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住中国

2012-04-29 07:20:54周闻道
美文 2012年1期
关键词:流动人口人口流动

周闻道1956年生,文学硕士,“天涯社区·散文天下”首席版主,四川省作协委员会委员。在香港多家主流媒体做专栏作家多年,在大陆、港、澳纸媒及网络上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已出版散文集《夏天的感觉》《点击心灵》《对岸》,报告文学集《悲剧,本可以避免》,随笔集《主权回归前的香港》《家的前世今生》,主编天涯散文年选《镜像的妖娆》等。另有经济学专著多部。

当发现他们没有暂住证,是典型的“盲流”时,公安不由分说,把他们抓起就走,径直送到收流遣送站。……终于没有发现什么疑点,他们一家被遣送回了凉山。可是,那遣送站的恶梦,却从此一直纠缠住他们一家,包括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从小孩子变成小伙子的他。……检查时,公安和声细语,甚至还没有问什么。小伙子的夺门而逃,纯粹是一种条件反射,长期恐惧形成的暂住恐查症。

我们来到这个特殊的家,那位在误会追逃中,不慎摔死的彝族小伙子生前的暂住地。小伙子死了,他的舅舅在与族人一道喝完“大酒”后,也离开了这里。这幢被拆去半截的残屋,此刻已是人去房空,房门紧锁。门上贴出一张新的招租启事,上面除写着“旺房招租,价廉屋美”字样外,还留有联系电话。

一片孤叶离开了大树

不要说归根

每一次的落脚

都是暂住

把希望打捆

装入没有封口的行李

下落不明的家

是今生注定的归宿

——题记

又是暂住惹的祸

“喂,马大吗?麻烦你给我们弄两百来斤白酒。对,高庙白酒,六块钱一斤那种。然后找个车,今天上午务必送到市局。对,对,就这样。什么,你们处理了?好吧,谢谢,谢谢了。”

为了修改一个材料,不到七点我便起床。见老婆疲惫不堪地开门,边进屋边打着电话,安排着什么,略显嘶哑的声音清晰果敢。我诧异地问:“这么早,就什么马大牛大的,给人家摊派。又要去哪里啊,还要喝那么多酒。”老婆有气无力地回答:“俺才回来哩,什么去哪里。昨晚又熬了个通宵,你好久关心过哦。我叫县公安局治安大队的马大队长办点事,处理一个非常棘手的案子。看来,又得喝一场‘大酒了,想起就心里发怵。”

说到最后,老婆似乎是自言自语,且一脸无奈的样子。

我更纳闷了,难道又发生了什么大案要案?说到“大酒”,我心里已明白八九成,肯定与民族问题有关。老婆是市公安局治安支队长,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记得,建区之初,她还是个科长,仍是涉及民族问题的治安问题,为了处置一场当地人与彝族同胞打架事件,他们组织了几十人,包下乡镇上的小酒家,摆下百桌九大碗,与那遇害彝族同胞的亲戚朋友喝“大酒”。用碗,而不是杯,一碗一碗,你来我往,有来有往,来者不拒,也不能拒。从中午喝到晚上,晚上喝到东方既白,直至双方都云里雾里,语无伦次,事情才算摆平。那场“大酒”的场面,我虽然没有亲历,但从老婆回家时那副惨相,已可略知一二。从老婆处理多起类似案子的经验中,我这个外行也明白,对于耿直豪爽真诚的彝族同胞,喝“大酒”是化解矛盾的有效形式。

那次,也是一大早,也是刚上班,老婆被单位的车送回。她被两位女警架着,脸黑眉青,面无表情,脚尖从地上划过,长长的清涎,沿着嘴角往下流淌,湿了一片警衣……

虽不是大案要案,却是一件十足的敏感案。

在我国的党政和司法机关,对案件的划分有个标准,经济案件10万元以上的,叫大案;涉案对象县处级以上的,叫要案。还有一类案件,也许既不大,也不要,却可能影响很大,关连多方,弄不好会酿成大祸,难以收拾,谓之敏感案。站在政府维稳的角度,三类案件同等重要,或者说,敏感案件的重要程度,比大案要案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婆他们昨夜彻夜努力,处理的就是发生在城郊暂住人口中的一件十分敏感的治安案件。

