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轻言的爱(外三则)

2012-04-29 01:07蒋姝
黄河 2012年1期
关键词:婶婶院子奶奶

蒋姝

打开那扇栅栏门

来吧,打开那扇木栅门,走进我的院子。

我的院子,有一株枣树,一棵苹果树,一棵葡萄树。爬树打枣是趣事,脆生生的枣落在谁头上,那份疼是用甜浸过的。苹果树一定要修剪,否则,结出的果子又小又涩。还要定期喷打虫药,这样有人在树下谈笑,就不会有哪条淘气的虫子敢落在肩头。一串串葡萄,熟透时是深紫色的。从井里打一盆即使在夏日也很冰冷的水,眼看着被染成清澈的紫。想来,不吃也难。对了,还有葡萄籽,把它们一粒粒研碎,慢慢吃下,是防衰老的。差点忘记,还有一棵柳树。春天,夏天,秋天,那柔软垂下的柳枝,随风飘飞的细细柳叶,能把院子绿透。谁来了,可以借几条柳枝,编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如果足够手巧,还可以编一个柳筐,放在院里,让那些土豆、萝卜们入住。

我的院子,有花。以前,以为自己不会养花,因为养过的花,总是很快枯萎只剩不留一滴水份的根。近来才知道,我并非与花无缘。我家里大大小小有十二盆花,我养了半年,叶子更绿了,花也开了。有一个下午躺在沙发上看着我的花儿们愉快地想,原来,我也会养花。之前,是我不懂花,懒得给它们喝水。像人一样,它们干渴而死。我的院子,地面是耀眼的黄土,浇花时,不必担心水洒在地板上,更不必用毛巾去擦干它。我的花儿,绿色的叶子多一些,红色的花儿少一些。我喜欢,一眼望去满目绿。

我的院子,有一畦菜。有西红柿,茄子,黄瓜,小辣椒;有几棵白菜,几行菠菜,几株南瓜。切得碎碎的菠菜与鸡蛋合炒,小细丁的西红柿和小片的黄瓜熬一碗汤,再配几片淡淡白菜叶,红红的小辣椒爆炒柔软的茄子。不管怎么想,这顿饭吃下去是难以言说的香。

我的院子,还有两只鸡。一只红色黑尾巴公鸡,一只纯白母鸡。不要闹钟,每天和公鸡一道起床。要对母鸡足够好,这样她才肯每隔两天生一颗粗笨的蛋。有了鸡的院子才有生气,黎明听公鸡鸣,中午时分母鸡生完蛋向我讨玉米吃,阳光温和地洒遍每一个角落。这个院子,异常鲜活。

我的院子,当然还有一条狗,一条有一身咖色毛的狗。看我的时候,狗的眼睛无限清澈、真诚。把我的食物分一半给它吃,它会无时无刻守在身边。门响了,它跑进来拉我。跟在我身边迎来送往,主人的分量从此高大起来。出门,可以不上锁,只告诉我的狗。我的树,我的花,我的菜,都一一交给我的狗。当然,无聊时,我一定允许它将公鸡逐上房檐。

我的院子,必须允许有杂草存在;我的院子,一定有一眼破烂不堪堆满高粱秆没有门的窑洞;我的院子,还有几个乱七八糟摆放的石凳和草垫;我的院子,在枣树和柳树之间吊一个秋千;我的院子,不驱逐任何一只前来筑巢的鸟。

你一定听到蝉鸣了,那是我院子里流出的;你一定听到孩童啼哭,那是我的公鸡不小心抢走邻家孩子手里的葱油饼;你一定听到狗叫,那不是生人闯入,是我外出归来我的狗在欢呼。

谁来了,可以坐在树下谈笑,可以荡在秋千上午睡,可以在石凳上喝茶、煮酒,可以看我的狗在夕阳下啃骨头;可以随意摘一串葡萄,亲手从鸡窝里取回那只温热的蛋,坐在我破烂的窑洞前留一个影,割一茬韭菜带回家。

这些有着勃勃生机的东西,自然不可随意流走。我用一栅木条拼起的门,把它们围在我的院子里。不怕谁路过,你尽可透过木条,看我的花,我的树,我的菜。甚至,看我因懒惰而疏于整理长出的草。

