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涛
文学可以承载的东西很多,历史、社会、道德、理想、哲学……但若说有什么东西用文学承载最适合,那就是心灵了。徐葆耕教授在讲述西方文学的发展历程时,用了“心灵的历史”这样的概括,即说明了这一点。无论是哪个时期的何种文学思潮,都是特定历史阶段人类心灵的写照。自二十世纪以降,在“向内转”的变革浪潮中,文学的这种心灵写照特征似乎愈来愈明显。卡夫卡、贝克特、海明威、乔伊斯等作家的作品业已成为我们把握当代西方人心灵世界的主要渠道。而在中国的当代文学中,心灵状态也一直是作家着力挖掘和表现的对象:池莉笔下的小市民心态,贾平凹笔下的文化人心态,郭敬明笔下的年轻人心态……在时代变化愈来愈快的当今社会,我们似乎更加需要文学为我们展示心灵的状态,进而帮助我们把握它。闫文盛的短篇小说,满足了我们的这种需要。
闫君在谈及他短篇小说创作时曾说,他的作品是“基于现实的触动而敷衍成文”。比如《只有大海苍茫如暮》,就被他描述为是在1990年去海边的一次旅行中,“生活中正发生着许多或琐细或重大之事”在“心头留下了印记”之后完成的。这种忠实于个体感受而为文的写作方法是目前为止闫君的擅长。读闫君的小说,没有很畅快的感觉。他的故事非常简单,琐碎、平淡如家长里短。但若你耐得住沉闷细细读下去就会发现,有一种感觉在你心头慢慢累积,直至读完全篇,情节、人物可能都已淡忘,但这种感觉会异常清晰,并且挥之不去。这便是闫君小说的魅力所在。短篇小说的社会信息容量有限,所能承载的故事框架也相对较小。闫君舍弃了这两个创作中的常规要素,转而挖掘看似简单的事件对人物心灵所造成的影响。正是有了这份对于心灵的关注,闫君的小说才在情节零散的表层叙述中具有了深层的可读价值。若把闫君的短篇小说稍加整理便不难发现,他对心灵的关注可大致分为两个维度。
一、物质压力下的心灵维度
马克思提出“异化劳动”思想之后,越来越多的思想家开始沿着这一思路开展广泛的社会形态研究和物质文化批判。卢卡奇、本雅明、马尔库塞……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将这场批判推向高潮。他们理论的焦点,基本都围绕着物质压力之下人性的“异化”,进而展开更为深层的社会制度批判。这场声势浩大的批判思潮虽然没能改变人性被“异化”的历史进程,但至少让我们开始有了这样的意识。在被物质重重包裹的当代社会,人类的一切似乎都处在一种无处不在的压力之下。不仅人性得不到自由和解放,心灵也被挤压在狭小的空间之内。闫君的小说正是在这样的维度上展开的。
《弟弟的婚事》采用了戏剧式的写法:时间浓缩在一个“阳光浓得化不开”的盛夏午后,地点基本固定在家中客厅,并且由人物的四段对话构成主要情节——借钱。为筹措四万八千元的彩礼,无甚积蓄的弟弟登门寻求“我”的帮助。而“我”也面临着还房贷、生孩子的压力,心有余而力不足,妻子更是道出了“我”收入状况不稳定的窘境。物质匮乏的生活压力导致了“借”与“不借”的矛盾冲突,但小说并没有强化它,而是重点刻画了在略显尴尬的气氛中,人物各自的心理反应。弟弟额头不断渗出的汗水,说话时飘忽不定的眼神,以及后来的木讷和意识空白,是他既殷切憧憬又羞愧难当,最后心灰意冷的心理之体现。而“我”同时面对弟弟和妻子时的左右为难,妻子刚开始的尖刻数落与后来的伤感体贴,都使小说具有了一种挥之不去的郁结之感,这种感觉也让我们的阅读过程始终处于一种无法释怀的状态之中。人类对精神与心灵的解放与自由孜孜以求,而在当代社会,这份追求却被物质所倾轧。个人的生存空间,特别是心灵空间被压缩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小说中炎热的天气,局促的房间,兄弟俩所面对的生活压力,几近令人窒息。即使小说最后的结局还算不错,但这种心灵的压迫感无法消退。
