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斤夫
1
渡屋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孤傲地在张集运河渡口西岸坚守了几个世纪,很快要拆了。
前天傍晚,镇长来到泉婶家里,很客气地告诉她:聊阳高速公路,横跨大运河,将通过张集镇,在渡口上造一座现代化大桥,两个月之内必须把渡屋拆掉。
泉婶一怔:
“拆渡屋?”
“是哩。”
“摆渡不摆啦?”
“不摆啦。”
“渡口不要啦?”
“不要啦。”
“那这人,车,咋过河?”
镇长笑了:“婶哎,大桥上啥不能过,你说是不?”
泉婶也笑了:
“你给他们说过没有?”
“说过了,都挺高兴,就是您——”
“这屋,不拆不中?”
“不中。”
泉婶沉默了。
泉婶,娘家名李银泉。大手,大脚,大个头,大眼睛。结婚前,乌黑的大辫子拖在身后。十九岁从李海雾嫁给张集镇渡工张培泉。说来也是缘分,她和丈夫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泉字,大伙都叫她泉婶儿。培泉牺牲后,她没有改嫁,而是接替丈夫担任运河的摆渡任务。那会儿,她年轻、泼辣、漂亮,以聪明、热情闻名乡里。运河两岸,东来西往的人,有事没事儿,总喜欢到渡屋里坐一坐:夏天,纳纳凉、聊聊天儿;冬季,避避风,取取暖。就是不坐她的船,哪怕来这里抽一袋烟,喝一口水,她也喜欢得了不的。如今,要取消渡口拆掉渡屋,这一切,都将结束了。
她又一次看看镇长,说:
“不能叫公路拐拐弯儿?”
镇长笑了:
“婶儿,你这是咋说哩!高速公路是国家现代化重点工程,逢山开道,过河搭桥,怎能让它为渡屋让路哎?”
泉婶眨眨眼,半天没吱声。
为了坚定她拆屋的决心,镇长递过一支“大将军”来,又说:
“渡屋,您老舍不得拆,心情俺懂。可您是老党员,老军烈属,觉悟高,为了国家利益,咱可不能含糊。婶儿,您说是不?”
“拆了,往后就永远看不到啦。”
“啥都有没的时候。到老就要退休,就要……何况这屋?婶儿您说是不?”
泉婶把香烟放到一边,抓起自己的烟袋。烟锅在烟荷包里抠索了半天,而后慢慢掏出来,划了两根火柴点着。吧哒两口,一个长长的吸气,烟雾吞到肚子里,又变戏法似的从两个鼻孔里喷出来。
“那是老屋了。你泉叔、他爹、他爷爷在这里干了几辈子。再说你泉叔……”说着,眼圈儿有点红了。
“就因为这,所以我才亲自来和您老商量哩。”镇长说完,拿起那支被泉婶放到一边的“大将军”,又一次递过去:
“老屋再金贵,泉叔再那个,也没大桥重要哩。婶儿,您说是不?”
泉婶接过“大将军”,转着圈儿看看,放到鼻子上闻了闻,还给镇长:
“拆就拆——吧。”
“婶哎,这就对了嘛,您说是不?”
2
渡屋建于明万历九年。由于是官家投资,其规模、材料、式样都很讲究,修建至今,历经四百多年风雨,仍完好无损。我国明代伟大的戏剧家汤显祖,从北京赴南京任途以及清康熙、乾隆皇帝下江南时,都曾在这里驻足。它是京杭大运河设在张集渡口的标志。看似一座黄墙黑瓦的寺庙,屹立在高高的运河西岸大堤上。每当夕阳西下,渡屋的倒影,撒在缓缓流淌的河水里,犹如一把碎金漂在水面,潺潺浮动,不但耀眼悦目,而且给许多梦想发财的人带来无穷想象。于是,“张集古渡”成为当地有名的一景。
拆屋那天,泉婶本来说要来看的,镇长怕她难过,说您老就不用去啦。拆的时候,我们一定当心,一砖一瓦都会保存好的。将来镇上有了钱,一定找个地方再把它修起来。
渡屋被推倒四壁,清理地基的时候,在西墙根旁边,发现一块井盖大小的青石板,平放在地面上。工人们用铁镐一敲,发出“空空”的声音。他们以为是古井或是什么暗道,掀开石板一看,原来是一个地窖。地窖两米见方,只能容纳一两个人。
空空如也的地窖里,居然有一把锈迹斑斑的手枪!
