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教两位社长

2012-04-29 00:44:03余秋雨
美文 2012年1期

一《南方周末》社长

写完《四十年的遗忘》,觉得还有一些后续话题比较有趣,很能反映中国当代文化的一些特点,不说有点可惜,也就顺笔写下去了。

英国《世界新闻报》的罪行是窃听,而窃听还算不上是伪造。为此,我不禁要首先请教《南方周末》社长:你们多年前曾经隆重刊登的对我“文革历史”的“清查材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当时我也曾这样询问过贵报的编辑和记者,回答是:“从上海一个姓孙的人手上索取的。”然后,就不再理会我接下来的一系列问题。但是,不理会,问题还在:这个向你们提供材料的人,是档案馆馆长吗?是人事局局长吗?他怎么会藏有别人的“清查材料”?即便他是档案馆馆长或人事局局长,就能私自窃取人事档案,藏在自己家里,再交给你们发表吗?他既然藏有我的“清查材料”,必定还藏有别人的“清查材料”,那么“别人”的范围有多大?他家里的“档案室”有多大?

还有,他既然藏有我的“材料”,那么,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担任高校领导那么多年,他为什么不向我的上级机关移送?你们向他索取的“材料”,是原件,还是抄件?如果是原件,有哪个单位的印章吗?如果是抄件,是笔抄,还是用了复写纸?有抄写者的名字吗?现在,这些“材料”在哪里?是继续藏在他家里,还是转到你们《南方周末》编辑部来了?如果转到了编辑部,能让我带着我的律师,以及上海档案馆、上海人事局的工作人员一起来看一眼吗?如果继续藏在他家里,贵报能否派人领路,让我报请警官们搜检一下?

敬请社长明鉴:这里出现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历史问题,而是刑事案件。因为盗窃档案、伪造档案,不管在哪个国家,都是重大的刑事犯罪。

说“盗窃档案”和“伪造档案”,好像很难听,但社长能帮我想出第三种可能来吗?相比之下,盗窃的几率似乎会低一点。因为要盗窃,必定有被盗的机关,那是什么机关?被盗后有没有发现?有没有追缉?我曾经询问过上海的档案机关和公安机关,他们粗粗一查,似乎没有发现类似的案底。

那么,更大的可能是伪造档案了。但仔细一想,伪造要比盗窃麻烦多了,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功夫去做?是一次性伪造,还是伪造了多次?贵报的人员有没有参与?我这样问有点不礼貌,但细看贵报,除了以“爆料”的方式发表了这些来路不明的材料外,还“采访”了很多“证人”来“证明”我的“历史”。但是这么多“证人”,为什么没有一个是我熟悉的?熟悉我的人,为什么一个也没有采访?这种事,总不能全赖到那个姓孙的人身上去了吧?

据一些朋友分析,第一次伪造,应该发生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否定“文革”之后,他们匆忙销毁了大量的材料,只能用伪造来填补;第二次伪造,应该发生在我出任上海市教授评审组长一再否决了他们的职称申请之后;第三次伪造,应该发生在不少文人和媒体突然都要通过颠覆名人来进行自我表演的时候。当然,如果贵报涉嫌参与,不会是第一、第二次。

巴金先生的女儿李小林打来电话安慰我说:“那些本该在‘文革之后进监狱的人,现在都成了‘批余派。他们其实只想在晚年借一个有很高社会影响却已经放弃官职的人整一整,显得很勇敢,在晚辈面前把自己洗白。没想到海内外传媒都把他们当作了‘持不同政见者,太好笑了。你千万不要站出来与他们辩论。”

我说:“你看我何曾吭过一声?当年如果向他们手下的任何一个喽啰求情,我爸爸就不会被关押十年,我叔叔就不会被迫害至死。在那个生死关头都不想与他们说一句话,现在当然更不会了。”

因此,直到今天,我还只是与社长说几句话,而不是他们。

顺便告诉社长,我的被关押十年而终于活下来的爸爸,最后临终的床头上,放着贵报和上海的《文学报》,上面画了很多颤抖的红线。老人最后是怎么看你们的,我听了很震惊。但这是家族遗言,过于沉痛,不想公布。

我只想透露爸爸晚年反复对我说的一句话:“那么多阶级斗争,那么多批判揭发,全是假的。最后只剩下一个是非:是伤害无辜,还是保护无辜。”

