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书者说

余自幼受父兄影响，稍涉诗书皮毛。及长，诗未弃而书曾辍矣。今忝列两会会员，又躬逢盛世，文化复兴，勃勃然欲献绵薄，有意诗书并辔，遂自号三放堂主。三放者，安放心灵、绽放生命、鸣放正义之谓也。屡有询其详者，余即释解之，人尽称善。江南名宿单人耘先生闻之，更执余手连连称妙，曰此三放道尽心声矣，随即称余为三放壮士。公堂号为一勺斋，乃自称一勺老翁，并吟长诗赞曰：“壮士豪放最率真，语惊四座拨顽云。安放心灵心恬静，绽放生命花缤纷。鸣放正义弘大道，一勺之蕴气氤氲。人图高屋建高领，万千气象孰与京”。余自勉之言，得获长者首肯策励，安不望尘追迹乎？

余尝语人曰：诗词历代被称为余事，书法更乃余事之余事也。诗词亦被称为小道，书法即小道之小道也。然诗书一体，乃中国传统文人之必修课，谓之看家本领亦可矣，虽历千年从未乖离。今时世翻转，诗者或不会书，书者或不会诗，非诗者书者之不为也，乃社会发展变异之无奈也。欲求并辔，必先厚学识，阔襟怀，亦须重担当，广见闻，再于诗书技艺层面下足功夫，乃必有成果出焉。

诗圣李白曾有“千金买壁”佳话，但仔细分析，或许只是传说。诗词从来不值钱，纵连李白也心知肚明。他曾写下“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此言当为实情也。想李白一生，万千诗稿，四方云游，时人既重其诗名，亦珍其书法。惜其书皆亡佚，至今只见《上阳台》片纸，仍可窥其诗书双雄风采。即此一纸，逾千年犹在，亦足证其书之殊珍。而今诗词仍不值钱，而书作则大异，其值已昂至令人咋舌。尝见书者出入钟鸣鼎食之家，购豪宅，坐豪车，并有一干人等伺候，俨然大富大贵者。余见此光景，感佩其仍可心灵宁静为书，其功夫定力实在了得。

诗书同为艺术，何故书贵而诗贱？余思得书可私之，既能炫于人前，亦可遗于子孙，复随时可鬻以急用。而得诗私之，不易炫人，难以传后，复不能救急，其境可知矣。

余性颟顸，悟道迟也。当年竟先学诗，师事孔凡章先生。先生每曰古之文人皆诗皆书，今之文人不必诗不必书，此古今文人之大异也。凡有志于诗书者，凡有志于振兴中华文化者，面此能不唏嘘痛哉？欲学诗，必先对诗学心生敬畏，恪守诗法格律。此后学书，与此同理。凡能千年传承者，定非一人一世之力，必有大美在，亦与大道合焉。书法之为法，盖因其百千年来有“永字八法”，复有字、笔、墨、章之法，且代代传承历久不易也。诸法乃历代前贤研修琢磨，又经践行认定之法度也。既为法，必须遵。近年改革之风劲吹，创新之论盛行，为政治、经济、社会诸领域之需要，无可厚非。窃以为学诗、学书者似应笃慎，务以古人古法为宗，不可盲目“改革创新”。余学识谫陋，前论或有偏谬，所幸先贤大家诸多书论中，持此说者众矣，岂余独出手眼乎？

吾辈生于今世，得瞻万千钟鼎瓦当碑帖真迹，何其幸运至哉！然国学根基、诗词功力、书习嬗变种种，又复逊古人多矣！既攀追古人，又尽享时利者，堪称大智慧，方能俯仰无愧于先贤和时代。

启功先生曾称学书端赖当年“抄大字报”之功，世人闻之皆一粲。余近闻同事语余之书法，端赖多年写挽联之功，吾初闻之惊诧，思之实有道理。余任职之单位老者众，去八宝山机会多。余确每衔命代写挽联，诸多军政要员文化耆宿之大名，逝者及其家人友人之名，余皆曾书。一幅窄条，内容或繁或简，人名或寡或众，形式非札非牍，笔法或楷或行，皆法度森森不可或违矣。既含悼意于逝者，亦必与挽者之身份合焉。书时有人提示整理，联联相对，横陈于地，用时依次摆放，洋洋大观。或有问书者阿谁？答曰某某，闻之亦心动也。由是观之，同事之言凿凿乎确可信据也。

余学书有三悔：悔辍、悔失、悔迷。幼握锥管，略有机缘，时运不济，中断多年。十几年军旅几未临池。若能择善固执，一以贯之，其将何如？此一悔也；余曾有幸在萧劳、启功、王遐举、溥松窗、林锴诸大家作书时侍立观看，却未曾趋前请教，机会失不再来，此二悔也；余幼临玄秘塔，长临勤礼、家庙，总在碑中逡巡，不识古帖神采，久未谙书写之畅快笔意。及至闻“透过刀锋看笔锋”之道，再视颜真卿之祭侄、瀛州诸帖，读启功先生“纸上神行手不知”诗句，直如醍醐灌顶。迅即找来兰亭、圣教、祭侄，反复揣摩临习，领会“半生师笔不师刀”之深意，掌握使转提按之功，果觉通畅，再无凝滞之感。未能早悟，此三悔也。三悔之后，自当努力。或迷途未远，来者尚可追也。

书法之为艺术，最重书卷气，即文化内涵。最忌俗气，即做作、空洞、内虚、乖张、无内涵。晋唐以降，书法名家辈出，王羲之、颜真卿，苏黄米蔡，皆能诗能文，苏东坡更是大文豪。先贤作品皆文学佳作，书艺乃其翎羽。识此便知书法真谛，端在书者腹内诗书也。明乎此，则方向明，知在何处用力也。若夫只重技法，徒为字匠，奇技淫巧，怪力乱神，更有金钱至上者，实枉为书道学人也。又历代皆有所谓官样书体，或由皇帝御书钦定，或由翰林馆阁倡行，或由科举殿试引领，皆可为一时之盛也。国体共和，时代变迁，前述各种状况已无，纵当年权高文豪如毛泽东者，亦未见其令书者专某体，当今更无此雄者。然果无人倡书体，非民主之进步也，实社会无须重此道，权贵无力倡某体也。悲耶喜耶？

屡忆当年观看老先生写字：萧劳清瘦若癯仙，落笔即有人称妙，先生竟长叹曰：我对自己的字从未满意过！启功体胖若弥勒，手肥却极灵巧，且字竟瘦媚活泼，余初看十分惊诧；余曾帮林锴将丈二宣纸铺地，先生脱鞋踏纸弯背而书，字皆足球大小，书时一如农夫翻地，其状令余想起米襄阳“刷纸”之戏语；黄均作画作书皆喜闲聊，笔未动而口先开，言皆书画人事；王遐举作书时身体随笔摆动，口中亦随笔用力发声，最后一笔，墨重声高，整个过程若庖丁挥刃。如今诸老俱已仙逝，其风采长留我心。

以上絮语，多为自勉。亦诚愿与天下诗书同道共勉。

辛卯季冬陈廷佑于三放堂

陈廷佑简介

陈廷佑，1954年生于河北省深县（现为深州市）。1972年参军，1985年转业到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现任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办公室副主任。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艺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他自幼由父兄启蒙，学习古文诗词；后法乳萧劳、孔凡章、启功、林锴诸大家。几十年创作、发表大量诗词、散文、随笔、特写等作品。诗词专著《西抹东涂集》由线装书局出版，诗文集《诗文骈翼》由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