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忠诚,1982年7月13日出生于辽宁葫芦岛。现为葫芦岛市连山区寺儿堡九年一贯制学校语文教研组长。毕业于渤海船舶职业学院师范教育系。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葫芦岛市文联第二届签约作家。有多篇小说发表在省级、国家级文学期刊,长期为中国教育报文化版笔记专栏撰写文学笔记。
河床白骨一样,龇牙咧嘴地横卧在村落中央。
河床南岸住着一户老石匠,打磨了一辈子石头,没娶过一房女人以续香火,一个人寂寞地过。只到了晚年,老石匠在石场拾到一个女婴,抱回家喂养。老石匠祈求小女孩多福多寿,给取了名字叫小多子。老石匠临死前,给多子找了婆家,那年多子七岁。小丈夫是红婶家的独苗小寡子,就住在河床的北岸。对这门亲事,老石匠本不乐意。小寡子是个智障儿,一天到晚在红婶奶头上拱来拱去,淌一口明晃晃的涎水。不乐意归不乐意,老石匠还是在咽气前将小多子嫁了过去。老石匠想过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红婶心善,过了门,吃穿亏不了多子。
事情定下了,红婶就张罗着要迎多子过门。多子七岁,寡子才三岁。多子和寡子的嫁娶不同于成年人的嫁娶。小多子嫁到红婶家先过平常日子,等到小寡子十二岁才能正式圆房,成为夫妻。迎亲那天,红婶请了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小寡子由本家嫂子抱在怀里走在队伍前面。小寡子在嫂子怀里一副不知香臭的样子,嘴巴张着,啊哈啊哈地叫,鼻涕挂下来了,抬起手一把抹进嘴里。嫂子赶紧替小寡子擦抹干净了,并低低地训斥小寡子,腌■,鼻涕腌■,不能吃,记着鼻涕腌■。小寡子啊哈啊哈地答应着嫂子,鼻涕又挂下来,伸手又要去抹,嫂子抬袖子替小寡子抹干凈了。
事先红婶给小多子做了一套红衣裳,叫人给送过来了。小多子穿在身上,白里透红,像一朵早春的杏花,粉粉白白地开在枝头。小多子红衣红袄,走到小寡子的叔伯嫂子跟前,扬起红扑扑的小脸说,嫂子,寡子给我抱吧。嫂子看着小多子,脚步走得有板有眼,话说得有板有眼,心里先替婶子欢喜了小多子。嫂子笑,多子,寡子今儿个就由嫂子抱,过了今儿个都归你抱。小多子没听嫂子的,伸出手去,嫂子就将小寡子给了小多子。多子将寡子抱在怀里,有模有样,都不像七岁的小闺女了,真真就是十七岁的小母亲了。
迎了小多子,一队人在干燥的河床中间穿过,响器呜呜哇哇吹得高亢嘹亮,从南岸回到北岸,踢踏起一路尘烟。红婶摆了几桌酒席,院子上空飘满了喜庆的颗粒。红衣红裤的多子抱着小丈夫,大模大样地走进了婆家。客人们吸溜着烫嘴的汤菜,都夸寡子的小媳妇。
客人们散掉后,院子里凌乱不堪。桌子不像桌子,板凳不像板凳,碗盏家什沾着汤油堆在潲桶里。小寡子缠磨着娘,哭哭咧咧地要红婶喂奶。红婶拗不过儿子,躲到屋里屁股压着炕沿,撩起袄衫给寡子喂奶。寡子咬着奶头也不好好吃,嘴巴一张一合,咬来咬去,都冒血水了,疼得红婶嘴巴一咧一咧,拍打寡子屁股骂小该死的。红婶丈夫死掉了,就留下这么一棵独苗,红婶嘴上骂,手上拍打,心里却是疼着呢。院里,小多子脱掉了新嫁衣,里面是摞着补丁绽了线的棉袄。将袄袖挽到胳膊肘上,露出白白的胳膊。多子在水缸里舀来清水,倒在潲桶里洗碗盏家什。小北风丝丝拉拉地挠抓人,她的胳膊在冷风冷水里冻得红红的。多子稀里哗啦地洗了一大盆碗盏,将脏水一桶一桶倒进阴沟里。
