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伟
那片旧城在我的眼中就是一幅黑白画,日趋黯淡的画面,因为时间的介入使画面显得光怪陆离。黑白画像极了漏雨的屋檐,真实的漏雨的屋檐是黑白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它应该就是一幅静止的画,似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太多的变化,除非遭受时间的意外侵蚀,一场潮湿发霉的雨,一次源自个人喜好的修整,一次屋主人彻底的叛逃……
在那片旧城里就经常下着一场又一场潮湿散发着铁锈气味的雨水,旧城在铁锈味沾染中不断变化,把铁锈味抖落在了所有事物上面,包括人,或者那种气味在人身上尤为突出。在那片旧城里,有许多像我一样为了考试而到学校外面租房的学生,我经常会来到一些朋友所租住的房子里找他们聊天,我发现在那些漆黑破旧的房屋里堆积着许多课外书,更多的是一些文学书籍,在我的屋子里同样堆积了一些文学书籍,文学的启蒙应该在那个时候悄悄地扎下了根。说不清楚是因为旧城的内核与那些书籍的杂糅所给人的感觉是平衡的,还是别的原因?在翻开一册又一册文学书籍的过程中,我感觉特别舒服,说不出来的感伤,内心莫名其妙地感伤,同时也莫名其妙地愉悦。有一些女学生也在那片旧城里租房(目的与我是一样的),我们会成群地约着去找她们玩。在很多时候,一踏入她们所住的房子里,我总觉得气氛很僵很尴尬,我们的拜访往往让那些女学生手足无措,在她们狭小的房间,我们不知道该在什么地方落座,看着我们尴尬的情形,她们往往面红耳赤。
那时有个高我们一个年级的女同学,我已经无法说出她长得怎样,但在当时,我对她的印象应该是很不错的,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说,对异性的苏醒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是从那个女同学开始。当然没有结局,因为我们一群朋友去找过她一回,她给我们的感觉同样和别的那些女同学给我们的感觉是一样的,显得很腼腆,只是坐在一边,不出声,弄得我们很尴尬,后面就再没有去找过她。我曾经在旧城西片的那座小石桥上注视着行人的来来往往,我只希望那个女孩能够经过我的面前,最好能给我的注视报以微笑,曼妙的微笑。我是来到那座石桥了,可那个女孩却迟迟没有出现。那应该是属于一个中学生的美丽的感伤,那同样应该属于那个年龄段的许多人的记忆,优美而忧伤的记忆。旧城记录了我们的年轻,同时目睹了青春期的惆怅、忧伤与躁动。
旧城是一个记录者,没有人在意的记录者,它所记录的一切信息都在那些黑白画中,我在一幅又一幅黑白画中找寻着情感的记忆,情感流过后遗留下来的迹象。如果对旧城的一些细节进行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旧城表面每时每刻都蠕动着一些虫子,那些虫子咬噬着旧城的一些事物,旧城正被那些被人忽略的虫子蛀蚀,甚至蛀空。虫子是真实存在的,虫子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更多时候虫子是借助寓言或暗示来完成蛀蚀过程的。当看到那些真实的虫子伸出它的锯齿形的牙齿,从旧城的事物表面缓缓爬过时,我发现了那些虫子在蛀蚀的行为中得不到任何的食物,得到的只是那种蛀蚀所带来的愉悦感,它那看似柔软却异常坚硬的牙齿能掏空一切事物。当我把那些木板上的粉末轻轻吹去后,我感到很吃惊,在那些用柔软镌刻的条纹状的画面里,有着虫子对于某些曲线的偏好,许多重复的曲线,许多曲线组成的画面有着让人吃惊的相似。我想起了曾经见到过“为上帝画像”的字眼,那些虫子同样在那片旧城里试图完成“为上帝画像”的惊人行为。当脑海里出现这样的字眼时,我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思想空间竟把那些虫子放进了那样神圣的行为中。那是需要用灵魂的触摸才能完成的行为,而那些虫子确实是在用灵魂的触须感受着旧城。
