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武 ,诗人、诗歌评论家。1963年出生于辽宁彰武县。1983年开始写诗,作品在《诗刊》、《人民文学》、《今天》等刊物上发表,并被收入多种选集。1987年开始撰写诗歌评论和理论文章。现居苏州,兼任《诗林》杂志编委。
1
散步的线路从不固定
隐约贯穿在油菜花和野鸭之间
那座白色石桥
始终随着野鸭的身影飞翔
一座湖和一个梦
恋爱使他们恒久年轻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
脚步轻得像秋天的一片枫叶
路无始无终,我看见两种光
在山顶交接,黄昏蜕去老皮
夜蠕动新鲜的躯体
沿着潮湿的山坡滑行
走走吧,我对自己说
就这样像芦苇一样走走
星云敞开斗蓬,好像
飞散的鸟群又重新聚拢
2
深夜的山水属于幽灵
为了不冲撞他们,行走时
我低低唱经。不过,迎面的车灯
让我也不得不靠路边停下脚步
很多生命我们看不见
是因为太亮了,到处都是灯
也就到处不需要眼睛
眼睛都成了无底洞
那些幽灵或许就是我们的亲人
但彼此已经无法辨认
他们其实没走多远,和我们的距离
就是和墓地的距离
同在人间呀!有时我想
他们或许也需要炉火
也需要一座清静的湖水
看看漫天繁星的倒影!
3
散步的时间只有一点点
但够了。节制些!
我对自己说:这一生
不是让我用来挥霍的
行走是一种反省。唉!
我曾把一座湖水背在背上
干旱、焦渴、搁浅的船……
如今我沿着水挥发的路径反思无知
我们看到的并不比一滴水更高
而头顶的帽子好似一艘水泥船
这时我会仰起头,对着天空默念
——下雨吧!
来自云端的雨水需要用心听
像草一样谦卑,像鱼一样欢喜
不要忙着逃避,那陷入泥泞的鞋
是我们结结巴巴说出的诗句
4
并非我独自一人在散步
那个倒着行走的人不时回头
而湖边一个黑影在打电话
偶尔,也会从树丛中飞起一只鸟
一艘小船在湖中撒网,孤单地
像老人嘴里最后一颗牙齿
有人整宿都在垂钓
用手电光当诱饵
警察骑着摩托车在巡逻
闪烁的警灯预示着某种不安
我不能走得太快或太慢
这会让我前后的人感到恐慌
我心安详,但湖水从未平静
一声咳嗽也能激起波纹
在这拥挤、摩擦的夜晚
楞伽塔的钟声让四周空旷
5
美是一道坎。我迈不过月光
影子追随脚步就像枯萎迷恋荷叶
雨打在上面,发出“噗噗”声
犹如徒然的伤感,空洞而沉闷
现在我知道,浮萍也是一座码头
我无法在上面停泊是因为
我一直把它当作浮萍,现在我知道
月光不过也是一片浮萍
也睡也醉也碎,浓重的一滩墨
枯笔或逆锋,揉皱的一团宣纸
曲径通幽通睡通醉通碎。我看到
迈向毛笔的脚正迈向箭
美是一道坎。嵌在门上是门槛
凸出地面是土坎,横在河上是一道坝
而我迈不过月光
像树迈不过他的根
6
随太阳一同升起的是耻辱
朝霞有时让我耳热脸红
我听到心跳像公鸡打鸣
对我说:喂!天亮了,快醒醒!
“醒来”是一个修剪枝叶的过程
眼皮上有一座荒芜的花园
我向剪刀顶礼膜拜
就像麦田顺风弯下自己的腰
火不能回到烧过的灰烬
我却走上老路,汇入车流
我把散步的悠闲留在洞箫的沉默中
或一只青蛙入水发出的“扑通”里
现在夜深了,黑暗竟是这般透明
我向湖中投一粒石子,问流星去处
击起的涟漪围绕同一个中心扩散
由近至远,真实而渺茫……
7
谁还怀着知了的忧虑?我只想玩玩
独自在山水间推动一颗棋子
夏天要过了,虫子感到紧张和不安
就连风摇动树枝的声音都变得干燥
农民给菜田施肥,最后一次打药
瓢虫和蝴蝶明显少了,相反
游人多了,夜市、夜花园、夜生活……
异常的是一颗在田埂上移动的棋子
空气中的花粉,让太多的人患过敏症
太香了,河上的拱桥得了哮喘
苏州的地方病,河流的皮肤
泛起一片片红疹子:瘙痒难耐!
缠绵的依旧缠绵,无力的却更加无力
残局已定。伸向空中的手抓不住一根光线
一批歌者即将消亡,留下沉寂和空白
供冬天回味,或酝酿新的开始
8
写下这些诗,不存在必须
我只是将未完成的完成
在片刻的安静中延续犀牛角的散步
——盛夏一支腊梅独自开放
窗前没有山,窗前是赛跑的楼顶
山在西侧,是上方山,国家森林公园
有雾的时候,看上去也悠闲澹远
我在文字中采菊,修理毁坏的篱笆
聆听窗外的细雨,我回想往事
那个在水渠里洗澡的孩子
那个醉卧灯下如钟窒息的青年
那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诗人可曾是我?
有些美一旦说出就破灭了,我小心启齿
(难道我不曾任性地迷恋破灭?)现在
我对自己说:少一点贪欢,在湖水的深绿
和微风的清凉中延续犀牛角的散步吧
9
我既不是别人的对手,也不是自己的
给花浇水,邀风下棋,作馋做缠坐禅
读过的书摆在书架上,我不再碰她们
像我放下的美酒佳肴
有空就去爬山,体验心跳和出汗
令我大口喘息的不是山的高度
而是我的急性子和逞能。图什么?
我放缓脚步就如履平地了
一些登顶的人高兴地喊叫
我片刻也不停留,低头寻找下山路
太轻松反而危险,我看到一个青年
下山时控制不住重心跌落下山谷
有何荣誉可言,离成为一束光相差甚远
从雨中回来,在草地上擦拭鞋底的泥
收起雨伞,摘菜、点燃炉灶……
一只猫正在夜行,脚步真实而谨慎
10
冬日阳光让我想到已故的朋友
他走的时候正年轻,漫天大雪下了一夜
也不知是来接他,还是来送他
寒冷让大家都张不开嘴说一句话
由此我也想到另一位朋友
一个绘画天才
用线条和鬼神对话,鬼神说不过他
就把他带走了。他正当年
有时,我在梦里能见到他们
但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两个人都白发苍苍
我们打个照面,都知道彼此是谁
却无法交谈,就像彼此隔着厚厚的玻璃
有些记忆不停地重现,像一部黑白电影
播放一次就增加一层划痕
而有些东西应该记住却忘了
比如,想给一个人打电话却记不清号码
11
飘去吧!让一片云成为一片云
随便向南或向北。也别确定它
白或黑,沉重或轻盈……
水正流动,雪正融化
此刻,一枝梅如诗绽放
写作在太阳下进行,从未停止过
一本诗集就像月光那样薄、那样轻
展开或合上不发出一点声响
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读到温暖
读到春天的邀请和大海的问候
她离你我并不远,在心跳和呼吸中
比近还要更近
封闭的窗户一一打开,为迷茫
辩护的雾瞬间散去,孩子们在游戏
无所顾忌地,波浪推动着波浪
成群的白鸽自在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