红婶哄睡了小寡子,到院里帮多子洗涮。多子将洗净的碗盏家什整齐地码放在桌子上。多子不歇,手里提着扫把,一点一点地打扫起了院子。红婶跟多子说,多子,你去看着寡子,我来扫。多子没有将扫把给红婶,说,娘,爷爷说了,过了门就是你家媳妇,屋里屋外的活计不能等婆婆说,要抢着干。红婶听多子给自己叫娘,脸上怪不好意思的。红婶年岁并不大,才二十四,也是如花似玉的年龄。红婶说,多子,没圆房呢,不用叫娘,还是随便些好,叫婶。多子说,爷爷说过了门就是一家人,早晚都得改口叫娘,早叫显得亲近些,一家人不生分。这哪像一个七岁的小丫头说的话,十七岁的小媳妇也说不出这样中听的话来。红婶看着七岁的多子,眼神像个亲娘,暖洋洋的。红婶回到屋里扯一张红纸,包了一个红包,塞给多子。多子不要红婶的钱。红婶推给多子,说,本来这份钱该圆房那天给,这是改口钱,婆婆给儿媳妇的,今儿个你叫了娘,改口钱就今儿个给了。多子还是不肯收,红婶就将钱塞到多子的裤袋里。多子给红婶塞回去,嘴上说,娘先替我保管着,用了找娘来拿。
红婶和多子拾掇着院子。多子一口一个娘,叫得红婶心里痒痒的。院里院外,屋里屋外,重又整齐如新了,天也落黑了。多子说,娘,我回家了,该给爷爷煮饭了。红婶给多子包了一包菜饭拿着。多子爷爷和红婶有约定,红婶先将多子迎过门,等多子爷爷走了,入土了,多子才能住进红婶家。多子将菜饭捂在棉袄里,顶着夜色,一双小脚啪啪地踩着冻土路,跑过面目狰狞的河床,跑回到爷爷身边去了。
多子过门二十五天后爷爷死了,就埋在了老院子里。
哭过了爷爷,多子顶着孝住进了红婶家。红婶待多子像亲闺女,吃喝穿戴,样样不亏着多子。多子负责带小寡子。小寡子除了吃奶,并不贪恋红婶,跟在小媳妇屁股后面,走东家串西家。没圆房呢,寡子得给小多子叫姐姐。一身腥膻奶气的小寡子,整天姐姐长姐姐短,高一声低一声的,叫起来没完没了。多子呢,亲亲热热地答应着,不像小媳妇,就像亲姐姐。没事,多子也教寡子唱歌。唱啥歌呢,多子先教寡子唱爷爷教给她的《坐门墩儿》。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啥呀?
点灯说话儿,熄灯做伴儿,
明儿早晨起来梳小辫儿。
唱完了,小多子给寡子梳辫。红婶为了寡子好养活,在他后脑勺上留下一撮毛,每次剃头都不剃掉,得到十二岁,过了童子年龄,和小多子圆房了才能剪掉。小多子坐在门槛上,小寡子坐在小多子腿上。多子在寡子脑瓜后面鼓捣起来。多子给寡子编了一个麻花小辫,拴了一截红头绳,头绳褪了色彩,发白。小寡子愣头愣脑地问小多子,为啥给他梳小辫。多子说,寡子,我不是你姐姐,我是你小媳妇儿,等你大了要和你圆房的。啥叫圆房?寡子问。这个问题,多子也糊涂,是啊,啥叫圆房呢?多子倒是听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过,圆房就是睡一个房子里。多子想,她每天都抱着寡子睡觉,岂不是天天在圆房?多子弄不明白大人们的事。可多子知道寡子是自己的小丈夫,自己是寡子的小媳妇。多子回应寡子说,圆房就是圆房,好玩着呢。寡子听说圆房是一个好玩的事,就晃着多子大腿要和她圆房。寡子脑后的小辫和头绳一晃一摇的。多子说,得等你到了十二岁,姐才能和你圆房呢。小寡子并不饶小多子,就说,十二岁就十二岁,我现在就十二岁了。小多子撅着嘴,很生气的模样。多子说,寡子,你还得七八年才十二岁呢,小屁孩,还吃着鼻涕,就要媳妇,羞不羞?接下来,多子就给小寡子胡乱唱现编的歌,哄小寡子笑。