我听到,春风正袭向我的院子。

我得起身,尽快找一个木匠,带着他的墨斗线,带着他的手工锯,来筑造我的院子。

免得,误了花期。

不敢轻言的爱

一直认为,触及“母亲”这个词,需要勇气。

父亲,奶奶,姥姥,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在我笔下清晰过,唯有母亲例外。一直未敢触及。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对母亲是怎样的一番情节,怎样一种情感交织。与儿女,母亲是最亲近的。然而我总找不到可以恰当表达做女儿的一种情。

嫁与父亲那天起,母亲就与吃苦结了缘。父亲在城市工作,家里的大事小情全部交给了母亲。于是,还不到二十岁,对这个家还很陌生长相极其美丽的母亲什么也不说,就开始与爷爷、叔叔们一道投身到修建房屋中。奶奶不劳动,姑姑还小,叔叔们都未娶妻,在轰轰烈烈的劳动中,就只有母亲一个女性。母亲受了姥姥极其严格的教育,不娇气,不霸道,不任性,只一味做活。一担一担黄土,母亲咬着牙跟着叔叔们往外挑。后来母亲回忆说,当时太吃力了,只把自己累到闭经都不懂得告诉奶奶一声,给父亲写信,也总是那句话:在家一切好。

一切好的母亲深受比母亲小近一轮的姑姑依恋。那个时候,母亲穿什么,姑姑便闹着也要什么。于是每到年终写信,母亲总不忘提醒父亲:买衬衫时要买两件,鞋也一样,两双。

父亲每月有钱寄来,然而不是给母亲,直接寄给爷爷。母亲说,父亲的三十块工资要养活一家人,母亲因此不会知道父亲寄回的确切数目,每次奶奶给几块母亲就装几块,也不问。后来长大了的我们不止一次埋怨父亲,为什么不把工资寄给自己老婆呢?母亲怎么可以失去这样的权利呢?

父亲总是无奈地说,在他心里,父母就是一切,这是孝道。

于是母亲无言,我们也无言。孝道面前,任何评判都是无力的。

我没有确切追问,母亲什么时候在家里有了经济大权,也就是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直接把钱寄给母亲的。只知道,两个叔叔办婚事,是父亲的钱;姑姑出嫁,是父亲的钱;爷爷奶奶去世,是父亲的钱……

这就够了。

对父亲的做法,我此生只能仰望。如果有来生,我也一定不能确定,自己的做法会赶上父亲。然而对母亲,我唯有敬佩。

农村的女人,其实很霸道。像婶婶们,过门后从不下地,家里的一切,不允许外人分享,包括叔叔们的力气。叔叔们无权作主给爷爷奶奶什么,就是帮母亲下地做活,也要受到干涉。而事实上,直到婶婶们过门后,父亲还不时给他们资助。我一直不明白,婶婶们为什么不学聪明一些?如果让叔叔们多帮母亲做一些活,父亲不是会对他们更好吗?可是,她们总是异常吝啬,总是以各种方式“疼”着自己的男人,生怕他们多费一分力气。现在想来,婶婶们不是天生的坏人,只是那种传统的教育限制了她们,在她们内心,一切生活围绕自己的小家,男人和孩子之外的一切,都与她们无关。她们的世界里,索取多于付出。

但父亲对他们两家一直没有改变。这一切,自然缘于母亲,母亲没有对父亲说过她受的委屈。懂事后,我一直恨自己,小时候,怎么就不能替母亲出口气呢?记忆里,母亲受婶婶们的欺负也是留存的。然而懂事后,这些事情已经成为过眼云烟。母亲与婶婶们,早已不再提当初的往事,她们的谈话里,早已换成姥姥奶奶之类的话题。而我,那个曾替母亲鸣不平的我,见了叔叔婶婶,却是忍不住地亲切。我无法记恨她们曾经对母亲的不好,脑子里,竟时常跳出她们对我的好来:大雪天,二婶婶背着我从一个山坡上一遍遍滑下;一个夜里,因母亲生了妹妹坐月子,大婶婶带着我这个没人想带的小累赘渡过很宽的河到邻村看电影。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亲人间,所谓的仇恨或许只是一幅必不可少的生活剪影。

前段时间回老家,母亲与以往一样交待该去走访的亲威。住在下院的姑夫总是第一个。回来后,母亲才对我说,其实姑夫已经很久不上来了,即便路过,也不会打一声招呼。起因简单得可笑,就因为一只鸡。更可气的,是姑夫竟然不让自己也从外地回来的孩子们上来看看父亲和母亲。

“怎么不早说?”我忍不住生气了,“这样的话我为什么要下去看他呢?”