这种敏感,可从多个角度去解读。

从政策层面看,事件当事人是一位彝族青年,涉及到民族问题,处置不好会影响国家民族政策的贯彻,损害汉彝两族同胞的感情。大家心里都明白,在我国,民族问题是一个政策性很强的敏感区域,也是重要的政治问题。这不能不说与我国的国情有关。我国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但在人口数量上,汉族又最多。因此,如何处理好汉族同胞与其他少数民族的关系,就成为民族政策的重点和关键。而在所有民族政策中,民族平等团结,又是最基本的原则,是处理其它问题的基础和前提。《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各民族一律平等。国家保障各少数民族的合法权利和利益,维护和发展各民族的平等、团结、互助关系。禁止对任何民族的歧视和压迫”。各级党委政府和司法机关非常清楚,处置民族问题不可马虎,重不得,轻不得,左不得,也右不得,必须在吃透政策的前提下,掌握分寸,拿准火候,慎重行事。实际情况是,为了更加关爱,尊重,呵护少数民族兄弟姐妹,无论从国家立法、司法层面,还是各级政府的行政执法层面,往往对少数民族更加宽宏一些。

从社会影响看,直接参与的,加上围观的、起哄的、趁势捣乱的,已有近两百众。他们从堵政府大门,到堵公路,且群龙似有首又似无首,咿哩哇啦乱成一锅粥,根本不知道从何入手处置。对这样群体性事件的处置,稍有不当,都可能火上浇油,推波助澜,最后失去控制,酿成严重后果。改革开放几十年来,创新不断,变革不断,利益关系调整不断,矛盾冲突中,这样的事例已不胜枚举。从重庆最牛拆迁钉子户坚守最后的孤岛摇旗呐喊,到四川瀑布沟电站数万移民聚集,再到江西南康数千人聚集砸车事件,哪一个不都是因开始的处置不当,再迅速蔓延,由小到大,不可收拾。当然,这当中,作为维护社会治安主力的公安武警,显然更多了一份责任。因此,每一个群体事件的“内部通报”,都会令他们有切肤之痛,都会令他们胆战心惊。

现在却不是“内部通报”,不能隔岸观火。事情就发生在自己管辖范围,那么迫切而尖锐地摆在面前。

事情已基本清楚,又是暂住惹的祸。

按照惯例,也是从上到下,从中央到地方的统一部署,春节前夕,公安部门组织开展以网上追逃,打黑除恶为重点的社会治安综合整治。城乡结合部,不仅管理容易疏漏,而且是流动人口和暂住人口聚居区,也是治安案件高发区,情况复杂,流动性大,难以掌控,发生案件后,侦破难度也更大,自然成了每次整治的重点。那天晚上,市区联合组织公安干警对城郊出租屋进行拉网式排查,一路都很顺利,不仅摸清了情况,还抓获一名追逃对象。就要大功告成,大家正准备检查完最后几家,就到环湖路的烧烤摊吃点夜宵,喝点小酒,暖和暖和身体,就回家休息了。可是,就在这时,干警们刚敲开一家出租屋的门,只见一位彝族小伙子一脸惊惶,先是咿哩哇啦不知说的什么,旋即又“嗖”地拨开检查人员,跨上门口停放的一辆摩托,利索地点火挂档,仓仓皇皇夺路而去。气氛陡然突变,凭着长期的职业敏感,干警们的第一反映是,肯定有问题。立即驾车追赶。于是,警笛大作,警灯闪烁,在城郊弯曲迂回的公路上,上演了一场紧张的猫捉耗子的惊险游戏。眼看就要追上。不知是紧张,还是本来就夜色朦朦,视野模糊,在公路拐弯的时候,那小伙子却直直地冲了过去,连人带车,一头撞在了路边一根粗壮的电线杆上……

