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会娟
内容提要:钱谦益与瞿式耜这两位人物,一位是大节有亏的文坛盟主,一位是节义薄天的孤忠大臣。然而,就是这样在明末清初出处抉择迥异的两个人,却是情意深厚的师弟。他们四十多年间忧戚与共,是师弟,亦是挚友。乙酉之后两人在政治上虽然选择殊异,但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互通声气与彼此间的思慕。虽然瞿式耜在想到自己的这位恩师时也产生过矛盾痛苦的情怀,但他还是以“到头终不负门墙”自励,义无反顾地走向了自己生命的终点。
关键词:钱谦益瞿式耜师弟初学集永历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8705(2012)01-60-64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叟,东涧老人。学者称虞山先生。清初诗坛的盟主之一,常熟人。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一甲三名进士,他是东林党的领袖之一,官至礼部侍郎,因与温体仁争权失败而被革职。马士英、阮大铖在南京拥立福王,钱谦益依附之,为礼部尚书。后降清,为礼部侍郎。但很快他就告病归,与反清势力保持联系。其诗作于明者收入《初学集》,人清以后的收入《有学集》;另有《投笔集》。瞿式耜(1590~1650),字起田,号稼轩、耘野,又号伯略,江苏常熟人,崇祯一朝官至户科给事中。晚年参加抗清活动,拥立桂王朱由榔。顺治四年,城破被捕,与张同敞在桂林风洞山仙鹤岭下英勇就义。这两位人物,一位是大节有亏的文坛盟主,一位是节义薄天的孤忠大臣。然而,就是这样在明末清初出处抉择迥异的两个人,却是情意深厚的师弟。据《瞿式耜年谱》载:“乙巳,受业于宗伯钱公谦益,读书拂水山房,与挚友顾公云鸿、邵公濂及族叔祖纯仁互相镞砺,学业大进。”10从万历己巳年(1605)稼轩人拂水山庄从牧斋读书,至永历四年(顺治七年,1650)稼轩就义,前后共45年时间,两人之间的师弟之谊从未稍懈。
一、初入师门
如上所述,稼轩人牧斋门下为万历己巳(1605)年,这一年稼轩16岁,牧斋24岁,两人年龄仅相差8岁,俱为英气风发的青春少年。两人读书的地点为拂水山房,此拂水山房非牧斋日后所自筑之拂水山房。据《初学集》内《瞿元初墓志铭》载:“虞山之西麓,有精舍数楹,直拂水岩之下,予友瞿元初君之别墅也。”,《瞿太公墓版文》谓:“余年逾壮,与瞿子元初读书拂水山房”。由此可见,此拂水山房为稼轩族叔祖瞿纯仁的别墅。而牧斋自筑的拂水山房,则属牧斋中年以后所筑。《初学集》之《重修素心堂记》云:“而余方营先墓于拂水,筑丙舍墓之西偏。美是堂之制,命工图以来,视其栋宇而构焉。他日堂成,亦将属异度为之记。崇祯九年正月记。”由此可知牧斋自筑拂水之居为拂水丙舍,此丙舍在《初学集》、《有学集》内反复提及,和青年时读书之拂水山房分明为不同之建筑。《初学集》卷45内提及的耦耕堂、朝阳榭、秋水阁、明发堂、花信楼俱在牧斋先墓附近。