小屁孩,羞不羞,
拿块牛屎当土豆,
咬一口,臭臭的,
扬手丢给小花狗,
小花狗,摆摆手,
一口咬在嘴里头。
小多子的歌现编现唱,没什么实质性内容,信口一唱,往往逗得小寡子滚出鼻涕来。这时,小多子就会拿衣袖给小寡子将鼻涕刮干净。小寡子和小多子好得很,也听小多子话。在红婶面前,小寡子多半哭哭闹闹,哄也哄不好。小多子走过去,将小寡子领到门槛前,多子坐在门槛上,寡子坐在多子腿上,小多子给小寡子梳小辫唱歌,寡子就破涕为笑了。村人们在红婶面前说,养儿养儿,养大出飞儿,看来亲娘也不如小媳妇儿。红婶嘻嘻哈哈笑,心里很熨帖,欢喜小多子。
红婶从地头回家来了。小多子就到大门口抱来柴火,蹲到灶膛前去烧火煮饭。雨季返潮,灶膛不好生火。小多子脸贴着灶口,憋得通红,往灶膛里吹气。小寡子蹲在小多子后面,呜呜哇哇帮着她用力。火苗忽然从灶口喷出来,燎了小多子额前那绺头发。多子双眼流泪,吭吭咳嗽。红婶要小多子去洗脸,自己蹲在灶前烧火。小寡子搬过板凳,要小多子坐到院子里去。小多子眼睛还在流泪,小寡子就凑到她脸上去,噗噗地给她吹眼睛。
寡子十岁了,还是鼻涕一把,涎水一把,没个成色。而多子十四岁了,有了大姑娘样子。脸更好看了,白白嫩嫩的,如塘里的一朵荷。多子早过了不谙世事的年纪,明白了丈夫和媳妇的关系,懂得了圆房的意义。知晓了这其中意义,多子惆怅了。眉头常常会锁着,笑容几乎看不见了,不再唱那些儿歌童谣了,藏了一肚子心事。再有两年,寡子就十二岁了,到了童子年龄就要圆房了。多子就要给寡子暖被窝,洗衣,洗袜,做饭,夜里吹了灯,还要摸黑给寡子生孩子。
有那么一天,小寡子从外面回来,拉着多子要给她唱歌。多子说,寡子,你唱吧,姐姐看你能唱个啥?小寡子就给小多子唱了另一版本的《坐门墩儿》。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干啥呀?
点灯,说话,
吹灯,生娃娃。
小寡子唱着歌,扯着多子的衣角。多子听了小寡子的歌,生气了。抬手打了小寡子,拧了寡子的嘴巴。多子训斥小寡子,哪里听来的下流话,以后再敢唱这种没羞没臊的歌,姐把你嘴拧歪了。多子下手重了,小寡子哇啦哇啦哭起来。寡子给多子唱歌,红婶听见了。多子打了寡子,红婶站在锅台前也看在了眼里。红婶欢喜小多子,拿多子当亲闺女养,可寡子毕竟是身上掉下的肉,感情上更近一层。红婶脸上有些不好看了。拉过寡子的手,给寡子吹气揉搓,哄小寡子不要哭。
红婶哄好了寡子,对多子说,多子,寡子不就唱个歌吗?寡子唱得也对,他迟早有一天要和你圆房的,可不就是点灯,说话,吹灯,生娃娃吗?小多子不说话了,接过小寡子的手,握在掌心里一下一下揉。红婶半开玩笑地说,好么,这才有个媳妇样子呢。多子没说话。多子过门七年了,一直搂寡子睡。寡子贪恋多子的被窝,不和娘睡,只和多子姐姐睡。吃了晚饭,要睡觉了。往炕上捂被子时,多子站在红婶身后,说,娘,我不想和寡子一起睡了,我要单睡。红婶听出了多子话里的意思,知道这孩子有心事了。
红婶说,迟早要圆房的。
多子说,还有两年才圆房呢,圆房再一起睡。
红婶说,多子,你是不是嫌弃寡子了?
