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旧文人的两种范型及奴才型的宿命

2012-04-29 01:07蔡润田
黄河 2012年1期
关键词:宋之问嵇康人格

蔡润田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和价值观念的阐释者、传承者的中国士阶层,其主流大体是遵循儒道学统、道统,以之培植自身人格,并支配其行藏出处的行为方式的。然而,学统、道统作为观念形态,并不具有绝对的约束力,由于意志品质、情感倾向等人格因素的个体差异,加之不同外部环境的刺激、诱导,虽说中国士子多所正道直行、挫而弥坚者。但在强权政治下,偏离固有价值系统,“枉道而从势”(《孟子·滕文公》下),从而显现出负面甚至相反人格类型者也代不乏人。这在改朝易代、严酷的政治斗争年月里尤其如此。在中国历史上,嵇康与宋之问就可谓在此种情势下出现的两种文人,他们所彰显的正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格范型——骨气型与奴才型。

嵇康,字叔夜。谯郡县(今安徽宿县)人。生于魏文帝曹丕黄初四年(223)。死于魏常道乡公曹奂景元四年(263)。父嵇昭,曾任督军粮治书侍御史。据《晋书·嵇康传》:“其先姓奚,会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有嵇山,家于其侧,因而命氏。……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约在魏正始中期(公元245年前后),嵇康娶魏沛王曹林女儿(一说孙女)长乐亭主为妻。迁郎中,拜中散大夫。正始末年,嵇康与阮籍等竹林名士共倡玄学,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淡漠仕途,隐逸竹林。司马师兄弟执掌政权之后,加紧拉拢竹林名士。嵇康坚持不合作的强硬态度,惹恼了司马昭,被司马昭以不孝不仕违反名教之罪杀之。年仅四十岁。有《嵇康集》十卷。

嵇康生活的年代正是政坛剧烈变动的魏晋禅代之际。从正始元年(240)开始,二十多年间,司马氏集团与曹氏集团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最后,魏咸熙二年(265),司马炎逼曹奂退位,称帝,国号晋。曹氏集团中人几乎被杀绝。大批名士被杀戮。史称“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阮籍传》)。嵇康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严酷的政治环境中。

宋之问,字延清,一名少连。祖籍西河(今山西汾阳),实籍虢州弘农(今河南灵宝县虢略镇)。约生于唐高宗显庆元年(656),死于唐玄宗先天元年(712)。其父宋令文有勇力,工诗文,擅书法,官至右骁卫郎将。晚年好道,师事名医孙思邈,隐居嵩山、陆浑等地。之问得其父一绝,弱冠即以诗知名。青年时代居嵩山,师事著名道士潘师正。高宗上元二年(675),登进士第,曾任县尉等职。武后天授元年(690),与杨炯同为宫中习艺馆学士。万岁登封元年(696),为洛州参军,陪宫中游宴应制。圣历中(699),转官司礼主薄,预修《三教珠英》。长安三年(703),迁尚方监丞。中宗神龙元年(705),因諂附武则天男宠张易之兄弟贬为泷州(今广东罗定)参军。次年,北归。授鸿胪主薄。复依附韦后、武三思、太平公主,迁户部员外郎。景龙二年(708),充修文馆直学士。迁考功员外郎。景龙三年秋,因附安乐公主(中宗与韦后的女儿),为太平公主所疾,发其知贡举时之赃事,贬越州(今浙江绍兴)长史。景云元年(710)六月,睿宗立,因党附韦后,流放钦州(今属广西)。先天元年(712)八月,玄宗立,赐死桂州(今广西桂林),享年约五十七岁。有《宋之问集》十卷。

嵇康、宋之问都生活在朝野政治斗争都十分剧烈的时代。他们所背负的社会政治氛围大体相同。就个人教养和文学成就说,都受过儒道文化传统的熏陶,都在诗文创作上有独到成就,在中国文学史上都有其不可磨灭的地位。但他们思想品质,行为方式大不相同,其人格大相径庭。这里,仅撮其要者试做比较:

