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莹
陕西耀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第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现供职于陕西省政府部门。有《俄罗斯日记》《旅途慌忙》《中国9910行动》等多种著作,秧歌剧《米脂婆姨绥德汉》获国家“文华奖”优秀编剧奖等。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
我对若冰先生的敬重,不仅是阅读《柴达木手记》带来的收获,也不仅是聆听过作家语重心长的讲话而获得的仰慕,先生与我还真有过一段难忘的往事。
那是在上世纪八六年的春天,省作协那些获得重生的老作家们以极大的热忱把陕西文学青年组织起来,冠以文学新军的称号向如日中天的文坛隆重推出。我有幸被选进其中,集合在三原县一间部队招待所里。这三十三个青年人喝了酒打了枪,便奋笔疾书各显神通,创作了三十三篇小说。为提高作品的质量,作协为每位作者以“一帮一”的形式配备了辅导老师,安排给我的老师就是若冰先生。这让我既激动又胆怯,激动的是若冰先生以其特有的文学成就雄立于中国文坛,而且还是陕西文学界的资深领导,有幸能就此聆听他对文学的思考,那对我来说不啻“千载难逢”。胆怯的是,我仅仅是一个在企业做工的文学青年,仅仅发表过寥寥几篇小说,如此显赫的文学大家能对我展示多大的热情呢?
应该说,那几年我是常去建国路上的作协大院晃悠,若冰先生也是见过的,一张方方的脸庞,见到我们会淡淡地笑笑,却也言语不多,我对先生只是虔诚的仰视了。但是等我把短篇小说《珍藏》用钢笔整整齐齐地誊好,再用订书机订齐,夹进一本杂志里,骑着自行车进入建国路旁边一处院落,爬上一栋灰砖小楼,轻轻敲开一扇灰色的房门,恭恭敬敬地把小说递上去,若冰先生听了我的介绍亲亲地笑了,让我坐在一只简易人造革沙发上聊起来,甚至还把抒玉老师也叫过来让我认识。我坐在那里忐忑不安,手脚都不知怎么摆了,而他只一句“你在厂里那么忙还想写小说?”就把气氛一下松弛下来了。但是随后的谈话,文学在我们的话题里并不多,他只是强调写短篇小说要多读莫泊桑、契诃夫等经典作家的作品,从中体会和把握小说技巧,特别是要学会从小事情里提炼深刻的主题,还特别提到几位当红青年作家的短篇小说。不过,我们更多的是在谈论工厂,谈论兵器,谈论当时工厂里青年人的思想。这让我感到很意外,也很兴奋,因为工厂和青年几乎是我那时工作和生活的全部内容。
几天后,我又敲开了那栋灰色小楼上灰色的房门,若冰先生让我又坐到那只简易沙发上,告诉我稿子他已经看过了,淡淡地鼓励我几句,便让我把稿子删繁就简,还在稿子里划了一些提示。遗憾的是我想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怎么也翻不见那些带着若冰先生手迹和期望的稿子了。按照先生的意见我又做了修改,第三次敲开那扇灰色的房门,然而这次开门的是抒玉老师,她让我把稿子放在那里,等先生回来看了再找我。没有见到先生,我便心怀忐忑地回家了,一直在默默等待着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但若冰先生再没找我,大概半个多月以后,《延河》杂志在重要位置刊出了我那篇小说。先生还在正文前面以简练的语言做了精辟的评论,字里行间可见一位老作家对文学青年的殷切期待。为此,我陶醉了许久,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的作品予以专题评论,而评论者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家。我把这一期《延河》真正“珍藏”起来,仔细地放在书柜显著的位置。今天当我翻开那本薄薄的糙纸装订的《延河》,依然会感觉到昔日的激情和梦想在蠢蠢涌动,尤其会感受到先生那种提携后人的殷殷之情。
后来我的人生之旅陷入公务,无暇经营文学之梦了,但先生的情谊和期盼我是领会的。每每看到那本以朝霞旭日为封面的《延河》,心里就会涌动起别样的激情,仿佛有双慈祥的眼睛在默默地催问着我的文学之路,就忍不住想写点什么了。再后来我的工作转到宣传部门,便又去建国路的家里看望若冰先生。想不到,几年过去了,小楼还是那栋灰色小楼,沙发还是那只简易沙发,先生在听完我们的客套后话锋一转,淡淡地笑着问我,现在忙没时间动笔了吧?我含混地摇摇头,也不知怎样回答好,先生便轻轻地说,有时间能写点东西的好,人也活得充实。
若冰先生这句话激励了我压在心底很久的梦想,这些年我断断续续写过点杂乱的作品,但时间对于我来说又是那么奢侈。于是我没时间经营小说了,便学先生写起散文来。我把朋友们休闲的时间利用起来,写一点自己想写的文字。渐渐地我发现,一旦坐到写字台前摊开稿纸,便会沉浸到一种宁静之中,公务的烦恼便烟消云散,身心便也轻松休息了,这可算一个意外的收获。后来我把出访俄罗斯的笔记整理出来,有些犹豫地敲开那扇灰色的房门,恳请先生批评斧正。记得那天他的身体已经孱弱了,在门口送我的时候,感觉他步履蹒跚,大不如前硬朗了,便略带歉意地说:“李老,这些稿子都不急的,你有空了再看吧。”我实实有些后悔给先生添了这份额外的麻烦。然而,几天后先生捎话让我去家里,我还没有坐定,先生便递给我两页纸。我眼睛匆匆一扫,顿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先生居然为我这本访俄笔记写了一篇评论,更给了许多的鼓励和肯定。我把这篇评论作为序文放在《俄罗斯日记》的前面,为有先生如此的推崇我也很是得意了几天呢。
后来先生突然辞世了,痛惋之情使我理不出像样的头绪来,便去建国路看望抒玉老师。她这才告诉我,那篇序文还是若冰先生口述,抒玉老师记录而成的,当时由于疾病的折磨,若冰老师已经手抖得握不住笔了。而更让我震惊的是,这篇文章竟是若冰先生人生旅途中写下的最后一组文字。
这让我懵懵地坐在那只小沙发上,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久久地握住抒玉老师的手,请她保重保重再保重,这也一定是若冰先生在天之灵的期望啊。我再没有心思谈论其他了,回到办公室又翻开那篇序文一字一句地读起来,感觉到先生真像一位慈祥的老人从书稿里走了出来,微微笑着注视着我,嘱我实在地做人做事做文,灰色小楼里言传身教的情形便又浮现在眼帘,但是愈来愈模糊,也愈来愈遥远了。
于是我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翻开先生的序文,感受先生涌动在柴达木的激情,也感受先生醇醇的温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