多子说,娘,你想远了,你养了我七年了,我迟早要给寡子当媳妇。
红婶说,多子,娘知道寡子配不上你,等你和寡子圆房了,给寡子生下个娃娃,娘做主再给你找个好人家。
多子说,爷爷临死前告诉我,吃了谁家粮食,就是谁家媳妇。
夜一黑下来,多子就钻到被窝里去,被子捂得严严实实,捂出了一脑门子白毛汗,贴身小衫湿漉漉的。多子做了梦,梦见自己成了漂亮的新娘子,骑在白马上来迎亲的是穿戴一新的小树子。多子很幸福地迎上去,刚要投到小树子怀里去,一眨眼,小树子变成了挂着鼻涕的小寡子。小多子就惊醒了,在被窝里嗡嗡嘤嘤地哭到了天亮。
小树子是村里的一个男孩子,大小多子一岁。冬天黑得早,乡下孩子常玩一种藏猫猫的游戏。十几个孩子分成两伙人,一伙藏起来,另一伙找。乡下可以躲藏的地方多得是,猪圈,柴房,草垛,屋顶,有时也往坟茔地藏。乡下孩子野,胆子大,不怕钻坟茔地。小多子和小树子经常会分到一伙,两个人喜欢一起藏起来。小多子在小树子身上,闻到了不同于小寡子的气息,那是真正男孩子的气味儿。藏猫猫回家了,夜里搂着小寡子睡觉,那种气息老在鼻子前打转,酸酸甜甜的。
有一天,小多子和小树子藏到了干草垛里。草垛里空间狭小得很,多子和树子几乎贴在一起了。多子和树子心思都远了,不在藏猫猫上了。小树子很冒失地亲了小多子的脸。吓得小多子在草垛里将脸捂住了。树子才不管多子的手呢,撕开多子的手,亲在了多子嘴上。多子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就在草垛里和小树子亲着嘴。多子觉得身体叫小树子点着了一股火,再不跑就要将草垛烧着了。多子推开树子,冲出草垛跑回家了。那个晚上,多子的嘴唇老是滑腻腻的,老想用手去擦,有几次手掌都挨到嘴巴了,又缩回去了。多子舍不得去擦了。在那种滑腻腻的感觉里,多子失眠了,泪水悄悄地流了几次。
多子喜欢小树子,可这是没有用的。自从进了红婶家大门,小多子就要做小寡子媳妇。再过两年,小寡子满了十二岁,红婶就要给多子和寡子圆房了。小多子告诫自己不要再去和小树子玩藏猫猫了。可到了晚上,小多子还是管不住自己,领着小寡子往村口跑。分伙玩游戏了,多子心跳得乱乱的,不想和小树子分到一伙去。结果还是分到了一伙。小树子拉起小多子就走,小多子管不住自己的腿,和小树子走了。还是藏到干草垛里去,照例让小树子亲了嘴儿。
后来,多子心里就装下了小树子,有了心事了。夜里常做新娘出嫁的梦,先是小树子穿着新郎衣裳,骑着高头大马来接小多子过门,等到了眼前,小树子又变成了小寡子,小多子的梦就醒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漆黑的屋顶,盯出两汪晶莹的水光。小多子白天干活常常会走神,眼睛望着远方,没有任何目标,空空荡荡的。末了,多子会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句,要是能当小树子媳妇就好了。想到这里,嘴巴里就有了小树子口水的味道。
出事了。
小寡子十一岁半,再过半年就要圆房了,却掉井里淹死了。红婶哭得死去活来的,命都不想要了,脑袋往墙上撞,额头都碰出血来了,一绺一绺淌了一脸。小多子看着让水泡得肿胀发白的小寡子,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疼痛。八年了,小多子早拿小寡子当成一个小弟弟了。要埋小寡子了,红婶哭背过气了两三回。小寡子没到十二岁,不能进老坟茔,不能用棺材装殓,也不能立坟头。而红婶坚持要给寡子立一座小坟,多子就给立了,在红婶家门前山坡上。小寡子的坟很显眼,红婶和小多子一抬眼就能看见。
埋完了小寡子,炕上只有了小多子和红婶。没了小寡子,寂寞了,屋子冷冷清清。红婶还在流眼泪。小多子睡在红婶怀里。这么多年了,小多子拿红婶当亲娘了。后半夜,红婶的哭泣声歇了一阵。小多子就想起了小树子。小寡子死掉了,小多子就不用做寡子媳妇了。小多子可能要做小树子媳妇了。小多子想到这些,心里本该兴奋才是。没有。忧郁得很,寡淡得很。心里有了很深很重的负罪感,仿佛小寡子就是小多子推到井里面淹死的。小多子又想起了小寡子。小多子一闭眼,眼前就是小寡子在笑。