其一、对最高统治者或觊觎皇位、把持朝政者的态度。

在嵇康时代,代表当时最大的政治势力是曹魏政权和司马氏集团。在这两股势力角逐中,嵇康取冷眼旁观、避而远之的态度。虽身为曹家的女婿却无意于仕进,只是一层姻戚关系有一个俸禄六百石,掌议论的中散大夫的闲职而已,丝毫没有取悦皇室的念头。所呈现的是一种萧散清逸的本色人生。而对把持朝政、图谋篡权、滥杀异己的司马氏集团则更是不屑为伍,甚至公然表示排拒、不合作的态度。这中间,最能说明问题的要算是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了。司马昭有意拉拢名士,也曾想利用嵇康这面精神旗帜。景元二年(261),由嵇康的年长好友山涛出面,在山涛将调新任之际,举荐嵇康自代,出任吏部郎,从属于以大将军录尚书事的司马昭。吏部选曹郎官品虽不甚高,但负责全国县级以上官员的选拔任免,是位置最重要、最受人羡慕的“肥缺”。然而,嵇康不但拒绝了山涛的邀请,还写了长信与山涛绝交。以此借题发挥,表明立场,发泄对司马氏的鄙视与不满。信中说,自己“直性狭中,多所不堪”,“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不识人情,暗于机宜”。对做官之事有“不堪者七”,(如不堪“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不可者二”,(其中之一便是因为自己“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说自己“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捨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嵇康不惧司马氏集团的淫威,断然拒绝做官,绝不与野心家同流合污。

而宋之问,终其一生都是在李唐宗室与武韦集团之间摇来摆去,趋炎附势,极尽媚附之能事。在武后朝和中宗时期,不仅时常随扈左右,作了大量应制诗,为之歌功颂德。同时,为了得到皇帝的赏识,求得晋升的机会,早在高宗上元二年(675)就作诗邀宠“讨官”。当时他不到二十岁,入仕不久,在南方做一小县尉,为了改变卑微的地位,作诗《潜珠篇》,以“潜珠”自喻,抒发其未被发现、重用的怨气。“天生至宝自无伦,如何真伪人莫分。”感叹远离朝廷,无从为皇帝所知遇的处境,“今乃千里作一尉,无媒为献明圣君。”。在武后当政期间,更是深怕被冷落了自己,为了讨得“北门学士”的职司,又专诚赋诗乞怜。这可以从《明河篇》诗见出端倪。此诗作于圣历二年(699),之问又一次侍从游宴之时。这件事《本事诗》和《唐才子传》均有记载。其中说道:“宋考功[按:宋之问在景龙二年(708)曾任考功员外郎。]天后朝求为北门学士,不许,作《明河篇》以见其意,末云:‘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浮槎一问津。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则天见其诗,谓崔融曰:‘我非不知之问有才调,但以其有口过。盖以之问患齿疾,口常臭故也。之问终身惭愤。”(《本事诗·怨愤第四》)。按:明河即银河。浮槎,即木筏。卖卜人,指西汉人严君平卖卜筮于成都一事(见《汉书·王吉等传叙》)。又据《太平御览》卷八引《集林》:“昔有一人寻河源,见妇人浣纱,以问之,曰:‘此天河也。乃与一石而归。问严君平,曰:‘此织女支机石也 ”。这几句诗大抵是说,银河离我太远,希望有一中介使我得以接近银河。并向卖卜人询问如何得到织女支机石。言外之意,抱怨武则天疏远自己。想知道如何就能更接近武则天,得到北门学士一类的差事。所谓“北门学士”,《资治通鉴》卷二0二高宗上元二年载:“天后多引文学之士著作郎元万顷、左使刘V等,使之撰列女传、臣轨、百僚新戒、乐书,凡千余卷。朝廷奏议及百司表疏,时密令参决,以分宰相之权,时人谓之北门学士。”准此,可知何谓“北门学士”。当时,以武后内宠张易之、张昌宗为首的一帮人擅权干政,武则天常“密令参决”朝廷大事。以与宰相张柬之等分庭抗礼。大约宋之问虽受宠,但在“参决”奏议及百司表疏等朝廷大事方面,武则天还没让他进入圈子。事实上,之问早已被武则天召为习艺馆学士。之问不是没有“学士”的名分,而是少有“参决”大事的差事。因而,他觉得受冷落了,心理不平衡了。于是,他借题发挥,以诗抒怨。说武则天像天上银河那边的织女,可望而不可即。这既显出奴才相,也不无恃宠撒娇的意味。而武则天以其“口臭”为由,未予理会。以至使他“终身惭恨”。