“唉,有什么可计较的。”母亲叹口气,“你姑已经不在了,看看他,能有几年。”

母亲的话一下扎疼我的心。去年这个时候,姑姑就病在床上,让病痛折磨得皮包骨头。那时,姑夫一口一口喂饭的场景也出现在面前。罢了,母亲,您的心,究竟有多大?

母亲并非圣人,母亲也时时会因为这些事埋怨父亲。可母亲的心是柔软的。那年,与父亲为此事争吵后不到一周,奶奶就病了。那时候,母亲与父亲已搬离奶奶的村子,然而姑姑当时因为身体不好,两个婶婶又不愿照看。母亲便让父亲把奶奶接到家里。一年多时间,连极孝顺的父亲也常常忍不住对奶奶发脾气,只有母亲不。奶奶的病有腿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每天几次大小便让母亲极度劳累。然而母亲无怨无悔。也就是在这一年多时间,奶奶无数次自责流泪,躺在炕上,一桩桩一件件数落着自己曾对母亲的不是。

奶奶甚至祈求上天:给我一个来生,让我好好弥补这个儿媳。

母亲听罢笑了:不用求来生,今生你的病先好起来吧。

母亲是美丽的,母亲是柔弱的,然而我极少见母亲流泪,也很少见母亲对生活抱怨。

此刻,身在城市的我极度回味乡村生活,然而真正的地头忙碌不是随便哪一个可以承受的。自小,就躲着。现在想来,那时根本不用躲。因为母亲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我们几个孩子插手地里的活。顶多,太忙时替母亲分担一篓玉米回家。想来,我们干一次活的态度母亲一定生气至极,拖沓,磨蹭。那时,从不懂在心里想过,母亲独自春种秋收的苦。放学回家,饭和别人家一样现成;早晨起床,衣服和别家孩子一般干净;冬天,有崭新干净的棉袄;夏天,是清凉嫩粉的衬衫。那个时候,母亲用什么时间为我们缝制衣衫?

那么多年,母亲的美丽和豁达依然鹤立鸡群。一定,是上天赐予的吧?

这些年,母亲早已不用劳作,然而母亲放在儿女身上的心,一刻也没有停止。

几个月前才发现,母亲一直穿着一件几年前买的棉大衣,这让我与妹妹很是惭愧。怎么就没留意呢?立即上街买了一件。母亲却不住埋怨,穿这件有什么不好,合身又暖和,花那冤枉钱做什么?母亲从来不会觉得,花一生心血抚养儿女成人,就是要让儿女孝顺自己。这份孝顺里,自然也包括经济方面。可母亲,宁可看着儿女们用几千块钱买回一件穿不了几天的衣服,再看着将这件衣服很快当作淘汰品转给母亲。母亲一边数落儿女乱花钱,一边用灵巧的手选一些自己可接受的花色改作一件件衣衫继续穿。

母亲,你的内心,到底有怎样大的一番天地呢?

雪的记忆

一到雪天,心就忽地疼一下。

若干年前那个冬天,那个第一场大雪天,我做了新娘。

没有婚纱,没有婚车,没有伴娘伴郎。

雪,木棒,荒野,三轮蹦蹦车,父亲的泪……这就是我对婚礼的全部记忆。

整个冬天,不早不晚,那场雪,偏偏在我最担心的时候飘落下。看到第一片雪花时,我在长途车上。那一刻我的心无限欢喜,我知道,这是人们期待的一场雪,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邻座盯着窗外的麦苗说:“这下不渴了。”

前座的扭过头来:“再大些吧。”