《我的声色犬马》是一个意义反用、充满自嘲色彩的题目。在小说的语境中,这个暗示物质极大丰富的词汇在意思上实际指向了它的反义一面,而在情感色彩上,却保持一致:物质丰富可以导致人的精神空虚,物质匮乏也具有同样的功能。造成物质匮乏的原因很简单,失业。在小说中,“我”走过了一条失业——再就业——再失业的轨迹,所谓声色犬马,只能是一种没有什么根据的空想。小说也没有对造成失业的社会性和历史性因素做过多的挖掘和展示,而是集中描写了失业及由此带来的窘迫对人物造成的心灵挤压。第一次失业之后,“我”用躲避和沉默的方式极力隐瞒,引发了夫妻之间的冷战,“我”也“无来由地害怕起来”。实在掩盖不住说出来,妻子虽然轻描淡写地加以安慰,但时间稍长便有了介意:她无视岳母对“我”的夸奖,生活上不给我留情面,当着亲戚大声指使“我”递这递那……“我”虽然对妻子的态度心照不宣,但“渐渐地迷恋上了独处”。小说中,物质上的捉襟见肘,带来了情感和心灵上的隔膜。这种状态又会加重人们对于物质的依赖。“我”的再就业,引起了妻子的重视,她“把‘上班这两个字咬得很重”。而对于“我”,只感觉“脑袋都快挤破了”。特别是在我把远低于原来水平的第一个月的薪水交给妻子的时候,妻子的反应让我觉得“突然变得什么指望都没有”。这是一种空虚,来自于追求物质而不得的情感落差。这种空虚让我在出差时喝得酩酊大醉,也在丢掉了第二份工作、妻子赌气回了娘家之后,整天窝在家里看电视剧。题目的暗指意义此时得到了体现。小说的结尾处,虽然接回了妻儿,但无论是在物质还是心灵上,人物都没有丝毫改观。那张变得很大的存折,让妻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也重重地压在读者的心头。这个富于象征意味的结尾,使小说原本就很浓郁的心灵压迫感,再一次地得到了强化。
二、情感危机中的心灵维度
物质的重压之下,必然会有情感沟通上的危机出现。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已经写出了这一点。前文所述的两篇小说之中,不论是“我”与弟弟顾左右而言他,还是妻子对“我”人生经历的反复追问以及“我”的敷衍应付,都已表明:人物的交流已经出现了问题。情感危机似乎成了当代社会被物质统治之后的一个通病,即使是没有太大物质压力的家庭,这样的问题同样会出现,甚至会对人物的心灵造成比物质压力更大的挤压。在这样的挤压之下,心灵之间的距离被拉大,原本可能会有的亲密和温暖被隔膜与孤独所取代。这是闫君小说展开的第二个维度。
《相见欢》的情感基调并非我们今天常用的那种,而是与南唐后主李煜的著名词作相同。尽管没有“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清冷意境,但小说却充满了由情感沟通障碍而形成的、郁积于心头的“别样滋味”。母亲的省城之行,从刚开始就让人感到不是很欢快。“我”与母亲的交流仓促、简单,两个人的想法和对话总有某种程度的错位。母亲与妻子的交流更是障碍重重:生疏、拘谨,生活习惯还有口音的差异,本应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享在这样沟通不畅的情况下逐渐成为了一场情感危机。母亲总也“进入不了状态”,表现得愈加紧张与不安,妻子在几次沟通未果之后,似乎也放弃了继续尝试的努力。甚至连“我”,也愈来愈缺乏耐心,每次跟母亲的交流不是寥寥数语,就是以发脾气结束。至于沟通产生障碍的深层原因,小说并没有将其简单化地处理为传统观念中的孝道缺失,甚至从情节中可以看出“我”和妻子对待母亲可谓尽心竭力,母亲也是真心实意地想为子女帮忙。没有任何私利的行为出发点其结果却差强人意,其中原因,小说中没有明言。但“我”形容母亲的一句话值得注意:“本就天生跟人有距离”。“距离”意味着隔膜、陌生,在“我”眼中,母亲的性格注定了她会遇到的情感危机。从这个角度看,小说的主要情节应该是人物努力消除彼此“距离”的过程,然而这种“距离”却逐渐变成了人物关系的一种常态。小说似乎写出了人类情感交流的一个怪圈。在语言交流无法正常展开的情况下,情感上的距离感一步步增加。小说最后,送走母亲的“我”有了“母亲此生,怕是再也不会来省城了”的想法。言外之意,即是说这种“距离”已经无法消除。
《怕天黑》的字里行间氤氲着一股沉甸甸的孤独感。小说中的老太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她的年龄、身份、社会地位和家庭条件决定了她的家很少有人会光顾。即使她住在城市的中心,那形单影只的楼房、狭小逼仄的空间也会给人一种离群索居的感觉。老太太竟习惯于一个人生活,“好像不要什么指望了。因为有时看她呆坐的样子就免不了揣度,有时与她搭话她也未必理,她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似乎已经与她脱离了关系。”对她而言,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是翻看旧物。但小说描写“怀旧”的笔调不是温馨,而是更加突出物是人非的感慨与无奈。陈村的巨大变化,亲人、朋友的相继离去,让这个耄耋老者愈是怀旧,愈是茫然。这样的心头之感日积月累,她便害怕在天黑之后独居在家。坐在楼外面,被花圃里传出的花香、栅栏外路灯的光芒、往来穿梭的车辆和人声所包围,应该是能让她暂时忘掉孤独。可小说里又写到“肆意而且磅礴”的红尘暗影,对比中再一次加强了人物和读者心头的这份孤独感,并随着小说最后老太太在深深夜幕中沉沉睡去达到了顶点。