城郊公路拐弯处,一摊冒着热气的鲜血,还有那辆同样冒着热气,已经变了形的摩托,很快被一弯冷月晒凉。

暂住恐查症

是的,又是暂住惹的祸。

随着案情的清楚,呈现在人们面前的,除了大批政府官员和干警为化解矛盾,息事宁人,英勇豪饮“大酒”,惨不以堪的壮举,就是这两个沉重的字:暂住。

原来,仓皇逃跑的彝族小伙子,本是一位地道善良的农民,既没有前科,也没有现行违法乱纪。他的张惶逃逸,纯粹是一场误会,因暂住引发的误会。事实上,他到这里不到一周,是投奔舅舅而来的。他的舅舅已到这里5年多,主要是租种城郊农民不想种的土地,一年收入千多元,除了维持简单生计,根本买不起日渐高涨的住房。按照当地政府制定的户籍政策,农民进城落户或暂住人口转为固定居民,除须有稳定职业、可靠收入来源外,还要有固定居所。他的舅舅一家既没有安居,也没乐业,收入也不可靠,显然,落户的条件都不具备,只能暂住。本来,暂住也无不碍,这里的政府和公安,执法管理都很开明,也很文明,只要有暂住证,没有案底,检查也是例行公事。问题是,不是小伙子和他的舅舅有什么不良记录,公安要重点检查,扭住不放,而是小伙子本身心结太重,对公安检查充满恐惧。

这是果。因却在沿海某镇,要追溯到十多年前。

那时,他还是个3岁多的孩子,还分不清什么是暂住,什么是常住,便随打工的父母到了沿海某镇。不知道要办暂住证,找了个苦工,在城郊租了间破旧房,一家三口就铺开了平常而艰辛的日子。只是,艰辛属于父母,而快乐则属于儿童,平常的是日起日落。可是,这种平常被一次检查打碎。是在一年一度的“两会”(全国人代会、政协会)召开前夕,为了确保平安,不要出事,当地公安组织拉网式治安检查。当发现他们没有暂住证,是典型的“盲流”时,公安不由分说,把他们抓起就走,径直送到收流遣送站。审查、辱骂、殴打、恐吓,加上语言不通,一脸惊惶,高度警惕的地方公安,以同样高度怀疑的眼光,希望从他们身上挖出许多未破获的重大凶案线索。终于没有发现什么疑点,他们一家被遣送回了凉山。可是,那遣送站的恶梦,却从此一直纠缠住他们一家,包括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从小孩子变成小伙子的他。没想到,小伙子刚投奔舅舅,又碰上那样令人恐怖的检查。检查时,公安和声细语,甚至还没有问什么。小伙子的夺门而逃,纯粹是一种条件反射,长期恐惧形成的暂住恐查症。

可是,悲剧已在误会中酿成,而且难分清责任。

应该说,我们各级政府,对暂住人口的管理,是重视的,不懈努力的,也探索出了一些可行办法。但是,不知是中国的人口流动大潮来得太突然,太猛烈,太浩大,还是流动人口包含的两大要素:人口和流动,以及这两大要素的结合,本身就是一个复杂多变,难于掌控的社会问题,亦或还包含了中共十七届六中全会指出的执政者“能力不足”的原因。总之,从总体上看,这个问题至今仍从根本上解决;各地对流动人口、暂住人口的管理,仍处于斩不断、理还乱的迷茫状态,没有一套成熟规范的管理体系,更毋庸说立法和司法层面的管理。