随后,雪竟如他说的,逐渐大起来。由一片一片变成一串一串。看着飞舞的雪花,我竟一点没有与自己联系起来;我竟,沉浸在邻座和前座的喜悦里。

“下雪了。”收到他的传呼。

“嗯,美丽的。”我想。

“傻,一直下就麻烦了。”

啊!突然,我从飘舞里回过神来。窗外这美丽的,若一直舞下去,很可能会切断我的婚路。

那一瞬,我的心几乎跳出来。但转念一想,或许,再下一阵就没事了,还有两天时间呢。

就这样,我披着雪推开老家的门。

奶奶在门口迎头抱住了我:“孩,下雪了。”

父亲看着我,望着雪。

母亲拉我到院子里扫去身上的雪,她一直没说话,我知道,她一开口,就得提雪。

那个时候,雪在院子里已经铺了厚厚一层。我的婚礼在后天,亲戚们已经来了不少,他(她)们在雪里忙碌着,继而又叹息着。

我还是一一与他(她)们掌心相握,我还是做出欢喜的样子,期待着与他(她)们一道分享很快到来的那个时刻。

院子里,一切按婚礼程序有序杂乱着。

那夜临睡前,每个人都习惯地先到院子里看看天,尽管,不必抬头就能看到雪花满天纷飞。

那个夜,每个人都想多说些什么,每个人都想避开雪。

每个人,只好不说话。

那样一个静夜,终于听到雪花飘落。是的,我清晰地听到,雪落在风箱上,落在窗棂上,落在父亲借回的锅碗盆上,落在姨姨姑姑们用了一个下午剪出的喜字上。雪,一片一片,落满我的院,落在一院杂乱上。

我听到奶奶的轻叹,听到母亲比平时急促的呼吸,听到姑姑一遍又一遍翻身。

实在困了,不想再缠在雪中,我要睡。

很快,被急促的砸门声惊醒,听得父亲从另一间屋子出来。

“是谁?”他问。

“我。”似乎熟悉,又听不出来。

门开了,院子里的门都开了。三个雪人径直走过我的屋子。天哪,是他!

我的新郎!陪伴他的,是他的师傅兼好友。

“雪太大了,我们来接你今晚坐火车赶回太原。”他喘着粗气,“说好的车都没法来了,司机们都不敢上路。”

我盯着他们手里的木棍,半天回不过神来。

母亲拉他们坐下,才听他们细细道来。原来,我走后,太原的雪就大了。原先租好的车一个接一个来电话,话不同,意思一样:“这天气,说什么也不能跑长途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高速,也不是春运期,没有高速交警和路政全天为你清雪,没人帮你的出行想办法。

雪,不会因你着急而放慢从天而降的速度。

“马上坐火车去把她接来,再晚了只能是两地婚礼了。”亲朋好友迅速达成一致。

火车站离我的家还有四十里路,他们下车后找到一辆勇敢的三轮蹦蹦车,走到半路因为滑还下来推,不知谁说山里有狼,于是他们各自跑到雪里折几根木棍壮胆。

捧着刚开锅的水,他们忍着烫猛喝。

就这样走吗?

我是家里的老大,父母多希望他(她)们的第一个女儿能够非常风光地出嫁!那些现代的小车,一辆辆从省城开来;那些枣红色的骏马,一匹匹从山路迎上。当现代的张扬与古典的羞涩在那条很宽很阔的大道上遭遇,父母就会在众目睽睽下将女儿骄傲地交到他们一起看好的男孩手里。那个场面,父,母,所有亲朋,我,都在设计着,盼望着。

似乎,我听到一片羡慕与赞扬;似乎,我看到父母无比欣慰而自豪的笑容;似乎,我听到一连串鼓乐声豪放地响起;似乎,我看到送亲的人一个接一个从马背跃下,跨进小车里……

这些,真要被这无声的雪击碎吗?