三、意识流:心灵维度的现代化表达
如前所述,对个体心灵维度的关注构成了闫文盛短篇小说的基本面。为了配合这一内容上的选择,闫君在艺术手法上也选择了非常规的路线。在他的短篇小说中,我们看到了“意识流”小说的痕迹。这个兴盛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小说创作思潮,在今天看来虽不能算作前沿,但却是最符合闫君目前艺术诉求的表现方法。实际上,这是非常自然的艺术选择。“意识流”小说的出现,正是源于工业文明带来的物质压迫下,西方现代主义作家对人类心灵活动原始轨迹的重视。乔伊斯、伍尔夫和福克纳等作家,开始寻求有别于传统文学写作中心里描写方法的突破,因为他们觉得那不够真实,或者说没有充分地将人类心灵展示出来。这与闫君的写作背景非常相似。尽管没有如“意识流”小说一样走到无意识那么极端的境地,但他在有意识地吸收、运用这一方法。毕竟,对于展现人类心灵的细腻程度和真实程度而言,还没有哪一种艺术方法能有“意识流”小说的高度。闫君的《蛇信子》和《隐匿者遁逃》两个短篇在这方面颇具代表性。《蛇信子》的文字在梦境与现实之间交错进行。再加上小说中的“我”正在虚构一个故事,因此,原本出现在梦境中的“蛇”也就出现在了“我”清醒状态下的意识里,出现在了“我”与朋友的交谈中。与“意识流”小说相似,这篇小说的情节被极力地淡化处理,小说的主线完全可以看作是“我”在做了一个与“蛇”有关的梦之后,心灵活动的轨迹记录。仅有的一些社会性因素,也都是印在心灵上的影子。《隐匿者遁逃》写一个叫作“鬼张七”的人回顾自己一生的经历,通篇采用了内心独白的写法。内心独白与一般话语的不同之处主要在于它是在人物心灵深处发生的、不形之于声的、自然也没有对象的语言形式,是作家展示人物心灵世界的重要手段,在传统的写作手法中已经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而闫君在这个短篇中运用的内心独白,更贴近于“意识流”小说的色彩,即严格限制作者的介入,尽量保留人物语言的色彩、风格乃至习惯用语。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尽可能地保留人物心灵活动的原貌。于是我们看到了“鬼张七”的思维在自己的经历中跳跃,也看到了他梦呓式的心灵话语。整篇文字不做段落处理,似乎是人物心灵一泻千里的写照。这难道不像《尤利西斯》最后那长长的一段内心独白?
社会的诸多印迹,“譬如贷款买房。譬如写作。譬如家人的唠叨。譬如单位里的一次大扫除。譬如身边某位朋友的一次小小出轨。譬如与远在南方的旧同事的偶尔闲谈。譬如夜间的一次晚归。譬如站在省城的某条大街上,在烈日下的一次怅然出神。譬如搬迁”,都能在闫君的心灵之上刻下脉络,也都能从他的文中找到印证。这既是闫君小说的特点,亦是其缺点。用个体心灵去感受所熟悉的人物、事件、环境,虽然细腻,但却容易使文字限制在相对狭小的范围之内。尽管短篇小说在反映社会方面远不及长篇小说的力度,但十九世纪的三位大师级短篇小说家却为我们提供了典范。莫泊桑、契诃夫和欧亨利,他们同样用心灵去感受社会,但却较一般人更能突破个体的小天地,去把握社会的强音与脉搏。抛开整个时代文学思潮的宏观影响,他们为我们指出了一条文学走向深刻与成熟的途径。即使是“意识流”小说,除了有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般的个体记忆,也有乔伊斯《尤利西斯》样的当代心灵“史诗”。闫君的小说,似乎正是缺乏宏阔的社会视角与历史关注。文学是要承载心灵的,但不应该仅仅局限于个体经验,而要将其引入更为宏大的时代、民族等主题。闫君的小说,已经成功地触动了我们心灵之弦,但能否将其演奏为一首更为壮阔的时代强音,我们拭目以待。幸运的是,闫君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说,我希望心灵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