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秋霞
孙频的小说不仅是“关于”女人的叙事,而且是“作为”女人的叙事,和上世纪80年代主流女作家们拒绝指认自己书写性别特征的姿态不同,孙频从一开始就明确自己创作的“女人姿态”。事实上,如果把孙频的小说做一个共时排列,我们几乎可以从她的小说中找到伍尔夫、波伏娃等一些女权主义者关于女性意识理论的诠释,对张爱玲、张洁等女性经验主题书写的继续探访,同时也折射着当今女性意识发展的重重矛盾和危机。
以波伏娃、米丽特为代表的女性主义运动与理论都把女人摆脱客体的角色,成为与男人一样的理性主体作为最终的旨归,其中“身体”是女性主义研究的一个核心对象,同时也被视为艺术创作反抗男根——逻格斯中心主义最基本和最强大的媒介,而对身体的自我认知、欲望的恣意张扬也一直被看作是女性意识觉醒的标志。在中国将近一百年的女性写作中身体一直被作为叙事主体承担着象征女性命运的符号,在庐隐、丁玲、张爱玲、王安忆、张洁、徐坤、陈染、林白、卫慧、棉棉等等的女性作家的作品中身体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或发现自己,或表现自己,或张扬自己,“身体”均是叙事的一个道具。显然,明确自己“作为”女性写作的孙频也延续了这一百年传统。
女性“被看”的历史创伤
在数千年男尊女卑的历史文化传承中,中国女性始终是作为男权、父权社会中的“第二性”而存在,这种两性关系模式中,女性的性别特征只有“身体”在“性”的意义上才会呈现出对于男性的价值。《皇后之死》主要写了四个女人,三十年如一日深爱皇上的皇后卫子夫、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李氏、一心只快乐享受情欲的赵女,还有久在深宫人未识的哑巴宫女,每个女人的生命都只绽放在男性“凝视”的瞬间,来不及发出自己的声音就被湮没在历史的风尘之中,做了政治的牺牲品。二十八岁却已入宫十二年的哑巴青儿,尽管最早从一开始就被战争淘汰出来,如今已经完全成了个观众,安静地看着她们的剧情发展,尽管她以为自己“内心也开始了心如枯井般的平静和苍老”,“熟透的身体”还是会在赵女的呻吟中颤抖,枯井般干涩的生命依然无法抵制欲望的自然诉求,但是对身体的自我掌控也只能在女性隐秘的忧伤中自生自灭。没有此岸的安稳,更没有彼岸的期盼,在男权凝视的目光中,她们的生命只能是无望地看着时间从自己身边流过,身体只是女人在男权社会的藩篱中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承载。
《罂粟的咒》中,一家母女四个都无法逃脱身体给予女性的悲剧宿命。母亲因生三女儿武心爱难产而死;十六岁的大女儿武心惠义无反顾地以“卖身”来养活两个妹妹,最终死于性病;二女儿武心琴十六岁时以身相许带着三妹嫁给了姐姐当年的情人,却因不能生育而遭遇婚姻危机;三女儿武心爱十六岁代替姐姐为姐夫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四个女人的悲剧均和自己的身体密切攸关,虽然女人是整部作品的主角,但很显然她们的命运之所以如此悲戚,乃在于男权文化中“被形成”的建构过程,在女性自身生理条件的无法回避的悲剧基础上,幕布之后若明若暗的男性才是造成这些女人无可逃遁的悲情宿命之罪魁祸首。