根据爸爸的这句话,我花费十几年时间费劲地处理了贵报给我留下的一个巨大难题。整个情节很像一部悬疑电影,今天要给社长汇报一下。

二悬疑“石一歌”

贵报早在十几年前就宣布,我在“文革”中参加了一个叫“石一歌”的写作小组。2004年贵报又发表了一张强加了说明词的照片,好像是我与“石一歌”小组两个人的合影。但是,看起来这项证明很艰难,因为直到2010年2月,贵报还在以整版的篇幅寻找“证人”。由于贵报的影响力,海内外很多报刊跟着起哄,结果,虽然谁也没有搞清楚“石一歌”是什么,但这三个字越来越鬼魅,几乎成了一个黑道帮派的代称。

在贵报开始把事情闹大之初,我曾打电话给一位老教授,他不在家,是他太太接的电话。我问:“‘石一歌小组是什么时候成立的?当时有哪些成员?来自于哪几所大学?成立那天有什么领导人到场?”

没想到,教授太太在电话里用哀求的声音对我说:“那么多报刊,批判成这样,已经说不清。我家老头很脆弱,又有严重高血压,余先生,只能让您受委屈了。”

这个电话使我明白,我如果只顾自我撇清,那个鲁迅研究小组就更像一个罪恶组织了,那批早已退休的老教授还怎么安度晚年?

因此,我不妨暂时承担一切。等有机会,慢慢弄清楚“石一歌”小组到底写过什么文章,然后说明它是根据周恩来指示成立的,对它做一个理性评价,让老教授们安心。但是,这个小组集中发表文章的时候,我都隐藏在浙江山区,没有读到过。记得有一次下山觅食,在小镇的一个阅报栏里看到一篇署有这个名字的文章,但看了两行发现是当时的流行套话,没再看下去。如果现在要集中检视,那又必须询问当事人,结果又会碰到上次那样的电话哀求。怎么办?十多年来我只能听任乌云压顶,却又束手无策。

直到去年(2010年)仲夏的一天,曙光出现了。我在河南省郑州市的一个车站书摊买到了一本山西出版的杂志《名作欣赏》总第318期,上面有一个署名姓祝的人,在非常气愤地批判几十年前一篇署名“石一歌”的文章“捏造”事实,说鲁迅在住处之外有一间秘密读书室,在那里阅读过马克思主义著作。这个姓祝的人断言,“石一歌”就是我,因此进行这番“捏造”的人也必定是我。而且,姓祝的人还指控我的亡友陈逸飞也参与了“捏造”,因为陈逸飞画过一幅鲁迅读书室的油画。如此张冠李戴的一大堆诬陷,却使我大喜过望,因为我终于看到“石一歌”最让人气愤的文章是什么样的了。

被批判为“捏造”的文章,可能出现在一本叫《鲁迅的故事》的儿童读物里。在我印象中,那是当时复旦大学中文系按照周恩来的指示复课后,由“工农兵学员”在老师指导下写的粗浅作文,我不可能去读。但是,如果有哪篇文章真的写了鲁迅在住处之外有一间读书室,他在里边读过马克思主义的著作,那可不是 “捏造”。因为那是鲁迅的弟弟周建人公开说过多次的,学员们只是照抄罢了。

周建人会不会“捏造”?好像不会,因为鲁迅虽然与大弟弟周作人关系不好,却与小弟弟周建人关系极好,晚年在上海有频繁的日常交往。周建人又是老实人,不会乱说。何况,周建人在“文革”期间担任着浙江省省长、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学员们更是没有理由不相信。其实,那间读书室我还去参观过,很舒服,也不难找。鲁迅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读马克思主义著作很普遍,鲁迅也读了不少。他连担任过中共中央主要负责人的瞿秋白都敢接到家里来住,还怕读那些著作吗?