其中花信楼是“撤耦耕堂而徙焉,招孟阳也。堂之前隙地,与秋水阁相直,庀山居之余材,为楼五间”。《有学集》卷九《题孟阳仿大痴仙山图》载:“万历丁已(1617)夏五月,余与孟阳栖拂水山庄。”此处所拂水山庄应亦指拂水丙舍之花信楼、秋水阁等,而非瞿纯仁的拂水山房。之所以都以“拂水”命名,是因为常熟内有拂水岩,现在仍为常熟的旅游景点之一。稼轩16岁即追随牧斋读书,据本人看来,很大的原因是牧斋与稼轩的父祖辈来往密切。《牧斋杂著》内所收《题瞿氏家乘》云:“余为儿时,与星卿、元初两先生友善,……忆余与星卿、元初交时,历历在目。一弹指间耳,为元初志其祖,志其父,复为星卿传其兄洞观先生,未几哭星卿、元初,而兹又哭我稼轩。”稼轩的父亲为瞿汝说,字星卿,牧斋在写给他的挽词《瞿五丈星卿挽词四首》第四首内有句“月白东皋频命酒,花深北郭共巾车”,瞿汝说之《皇明臣略》即由牧斋作序,可见牧斋与稼轩父亲往来之密。而稼轩伯父瞿汝稷,牧斋曾为其立传,存《初学集》卷72中。上文提及的瞿纯仁即为稼轩之族叔祖。由此看来,稼轩受其父祖辈人熏陶,仰慕牧斋的人品文章,所以以16岁之青春少年,追随24岁之牧斋,应是情理中事。自此四十多年,师弟两人甘苦与共,从未相负。
牧斋于万历庚戌(1610)年“廷试,以第三人授翰林院编修”,而稼轩亦于万历丁巳(1617)年应礼部试,并中进士,于次年四月授江西吉安府永丰县令。稼轩赴任时,牧斋正家居,有《送瞿起田令永丰序》一文。牧斋在序文中对稼轩的谦恭态度非常赞赏:“其游吾门,奉手抠衣,视僮子时,慊慊不改,可谓吉士矣。”并对稼轩提出殷切希望:“诚欲作而任大臣之事,则问学镞砺之道,乌可苟焉而已乎?又乌可以时之迂而迂,以人之简而简乎?起田交同年进士,必选择其贤者。”
二、从枚卜罢归到丁丑之狱
崇祯元年(1628),“枚卜事起,温体仁攻讦钱谦益‘神奸结党”,稼轩上《奉旨回话疏》、《邪谋不可不破疏》。稼轩在《邪谋不可不破疏》内为牧斋和自己辩诬:“体仁谓举朝皆谦益之党,多当有数百人,少亦不下百余人。何不枚数其人,一一为皇上陈之,而乃为此翕张吞吐之语,以疑皇上之心,箝举朝之口乎?枚卜不公,当先有言路纠举,不当独发于会推不与之尚书;谦益果不肖,当直纠谦益一人,不当倡造举朝结党之邪说。今体仁既以结党为打尽之网,复以求退为护身之符,如此奸邪,能逃于皇上如神之鉴乎?体仁之恨谦益,而牵连迁怒于臣,又不足与辨者矣。伏乞皇上洞察邪谋,大彰神断,无使谄说殄行,忠良失气,则社稷幸甚。臣新列班行,狂直取咎,前疏剖辨已明,蒙皇上不加斧锧。但臣惟知报塞朝廷,身名且不自顾惜,岂敢一毫私见,蹈谦益结党之嫌,然终不敢一毫瞻徇,畏体仁结党之议。”然最终稼轩于崇祯二年被贬谪还乡,牧斋有《送瞿稼轩给事南还三叠前韵》一诗相送,其中有句云:“门外天涯未易谈,江南路在潞河南。同时放逐君先去,异地羁留我不堪。”而牧斋本人亦于同年坐杖论赎,于“六月,出都门南归”。牧斋因此事而与稼轩结为姻亲,牧斋子孙爱娶稼轩之孙女,“谦益三举子不育,归田之岁,举一子,太淑人殁之七月,又举一子,故名长子日孙爱,次日孙娠,所以志也。孙爱之议婚于瞿给事之女孙也,太淑人实命之,曰:‘人以汝故去官,结昏姻以敦世好,不亦善乎?”