红婶魔怔了。家里的活计都落在了小多子的头上。红婶整天翻箱倒柜,将小寡子的衣裤找出来,裁裁剪剪,给小寡子做各种式样的小衣裳。又将墙上挂着的袼褙片子摘下来,掸去尘灰。先是給小寡子剪鞋样子,再拿样子裁袼褙,一针一线纳起了鞋底,做起了小鞋子。红婶用去了家里所有的袼褙,给小寡子做了夏天的凉鞋。春秋的单鞋,还有冬天的棉鞋。柜子里所有小寡子的衣裤都裁剪掉了,花花绿绿,小衣裳做了一大堆。红婶还嫌小寡子不够穿,将自己的衣裤,小多子的衣裤都拿出来裁剪了。小多子没有制止红婶。红婶给小寡子裁剪衣裳,小多子有时还要给她打下手。红婶哭一阵,笑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恍恍惚惚,裁裁剪剪。后来,家里再也没有可以裁剪的衣裳了。红婶就拆掉了做好的衣裳,重新给小寡子裁剪。
要到小寡子生日了。要是不死,小寡子会和小多子圆房的。红婶忽然叫过小多子说,多子,寡子生日就要到了,娘要张罗着给你们圆房。小多子睁大了眼睛,娘,寡子死了呀。红婶笑了,这几天寡子老给我托梦,说,娘,你给我和多子姐圆房吧,我想她了。好几天了都这样,我想还是给你和寡子圆房吧,不然寡子闭不上眼睛,老回家缠磨我。多子,你和寡子圆房了,过了一百天,娘就不留你了,你想嫁人就嫁人吧。多子不说话,不想刺激红婶。多子想,圆房就圆房吧,圆了房就可以嫁小树子了。本来到了这个家,就是来给寡子当媳妇的。白吃了人家九年高粱,不当人家媳妇说不过去。
小多子答应了红婶。红婶的精神似乎一下子就好了,整天张罗着给寡子和多子圆房的事。红婶先到画匠铺去扎了两个纸人,一男一女,分别是寡子和多子的替身。圆房后,两个替身纸人要拿到寡子坟前烧掉。红倌绿娘子,被子要大红大绿。红婶裁剪了被面褥面,絮好了棉花,针脚细细密密,缝得平平展展。
圆房那天晚上,叔伯嫂子来给新人铺炕。炕头是一双大红被褥,挨着红被褥铺着多子的绿被褥。红婶端进来一个瓜瓢,里面是红枣,花生,桂圆,还有瓜子。红婶将一瓢“早生贵子”泼在红红绿绿的被褥上,心满意足地退出了寡子和多子的新房。嫂子端过一碗“儿女汤”,里面漂着红枣,花生,麻籽。嫂子告诉多子,睡觉前记得喝掉这碗汤,要背对着外屋,坐到门槛上。嫂子嘱咐过了小多子,也退出去了,轻轻掩了房门。
多子喉咙里发紧,干得很。端过那碗象征着“儿女双全”的热汤,咕噜咕噜喝下去。胃里暖和了,额前出了一层细汗。喝过了汤,多子乏累了。圆房么,就要和寡子睡到一起了。寡子死去半年了,早烂成了一把骨头。多子掀开橱柜的布帘,里面立着一个红衣红裤的纸人,是个喜眉喜眼的小男孩儿。多子用双手去捧寡子。寡子太轻了,纸张发出■■■■的声音。多子将寡子轻轻地抱在怀里,就像寡子活着时抱起寡子一样。这哪里像一个圆房的小媳妇抱小丈夫,就是姐姐抱起哭闹不止的小弟弟,哄弟弟入睡。多子轻轻地对寡子说,寡子,来,跟姐一起睡觉吧,走了这些日子想姐姐了吧。
说来说去,多子就哭了。多子听爷爷说过,活人眼泪不能沾到替身上,尤其是女人眼泪,沾湿了替身,替身就会活过来成精的。多子渴望一个小弟弟活回来,有个小弟弟多好呀!可多子又怕寡子活回来,缠磨自己,不要这个姐姐了,非要姐姐做媳妇。多子抹净了眼泪,掀开大红被子,将寡子放在褥子上,轻轻盖了被子。多子拾起被褥上的红枣,花生,桂圆,还有瓜子,坐在大绿的被子上,一颗一颗,剥着桂圆,花生,瓜子吃……夜深了,多子困倦了,解开衣裳,将雪白的女儿身睡到绿娘子的被窝里去。身边睡着一个纸人,多子不害怕。那不是纸人,是小寡子,小寡子不是小丈夫,是小弟弟。想到这里,多子将纸人抱到新娘子的绿被窝里来,让寡子舒坦地睡到自己嫩白的臂弯里。多子拍寡子入睡,哼唱起了好听的童谣,从多子的《坐门墩儿》唱到了寡子的《坐门墩儿》。在满炕的月光里,多子的眼泪还是弄湿了臂弯里的寡子。
圆房过了百日,多子去找了小树子,说,树子,你娶了我吧。
树子说,好,我去找我娘说,我明天就娶了你。
树子迫不及待地去找娘。
树子说,娘,我要娶小多子当媳妇。
树子娘说,什么小多子,哪个小多子?