原来,这就是“石一歌”的问题!我悬了十几年的心放了下来,觉得可以公布“石一歌”小组的真实名单了。但我还对那个电话里教授太太的声音保持着很深的记忆,因此决定再缓一缓。

现在只能暂掩姓名,粗粗地提几句:一九七二年根据周恩来指示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成立的鲁迅传编写小组,组长是华东师范大学教师,副组长是复旦大学教师,组内有复旦大学六人,上海社会科学院一人,上海艺术研究所一人,华师大附中一人,上海戏剧学院一人即我,半途离开;后来根据周恩来指示在上海市巨鹿路作家协会成立的“石一歌”鲁迅研究小组,成立的时间我到今天还没有打听清楚,组长仍然是华东师范大学教师,不知道有没有副组长,组内有华东师范大学二人,复旦大学三人,上海社会科学院二人,华师大附中一人。在这个小组正式成立之前,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部分学员也用过这个笔名。

在这里我对社长有一个请求:贵报既然已经把“石一歌”的名号馈赠给我十几年,做了那么多翻江倒海的文章,直到去年二月份还在折腾,那么,如果发现了这个小组还有类似于“鲁迅读书室”这样的问题或别的什么问题,拜托能送我一阅,以解我的好奇。当然,不是对鲁迅的好奇。

三不带讽刺的感谢

也许社长会反问,既然有那么明显的伪造,为什么不向法院起诉呢?

其实社长心里也明白,在我们这儿,一个无职无权、无帮无派的文人,怎么告得过贵报这样兼具官方背景、话语特权、社会资源、经济实力的传媒?若起诉,我当然必输无疑,最多按照目前法律界的流行习惯来一个“调解”,反而对受害者带来更深的伤害。你看,除了“石一歌”事件外,贵报几乎每年都要从我身上寻出一些“大事”来,但是,那么多年过去,到底有哪一件是事实呢?如果要起诉,怎么起诉得过来?为此,我不能不说,当代传媒,很可能是一种即便违背了正义也会以正义面目出现的权力结构,一种即便制造了冤案也会把这种制造说成是“监督”的魔法团体,尤其在我们目前的法制环境中更是如此。什么时候会改变?不知道。“我等不到了”——这是我的一个书名。

我不仅不会诉诸法律,而且还想对社长郑重地表示感谢。这种感谢很真诚,并不带有讽刺意味。

感谢什么呢?由于贵报拥有一百多万份的发行量,因此十几年来发动的一轮轮“批余事件”,形成了我独特的文化生态,成就了今天的我。

第一,我虽然早已辞职,但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积累的学术资历、行政资历和在海内外华文读书界产生的影响力,按照常理,难免会被邀担任“代表”、“委员”之类的社会角色,或文学艺术界各种“协会”的荣誉职务。我当然不会接受,但每次拒绝都会耗费不少口舌,还会被别人误会成“清高”、“搭架子”。幸好,由于贵报持续不断的发难,我被上海和全国文化界人士愉快地诠释成了一个 “有争议”的人物。当今中国,“有争议”,是一个神奇的“出局魔咒”。因此,我有幸得以全方位“出局”。你看,即便召开规模不小的“作家代表大会”或“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不管是地方的还是北京的,我都不可能被邀请。一次次评选建国以来的散文或文集,我都因为贵报加封的“石一歌”而不能入围。这让我彻底远离中国文坛,有足够的时间来安静地思考和写作。这么多年来,我为什么能走那么长的路,出版那么多中文和外文的著作?都与贵报的帮助有关。既然被国内文化界放逐,那就在国际上传播中华文化。近十几年,我一次次在联合国世界文明大会、美国国会图书馆,以及哈佛、耶鲁的演讲中对于中华文明优缺点的论述,对于亨廷顿先生“文明冲突论”的反对,对于全球规模恐怖主义的提醒,对于欧洲危机的预见,以及对于中国当前文化中复古主义和民粹主义的警示,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如果没有贵报,我就会在国内的热闹和忙碌中做不成这些事。

第二,贵报十几年来发动的一轮轮“批余事件”,使我对当代中国多数文人产生了极为同情的整体认识。因为,他们凭常识就可以判断事实真相,却没有勇气表达,像是被抽去了一种机能一样。他们即使不了解历史,至少也知道我为了考察文化在世界恐怖主义地区进行着什么样的生死历险。但是,看到我每次艰辛返回后都会遭受国内传媒的大规模蹂躏,看到我的妻子这么一个深受国内外观众敬重、甚至连美国也授予了她“亚洲最佳艺术家终身成就奖”的著名演员,居然还为此失去了工作,大家都假装没有看见。很少有人敢于仗义执言,包括很多表面上的“朋友”在内。大多数都在环顾左右、掩口暗笑、添油加醋、落井下石。诽谤文章多达一千八百多篇,当然不全是现在大家都知道的“古、沙、肖、金”这几个职业诽谤者写的。那么多人参与其间,看似可恶,其实可怜。这对我而言,是从“群体信赖心理”上的一个大解脱,并由这种大解脱而大无畏。十几年来我对再大的诬陷也不作辩解,便与此有关。辩解给谁听?我心中已无对象。人们既然已经沉溺,我怎么还能期待他们来听我、帮我、救我?相反,应该由我伸出手去。这真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开悟境界,只有体验过了,才知道“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意涵。