崇祯丁丑(1637)年,已经人阁的温体仁唆使常熟衙门师爷张汉儒上疏,罗织牧斋与稼轩五十六条罪状,称钱、瞿二人“结为死友,侵国帑,谤朝廷,危社稷”,牧斋在《丁丑狱志》内记载了这次蒙冤入狱的始末:“乌程以阁讼逐余,既大拜,未尝顷刻忘杀余也。邑子陈履谦,负罪逃入长安,召奸人张汉儒、王藩与谋日:‘杀钱以应乌程之募,富贵可立致也。汉儒遂上书告余,并及瞿给事式耜。”同年二月,“先生与瞿公赴逮。顾大韶等具呈于抚按衙门,请为贤绅昭雪。而巡抚张国维、巡按路振飞合词以白其冤。”师弟二人同时入狱,即使在狱室之内,也读书不辍,吟诗不废。《答山阴徐伯调书》内曾提及师弟二人在狱内读书光景:“五十馀,系请室为稼轩读《史记》、《汉书》,深悉其异同曲折,前此皆茫如也。”稼轩《次牧斋师韵》载当时在狱的感受:“风铃月柝惨黄昏,咫尺真成万里门。黑狱偶然如梦幻,青山何日再收魂?哦诗永夜浑忘
寝,点易寒窗若共论。消尽平生烦恼思,身心调伏即殊恩。”至崇祯戊寅年(1638)十月温体仁倒台后,师弟两人才获释还乡。从丁丑之狱直至甲申崇祯甲申(1644)年六年间,师弟两人一直赋闲在家,度过了一段虽政治上不太得意、却也平淡闲雅的安居生活。在此期间,师弟两人诗酒唱和,好像远离了朝堂上的是是非非,精神上已经得到超脱。在崇祯己卯(1639)春节时,稼轩有奉和牧斋诗三首:
“生来弧矢寄桑蓬,荏苒流光半百中。何事投林反触网?敢思破浪会乘风?良辰胜侣挣浮绿,小院闲庭数落红。从此渔樵生计稳,不劳歧路问西东。
浮生空白叹飘蓬,眨眼都抛役梦中。揽镜渐看梳里雪,闭门一任耳边风。春来硐草添新碧,雨后林花发旧红。竹屋纸窗清事足,闲携菊种向篱东。
劳劳回首总飞蓬,万事全输高卧中。莫计历头长短日,试看旗脚往来风。家醅已报浮新绿,溪萼时将放小红。差喜白头云卧稳,更无飞梦日华东。”三首诗展现的是一种隐逸的心态,看看身边的绿草红花,品尝品尝自酿的新酒,闲适的生活让稼轩暂时得到了放松,丁丑之狱仿佛一场噩梦,已经成为过去的记忆了,。
稼轩过五十岁生日时,牧斋赋诗相赠:“去年琅珰燕山头,天荒地老神鬼愁。今年燕喜虞山阳,风恬云暖化日长。眼中陵谷有如此,何异扬尘看海水。花深西墅列长筵,瓜熟东皋会邻里。高堂击鼓吹笙竽,觥筹交错丝肉俱。蓬山瀛海挂四壁,就中忽见《沧桑图》。君不见仙家日月非岁年,沧海倏忽成桑田。洞中之乐比橘里,两翁对弈知谁先?一翁敛手欲却顾,沉吟犹恐一著误。一翁超然似晏处,目无棋枰手不举。斜飞残角未为促,自古英雄少全局。局里沧桑人不知,推枰一笑何荣辱?与君酌酒莫逡巡,纷纷朝市又生尘。夜露未唏宾既醉,人间已有烂柯人。”这一年稼轩五十岁,牧斋五十八岁,本该是大有作为的年龄,却赋闲在家,在享受音乐和美酒的同时,牧斋对于沧桑变化有着敏锐的体会,貌似已经超脱,但从后来的选择来看,师弟两人对于田园生活的沉溺只是暂时的,如果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们都还会去施展一番他们的政治抱负的。
三、瞿式耜助刻《初学集》
崇祯癸未(1643)年秋九月,即明朝灭亡的前夕,稼轩刻《初学集》告成。在《牧斋先生初学集目录后序》中,稼轩对于牧斋道德、学问、诗文成就做出了崇高评价:“吾师牧斋先生,以命世异才,早登上第,入承明著作之庭,高文典册,照耀四裔,小言长语,残膏胜馥,犹足以衣被海内,沾丐作者。年及强仕,道明德立,阅天人之变,通性命之理,钻研经史,沈浸载籍,古今学术之降生,文章之流别,皆一一究其源委,击其蒙部。”至于自己刻《初学集》的原因,则是“一旦摒挡箱箧,胥二十余年之诗文,举而付之一炬。自时厥后,凡有撰述,师友千古,举世抹杀,不复以哗耳目、膏唇舌为能事。久之声光鹫郁,学者望走歙集,若百川之赴海,相率购求其全集,以为师资,先生每引欧阳公讥和凝之言以拒之。先生为文,每削稿式耜辄手钞而藏之,先生不能禁也。乃固请于先生,出其所缮写,釐为一百卷,锲梓以公之当世。先生力禁之不得,复手削其十之四五,命其名曰《初学集》,而俾式耜叙其后。”