其二、对待佞臣、走卒的态度。

先看嵇康。魏晋禅代之际,司马氏集团一面滥杀异己士子,一面网罗无耻文人,钟会、吕巽就都投靠了司马氏。正始末年(约247年),嵇康到山阳(今河南修武县云台山一带)隐居,以躲避险恶的政治风雨。“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钟会,贵公子,精炼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晋书·嵇康传》)此时的钟会已是很有来头了。据《世说新语·简傲》注引《魏氏春秋》说:其时“钟会为大将军(按即司马昭)所昵”,且来时“乘肥衣轻,宾从如云”,一副小人得志的派头。然而,嵇康却兀自打铁,对他并不稍稍假以辞色。嵇康虽然心里知道,可能要为这次的傲慢付出代价,但他言无苟讳,行无苟隐,以至“得罪了钟文人”(鲁迅《且介亭二集·再论“文人相轻”》),埋下“卧龙”之谮、殒命东市的祸根。再,嵇康原本与吕巽、吕安兄弟相友善,尤其与吕安志趣相投,两人虽相距千里,但“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太平御览》409引《竹林七贤论》)。后来,“巽淫安妻徐氏,而诬安不孝,囚之。安引康为证。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钟会劝大将军因此除之,遂杀安及康。”(《文选·思旧赋》李善注)。在这个事件中嵇康挺身而出,为吕安辩诬,并写了《与吕长悌(巽)绝交书》,显明臧否,至死不渝。

再看宋之问。宋之问遭人诟病最甚的莫过于他与张易之兄弟俩的关系。张易之、张昌宗何许人也?据《旧唐书》七十八卷载:张易之、张昌宗为定州义丰(今河北安国)人,因为祖辈父辈都曾在朝为官,“易之初以门荫累迁为尚乘奉御。年二十余,白皙,美姿容,善音律歌词。则天临朝,通天二年(697),太平公主荐易之弟昌宗入侍禁中。既而,昌宗启天后曰:‘臣兄易之器用过臣,兼工合炼。即令召见,甚悦。由是兄弟俱侍宫中。皆傅粉施珠,衣锦绣服。俱承辟阳之宠。”即使说,在武则天当了女皇之后,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推荐张昌宗到宫中。而张昌宗又引荐“美姿容”的哥哥易之给武则天,于是,都作了武则天的男宠。那么,之问是如何谄附张氏兄弟的呢?据史书记载,撮要言之,大体有这样几方面,一是侍奉二张,做些龌龊卑污之事。二是作诗阿谀谄媚。三是为二张捉刀代笔。

关于侍奉二张,最让人不齿的是“为易之捧溺器”一说(见《新唐书·宋之问传》)。给武则天的面首、自己的上司端尿盆,确实卑贱。即使上司对他“雅爱”,总归有辱斯文。 这一条,始见于唐张鷟《朝野佥载》卷五。是作为武则天当政时的“名教大弊”之一来说的。其文云:“天后朝,张岌谄事薛师,掌擎黄幞,随薛师后,于马旁伏地,承薛师马镫;侍御史郭霸尝来俊臣粪秽;宋之问捧张易之溺器。并偷媚取容,实名教之大弊也。”这三个人,一个为人当马镫,一个品尝人家粪便,一个为人端尿盆。行迹堪称卑劣,人格都极低贱。宋之问就是以这样卑贱行为讨好张易之的。不过,也有人质疑此事,如当代学者陶敏、易淑琼就认为这件事“当得自传闻,或非实有其事。”(《沈佺期宋之问校注·简谱》)但存疑而已,未及举证“翻案”。所以,我们只好姑妄信之。

