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中国的“煤外交

2012-04-29 03:38
西部资源 2012年1期
关键词:福公司开平矿业

甲午战争尽管只是中日两国的军事对决,但其影响力却并不仅限于东亚和军事范畴。由于两国政界高层的“丹青妙手”此时均在临摹“泰西诸国”的“煤铁主义”,所以,战事胜败也因此成为双方自我衡量“学习成绩”的标准。

对于日本而言,甲午战争的胜利是一种未曾料到的结局。因为在战争爆发前夕,日本舆论界还在争论这一“以国运相赌”的军事行动是否值得。明治天皇甚至拒绝听从臣下所请,到伊势的皇家神庙祭告捷报。对于他们而言,这次胜利并不仅仅是战术范畴的,更是对“殖产兴业”、“脱亚入欧”战略的正确性进行验证的结果。煤和铁构成的战争机器的威力,使日本朝野印象深刻。因此,在战后为中国谈判代表开列的账单上,日本特意加上了有关在中国开矿设厂的条文。

战争结果对于中国人的打击和震动也是巨大的。“海军大灾难震惊了许多文人和官员,现在他们开始在文人圈中引发一种对于西方学问的新的敬意”。尽管李鸿章因战事失利受到指责,但他建立的现代矿业和工业却受到肯定。如何利用中国的煤和铁锻造出与日本相同的国家机器,成为紫禁城内外的主要话题。中日《马关条约》的墨迹未干,更多的留学生就踏上了开往欧美和日本的海轮,而在全国各地,有关以西法重组中国矿业的文字已爬满为数不多的报刊版面。

大清帝国从保守到“变法”的政治转向,使西方各国看到了开放矿业市场的曙光,纷纷在中国寻找代理人以分取利益。而日本在中国所获得的巨大利益和战略优势,更是激发了各国抢夺中国路矿的热望。俄、法、德等国纷纷出手,与日本人和那些主张“煤铁主义”的大清官绅抢夺矿权和路权。因为在欧洲观察家看来,后来居上、咄咄逼人的德国根本“不是血和铁的政权,而是煤和铁的政权”。煤不仅提供了战争必需的燃料和钢铁,而且煤炭所含的碳氢化合物还是重要的化工原料。无论是杀人的炸药,还是救治战场伤员的药剂和消毒液,都与煤炭有关。夺取中国富饶的煤铁资源,已经成为列强控制东方和争夺世界的必要准备。

相对于爱新觉罗王朝的官员而言,欧美列强在煤炭问题上的敏感度和交涉能力显然要强得多。在李鸿章创办开平煤矿之前,位于上海的英国怡和洋行就从买办唐廷枢那里得到了消息。他们不仅透过布满大清朝野的买办,力图在未来的中国自办路矿中“取得事实上的银行和金融代理人的地位”,甚至先期展开人事布局,将英籍铁路工程师马利生介绍给了李鸿章,寻求以英国利益取向支配中国路矿事业的可能性。

作为老牌商业帝国,英国不仅有着大量嗅觉灵敏的商人,其代议制政权也能使商人的利益诉求,以最快的速度在议会和内阁中反馈出来。英国“中国协会”获知其他列强在华利益大幅扩张之后,随即以在华英商代言人的身份,敦促首相沙士伯雷(Salisbury)介入中国路矿事务。在此后的开平矿案和福公司矿案交涉中,英国外交官都是其中的重要角色。

大清帝国并不缺乏国家利益的捍卫者。李鸿章委托唐廷枢创办开平煤矿的初衷,本身就是为了“夺洋煤之利”,塑造独立的工业体制。因此,他宁可在主管的洋务企业中相互拆借,也不愿因资本短缺而假手洋人。在他看来,开平煤炭主要“供应北洋制造各局及兵轮所需,若以之畀付外人主持,诸多掣肘。况中国各矿务定章,尚不准以股票卖给洋人,又何能以全局托付于外”。刘鹗作为将外资引入河南矿业的始作俑者,也对国人将自己称为“汉奸”感到委屈,认为开放矿业市场有利于“养民兴国”,实为“忠君爱国之急务”。