树子说,就是红婶家的小多子,我要娶小多子当媳妇。
树子娘说,哪里还是小多子,都是寡子媳妇了,你怎么能娶人家媳妇当媳妇?
树子说,娘,寡子死了半年多了,小多子当不成寡子媳妇了,小多子还是小多子。
树子娘说,多子和寡子圆过房了,圆房了就不是小多子了,就是寡子媳妇了。
树子说,娘,多子和寡子圆房是哄红婶玩的,小多子还是小多子。
树子娘说,圆房就是圆房,圆房了就是人家儿媳妇了。替身都烧到一个瓦盆里了,就等于睡到一个被窝里了。
树子说,娘,那我就娶寡子媳妇当我树子媳妇。
树子娘说,寡子没过童子年龄就死掉了,是小多子克死的。多子是个克夫命,我可不想眼睁睁看着我儿子也被她活活克死。
树子说,娘,寡子是自己掉到井里面的,不是小多子克死的。
树子娘说,好端端怎么就掉到井里去了,小谷子,小春子,怎么不掉井里,偏偏是小寡子掉到井里去了?圆房了,小寡子死了,小多子就不是小多子了,连寡子媳妇都不是了,小多子就是个小寡妇了。我怎么能允许一个克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进家门呢。
树子说,娘……
树子说不过娘,就来找小多子商议,将娘说的话当着多子说了。多子就沉默了。小树子说,多子,我们跑吧,跑得远远的,我娶你当媳妇。多子看看天,看看游来游去的云朵,淡淡地说,不走,爷爷在这儿埋着,没有爷爷我就被冻死了。红婶在这里住着,她疯掉了,我走了红婶就得死掉,没有红婶,我早饿死了。小寡子也埋在这里,我是来给寡子当媳妇的,房也圆了,我就是寡子媳妇了。我不走,哪也不去。
树子抱着头痛苦地说,多子呀……
河床依旧白骨一样,龇牙咧嘴地横卧在村落中央。
红婶的病没有好转的迹象。红婶给枕头穿上小衣裳,解开衣襟给枕头喂奶,口里念念着小寡子。小多子从圆房那个晚上告别了少女时代,成了寡子媳妇。没人再叫她小多子了,张口闭口都叫她寡子媳妇。
树子娘给树子说了一门亲事,媳妇比树子小五岁。娶亲那天,刚满十二岁的小媳妇穿了一身大红衣裤,坐在轿子里抹眼泪。村里人都去看热闹。寡子的嫂子来叫小多子,说,寡子媳妇,去看看热闹吧。多子没去。多子将红婶锁在屋里,挑起水桶去井台挑水了。多子一担一担地挑,挑满了水缸,又往菜地里挑。浇完了菜地,又挑水泼院子。总之,多子不想停下来。扁担将肩膀上的衣裳磨漏了,皮肉磨碎了,淌下了红红的血丝。响器呜呜哇哇在树子家门前吹得很响。多子实在挑不动了,就瘫坐在门槛上。多子不想听那嘹亮的唢呐声,两只手掌使劲地捂耳朵,那声音还是从手掌缝隙里钻进了耳朵,多子就哭了。哭了一阵,红婶呜哩哇啦地喊饿了,多子抹净了眼泪,蹲到灶台前去烧火了。
女孩子们嫁人,男孩子们娶小媳妇,响器成天响个不停。呜哩哇啦,呜哩哇啦,喜气洋洋。后来,村里只剩下一个小多子跑单帮了。多子不去找那些小媳妇们玩。多子从不找人说话,也就没人知道多子心里想些什么。倦了,累了,多子会走过白骨一样横躺着的河床,回到老院子去。多子也不哭,只在爷爷坟前枯坐一阵。农历的每月初一、十五,多子还会在爷爷坟前烧一炷香。多子也不和爷爷说话,只低头烧香烧纸钱。多子在怪爷爷吗?不像……多子不和谁说话,日子一长,多子就哑巴了。洗衣,烧火,种田,伺候红婶,哑巴小多子一声不响地当起了小寡妇。
责任编辑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