关于作诗阿谀諂媚。《资治通鉴》卷二0六久视元年(700)六月:武则天“改控鹤为奉宸府,以张易之为奉宸令。太后每内殿曲宴,辄引诸武、易之及弟昌宗饮博嘲谑。……武三思奏昌宗乃王子晋后身。太后命昌宗衣羽衣,吹笙,乘木鹤于庭中,文士皆赋诗以美之。”据《列仙传》和《历世真仙体道通鉴》载:王子乔,周灵王(前571——前545在位)太子,字子晋,或名晋,字子乔。幼好道,好吹笙作凤鸣,游伊洛(今河南境内)之间,遇道士浮立生,接引上嵩山,修炼三十年后受书“桐柏真人”。一天,对山中的桓良说:“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缑氏(在河南)山头,”果然,那天他乘白鹤落在山岭上,人们可望而不可即。于是,他“举手谢众人,数日而去”。宋之问有诗《王子乔》,沈全期有《凤笙曲》,《全唐诗》“张昌宗”条目下还称“崔融作为绝唱”,这些就都是借吟咏王子乔讨好张昌宗的。其中,宋之问的诗为:“王子乔,爱神仙,七月七日上宾天。白虎摇瑟凤吹笙,乘骑云气吸日精。吸日精,长不归,遗庙今在而人非。空望山头草,草露湿人衣。”试想,在武后内殿庭中,有人阿谀张昌宗为仙人王子乔“后身”。武后就让张扮作王子乔模样,乘鹤吹笙演绎一番。对这样一种虚妄的表演,宋之问等竟“赋诗以美之”,既讨好了张氏兄弟,又博得武则天欢心。

据唐人封演《封氏闻见录》载:张氏兄弟虽有一副漂亮的外表,但“目不识字,手不解书。谢表及和御制皆谄附者为之。所进《三教珠英》,乃崔融、张说辈之作,而易之窃名为首。”《三教珠英》有宋之问的参与,自不必说。就是著作署名问题,只字不写,单论头衔大小而“窃名为首”的“官本位”现象于今为烈。我们怎好讥笑古人。问题在于有乐于此道,以此“偷媚取容”者。说张氏兄弟不识字,不会手书,或许贬抑过甚。不能诗却是事实。《旧唐书》张易之、张昌宗传:“易之、昌宗皆粗能属文,如应诏和诗,则宋之问、阎朝隐为之代作。”张易之兄弟不能作诗,还要奉武则天之命,“和御制” 附庸风雅,自有捉刀人。阎朝隐和宋之问都是奉宸府供奉,参与修《三教珠英》的学士。宋、阎捉刀代笔为二张作了多少诗,已难确考(恐多所亡佚)。《全唐诗》二函三册八十卷载张易之诗四首。即《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侍从过公主南宅侍宴探得风字应制》、《出塞》、《泛舟侍宴应制》。张昌宗诗三首,即《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少年行》、《太平公主山亭侍宴》。大约均系之问等代笔。

宋之问谄附二张不是偶然的,是主客观因缘凑合使然。就主观原因说,作为历史上士阶层的文学学士,难得独立生存的根基,具有先天的依附性。其次,是宋之问人格品质的不足道。就客观原因说,无论是宋之问奉宸府的供奉角色,还是编修《三教珠英》的学士身份,其顶头上司都是二张,不能不有所依附。再有,二张对宋之问“雅爱其才”,自会使之问因受宠而心存感戴。复次,是二张炙手可热的权势与气焰。据《旧唐书》二张传载:“则天春秋高,政事多委易之兄弟”。就连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武三思等相当有势力的外戚臣僚都要在二张那里“候其门庭,争执鞭辔。”人们“呼易之为五郎,昌宗为六郎”,更何况职位卑微的一介儒生宋之问,焉能不谄而附之。尽管如此,他投靠这样两个人物,且奴性十足,毕竟人格卑污。难怪世人诟病。