但是,大清煤矿业并没有沿着李鸿章们设计好的轨道前行,反而日益受制于西方和日本。外资企业纷纷攻城掠地,对中国同行构成了压倒性优势。出自中国各地矿山的黑色煤流,或者变成了洋人手中的白银,或者化为欧美船舶动力车间的赤焰。日本八幡制铁所甚至能控制汉冶萍公司煤炭的价格和优先预购。汉冶萍公司的煤炭和铁砂源源不断地进入日本的工业机器,并以武器的形式多次倾泻在中国的土地上。

一个独立而高效的战略资源管理体制,是维护矿业利权不受制于人的政治前提。但在历次民变和对外战争中被打得支离破碎的大清帝国,所推出的矿务管理体制也是支离破碎的。尽管隶属总理衙门的矿务铁路总局已奉旨成立,《大清矿务正章》也禁止洋人在中国独立办矿,但即便中国官员或商人私下与洋人交接,矿路总局也无法予以实质上的约束。由于清末民变频仍,军事用费求告无门,饥不择食的地方官员往往一接到外商的开矿申请,就会在得到外商足够的“报效”承诺后予以放行。左支右绌、财政艰困的清王朝明知有违大清律条,也不得不默许地方官的“怠工”行为。一旦出现反对外资办矿的绅民抗议,引发中外双方的对抗,总理衙门或外务部的官员便曲意周旋,息事宁人,不求于国有益,但求仕途无碍。

王朝末世的混乱,不仅使矿政管理机构的官员集体“怠工”,而且还在对外交涉中“出售”权力。英国福公司曾利用刘鹗的私人关系,以贿买手段争取清朝高官奕劻和王文韶等人对申办河南矿权的支持。福公司总经理哲美森一方面对刘鹗许以丰厚佣金,诱使他奔波于清廷上下,为福公司私下“公关”,另一方面则从外交渠道向清廷官方施压,敦促对方履行并不合法的办矿章程。这种一明一暗、一公一私的经营手段看似麻烦,却能以最低的政治风险达到目标。果不其然,作为矿政机关的最高官员,奕劻和王文韶都为福公司漏洞百出的办矿合同开了绿灯,因为银两是可爱的,洋人是可怕的。

尽管福公司直到1904年才得到开矿凭单,但开采活动在1899年就明目张胆地开始了。因为不仅奕劻愿意“帮忙”,李鸿章也曾秘密致信福公司股东之一洛希尔公爵,对其在华业务表示支持,甚至偷偷汇款4203英镑到英国,购买福公司的股票。面对刘鹗的游说,“(李鸿章)允代向庆邸(庆亲王奕劻)说项”,敦促后者为福公司在华业务提供方便。尽管李鸿章支持福公司并不意味着他允许外企掌控矿权,但这种不加考察、操切行事的做法,显然是与维护矿权的宗旨背道而驰。当清朝高官纷纷将私谊和私利置于国家体制之上,矿务交涉的连番失败无疑就是一种必然的结局了。

张翼是继唐廷枢之后接管开平煤矿的清朝官员。在义和团起事期间,英商墨林采矿公司以诈骗手段诱使张翼在开平煤矿挂上英商招牌,避免毁于八国联军的兵燹之灾。虽然张翼多有怀疑,但很快就在“合办”合同上签了字——墨林公司给了他总计75000英镑的股票酬劳,并许诺让他担任新的开平公司的“终身督办”,而且还有20万两白银用于疏通上下关节。可悲的是,直至英国人拒绝在公司楼顶悬挂大清龙旗,张翼才明白“中英合办”实为“出售”。后来虽经中英交涉,终因英国强横而未能“规复疆土,保全利权”。张翼私下与英商交易而不为人知,清廷未经调查即批准交易合同,都显现了大清矿政的体制性衰败。

晚清“煤外交”的“成果”之一,是西方的技术因素和经营模式在清末矿业领域的迅速扩张。无论是外商还是华商,利用西法开采煤矿均已成为主要经营模式。以胼胝小农为主体的手工矿业,由此出现了传统土窑与新式煤矿的分野。前者遵循矿业习俗开矿,后者则依据相关法律经营。在晚清矿政并没有对土窑问题做出制度性安排的情况下,二者的同业竞争以及对于矿业权和经营模式的认识差异,随着土窑的逐渐被边缘化,最终演变为一种更为广泛和复杂的矿业争端,它的名字叫“小煤矿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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