立案。

什么?周正龙惊讶地说,不可能,我明明打伤了他的!

你想坐牢是吧,要坐现在叫所长给你逮起来!这回便宜你这个狗崽子了!周正龙父亲怒目圆睁,一巴掌重重地落在了周正龙发白的脸上。

陈小禾浑身松懈了下来,他走过去拉了拉周正龙的手,这时他想告诉他,路上遇到小盐了,可是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麻痒痒的开不了口。

责任编辑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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