说实话,社长,贵报历来对我所做的种种事端是常人无法忍受的,当然也不会被世界上任何最粗糙的法制体系所容许,但对我,却成了一种修炼。我在修炼中明白了:生在“斗争传统”极为充沛的中国,任何智者的“忍无可忍”,都会增添“仇仇相报”的负面动力。因此,以德报怨、以爱制恨,比卫护自身的名誉重要得多。

所以,再要说一声:谢谢。

四香港《苹果日报》

和一个讲故事的人

在“石一歌”传奇中,说得最极端的是香港《苹果日报》。

香港《苹果日报》二○○九年五月十五日A19版发表文章说:“余秋雨在文革时期,曾经参加四人帮所组织的写作组,是‘石一歌写作组成员,曾经发表过多篇重大批判文章,以笔杆子整人、杀人。”

这几句密集而可笑的谎言,已经撞击到四个严重的法律问题,且按下不表,先说香港《苹果日报》为什么会突然对我失去理智。细看文章,原来,他们针对的是我在汶川5·12地震后发表的一段话。我这段话的原文如下——

有些发达国家,较早建立了人道主义的心理秩序,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但在大爱和至善的集体爆发力上,却比不过中国人。我到过世界上好几个自然灾害发生地,有对比。这次汶川地震中全民救灾的事实证明,中华民族是人类极少数最优秀的族群之一。

5·12地震后,正好有两位美国朋友访问我。他们问:“中国的5·12,是否像美国的9·11,灾难让全国人民更团结了?”

我回答说:“不。9·11有敌人,有仇恨,所以你们发动了两场战争。5·12没有敌人,没有仇恨,中国人只靠爱,解决一切。”

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段话会引起香港和内地那么多中国文人的怨忿。很快找到了一条界线:我虽然受尽伤害,却愿意在中国寻爱;他们虽然天天伤害别人,还坚持在中国寻恨。

与此同时,我在救灾现场看到有些遇难学生的家长要求惩处倒塌校舍的责任者。我对这些家长非常同情,却又知道这种惩处在全世界地震史上还没有先例,难度极大,何况当时堰塞湖的危机正压在头顶,便与各国心理医生一起,劝说遇难学生家长平复心情,先回帐篷休息。这么一件任何善良人都会做的事情,竟然也被《苹果日报》和其他政客批判为“妨碍请愿”。

对此,我不能不对某些香港文人说几句话。你们既没有到过地震现场,也没有到过“文革”现场,却成天与一些造谣者一起端着咖啡杯指手划脚,把灾难中的高尚和耻辱完全颠倒了。我可以判断,你们如果出现在灾难现场,会是一伙什么样的人。很抱歉,那样的人我们都见过,非常眼熟。

再想就一些历史问题,请教董桥先生——

首先,根据周恩来指示成立的鲁迅传编写小组,在贵报上怎么成了“四人帮所组织的”了?请出示证据。当时周恩来还活着,他是什么时候转让出去的?为什么要转让?转让手续如何?那些年“四人帮”还没有形成,那又到底转让给谁?均请贵报一一明示。如果拿不出证据,那岂不成了一种明目张胆的诈骗?

当然,更重要的,是贵报指名道姓地确认某个人曾经用笔杆子“杀人”。这是顶级的刑事指控,千万不要含糊过去。既然是杀人,当然有被杀者。几个?是谁?被杀者的家属还在不在?

如果贵报辩解,说用笔杆子杀人,并不是指真刀真枪,而是指用文章让人致死。那也好,请指出是哪篇文章、哪些句子,引发了什么病症,产生了致死的恶果?