以管理的重点划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各级政府对流动人口、暂住人口的管理,大体经历了管人,管屋,管事三个阶段。从总体演进趋向看,三个阶段的管理,虽特点、重点、方法不尽相同,但总体上还是呈现出渐趋合理性、人本性和规范性,而不足则是源头性、终端性、人文性、整体性和法治性尚不够,这就难免始终治标不治本。实际的状况往往是,各地仍停留于头痛医头,脚痛治脚式的被动局面,与复杂的现实非常不适应。甚至可以说,中国的改革开放,已基本进入较健全的市场经济阶段,而对流动人口、暂住人口的管理,从理念到办法,仍基本停留于计划经济时代,比现实至少落后了30年。

是的,直到现在,中国仍然没有一部统一的国家层面的暂住人口管理法规,相关的管理法规,主要是省市级政府制订的,形成各取所需,政出多门,各自为政的杂乱局面。

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是的,我们对暂住人口的管理,至少落后了30年。

对于流动人口,至今为止,国内尚无明确、准确和统一的定义。现在官方所说的流动人口,一般指在中国现行户籍制度下,离开所在地的县、市或者市的户籍辖区,以工作、生活为目的,到其他地方居住的人口。因此,在国际上,类似的群体又被称为“国内移民”(internal migration)。而所谓暂住人口,按照中国官方目前的定义,是指那些年满16 周岁, 因经商、投资、探亲、旅游、求学、从事劳务和生产经营等活动,其生活所在地离开常住户口所在地超过3日的人员。按照有关规定,当流动人口流入一个地方,逗留3天以上,就成了暂住人口,就需在流入地公安派出所办理暂住证,列入暂住人口管理。但实际情况是,严格照此办理的,不到1%;换句话说,99%的流动人口,并没有真正进入政府管理视野,处于自然散乱状态。

不得不再次回到问题的根源:暂住。

显然,暂住产生于流动;而流动又是一个难以捉摸的魔方,考验着我们的政府,考验着我们的管理制度。

一般说来,在社会转型时期,随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改变,都会引发人口流动高潮。比如,在封建社会的末期,随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的产生,手工作坊、工场的出现,特别是经过产业革命,大量破产农民进入工厂,形成了人口的大流动;而一块块新大陆被发现,特别是美洲的发现,又引来了大量移民,美国的发展和世界的人口流动移民是分不开的。直到现在,这种状况仍然继续存在,美国和西方发达国家,仍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天堂。如果放到整个人类学的角度去考量,流动,可以说是人的本性决定的,是人类进步的一种规律。

人类都有自身发展的欲望,绝不会满足于吃饱穿暖,更企望吃得好一点,穿得美一点,生活环境优雅点,更重要的是能使自己的发展全面些。这种趋好心理,是人口流动的直接动因。在这种动因下,我们看见我们的祖先,大都选择水草丰润之地,依水生息。美国地理学家W·泽林斯基,在系统总结人口流动历史后得出结论,认为随社会现代化程度的提高,流动人口会不断上升,类型也将不断变化。在一个处于发展阶段的传统社会中,流动人口数量很小,且主要限于社会交往、采集食物、宗教活动等;进入发展中阶段后,随着经济活动的增加和城市化进程的提高,流动人口会迅速增长,流动类型逐步丰富,流动结构也开始分化,主要目的是生存与发展的需要;到了发达阶段后,由于交通条件的完善,流动将取代迁移的一部分功能,流动人口规模将进一步扩大,人口流动的成因也将由偏重于生存转向发展和娱乐成分。有一种例外,与人类进步无关,那就是战争。中国历史上的湖广填四川,就与战争有关。1931年9·18事变中,为逃战乱,我国东三省大量人口流向关内甚至境外。而在近几年,曾几何时,当我们打开电视,不难看见的惊心画面,却是战火中的科索沃、伊拉克、利比亚等国边境的难民潮。