在女性被重重纲常伦理所束缚且无法获得经济自立的时候,她们不可能会有精神层面上自主意识的觉醒,在漫长的传统社会中,女性只是作为依附于男性的客体而存在,身体也被迫成为男权社会中维系基本生存的一个工具,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对此米丽特(Kate Millett)在《性政治》(Sexual Politics)中认为,父权制的男女关系是一切权利关系的范式,也是女性受男性压迫的根源;波伏娃更进一步明确除了天生的生理性别,女性的所有“女性”特征都是社会造成的,即身体性别是被社会建构的这一事实。《皇后之死》与《罂粟的咒》中女人的生命悲剧无疑是对此理论的诠释,身体被“肉体化”的她们在“被看”的历史境遇中只能通过身体这一媒介换取自己生存的一点资本,“客体化”的地位又使女人普遍缺乏安全感,摆脱恐惧感的唯一出路就是得到男人的恩宠,然而事实上“得到一个男人的宠爱越多,她背后的敌人就越多”。所以女人们只能“都在用各自脆弱不堪的方式构筑着自己无形的防线,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风雨飘摇的内心世界”,彼此之间不得不互相戒备防守、充满敌意而又彼此欣赏喜欢,皇后抗争的方式只不过是寄希望于其她女性的失宠或生命的终结,这种笑容无法掩饰的绝望透露着无限悲凉,从这一点来说,孙频不仅写出了女人生命的哀婉,也写出了绵密敏感多疑感性的性格特征,即写出了“形成”这种“女性”特征的社会文化原因,揭示了男女两性的差异不仅仅在于生理性别的自然伦理,更在于社会性别的文化伦理。
女性“解放”的无性悲剧
1949年到1979年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段,“新的法律和体制,确乎使中国妇女在相当程度上免遭‘秦香莲的悲剧,但却以另一种方式加剧了‘花木兰式的女性生存困境。”①换句话说,当代中国女性在获得政治权力与经济权力的同时,也失去了她们的性别身份与其话语的性别身份。《红妆》的背景是“男女同顶半边天”,“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时代境遇,基本的故事情节是对这一历史情境的再现,秦香莲和花木兰两种女性角色在杨秋平的内心不断地产生冲突和分裂,体现了女性性别认同的困惑,可以说是当时主流意识形态中女性最重要的镜像。她“看人家穿军装就只知道绿色,军装不流行了就只知道黑色灰色,每天穿得像个大妈一样”,用灰、黑、绿、蓝色的衣服把自己刻意化妆成男性,掩盖着自己身为女人的身份,压抑着女性的性别特征,然而她戒备、嫉妒商燕行的同时,下意识当中又把喜欢“红妆”的商燕行当作一个模仿、追赶的对象。也许我们可以把“绿色”与“红色”看作象征女性性别缺失与性别凸显的双重困境,前者是在追求无性社会被主流意识形态改造中压抑的必然,后者则是女性天然的对于“红妆”的追求和热爱无法内敛的欲望飞扬。绿色的杨秋平因为性别特色的缺失没有办法得到李开阳的注意讨得他的欢心,只好走进充满悲剧色彩的婚姻;红色的商燕行她喜欢化妆、喜欢各式各样的衣服,甚至为了保持身材,拒绝为儿子喂奶,目的只是为了维系自己的女性身份,她数次以“身体”为媒介完成了对自我的放逐,学生时代就已初尝禁果,为了工作又对一个老男人以身相许,而“为了能调到天津,先是和团长睡,然后又和县委的什么李书记睡,然后又和人事处的王处长睡……”身体依然只是一个道具,一个女人通向“幸福”的通道,身体之于男性、女性的意义终未有丝毫改变,所以商燕行只能终在疯狂中谢幕。
女性“开放”的现代困境
1980年代以来,也许是中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社会、政治、经济及文化变迁。早在二十世纪之初就开始启蒙的现代性问题终于冲破了长久的酝酿冲突,形成了真正的以个体为标志的现代社会,物欲追求的失衡与异化使得现代人对生存发展的理性诉求与对生命质态的感性体验之间的冲突加剧,思想观念和伦理道德观念的变迁所带来的心理上的焦虑与迷惘,以至于历史上从来任何一个时代都未像当前新旧价值观的交锋如此剧烈,人会对自身如此困惑不解。