这一系列严重的法律问题,目前在内地暂时还很难解决。贵报的文章,其实也只是在抄袭内地传媒的诽谤。这正是中国社会目前遇到的最大症结:天天由文化传媒作着毁损良善的示范、践踏法律的示范、不知羞耻的示范、不受惩罚的示范,导致整个精神价值系统的不可收拾。难怪外国评论者发表文章说,现在中国社会经常出现“见死不救”的恶劣事件,是“文化精英”们示范的结果。因此我多次公开表明,中国的文化问题,首先是精神价值的问题,要解决,就看那些颠倒善恶的官方传媒,会不会受到法律惩罚。

我相信香港的法制,相信《世界新闻报》事件对香港的推动,也相信香港《苹果日报》可能还有一点遵守法律的勇气。因此,对于是否主动投案,有所期待。

与香港《苹果日报》的事件同时,针对着我,又发生了所谓“诈捐”事件,同样与5·12汶川大地震有关。其实,那是同一个事件,同样针对我的那一段话。

简单说来,我因看到地震废墟中的破残书本,便悄悄地出资五十万元人民币为灾区学校捐建了三个学生图书馆。这事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但是由于款项没有进入中国红十字会的帐目,就有人认定是“诈捐”,在全国网络和报刊上闹腾了整整两个月。灾区教育局的官员多次出面,反复证明我捐建的事实,居然也无济于事。好像中国红十字会的帐目,比捐助的事实更重要。

我没有走中国红十字会的捐款之路,倒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觉得他们太忙,不可能抽时间来为图书馆选书。那书,要我自己一本本地去选购。

其实我在海内外的其他捐款项目,数目都比这次大,也都没有经过中国红十字会。

这次先闹起来的,是北京的一个盗版者。“盗版”和“捐书”在字义上正好对立,他不痛快,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一个在电视上讲《三国》故事讲得不错的文人,渐渐成了这一事件的主角。

我并不认识他,却曾多次在传媒上为他辩护,还正托人找他,准备向他提出两方面的建议:一是在讲历史故事时,不要过多地宣扬“术”,而忽视了“道”;二是我发现了他“文笔远不如口才”的几个主要技术障碍,可以通过训练一步步克服。但是还没有找到他,他的进攻就来了,据说势头还挺猛,快速推高了全国性的诽谤大潮。在诽谤中,有些人又扯上了“石一歌”。

很快,我捐建的三个图书馆同时开张。很多气不过的年轻朋友要借机“教训”他一下,都被我阻止了。怎么“教训”呢?那可是只有年轻人才想得出来的“损招”。例如,通过网络,把三个图书馆的明细帐目和购物发票全都一页页发送给他,请他慢慢核对,再定期公开询问核对结果;又如,把海内外一大批文学艺术家们出于对我的声援为这三个图书馆的题词加以宣传,不断地请他畅谈感想或不同意见;再如,由接受捐建的几所学校轮番隆重邀请他和那个盗版者一起参观新建的图书馆,如不接受邀请便反复再邀,公布一封封文笔极为诚恳的邀请信,等等。北京的光华基金会还计划用我亲自为灾区图书馆选定的全部书目,在全国建造几千个同样的图书馆,在每个图书馆入口处刻文介绍我捐建图书馆遇到的艰难,当然少不了他的名字。这些做法,我都没有同意。

诚然,这些做法全都有助于我恢复名誉,但极有可能对他产生巨大压力。尤其是目前中国网络,“回头潮”的冲击力往往是致命的。所以,我竭力阻止事态扩大。在我看来,为了自己的名誉去稍稍伤害一个曾经严重伤害自己的人,也不能。

但是,我们社会上已形成一种民粹主义的时尚:任何颠覆性的伤害,都会被套上“正义”的光环。因此,这事很容易“上瘾”。他自从伤害我之后好像就拽起了那个劲儿,放不下来。不久之后又对十年前我参与的一个投资项目起哄,还上纲上线。对此我仍然怕伤着他,未作任何回应。现在哄声已退,对他也不会再有“回头潮”,我可以稍稍说明几句了,作为这篇文章一个愉快的赘尾。

五愉快的赘尾

上海的徐家汇商城上市,里边有我很多年前的一点投资。一个财经评论员发表意见说,这样的“优质资产”,当初在改制、转制时怎么会请一个不具有财经专业身份的文人来投资?听口气,有点“酸”。

这个财经评论员可能太年轻了,不知道那时上海并没有徐家汇商城,我投资的是第六百货商店。这种老式的国营百货店,当时正被各种外来的“超市”包围得走投无路,奄奄一息,肯定不是“优质资产”。试想,既然有“第六”,必然还有其他号码的百货店,当时至少有十几家吧,现在还存活几家?