中国现在大量暂住人口的出现,是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工业化、城镇化高潮的到来,流动人口的激增而产生的;也可以说,它是在过去长期极“左”路线,对人性向好需求的压抑下,社会矛盾聚集后的总爆发。事实上,新中国成立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的户籍管理,一直奉行的是以管人为中心的原则,全体公民都只有户口簿,没有身份证,不可能自由流动。因事外出,须到户口所在地公安机关开具证明,或工作单位出据介绍信,而无论开证明还是介绍信,都会被绷紧的阶级斗争之弦扫视再三,一旦发现有不良动机,根本不可能获得外出通行证。工作调动或婚嫁迁移,则是户随人转。一本户口簿,把人管得滴水不漏。因此,那时不仅流动的人口少,客居他乡,以暂住的身份工作生活的也少。加上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高压下,从农村村、社、组、户,到城市街道办、居委会、业主自治组织,一双双警惕的眼,鹰鹫般窥视着每一个人,谁敢乱说乱动。在这个以管人为中心的高压态势下,全国人民都安分守己,像待字闺中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工人守住自己的机床,农民守住本村田土,干部守住自己的单位,一守就是几十年。

这种坚守,守住的是城墙、四合院和水磨房,压抑的是人性和自由,严重阻隔的却是工业化和城市文明的脚步。

在这种坚守下,农村和贫下中农,成为最美丽的政治符号。城市的扩展,因会占用农田,在“以粮为纲”政治背景下,是大逆不道的;甚至于落户城市的企业,也一个个被迁往偏远的“三线”地区;城市出生的青少年,更要被赶往乡下,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长期的趋农观念和制度,导致了中国的工业化、城镇化进程的大大落伍,许多想进城、该进城、可进城的人,大量被积压于城外,似日益聚集能量,随时都可能决口的政治堰塞湖。有关研究报告显示,在1950年至1980年的30年中,世界GDP总量年均增长4.9%,中国大陆年均增长5.1%;中国大陆工业总产值增长了38倍,工业总产值在工农业总产值中的比重,由30%上升到73%。可是,世界城市人口比重,由24.8%上升到41.3%,其中发展中国家由16.2%上升到30%;而中国大陆,仅由11.2%上升到19.4%。按世界同期城镇化率计算,中国大陆至少有2.2亿多人,被人为地拒绝于城市之外。严峻的现实摆在面前:工业化与城镇化进程的严重扭曲和错位,铸就了一个庞大的中国魔盒,人口进城和城镇化的潘多拉魔盒。

事实上,这与我们现有的流动人口数基本吻合。

问题的根源和关键在于,坚冰已经打破,要逆转,阻止农民进城,已没有可能。现在,国人不说与外国人那样,持一份护照周游世界,至少可以持一张身份证走遍全国。人的解放和自由,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不仅有可爱的女人,雅典娜的美丽衣织,和令男人疯狂的激素,还有汉密斯放入的狡诈、欺骗、耍赖和偷窃。这才是诸神送给人类的全部礼物。于是,我国第一次人口流动大潮,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出现了,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势不可挡,以至让我们的政府管理部门猝不及防,手足无措。此后,一直至今,这股大潮从来就没有衰减过。

2010年7月11日,上海世博园召开了一个人口论坛,主题为“每个人都很重要”。论坛消息说:中国目前的流动人口达2.2亿左右,是新增城镇人口的主要来源;新生代流动人口成为主体,人口流动由生存型向发展型转变;流动人口的分布,仍向沿海、沿江集中,新兴都市圈、中西部中心城市,正成为新的流动人口聚集的热地。目前,这些人口流动,呈现出三个明显特点,即主要是由农村流向城市,由经济欠发达地区流向经济发达地区,由中西部地区流向东部沿海地区。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大陆第一部省级政府流动人口立法——《广东省流动人口计划生育管理办法》,于1987年正式出台了。这一办法的初衷,还不是管理流动人口和暂住人口,而是计划生育。在当时,作为“基本国策”的计划生育政策刚实施,面临顽固而强大的传统势力的挑战,把人口控制下来是第一位的,其他都只是第二位的。要控制人口,就必须管住“大肚皮”和“超生游击队”。这是广东立法的本意。可是,客观上,它却起到了管理流动人口和暂住人口的作用。因为超生指标,是要算在孩子落生地政府头上的,这就不仅要注视“流动”,关键是要管住“落脚”即暂住。该办法规定:“未按规定交验婚育证明或经查验证明不合格的育龄流动人员,有关部门、单位和业主不予办理暂住证、车辆驾驶执照、营业执照、务工许可证,不得让其购买或租借房屋,承办或租赁经营;一切机关、团体、企事业单位、个体工商户、房屋业主和流动人员组织的建筑包工队、种养队等不得招用或容留。”这令我们想起了历史上的“牧民”术。为了巩固封建统治,管仲从百姓管理牛羊的经验中得到启示,曾提出了“牧民”术,让奔亡者无所匿,让迁徙者无所容。《国语·鲁语上》说:“且夫君也者,将牧民而正其邪者也,若君纵私回而弃民事,民旁有慝无由省之,益邪多矣。” 晋葛洪在《抱朴子·百里》中说:“莅政而政荒,牧民而民散” ,则说明“牧民”不当的有限与有害。