施工队的人都呆了。
他们觉得事情重大,飞快报告了镇长。
镇长带着四五个民兵火速赶来。
他们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名堂。
“怪,渡屋里咋会有这玩意儿呢?”镇长喃喃自语。
镇长想着想着,忽然对一个民兵说:
“快!给我把泉婶儿叫来!”
十分钟后,正在家里抽闷烟的泉婶,拄着拐杖来到现场。
“泉婶儿,这是咋回事儿?”镇长指着洞里的手枪问道。
泉婶一看,也傻了眼:
“俺也不……知……道……”
“不知道?”镇长想起她开始不同意拆渡屋,必有原因,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
“泉婶您……不知道,不会吧?”
泉婶皱皱眉,摇摇头:
“俺是不知道。”
“起初,您不同意拆屋,是不是和这有关?”
“没。俺就是舍不得……别说住了几辈子的老屋,就是喂了几个月的老母鸡,杀了也心疼哩……至于这枪……”
镇长疑惑地摇摇头:
“下去看看。”
说完,勇敢地跳到洞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枪来,递给泉婶。
泉婶看着看着,猛然一拍脑袋,大声喊道:
“我想起来啦,这枪,可能是他的!”
镇长吓了一跳:
“谁呀?”
“三号!”
“三号是谁?”
“我们地下党一个同志的代号。”
镇长立刻爬上洞来说:
“泉婶儿,到底咋回事?”
泉婶陷入沉思——
3
历史是:1943年报10月,日本鬼子占领了张集镇西。
镇东是共产党领导的游击区。
由于张集特殊的地理位置,敌我双方都很重视对它的控制,鬼子在镇西修了三座炮楼,炮楼四面拉起铁丝网;镇东的安乐镇是八路军鲁西军分区所在地,随时准备迎击前来扫荡的日军。
为了掌握日军情报,我军在镇西建立了一个秘密联络站,泉婶的丈夫张培泉,利用渡工的特殊身份,成为我党的地下交通员,泉婶协助丈夫。
一天傍晚,刮着西北风,泉婶正在河里割芦苇,忽听镇西传来一阵枪响。随着枪声,一个身穿灰布大褂、戴金边眼镜的人,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握着手枪,一瘸一拐地朝河边奔来。泉婶和丈夫一看就知道,这个人定是上级通知他们接应的“三号”。于是,她两手在嘴边一捂,“呱呱呱”地学起青蛙叫来。
“快,把船划过来!”丈夫说。
泉婶闻声,一个撑竿飞似的跨到岸上。
4
“三号”奔到屋前,也“呱呱呱”地叫了三声。
他们刚要说什么,石川带着一队鬼子和十几个伪军,出了炮楼,直扑渡屋而来。石川是刚调来的日本“华北方面军”驻张集中队队长。少壮火暴,血气方刚,一到镇西,就千方百计破坏八路军的地下组织。
原来泉婶和丈夫接到的通知是,晚饭后把船停在渡口西岸,接应三号到军分区开紧急会议,没想到傍晚就出了事。
眼看越来越近的鬼子,用船渡河已不可能,而且把妻子暴露出来,她的生命也会受到危险。培泉便急中生智,抓了把黄土往空中一撒,大声对妻子喊道:
“赶快藏到苇子里!”
“三号咋办?”泉婶问。
“我有办法,你自己藏好就行了!快!”
渡屋的西墙边,有一个地窖,上面盖着一艘废弃的渔船。船上装满干芦苇、破渔网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泉叔拉着三号急忙走过去,迅速移开渔船,隐隐约约露出一块石板。他掀开石板,下面是能容下两个人的地窖。
“快进去,躲一躲!”
“这、这……”
“放心吧,我已经在里面掩护过好几个同志了。”说完,看看有点不放心的“三号”,又说,“你先在里边委屈一会儿,鬼子一走,我们马上把你送过河去!”
三号犹豫一下,“扑通”跳了进去。
培泉盖上石板,把船移到上面,又在周围撒了些芦苇、柴草及破烂东西。
刚刚收拾停当,石川就奔进来。
“八路的有?”石川就大声问。
泉叔正装着扫地,直起腰,抬头看看石川:
“太君说么?”
“八路的有?”
他摇摇头:
“八路的没有。”
石川上前,“啪啪”两个耳光:
“你的撒谎,良民的不是!”