父亲不忍,母亲不忍,奶奶不忍,所有的亲朋都不忍。

于是,一家人沉默着熬到天明。

他的神情异常紧张,担心父母不管一切,一定要车来;担心亲朋不答应,提出额外要求;更担心,这个决心下不了无法在下个天亮前赶回去。

我知道,他的家里也如这边一般,有家人和朋友整夜无眠苦苦等待。这个时候,他们不再期待雪停,希望的,只是我顺利在婚礼前赶回。否则,就必须举办一场没有新郎新娘的婚礼。

我的父母,何尝不在考虑这些。

如果我走了,明天的婚礼还叫婚礼吗?一大摊子亲朋好友,谁为他(她)们斟酒?那满村都能听到的喜乐,谁来和?那养了近一个冬天的枣红色的马,谁跃上它的马背?所有的祝福,难道只送给没了新郎新娘的父母?那顿父母精心设置的喜宴,还会有欢声笑语吗?

谁都不敢想这些了。父母是从未有过的沉默。奶奶一个劲地看天,一个劲地喃喃,“或许,待会儿就不下了。”

我知道,即使雪不再下,车也不会上路。计划中的婚礼,注定要因雪而改变。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哭了,看到我哭,妹妹也偎过来一起流泪。奶奶急忙拥了我,说“我们不走,不走”。

不走,这个婚礼就会如期举行吗?不走,就会开心吗?

父母,叔伯,家里的主要亲人早已聚在另一间屋,他们一定在“走与不走”之间徘徊。这边,姨姨姑姑婶婶们乱作一团,她们在我身边七嘴八舌,但所有人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不能走。

这话让他和他的师傅们更加紧张。他不止一次悄悄让我求父母同意走,因为来时,他的家人无比担心,他们听到农村的风俗复杂,讲究颇多,一般人家是不会轻易答应的。

其间,叔叔还忍不住抽空跑来安慰我,“别难过了,咱不走。”

他在身后悄悄拉我衣角。

他们的话,其实压根儿没装进我的脑子。想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除了乱。

时间如门外的雪,步伐似乎越来越快。姑姑做好的早餐,他们三个谁都说不饿。

没人觉得饿。

没人,去瞅一眼那白生生的一大锅馒头。

那屋的门,关了近一个小时的那扇门,终于缓缓开了。

第一个,走出父亲。

站在我身边的他,愣了一下,快速迎上去,等待父亲开口。

一屋子人,瞬间安静下来,迎出去。所有人的目光,一起扫向父亲。

那一刻,除了毫无脑子的雪,院子里的所有都凝固了。

“走吧。”父亲,只轻轻说出两个字。

他愣了,看看父亲,许久,才冲过去抱着那双瘦弱的肩低泣。

院里炸开锅,然而父母坚定地开始为我们准备要带走的衣物。

就那样,很匆忙地,我们在飘雪的小院举行了异常简洁且独特的“婚礼”。没有证婚人,没有鼓乐,没有鞭炮,甚至没来得及向在场的十几位亲友发一颗喜糖。

只有,我与他在厚厚的雪里为父母叩了两个深深的头,我清晰地看到,我的前方,母亲一串泪无声落下。

雪中那两个带泪的叩印,不知留了多久?

那刻,属于我的枣红色的马,还在它的马槽悠闲吃草。

父母亲朋簇拥着送我们送出门,走过几条洁白的小路,上到那条连它都想不到要以这样的方式迎接我的大道。蹦蹦车就停在那里,司机已将窗玻璃上的雪花清扫干净。

不敢回头,不知道身后叠加着怎样一双双眼神。走近车门,被谁拖上车。回头一瞬,终于未能忍住,窗玻璃外,是父亲带泪的一双眼,他用劲扒在玻璃上,无声望着我。

雪,更猛了些。很快,车玻璃变得模糊。急了的父亲,抬起袖子就擦,一遍一遍,将我的心擦出血。

司机终于发动了车,跌跌撞撞,我们向前走。父亲,就那样跟一阵,擦一阵;擦一阵,跑一阵。

雪下得越猛,父亲就擦得越凶。父亲的脾气,终于暴露在雪中。

直到,大雪掩盖了那串心碎的脚印。

花开成海

那个下午,雨后的阴天。

这样的天气,适合小醉,与一个人;适合读书,赖在床上;适合写字,无所谓有用;适合睡觉,做一个许久没做过的梦。

这样的天气,总会生发许多思绪:思念,忧伤,幻想,莫须有……总之,一些逝去的东西会随着阴郁的空气浸入无法安静的脑海。

无事。乱翻。一个塑料袋。

打开,久违的一堆信件。数数,整整八十封。

心潮涌动。

一个叫梅的女孩,有手机,有电话,然而坚持给我写信。每次,都要将信纸叠出一种别样精致。是我,渐渐懒散,常常不回,害她没有兴致。很想告诉她,每次读她的信,总像回到从前。