其三、在死神面前,嵇康、宋之问其表现判若云泥。

嵇康采取绝不与司马氏合作的态度,惹恼了司马昭,必欲除之而后快。于是借嵇康为吕安辩诬之机,加吕安以莫须有的不孝罪名。因嵇康替“罪犯”辩护,而以同罪论。与嵇康素有嫌隙的钟会此时已升任“司隶校尉”一职,是首都及各郡的最高行政长官。于是,借机对司马昭说:“嵇康,卧龙(按指诸葛亮式的人物)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嵇康为虑耳。”于是,司马昭把嵇康系狱决定杀之。消息传开,震动全洛阳,三千太学生集体上书请愿,要求释放嵇康,请他到太学任博士(教授),另有许多知名人士自动陪嵇康入狱。这种举动越发使司马昭不安,他害怕嵇康的政治影响,决心除掉这面反对派的旗帜。魏元帝景元三年(262)嵇康与吕安被押到洛阳东市准备执行死刑。面对死神,嵇康大义凛然,从容镇定,他看到围观人群中的哥哥嵇喜手中有他的心爱之琴。于是“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晋书·嵇康传》),弹的就是千古绝唱《广陵散》。他旁若无人,弹得十分投入,曲终琴息,了无挂碍,唯一感到遗憾的是“袁孝尼曾要求学《广陵散》,我一直没教他,《广陵散》于今绝矣。”这是嵇康诀别人世的最后一句话,临刑前仍是一种忘我境界,关心的只是音乐。

而宋之问,由于他一贯媚附权势,随着主子的荣枯沉浮,来不及更换门庭,曾三度遭贬。最后为李唐宗室所杀。《新唐书》宋之问传:“睿宗立,以狯险盈恶,诏流钦州。(冉)祖雍……至是亦流岭南,并赐死桂州。”《旧唐书》宋之问传:“睿宗即位,以之问尝附张易之、武三思,配徙钦州。先天中,赐死于徙所。”按附易之为往事,此次实因附韦后。玄宗于七一二年八月即位,改元先天。桂州州治在今广西桂林。钦州属桂管,之问到钦州后曾卜居桂州。七一二年冬初被玄宗赐死于此。

宋之问是如何面对死亡的呢?《新唐书》本传较详细的记载了之问就死的情状:“之问得诏震汗,东西步,不引决。祖雍请使者曰:‘之问有妻子,幸听绝。使者许之,而之问荒悖不能处家事。祖雍怒曰:‘与公俱负国家,当死,奈何迟回耶!乃饮食洗沐就死。”宋之问看到唐玄宗对他“赐死”的诏书,吓得六神无主,出了一身冷汗,急的走来走去,就是不想服刑。惊慌失措间,不知道该留给老婆孩子什么遗言。何其狼狈!

以上,从嵇康与宋之问几点外显行为对照上,不难看出他们在践行知识分子的“道统”上,在对权势者的态度上,他们的行事、他们的出处辞受是如何的不同。在嵇康那里,文人的道德操守重于一切,道尊于势,自重显道,以身殉道。宋之问则全无尊严,依附权贵,夤缘幸进,曲学阿世,枉道从势。他们显示了典型的两种截然相反的人格类型——骨气型与奴才型。

然而,有意思的是,尽管行事不同,人格殊异。宋之问在其诗文中却还时常或明或暗的征引嵇康的诗文或行事,或表歆羡钦敬,或引为声气相投的同调。这该作何解释?