我当时面对着餐桌边那位满脸愁云的年轻经理,之所以敢于冒险投资,首先出于个人的情感原因:这家老式百货店在灾难岁月救过我的命,《我等不到了》这本书里早有详细叙述,当然,也出于自己对临近崩溃的低层百货营销模式有可能死中复生的一些构想。在这里我要与财经评论员们开几句玩笑了,希望不要生气:具有财经评论员身份的人,往往只作“事后预测”。如果十年前有哪个财经评论员肯定那是“优质资产”,我们当初也不必在商店的一片悲剧气氛中承受那么大的心理压力了。晚说了十年,真是可惜。

财经评论员们千万不要以为自己圈子之外的人一定不懂财经,一定没有财经判断能力。在这里我要当着你们的面,稍稍自夸几句了。本人尽管不具有财经专业身份,却早在十年前考察欧洲的时候就判定西班牙、希腊、爱尔兰、葡萄牙四国迟早是“贫困国家”,每年必须接受欧盟的援助(见《行者无疆》初版第289页),其中,又判定希腊社会已经“走向了疲惫、慵懒和木然,很容易造成精神上的贫血和失重,结果被现代文明所遗落。”(见《千年一叹》老版第27页),而且,我还判定欧洲很多富裕国家“社会福利的实际费用是一个难以控制的无底洞,直接导致赤字增大和通货膨胀。”(见《行者无疆》初版第326页)。

讲的都是财经,讲于十年之前,目光不比你们差吧?今年春天,还有台湾的财经专家要我在公开演讲中解析当时得出这种正确预测的“可视因素”呢。我投资第六百货商店,还在这一系列“大预测”之后。因此,做对这么一点“小预测”,你们也不必大惊小怪。最近,我可能又要投资边远省份的一个民营项目,在你们财经评论员们看来可能完全没有前途,但我有自己的判断。

好在,投资未果也不要紧。我和妻子的生活消费极为简单,从未高出一般市民的水准,今后也没有大幅提高的理由。因此,如果投资有获,也只可能回馈社会,救助我们认为有意义的文化项目。我们两人,在“文革”中一个是“走资派”的儿子,一个是“右派分子”的女儿,尝尽人间悲苦;在灾难结束后都曾经以自己的作品受到海内外广大民众的热诚欢迎,紧接着又遭受到难于想象的磨难和打击。相扶相持到今天,居然没有倒下,还能本着“文化不灭,中华不死”的悲壮感,活得从容,已很满足。如果还有经济能力帮助他人,帮助文化,那就更幸福了。

不知不觉之间,我们的话题从周恩来一九七一年十月十日在百般艰难中启动的文化重建,过渡到了今天,中间还有“石一歌”、《南方周末》、《苹果日报》来穿针引线,我感受到一种艰深的历史幽默。

为了纪念这种历史幽默,我可能会接受《南方周末》和《苹果日报》的多年馈赠,把“石一歌”正式接收下来。然后,用谐音开一间古典小茶馆叫“拾遗阁”,再用谐音开一间现代咖啡馆叫“诗亦歌”。或者,干脆都叫“石一歌”,爽利响亮。进门的墙上,一定会张贴出各种报刊十几年来的批判文章,证明我为什么可以拥有这个名号。如果那一批在这个名号后面躲了很多年的退休老教授们来了,我会免费招待;如果他们要我把这个名号归还给他们,我就让他们去找《南方周末》、《苹果日报》。但他们已经年迈,要去广州和香港都会很累,真不必多此一举了。我会端上热茶和咖啡,拍拍他们的肩,劝他们平静,喝下这四十年无以言表的滋味。然后告诉他们,中国航天工程参与者的平均年龄,才三十出头。

我也老了,居然还有闲心写几句。我想,多数上了年纪的人都会像那些退休老教授,听到各种鼓噪绝不作声。因此,可怜的是历史,常常把鼓噪写成了课本。

二○一一年十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