于是我们看到,旧时代中一切关于女性的“贞洁”、“纯真”等等限制女性身体自由的词汇在今日的语境中都变成了可以嘲讽的对象,女性张扬的欲望,私语式独白几乎泛滥成灾,失去了道德约束和禁忌的身体从来都没有像今天一样自由穿行,并能完全地属于自己支配。《铅笔债》中的商小燕和弟弟的债主以合同的形式合乎情理地出卖了自己的肉体:做四个月妓女,四个月把债抵清,她用四个月的身体出租偿还了欠下弟弟十年的亲情负荷;《玻璃唇》中的林成宝为了养活孩子养活一个同样孤苦无靠的老女人她的姑姑,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妓女这个职业,甚至想到:“做妓女有什么可耻的,不就是像所有的劳动者一样付出劳动赚到钱养家吗?”《姐妹》中的妹妹大学毕业不找工作不考研,为了得到出国留学的一大笔费用宁可替人代孕,用三十万元和自己的身体做了一个等价交换;《合欢》中的卞荣更是一个周身充满了邪气、欲望和诱惑的同时与许多男人都保持着身体关系的“荡女”;《天堂倒影》中的祝芳和刘春志各自有着自己的婚姻却保持了七年情人关系,因为他们“没有任何道德的束缚和压力”,达到了一种“自由”状态······很显然,身体在这些女人的生活里自由行走的同时,并不是因为欲望,而仅仅表现为一个道具。这些女人或消费自己的身体或挥霍自己的身体,表面看来拥有了处置自己的主动权,但其实不过还是旧时代女性悲剧宿命的再度重演,不同的是,之前是因为被迫,只能把自己置于“被看”“被虐”的情境;今日的身体之于女性却有了诸多的暧昧复杂,不再有道德禁忌的约束,身体更像一个交易的工具。这个事实说明女性“被看”的历史从未结束,而且看不到女性“抗争”的痕迹。从本质上讲,现代境遇中的女性对身体的态度并没有超越历史境遇中的女性,只要遇到生活的困顿,她们都会把身体作为武器来帮助自己渡过难关。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说,“人的身体是人的灵魂最好的图画。”换句话说,身体是通向灵魂的一个通道,对身体的态度折射出的是女性灵魂的贫乏和无力,无论是旧时道德禁忌身体的时代、政治奴役身体的时代,还是商品奴役身体的时代,其实男权思想的影响无所不在。女人,携带着千百年来“被看”的历史创伤在哀怨声中走进了现代,与此同时,这种创伤的心理无意识也深深内化为女性的精神:“肉体”只有在和男性发生关系获得男性的选择并承担其生育工具时,女人才能实现她作为女性的生命价值,似乎女性的生命仅仅在于生理性别的层面,而没有社会性别的标识。这无疑是伍尔夫、波伏娃、米丽特等所谈到的父权制文化对妇女的压抑和迫害所造成的屈从地位历时数千年的循环往复。
也就是说,中国女性历经百年抗争,似乎得到了“空前解放”,然而现实中的女性个体生命在充满着流动欲望与男性凝视中再次回归到悲剧性宿命,鲁迅当年提出的“娜拉走后怎样”依旧是今日女性的一个现代困境。肉体上的创伤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慢慢稀释,但可悲的是时至今日,依然会发现这种历史创伤并不仅仅只留存于历史暴力之下,而是作为一种心灵的惯性被继承:告别了道德禁忌、政治奴役时代进入商品奴役时代的身体依然被女人当作谋生的手段、消费的工具。
女性“突围”的现代危机
从这个角度而言,孙频作为女性的写作与思考并没有体现出“女性意识”超越性的意义,没有体现出现代性社会中女性之真正自主人格构建的可能和追求。
这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方面,她的女性世界行走的女人们从骨子里来说依然是守旧的、传统的,这主要表现在女人强烈的依附人格,她们能否获得幸福的关键是看自己能否融入到这个男权的、商业的社会,所以或者甘心把身体当做一个道具,或者任由身体游离与自己的灵魂之外自由“出轨”,因为“身体”与“爱”无关。身体不仅得到了真正的解放,而且完全处于敞开状态:对她们的爱人敞开,对情人敞开,甚至对陌生人敞开。总之,女性的“性”向异性自由敞开,自由开放。没有身份、职业、年龄、两性的关系等一切障碍,做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简单,失去了任何禁忌色彩。