先来看之问征引或演绎嵇康诗文情况,大抵有以下几处:

《自洪府舟行直书其事》,此诗作于之问贬赴泷州的的途中,有句云:“贵身贱外物,抗迹远尘轨。”嵇康《幽愤诗》:“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宋句显系从嵇句演化而来。借以表明自己有嵇康“贱物贵身”独立特行的志向和行迹。

《入泷州江》,此诗作于神龙元年(705)之问溯西江至康州端溪县,转入罗定江赴泷州之时。有句云“镜愁玄发改,心负紫芝荣。”。嵇康《幽愤诗》:“煌煌灵芝,一年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之问“心负紫芝荣”即仿嵇康诗意。意谓灵芝等菌类尚能频有花开,自己头发将白,抱负还难得施展。

《游陆浑南山自歇马岭到枫香林以诗代书答李舍人》,此诗作于神龙二年(706)九月,自泷州贬所归故乡陆浑后作。有两处涉及嵇康。其一,“石髓非一岩,药苗乃万族(种)。”《晋书·嵇康传》:“嵇康采药游山泽,……遇王烈,共入山,烈尝得石髓如饴,即自服半,余半与康,皆凝而为石。”之问此联盖本于此。意谓从贬地回归故乡之后,亦向往嵇康游山泽,服药石的闲适生活。其二,“西见商山芝,南到楚乡竹。”上句指四皓避秦于商洛事。“楚乡竹”,当用嵇康事。嵇康隐居山阳,与阮籍、山涛等为竹林之游,史称“竹林七贤”。山阳,战国楚地,唐置楚州,故云楚乡。此句仍是显示之问对嵇康隐逸生活的歆羡之情。

《绿竹引》,此诗年代不详。诗中自拟为竹,甚清高。有句云:“徒生仙实凤不游,老死空山人讵识”。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有句云:“己嗜臭腐,养鹓鶵以死鼠也”,鹓鶵,凤凰一类神鸟。仙实,即竹实。《文选·与山巨源绝交书》李善注引《庄子·秋水篇》说此鸟“非梧桐不止,非竹实不食”。可知,之问此句系从从嵇康文演绎而来,极言清高。

《寄天台司马道士》,据陶敏先生考证诗作于圣历元年后十数年(698)中。有句云:“远愧餐霞子,童颜且自持。”。颜延之《五君咏·嵇中散》:“中散不偶世,本是餐霞人。”“餐霞人”盖指服食药石的嵇康。之问诗句表露了对嵇康特立独行的追慕。

《太平公主山池赋》,此赋作于唐高宗后期。有句云:“召七贤,集五侯。”。由此,也能见出之问对以嵇康、阮籍为首的“竹林七贤”的推重。

实际上,宋之问在诗文中不只称引嵇康,也还屡屡称道其他历史上一些有名节和操守的名士与文人。流露了对嵇康等文士思想品质和生活方式的钦慕、认同,这种看似悖谬的情形颇耐寻味。显示了宋之问在知与行,德与位,道与势,现实世界与心灵世界等问题上的诸多矛盾,昭示或意味着宋之问的双重人格、或因意志薄弱亦即懦弱而导致的人格分裂

应该说,宋之问对嵇康等名士的钦慕,不只是对他们个人的推崇。即是说并非个人崇拜。嵇康作为中国有骨气的典型文人,体现的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士可杀不可辱”的人格范式。凝聚了士阶层的典型特征。这一点,宋之问理智上是明白并给与了肯定评价的。因此,说到底,在宋之问的文化意识、价值观念中还是以传统知识分子重道轻势的基本品格为圭臬的。

那么,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基本道统或品格是什么?按余英时先生的说法大致可概括为四点(大意):一、在理论上,知识分子已不再属于个别阶级,而代表具有普遍意义的“道”。因此,他们能够“从道不从君”(《荀子·臣道》《荀子·子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二、中国的“道”源于古代的礼乐传统,基本上是一个安排人间秩序的文化传统。因此,与其它古代民族宗教性的“道统”不同,中国知识分子重世间、重人伦、有自觉担当,“以天下为己任”。三、知识分子不仅代表“道”,而且认为“道”尊于“势”,贤士“好善而忘势”“乐其道而忘人之势”(《孟子·尽心上》)。并以道的标准批评政治、社会,“不治而议论”。以超世间“道”和世间的“势”——主要是君主政权——相抗衡。以“道统”驯服“治统”。“势者,帝王之权也;理者,圣人之权也。帝王无圣人之理则其权有时而屈。”(吕坤《呻吟语》)。四、由于“道”缺乏具体的形式,知识分子只有通过自重自爱尊显其道。“修身以道”,“修身则道立”(《中庸》第二十章)所以,重内心修养。重出处辞受。“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内省而外物轻矣。”(《荀子·修身》)。(参见《士与中国文化》,笔者略有引申。)。这些,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典型特征或品格,“士人”皆知。而嵇康不仅富于这样的特征,尤其卓尔不群的是,多了几分萧散超迈的老庄气象,更为士林所崇仰。