牧斋所引欧阳公讥和凝之言出自宋欧阳修《归田录》卷一:“故老能言五代时事者云:冯相道、和相凝同在中书,一日,和问冯曰:‘公靴新买,其直几何?冯举左足示和日:‘九百。和性褊急,遽回顾小吏云:‘吾靴何得用一千八百?因诟责久之。冯徐举其右足曰:‘此亦九百。于是哄堂大笑。时谓宰相如此,何以镇服百僚。”牧斋不欲刊其文集,恐非真心之语,只不过聊做姿态而已。但其早期诗文多有散失则是事实。若非稼轩细心收集,恐怕我们今天也不一定能看看煌煌110卷之《初学集》。《初学集》所收牧斋最早存诗为泰昌元年九月之作,此时的牧斋已经37岁,此前不可能没有诗作,但是因未能妥善保留,遂致流散殆尽。稼轩存牧斋诗文之功,实在是不可小视。稼轩能刻《初学集》,其家资富饶当是一重要原因。乙酉年闰六月,稼轩在赴任梧州途中,犹念念不忘《初学集》书版之事:“初学集文章自堪不朽,后一段原不入集中,集何可废?况吾捐七百余金,此板吾不收,其谁当收者?”稼轩为刻《初学集》,共花费七百余金,也就是七百多两银子。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要知道,明朝一个七品知县一年的俸禄也只有45两银子。可见稼轩在《初学集》出版上投入之巨。在《初学集》出版之前,牧斋已经大享文名,但是能看到他大部分作品的人毕竟有限。而《初学集》之出版,使更多的人读到了牧斋的诗文,而牧斋之文名更是广为流布。总之,稼轩为牧斋助刻《初学集》,使牧斋在明时的诗文相对完整地保存下来,并得到广泛传播,其功绩实在不小。与其他明清时的文人存世文集相比就可发现,牧斋的作品因有稼轩以及后来的钱曾悉心整理,以《初学集》110卷、《有学集》50卷之规模,在文人别集内首屈一指,不能不说是牧斋的幸运。
四、乙酉之后师弟出处抉择之不同
乙酉弘光元年五月,此时的稼轩已经赴广西莅梧州任,而在南京任礼部尚书的牧斋随忻城伯赵之龙、大学士王铎等一起降清。“诸臣致礼币有至万金者,先生独致礼甚薄。豫王命先生入清宫禁,引北官二员,骑五百,自洪武门入。先生忽向阙四拜下泪,众怪问之,先生曰:‘太祖高皇帝三百年王业,一旦废坠能无痛心!及北兵劫上至南京,司礼监韩赞周令诸臣上谒。是日,独先生见故主,伏地痛哭不能起。诸暨曾王佐为扶之出。”对于牧斋的降清,学界众说纷纭:有谴责其叛国投敌、大节有亏者;有考量其时情境之迫不得已,而谅其心者;有以牧斋入清后又不忘故国,积极参与抗清活动而为之辩护者。三百余年之后之今日尚如此议论纷纭,而处当时环境中牧斋之心境,可以大略想像一二。牧斋降清,贪生畏死之念必定有之,但其眷念故国故主之情,应该不是伪饰出来的。牧斋另一声名甚巨之弟子归庄是这样来评价乃师的降清之举的:“窥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盖,何天之待先生之酷,竞使之资志以终”。牧斋有《与邑中乡绅书》一文,对同乡之人对于己身降清的非议有详切的叙述:
“天南地北,关河渺然。回首暮云,能无感恋?风闻吾邑物议,大以不肖为射的。标榜士论者,与挟持宿怨者,交口弹驳,体无完肤。此固薄德所招,亦是宿业所积。齐心持戒,朝夕向如来前发愿忏悔。亦有情理违背,不甘任受着,辄举平生意气,略陈本末,以正告于桑梓之贤者。
诸公果以剃头责我,以臣服诮我乎?诸公仗节举义,顶天立地,个个是张睢阳,人人是文信国。仆之愚劣,玷辱乡党,俯仰惭愧,更复何言?若谓大兵人虞,出自不肖主张,此大冤也,此大诬也。大兵达京城外才一日,仆挺身入营,创招抚四郡之议。此时营垒初定,兵势汹汹,风鹤惊危,死生呼吸。仆真见大事已去,杀运方兴。拚身舍命,为保全万姓之计,触冒不测,开此大口。上天眷佑,慨然允从。便分派差官,要王玄冲一面往郡,周子静一面到县,惟恐招抚少后,本县不得保全也。今都谓不肖主意,要杀害常熟,有是理乎?吴中变后,面启豫王,恳求禁戢抢杀,别名逆顺。抗论往复数四,王颇变色动容,众皆缩舌栗股。南都文武大臣,叹息相告。以故豫王令旨,有‘志救生灵之语。欲残害乡里者,固如是乎?服则舍之,叛则逃之,此大兵律
令。不独吴中也。谓吾邑之兵,由我力请,则江阴、昆山、嘉定之兵,又何人请之乎?”