当然,管理还是必要的,有事就要有人管,我们不能无政府。深圳这个办法出台的意义在于:它第一次将流动人口和暂住人口管理,列入地方立法,结束了长期以来无法可依的历史;同时,它打破了传统户籍管理中以管人为中心的理念,围绕“暂住”这个新特点,实行了以管屋为重点的转变,让离开了户籍地的居民,实行暂住与教育、医疗、社会保障、选举与被选举等挂钩,公民权益得到保障。可是,该办法第一次引入的“暂住”概念,以及以暂住证验明正身的方式,也让这次中国历史上最浩大的人口流动潮,蒙上了一个带有身份歧视的命名阴影。自从暂住证诞生之日起,就有不少国人在迷茫中发问:我们为什么要暂住自己的祖国?有的甚至诅咒:狗日的暂住。

暂住,从此在多少人的心灵打上了郁闷的烙印,或者说伤害了多少人的感情!

“大酒”之后:城郊廉租屋

我来到城郊,来到这片暂住人口聚集地,已是在这次喝完“大酒”,案件已处理完毕,事件平息之后。

我是抱住一种好奇与探寻究里的目的来的。

新区建设时,这里还是乡村。后来城市不断发展,规划一次次修编扩充,这里不仅成了发展意义上的城市规划区,而且已是地地道道的城乡结合部。所谓结合部,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它首先表明,城市正一步步侵入,乡村正一步步逃离,或者丢失。此刻,侵入与逃离,正表现出一种此长彼消的胶着。它还表明,这里是一个大家都在管,都会管,都可能管,又大家都不愿管,不会管,可能不管的地方,关键看什么事,利多还是弊大。事实上,不仅这个城市,整个中国,这样的城乡结合部到处都是。可以说,只要是城,就在不可避免地在扩张,大城市变成大都市,中等城市变成大城市,小城镇变成小城市。

推动这种扩展的原动力,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趋好心理,是城市说不尽道不明的诱惑。

包括巍峨高耸的楼房,迷幻斑斓的幕墙,商品琳琅满目的超市,宽阔气派的街道,五彩耀眼的霓裳,声嘶力竭的舞池,豪华高贵的轿车,时尚新潮的流行装,舒适优雅的生活环境,都是诱惑的重要元素。在极“左”时期,这些诱惑,都被视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臭名昭著,人皆诛之;而社会主义的生产目的,是不断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的需要,却被遗忘了,扭曲了,消解了,消解于没完没了,没有尽头的艰苦奋斗光环里。

此刻,却又走向了另一极端。围城里的美好与丑陋,辉煌与惨淡,幸福与不幸,都成了迷幻般的色彩,令人眼花缭乱,不能自已;在诱惑面前,眼泪总是被忽略,比如这里的城乡结合部,这些廉租屋;比如这些居无定所,神无定处,提心吊胆过日子的暂住人口。