“俺没撒谎。”说着,他从怀里掏出“良民证”递给石川:
“太君你看。”
“我明明看见一个八路朝这里跑来!”
“太君八成是看错了,瞧这风刮的。”
“不不,他一定跑到这里来了,企图逃到河东去。”
“太君控制这么严,大白天朝这儿跑,不是找死吗?”说完,他指着码头上的渡船又说,“太君,你看,船上啥也没有。”
石川指指屋里:
“里面的有?”
“太君进屋里搜搜?”
石川走进渡屋,环顾一下四周,指着渔船问:
“里边什么的干活?”
培泉不慌不忙走过去,从舱里抱出芦苇、渔网和其它破烂东西,一边往地上放,一边使劲儿抖动,整个屋子立刻芦花纷飞,灰尘四扬。
“太君您看……”
石川一手捂着鼻子,一手煽着灰尘,眯起眼,走到渔船跟前,转了圈儿,里外、上下、前后,看了又看,敲了又敲,又对整个渡屋巡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摇摇头,走出去。
走到门口,石川忽然又回过头来笑笑,冲培泉招招手说:
“你的过来。”
培泉走过去,也笑笑说:
“太君有何吩咐?”
“你的八路!”
“不是,不是。”
“八路一定被你藏起来了!”
“我保证——”
话未说完,石川就举起手枪,对准他的额头,“啪啪”两枪。
培泉应声倒地。
石川杀了张培泉,又朝渡船四周水面开了几枪。
5
石川走后,泉婶从芦苇里出来,奔到屋里一看,丈夫躺在血泊中。她紧紧抱住丈夫,一面拼命摇着,一面大声哭喊:
“培泉!培泉呀!……”
培泉从昏迷中醒来,说:
“快……快!三号……地窖——”
“培泉,你你……”
“不要管我……地窖……三号。快——”
渡屋西墙根下有一个地窖,泉婶早就知道。那是在特殊紧急情况下,丈夫为暂时掩护我党地下同志秘密挖的。三号没有被鬼子发现,肯定藏在里面。她看了看丈夫,急忙奔过去,用尽力气移开渔船,然后又掀起石板,将三号救了出来。三号拖着带伤的腿,爬出地窖,长长地喘了两口气,苦笑一下说,再晚一会儿,我就闷死在里面了。说着,向泉婶投来急欲渡河的目光。
一边是奄奄一息的丈夫,一边是急需渡河的三号。
先把丈夫送到家里?来回起码要一个小时。
先将三号送到河东,那丈夫怎么办?
可她已容不得多想,毅然决定,先把三号送到河东。
三号一看躺在地上的培泉说:
“不要管我,你先把培泉同志安排好,我另想办法吧。”
“不不……你……赶快……过——河——”
望着昏了过去的张培泉,三号还想说什么,泉婶却转过身来,一把将他拉过去,背着他上了船。
6
过河时,三号告诉泉婶,刘明海叛变,出卖了组织。四号、六号被捕,他是逃出来的。其他很多同志都面临危险。三号拍拍屁股后面的手枪,指示她,一定要注意刘的动向,必要时,可以把他除掉。
刘明海,镇西“阳谷药堂”的老板,据说他是从县里来的。泉婶并不认识他,但见过,个子瘦瘦的,头发长长的。他的话,当地人半懂不懂。泉婶知道,河西的组织遭破坏之后,石川一定会逼着他加紧活动,扩大“战果”。
果然,第二天,泉婶正在屋里吃早饭,刘明海急急忙忙跑进来了,说要到河东安乐镇购买一批紧急药材。泉婶一听,就知道他撒谎。安乐镇是八路军鲁西军分区所在地,如果让他混进去,不知会干多少坏事。泉婶恨不得掏出手枪,一家伙把他干掉。但想想,那样目标太大,自己一个年轻女子,对付一个狡猾的叛徒,下手不一定顺利,搞不好会十分危险。于是,她克制住自己,敲敲饭碗,笑笑说:“吃完饭,我马上把你渡过去。”
刘明海装着很紧张的样子说:“越快越好,如果被石川发现我不在药堂,一定会怀疑我是八路军追来!到那时,想过河也过不成了。”
泉婶说:“没有关系,万一鬼子追来,我把你藏起来,保证发现不了。”
“哦,啥地方?”