宋之问作为士林中人,当然知道士子所应有的道德操守,谙悉文化人的理想人格。理智上明白人格的高下尊卑。但是,知未必能行,行须靠自觉,而自觉就须有意志力,之问显然意志薄弱,理智不敌欲望,守不住“道”的基本防线。经不起外部荣华的诱惑,只能行“以顺为正”的“妾妇之道”。

然而, 外显行为卑劣,内心未必没有“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矛盾。在修身与“繁华”的两难抉择中,连孔子“高弟”子夏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悦),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未能自决”(《史记·礼书》)。李白在得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诏书时,不也异常兴奋:“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所以,修身践道非有坚韧毅力者莫能施行。仅就这一点说,宋之问有其可宽容的一面。

应该说,每个人都有他卑微的一面,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德底线。宋之问人格的主导要素毕竟不足称道。

人格由要素构成,其中最主要的要素当属思想道德与心理素质,前者为主干,规范甚至决定整个人格的发展变化。后者是人格结构的内在基础,包括理智、情感、意志,性格、气质等。不难看出,宋之问思想道德的要害是功利本位及由此形成的依附性。这就规定了其奴才型人格。另一方面,人格要素有相对独立性,在心理素质的理智层面,由于宋之问文化素养的熏习,他对善恶美丑并不乏知性判断力,所以,他在现实世界的卑劣行为并不排除心灵世界的良知闪现,这种人格各要素发展不平衡,可能导致人格的倾斜,甚至造成双重人格。但对于宋之问奴才人格赖以形成的主导要素来说,良知造成的内心矛盾抑或痛苦是极其虚弱的,他并不会为此改变行事原则,并不会改变其主导人格。黑格尔曾经指出:“人在外部,即在他的行为里是怎样的,他在他的内心也是怎样的;如果他仅仅内心中,即仅仅在目的、信念中有德行的、有道德的,而他的外在行为并不与此一致,他的内心生活与外在行为就都是同样空虚不实的。”(梁志学译《逻辑学》,人民出版社,2002年,259页。)“空虚”,无所凭依,就难免依附外力,成为奴才。所以,直到临死,之问仍是那样畏葸,卑琐。这正是其人格意识的一贯性表征。

人格低下,作品却要高雅。宋之问不仅在诗中时常自拟名士,谈佛论道,也还常以松竹自喻。如《绿竹引》中说“含情傲睨慰心目,何可一日无此君”。《题张老松树》说“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这就难免矫情、虚伪之讥。如刘勰所说:“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机务,而虚述人外。”(《情采》)。像这样故作高雅“虚述人外”的的文人当然不只宋之问。例如潘岳(字安仁),《晋书·潘岳传》载:“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足见其势利。但这样一个轻薄势利之人,却写出了《闲居赋》这样的作品。文中声称“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要表现他绝利去欲,视富贵如浮云的高致。但这种意蕴与其人格大相迳庭。所以,元好问《论诗绝句》有云:“心声心画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对这种文人人品、文品的不一致,钱钟书先生也曾指出:“‘心画心声本为成事之说,实尟见之明。然所言之物可以饰伪: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是也。”(《谈艺录》163页)。热衷于名利的宋之问所作那些歆羡嵇康、自拟名士的“冰雪文”,正可作如是观。热衷于名利,屈从于权势,而又具备相当文化素养的文人大抵如此。不妨说,知与行相悖。人与文不一乃是奴才型文人的一种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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