市和区县的换届已经结束,各项工作步入正轨,人感到一身轻松。一切都已归于平静,不仅那场紧张的追逃,还有紧张异常的官场角逐。这个城市白天的喧嚣,夜晚的光怪陆离,晴空的灿烂和雨天的忧郁,都归于一种怡然的平静。也许是出于一种复杂的怜悯之心,我想亲眼看看这些暂住的异乡人生活的环境。晚饭后,我与老婆外出散步,竟鬼使神差,不知不觉来到这里,来到这片这个城市暂住人口的聚集地。

在此之前,我刚到政协工作,就曾看到一份委员提案,提案人为市民进总支。引起我注视的,首先是那个醒目的题目:彝族流动人口的问题和对策。这个编号为MZX11001的提案,以大量翔实充分的事实,说明了城郊结合部聚集的彝族暂住人口,带来的大量复杂多变的社会问题。提案表明,城郊某镇的14个行政村,几乎村村都有暂住彝族人口,举家迁入的就有37户216人。其中,全意9社就达9户60多人,超过本社人口一半。这些彝族暂住居民,大多以包种土地为生,也有的进城兼打零工。平均每户包种3-5户当地农民耕地,人均年收入378.8元。最突出的是社会治安问题。这些结合部和暂住区,由于处于“几不管”地带,往往藏污纳垢,治安案件较多,是其他地区的数倍。不一定是暂住人口犯案,往往一些流窜逃逸人员,也混迹其中,来无踪,去无影,令人防不胜防。同时,这些暂住人口的计划生育、孩子入学、医疗卫生、民族宗教、社会保险等等,都存在较多问题。有位叫阿依木的女子,年仅29岁,已是5个孩子的母亲,有2个上户,3个黑户。她坦言,逃到到这里暂住,就是躲避计划生育。因为“娃娃生少了,家族的人都不高兴。至于读不上书么,只要会说汉话,懂些道理就成,管不了那么多了。”

当然,这却不是提案,而是我眼前的事实。

令人惊讶的破败凋零,一下击碎了我的城市美梦,生活于这个城市的福荫里,我甚至有一种负罪的感觉。几条宽敞笔直的大道,从城市深处出来,不由分说,野蛮地从田野纵横穿过,不仅没有带来城市的繁荣,反而击碎了村庄怀揣已久的美梦。柔软的田野顷刻间被分割肢解了,包括原有的田埂和田畴,还有田间稀稀落落的油菜,绿茵茵的豌豆、胡豆,刚冒出嫩尖的麦苗,都伤痕累累,残缺不全。一条沟渠,带着一些孱弱的水,抱着拯救的雄心壮志,从林盘里蜿蜒而出。可是,还没有流到庄稼地,就沟垮了,水枯了,沟渠底留下一些污黑的残迹,还有几条死鱼的骸。房屋是最好的佐证,关于村庄,它试图留下更多的美好记忆,以茅屋、炊烟和古井的方式。可是,它显然显得体力不支。墙壁上一个血淋淋的“拆”字,不仅吓跑了房屋原有的主人,留下一幢幢残亘断壁,而且招徕了各方来的流动人口。原有居民搬走了,城市又一时顾不上这里。于是,暂住与暂租,正合了双方的心意,微不足道的利益,让逃离者和进入者一拍即合,这里成了城郊最庞杂的廉租屋群。在我眼前,是这样的情景:逃离的村庄,既不像村庄,也不像城市,更像是一个巫婆,一脸一身的花里胡梢,不知是在念着创世纪,还是世界末日的咒语。

我们来到这个特殊的家,那位在误会追逃中,不慎撞死的彝族小伙子生前的暂住地。小伙子死了,他的舅舅在与族人一道喝完“大酒”后,也离开了这里。这幢被拆去半截的残屋,此刻已是人去房空,房门紧锁。门上贴出一张新的招租启事,上面除写着“旺房招租,价廉屋美”字样外,还留有联系电话。

立冬刚过,天下着雨,雨不大,却很阴冷。那一场“大酒”,驱不走城郊廉租屋内一个绵长的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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