《耳钉的咒》中汪静路之所以能和情人默契地做爱不必对远方的男朋友有一点内疚,因为身体与感情无关,也因此在她引诱一个退伍军人“强奸”了自己之后为了要十万元的赔偿还是起诉他强奸自己之间的纠结显得那么矫情与做作,她如果真的保护过自己身体的尊严,就不会和情人保持那种暧昧又自然的关系;《玻璃唇》中林成宝为了“那双眼睛隔着汹涌的人群像颗河底的石子一样安静清凉地看着她”,所以她“扔下交往三年的男友,带着近于私奔的快乐和这个叫霍明树的男人在一起了”,表面看来是出于对梦幻爱情的追寻,实质也不过停留在男性凝视目光中的幻觉。实际上,这些女人依然只被看作一个客体,因为她被供给了任何一个愿意占有她的主体,她们并没有揭示世界进程中女性的超越之路。所以说孙频的确将女性从“性禁忌”的牢笼中解放出来,但她对女性的解放,是仅仅局限在“性”的观念上,而且这个“性观念”也不可避免地打上了男权意识的印记。她打破了“处女”崇拜、女性禁欲树贞节牌坊的神话,但并没有真正的两性平等观念。女性在性观念上的过度开放,非但不会使她们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放,反而强化了女性身体是性符号的概念,因为女性身体伦理的尊严在这种绝对自由状态中早已经荡然无存。
另一方面,表现在以“姐妹情谊”试图解构男权社会,表现女性的反抗意识。这应该是中国女性写作从庐隐开始就惯常使用的一个叙事策略,作品中男女两性关系始终处于对峙状态,难得有和谐的温情;男人在大部分作品中处于“缺席”或“半缺席”状态,且形象多是委琐的、不负责任的、始乱终弃的;而女性在无助的现实中则以同性之间最可靠最安全的情谊来对抗逃避男性的伤害。因此我们在很多作品中都看到了这样一种很奇怪的悖论式场景:《天堂倒影》中祝芳和查桑燕爱着同一个男人,然而她们俩却形成了亲密的同盟,一起讨论的话题也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让她们爱恨难言的刘春志;《合欢》中的卞荣与辛亚妮是一对情敌,然而她们“也是互相充当着彼此的观众、知己和敌人。惺惺相惜着,又冷眼旁观着,喜欢着又厌恶着”;《皇后之死》中青儿(喝了皇后赐给的要成了哑巴的宫女)最终发现“几年时间里我们竟越来越彼此交融了。她离不开我,就像我离不开她。很多时候,我们,一个皇后和一个宫女,其实在默默的彼此怜惜着”。且不说这种反抗的策略到底具有多少有效性,即便从现实的角度而言,情敌关系的两个女人有多大的可能“情同姐妹”?因此与其说这是孙频对女性现实命运的一点安慰,倒不如说这其实恰恰体现了孙频对于女性无法挣脱自己的精神枷锁的一种绝望和悲观,为了掩饰这种仓皇无奈的处境,她只能制造一个个温情的情节来温暖自己、逃避男人。
我们不妨可以说,这种既妥协又对抗的心态正是现代女性面临的复杂困境,她们既想做一个真正独立的自己,但又摆脱不了历史惯性和文化惰性根深蒂固的影响,所以我们就屡屡看到了身体之于她们的暧昧和矛盾,这种分裂的困境中随处可见女性情感的饥渴、精神的痛苦、理性的压抑、欲望的放纵,女性意识到底如何才能真正拥有自己,摆脱今日的困境?女性真正的幸福之地、双性和谐的理想境界何日才能成为现实?
“五四”以来,我们一直说女性解放的主题是一个宏大的社会文化命题,我们在突出反封建命题的同时,常常指向鲜明地对父权进行控诉和反抗,却有意无意遮蔽了女性意识深层对历史创伤的延续和承袭。今日之女性在物欲刺激下主动的缴械投降甘愿愉悦男性,“身体”越来越成为一种名副其实的消费“工具”,那么,女性“浮出历史地表”被唤醒对自我身体的认知之后该如何重建我们的身体伦理尊严?女性写作向何处突围?这对所有的女性写作者来说都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①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第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