我们在随意忽视一些东西的同时,我们确实在遗忘一些来自植物或者动物对于生存的态度,它们似乎在蛀蚀着旧城并制造出属于自己的黑白画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作为艺术家一般的创作所带来的快乐,孩子般的快乐,癫狂般的快乐,我似乎听到了完全不同的两种声音,一种声音充满了童稚的美妙,一种声音充满了毛骨悚然的谩骂。在对那些虫子的凝视中,我发现了一群游荡的小动物,偶尔才会贴近大地,在很多时候都是沿着旧城里的建筑不断地攀爬。我曾经怀疑过,莫非它们在旧城里制造的图案早就被镌刻在大地的表面,它们只是把那些图案搬到大地上面的许多旧城中表面。似乎它们是在引起人类的重视,或者来自大地表面的重视。在某些时候,我甚至有种感觉:自己对于思想维度的拓展已经在那些小动物身上发生,我只是在它们刻下的模子里让思想不断延伸而已。我的思想在那片旧城里不断驰骋,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挠,这与那些虫子有关,与那些图案有关。有时我会希望自己是那些虫子中的一只,整日在旧城表面忙碌,不断地描绘自己喜欢的图案,并在图案里融进自己所希望的寓意。在我看那些虫子刻下的图案时,我总觉得它们的存在就是关于生存的寓言,寓言着与生命有关的思想与真实。寓言是一个酿制的过程,是只需要人们轻轻揭开瓶盖就能呼吸到的成熟的思想。我说不清楚,那些虫子所进行着的是一次大规模的迁徙,还是一次大规模的避难?我说不清楚它们到底是属于大地,还是属于那片旧城?我只知道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并不属于旧城,每一次有意识地去融入旧城,最终都以失败结束。
我用了五年半的时间去适应旧城,我长时间地在那片旧城里游荡,我已经习惯了旧城所带给我的那种内化的黑白中。除了在那片旧城里游荡外,我总是一个人呆在所租住的厢房里。我喜欢那种室内的感觉。似乎在那个厢房里,我总能通过阅读的状态与室内的事物之间得到平衡,在那里能感受到室内乐所给人带来的惊讶与舒服。在那间厢房里,我不需要考虑来自整个旧城的气息对我的围困,在封闭的室内,我更能体会到阅读所带给人的快感,同样在那间厢房里对于躯体以及思想上发生的变化也能敏锐地把捉。那段时间是我的胃最不舒服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饭菜的原因,还是无法适应旧城的气息,胃胀、胃酸、胃绞痛是那段时间最常见的症状。那段时间,最严重的应该是脑神经衰弱。我的思想在胃痛和脑神经衰弱的双重折磨下也在发生变化,我发现了属于旧城的忧伤,由我自身扩展出去的忧伤。那片旧城被分成四个片区,我所在的那片属于西街,对于西街的往事我倍感陌生。当我来到西街的时候,有许多居住的人们都已经搬离西街,西街因为人烟稀少而显得空落和忧伤。西街的往事里也应该布满忧伤,忧伤是西街,是整个旧城最重要的特征。西街上的建筑与其它几片的建筑基本上是一样,惟独不一样的是我不停地在旧城里找寻那些祠堂的过程中,我发现祠堂只有在西街存在,别的地方却没有。
我说不清楚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于那片旧城的冬天,我的印象更深刻一些,似乎我对于那些充满冷色调的事物的喜好更深一些,或者在任何时候任何事物表面,我发现了旧城的冷色调,以及充斥着冷色调的黑白画的曼妙。似乎冬天已经不是一个具象化的季节,而是被我的思想与感觉扩大化了的时序,以及所在事物上的停留。冬天因为寒冷的缘故使人感觉旧城是昏暗的,它总是流动着一种无法爬升的冷空气。曾经有几次我提着行李从旧城走过,从西街朝东街直走五百米左右的距离,然后折入南街的车站。冒着寒风穿过旧城是我喜欢看到的一个情景,一些穿着厚厚的衣服,头部被裹入绵软的帽子里,急匆匆地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那应该是旧城最忙碌的时间段,与别的季节所给人的慵懒感完全不同,随着寒风的侵袭一切也随之加快了步伐。旧城里很少能见到树木的影子,即便有,在冬天所给人的感觉也是光秃秃的,让人不觉怅然若失。错落的街道、贫困与富裕交杂(在很多时候,无法从那片旧城的外围发现贫困与富裕之间的区别,只有深入其中,并让目光从一些大门里深入进去才能发现旧城的贫富两极)、手工艺作坊(做布鞋的最多,步行街上基本都是做布鞋的,女式布鞋的式样丰富且漂亮,相反男式的就略显单调和粗糙了;偶尔还能发现几家制造银器的作坊,与建筑的色泽形成突出的对立特点的是银器所散发出来的莹光,那是曾经用一个带银的耳环、一个带银的戒指就制造了旧城的喧闹的作坊;木雕作坊尤其多,有男的女的,在我的印象里,甚至是女的比男的要多,这足以说明木雕这门技艺所要求的细致与精妙……)。
在不断在旧城中游荡的过程中,我步入的似乎是一向追求黑白画面的往昔,在那本经过多次修订的县志上,我最喜欢的是那些黑白的相片。那是五六十年代的老照片,那些照片里的旧城才是完整的,有一些城门(最近重新修建了一些,但无法与原来的那些建筑相比,现时的建筑缺的恰恰是时间对事物的洗涤淘洗),在黑白照片里那些城门虽处处凸显出斑驳的痕迹,还有一些隐约暗淡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