泉婶本想告诉他,但转眼一想,如果刘明海知道了,地窖的秘密就失去了作用,便半开了玩笑说:“这是组织秘密。”
“哦,对对对……”
“放心吧,到时候,我绝对会保证你的安全。藏的地方,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那当然……”
泉婶一面说着,一面想,怎样除掉这个家伙?想起刚才刘明海提起鬼子石川,她眼睛一亮,故意朝外面一看,大声喊道:
“不好,鬼子可能追来啦!”
刘明海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泉婶知道,那里一定有手枪,便说:
“不要开枪,暴露目标!”
“我和鬼子拼啦!”
“不要胡说。”
“那咋办?”
泉婶放下饭碗:
“赶快藏起来!”
“往哪里藏?”
泉婶指着西墙根:
“下面有个地窖。”
刘明海一喜:
“地窖?”
“放心吧,除我以外,谁都不知道。”
“噢……”
“快过来!”
泉婶说着,迅速把渔船、石板移开,将垃圾搬掉,露出地窖口来。刘明海走过去,看看黑乎乎的地窖,犹豫起来:
“这、这……”
“快进去,再晚就来不及啦!”
刘明海哈了腰,犹犹豫豫地钻进去,又回过头来,掏出手枪对准洞口。他还想说什么,泉婶趁机将大石板往上面一盖,刘明海的头缩了回去。随后,泉婶又迅速将渔船移到石板上,将芦苇和垃圾堆到渔船上。
“鬼子走后……千万不要……忘了……把我放出来啊。要不,我会被……闷……死……”地窖里传出刘明海沉闷的喊声。
“别叫,鬼子来啦!”
说完,泉婶走出渡屋,“哗啦”把门锁上。
7
正当泉婶要上船过河报告军分区领导的时候,石川真的带着部队追来了。不等泉婶上船,石川就已经追到河边儿:
“你的,看见八路的没有?”
“没有。”
“一个瘦瘦的,头发长长的。”
“俺啥也没有看见。”
“真的没有看见?”
“真的。”
石川走上渡船,左右检查了一番,下来,指指渡屋:
“把门打开!”
泉婶开开门,闪到一旁,下意识地摸了摸手枪,向石川做了个请进的动作。石川走进去,在屋子转了一圈儿,很快出来。又走到河边,看看船上,望望河面,笑着对泉婶翘起拇指:
“你的良民!”
“谢谢太君。”
“如果发现可疑的人,一定要向皇军报告!”
“是。”
石川走了。
望着远去的石川,泉婶心想,这一定是刘明海和石川演的戏:一个装着逃跑,一个装着追捕。否则,狠毒的石川绝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自己。开始,她把刘明海骗到地窖里,准备活活把他闷死,但又有点不太放心,万一出了差错,就会误杀一个同志。可随后到来的石川,打消了她的疑虑,证明三号的指示是对的。
想到这里,泉婶又一次把屋门锁好,到河东去了。
8
泉婶的讲述,令周围的人发出无限感慨。有的人掉下眼泪。
镇长用敬重的目光看着泉婶,拍拍手中的那把手枪说:
“婶儿,可这枪,是咋回事呢?”
泉婶接过手枪,仔细看了起来。半天,她摇摇头说:
“刚才猛一看,我当是三号的,现在想想不是。三号枪托的图案是马头,叫马牌。可这把枪呢,你们看,上面的图案是一条龙,是龙牌。所以——”
“是不是你放在里面的?”
“这里面我从来没有下去过。”
“那是不是泉叔的?”
“他那把枪是德国造,和马牌、龙牌、狮牌都不一样。再说,他那把枪,你泉叔可金贵呢,一直藏在箱子里,没有特殊情况,不会拿出来带在身上。”
“再不,就是汉奸刘明海的?”
“更不可能了,我记得很清楚,把他的尸体从地窖里拉出来埋掉时,他身上的那把枪,我交给军分区的老韩了。”
“那……会是谁的呢?”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
镇长想想说:“大概只有泉叔知道了。”
泉婶点点头,把枪端在右手上,翻来覆去看着。忽然,她发现枪膛里好像还有子弹,拼命往外倒也倒不出来。于是,她不经意地举起来,枪口朝上,“咔、咔,咔”,下意识地扣着扳机。
当她扣到第四下时,“呯”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人们一下子惊呆了!
泉婶的手停在了半空。
“太不可思议了!”镇长惊得眼睛大睁,看着还在冒烟的枪管。
良久,泉婶从惊愕中醒过来:
“有意思,真有意思!一把遗失这么多年的手枪和里面的子弹,还能打响!”
说完,“咯、咯、咯”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