由此可见,当时牧斋对于剃头降清而遭受众人唾骂是甘心受之的,但他不能忍受的,是别人诬陷他故意引清兵入常熟,对于这种诬陷,牧斋觉得是天大的冤枉。而他极力主张招抚,是出于保护生灵的需要。对于这一点,从清廷的角度考虑,是帮助他们更顺利地南下,牧斋无疑是助纣为虐;但若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若勉强抵抗无济于事,纳款投诚反而可以使广大民众免于江阴十日、嘉定三屠那样的悲剧,未尝不是一种选择。从稼轩的《报中兴机会疏》可以确切得知,降清后的牧斋与在桂林坚守的稼轩声气相通:“忽臣子壬午举人玄锡,因臣孙于去腊离家,未知其到粤消息,遣家僮胡科探视。于七月十五日自家起程,今月十六日抵臣桂林公署,赉带臣同邑旧礼臣钱谦益寄臣手书一通,累数百言,绝不道及寒温家常字句,惟有忠驱义感,溢于楮墨之间。盖谦益身在虏中,未尝须臾不念本朝,而规画形势,了如指掌,绰有成算。”关于牧斋给稼轩写的这封陈说其全着、要着、急着之策的书信,在现已经整理出版的《钱牧斋全集》内并无收录,但我们可以从稼轩的奏疏内了解到其详细内容。牧斋在信内这样向南明永历王朝表白:“若谦益视息余生,奄奄垂毙,惟忍死盼望銮舆与拜见孝陵之后,柴水加剑,席藁自裁”,“槃水加剑,席藁自裁”恐非牧斋所能办,但其盼望恢复之情当是肺腑之语。稼轩对于已经归降清廷的恩师能有这样的想法非常感动,在奏疏内说:“臣反覆披阅,虽谦益远隔万里,其言岂果当于中兴之庙算?而彼身为异域之臣,犹知眷恋本朝,早夜筹维,思一得以图报效,岂非上苍悔祸,默牖其衷?亦以见天下人心未尽澌灭,真祖宗三百年恩养之报,臣敢不据实奏闻?伏祈皇上留意详阅,特赐鉴裁。”他之所以反复批阅,我觉得他还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作为文坛、政界之重要人物之牧斋,降清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但降清之后能心念故国,便可谅其苦衷。所以在奏疏的结尾,稼轩并未对牧斋之降清经历避而不谈,而是主动向朝廷说明:“谦益系神宗朝庚戌科一甲第三名进士,由翰苑洊历宫詹,圣安皇帝朝任礼部尚书,晋阶太子太保。虏破南京,降顺北去,授伪秘书学士,今已告病回籍。理合一并奏明。臣不胜悚息候命之至。”而永历朝对于牧斋侃侃而谈的全着、要着、急着之策并未作理会,朝廷的批文谓:“永历三年九月□□日具奏。奉圣旨:览卿奏各路蜡书情形,朕心嘉悦,伫卿早还,佐理商榷机宜,即日专官再赉文渊阁印付卿开用,敦趋还朝、历文庆着鲁可藻送赴行在详询,另侯旨行。该部知道。”