还有一位与我通信的,是位老者,远在马鞍山。我们在一次记者会上结识,多少年,他一直坚持给我来信,每次,只有短短数语,却充满关怀与温暖。也是我,少回或不回,发一个短信代替,让他渐趋失望。想来,愧对他。

后来,现在,都有一些通信的朋友,然而信件都变成电子的。读起来,总缺少一份感觉。

多久了,我没读过这样的纸质信件。

坐下来。

天,依然看不到一丝阳。

曾经的美好与烦恼,展开,在我面前。

打开一封,清秀的字迹:姝,好久没给你去信了,请原谅我……我坚持不翻到最后一页,坚持想出她的名字,是虹?是花?还是莲?一朵一朵,她们逐一在我面前绽放。曾经的校园,也在脑际清晰起来:嬉闹、挤食堂、抢跳绳,甚至逃课、老师的叫骂一幕一幕,如此愉悦。

“姝,祝你爱情、事业双丰收!”结尾的时候,她们总会这么写。这,也是她们最诚挚的愿。如今,爱情、事业,算是丰收了吗?她们又如何呢?曾经的花事,记忆里只剩了模糊,清晰的依旧是少女的青涩。若不是这一封封亲切无比的来信,怎能忆起?曾经的亲密结伴,曾经共饮一杯水的寒窗岁月,都随时间流逝了。

“女儿,你一人在外,上下班骑车一定小心,妈很结记你!妈告诉你的话,一定要记得。”

记不得,妈最后一封来信的日期;记不得,什么时候通信变成电话。妈当时告诉我什么话,不记得了。我知道那一定是母亲对女儿最贴心的嘱咐。这样的话语,读来是入骨的亲切。工作初期,妈的来信很频繁,字字都是惦念。直至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懂得牵挂是一种痛。

阴天,是个伤感的天气。天阴了,人的心也跟着阴。然而这种阴又带着暖。一直,我喜欢这样的天气,或许,就因为它让我忆起曾经潮湿的美丽?

听不见狂吹的风沙里

在说什么古老的故事

那一年那个三月又一次

地老天荒

花 又开了 花开成海

海 又升起 让水淹没

你来了来了 一场生生世世的约会

我不再单独走过秋天

……

这是一封青涩男孩的来信,没有别的,只有三毛的诗。年轻的他,幻想将一份朦胧的含羞托付今世。

我不知男孩此刻身处何方,我知道男孩一定变成身负责任的男人了。他的心里,是否记得当初的愿望?是否,在一个同样无事的下午忆起当初的花,当初的海?

那个时候,我们十几岁。读书的日子,一直名列前茅的他只会埋头习题。毕业前夕,我们在一条马路“偶遇”,他脸上挂满羞涩,朝我走近,再走近……那一次,我心里才隐约升起一种别样感觉。后来,我们分开,信便随之而来。他磕磕绊绊袒露着心里珍藏许久的秘密,承诺着属于男子汉的沉重责任。然而,由于时空,由于青涩,由于不懂爱情,我们最终停留在回味花开的路上。

一生中,会有无数友情,在不同的阶段暖你心灵;会有永恒的亲情,追随你或顺利或坎坷的今生;会有几段或近或远的感情,让你悲,让你喜。

搬过几次家,丢了很多东西,然而这些信,一直珍存。

一个下午,还有厚厚的一沓没读。我把时间消磨在字里行间。潜意识里,不舍得一下读完。原样包起来,期待再寻一个这样的日子,再听花开。

没有信,决体验不到这份幸福。

抬头,天竟有了晴意。阳光,羞涩地射透玻璃,照在我手边泛黄的信件上。字迹,越发温暖。

一字一字,让我想起那些花儿。她们都还好吗?他们在哪里呀?这个下午,花,又开了。

花开,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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