永历四年(1650)十一月初五日,“清孔有德陷桂林。瞿式耜危坐署中不去,张同敞自江东至。次日,被执,不屈,被囚系。”被囚禁后,瞿、张二人互相唱和、赋诗明志,稼轩留下荡气回肠的《浩气吟》40首,从诗名即可以看出稼轩是引文天祥为同志的。《浩气吟》内有一首《自艾》:“书生原不任封疆,堪笑当年漫主张。共道北门留锁钥,宁知西土失金汤?一筹未展防边计,四载空贻丧国殃。七尺不随城共殉,羞颜何以见中湘?何公腾蛟长沙殉难,封中湘王。”被捕后的稼轩是抱了必死之志,这一点是谈忠说孝但却不能以死报国的牧斋所做不到的。在囚室之中的稼轩,对于自己的恩师牧斋,感情也是颇为复杂的。据《瞿式耜年谱》记载:“按:原刻本《浩气吟》所载《自入囚中,频梦牧师周旋缱绻异于平时,诗以志感》诗,仅七律一首,而以后瞿氏所刊东日堂版《桂林遗诗》亦七律一首,同《浩气吟》。而《虞山集》(清稿本)载该诗共有二首,以上两书仅录第二首。其第一首云:‘何事虞山入梦频,是余仇也是余亲。当年道义称师弟,岂料华夷易主臣。三局缄书明大势,千秋逸史恨完人。君来昵就余滋惧,莫是将归告我神?估计当时此诗未为牧斋所见,故刻《浩气吟》时未列入;刻《桂林遗诗》时,玄锡也未敢列入;李刻《瞿忠宣公集》时,钱已列入《贰臣传》;《瞿式耜集》亦未录入,因补录。”。为众人所有意或无意刊落的稼轩怀牧斋的第一首诗,颇堪令人玩味,两人师弟情深是不争的事实,因此自知死期将至的稼轩频频梦见牧斋。对于这些梦境,稼轩在情感上颇为困惑,对于曾经的恩师、降敌的叛臣,自己该如何去认同呢?是师长还是仇敌?虽然牧斋曾经投书稼轩指陈时局,但毕竟大节有亏。这让稼轩非常矛盾痛苦。而所谓的“千秋逸史恨完人”之“完人”,则是明清之际对于人臣的一种极高评价标准。像牧斋这样的人肯定是不能人“完人”之列的。而众本皆收的稼轩怀牧斋的第二首诗,表达的感情则比较纯粹:“君言胡运不灵长,伫看中原我武扬。颇羡南荒留日月,宁知(谁)西土变冠裳?天心莫问何时转,臣节坚持讵改常?自分此生无见日,到头终不负门墙。”稼轩非常留恋师弟二人赋闲在家、诗酒唱和的岁月,并且以必死的决心,坚信自己不辜负牧斋平时的教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在稼轩当可如此诚挚,恐牧斋览诗后还是承受不起此种诚挚吧!获悉稼轩殉城后,牧斋作有《哭稼轩一百韵》长诗:“师弟恩三纪,君臣谊百年。哀音腾粤地,老泪洒吴天。”对于翟式耜与钱谦益间的情谊,是被吴伟业引为佳话的。吴氏说:“……稼轩在囚中,亦有《频梦牧师》之作。盖其师弟气谊,出入患难十余年,虽末路顿殊,而初心不异……”
五、结语
清初著名学者阎若璩有一段很有名的话:“明之士夫积习,师弟重于父子;得罪于父母者有之,得罪于座主者未之有也。门户重于师弟;以师之门户为门户者固多,不以师之门户为门户者亦不少也。”牧斋与稼轩不是座主与门生的关系,而是更为密切的业师与弟子的关系,牧斋在《题瞿氏家乘》内称稼轩为“我稼轩”,稼轩称牧斋必为“牧斋师”或简称为“牧师”,从两人称谓之亲密即可看出两人情感之深厚。他们四十多年间忧戚与共,是师弟,亦是挚友。乙酉之后两人在政治上虽然选择殊异,但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互通声气与彼此间的思慕。稼轩在想到自己的这位恩师时也产生过矛盾痛苦的情怀,但还是以“到头终不负门墙”自励,义无反顾地走向了自己生命的终点。
责任编辑林建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