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郎诗十五首

2012-04-29 00:44江一郎
江南诗 2012年1期
关键词:小燕杯酒爱人

江一郎,1962年生于浙江温岭。1981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著有诗集《风中的灯笼》、《白银书》(三人合集)。曾获首届“华文青年诗人奖”和“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

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爱人

曾经,梦见一个女子,跟随我四处流浪

我们走过城镇,村庄

已经身无分文了

已经饥肠辘辘

走至一条大河,几乎昏厥

但我俩搀扶着,挪到河边

一起蹲着喝河水

河水湍急,却能听见彼此

吞咽的声响,她埋下头

大口大口吞咽

我的泪,悄然涌出

落在冰凉水面

等站起身,朝寂寥的乡野走去

我们脚步踉跄,暮影里

如同一对酒醉的人

梦醒,才发觉我不曾看清她的脸

因此,茫茫人世,这个

陪我喝河水的女子

我竟无从寻觅

一支马帮在翻越阿尔卑斯山脉

说是马帮,其实不过五匹马

落在最后的那匹马,背上

仅仅驮着两只木箱

只有四个人的马帮

赶着五匹马

在翻越阿尔卑斯山脉

其中一个,是穿红衣的女子

金发,碧眼

走在三个男人中间

他们缓慢地走着,从容,淡定

好像有太多时光

欣赏沿途景色

对面山冈,积雪在闪光

一只鹰,飞出丛林

在头顶低低盘旋

现在,他们踏上雪线

继续向山上走去

却不知,今夜露宿在哪片山地

又将去往何方

但我肯定,他们不会抵达遥远的国度

骑马来到我的家乡

那匹驮着两只木箱的马

或许,途经那个幽谷

已经找到骑手

旅 途

多年前,我曾经借宿粤北一个农庄

主人是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她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但离开的时候,除了难忘那绵延山地

和南国低矮的星空

我只记住,她们的母亲

在我睡下的那天夜里

反复走到我的床前,披着

薄薄的,粉色睡衣

青草戒指

千里之外,他找到这里,相信这里

住着他前世爱人

他沿街寻觅,并带上那枚前世编好的草戒指

他相信在某条街巷,乌瓦檐下

必定站着那位姑娘

痴痴地等他,等着那枚草戒指

戴在手指上,随他回家

他甚至走遍乡村幼稚园,抱起

每个哭泣的女孩,细细辨认

但他始终找不到,也许这个荒凉边城

从来不曾生下他的爱人

他的爱人在远方

在别处的别处

后来,青草戒指日渐枯黄

草叶的气息彻底散尽

泸水岸边,他终于狠下心来

将它丢给一个娼妓

在她怀里,死尸

一样沉沉睡去

异形说

暗夜里,我带着小狗来到楼前草地

小狗却异常紧张

它抬着头,瞪视一个方向

且不断发出低吼

突然间,丢下我转身逃离

草地无人,夜色沉静,除了几棵树

和一些低矮灌木,我并未

看见什么,然而,当我抱回

小狗,它全身颤栗

甚至,丧失低吼,只是

收紧身体,眨眼

再次转身而去

如此者三

一定有什么不被我们所见

我莫名惊悚

不敢继续停留,我朝夜空用力

三击掌,仿佛击打什么

然后,急急逃回家中

灯光下,与狗一同喘息

合唱团

我已经离开了,因为深深的

厌倦,甚至耻辱

但很快有人替代我

重新变成一个影子

他们站在一起,被灼人的光芒

抽去肢体,只剩下

一张嘴巴,集体丧失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他们

唱着同一首歌,从城镇

到乡村,最后,连影子也不复存在

人们见到的,不过一只喇叭

虚幻中,不断变形,重复

嘹亮、又单调的声音

而我,只想走远

在寂静山野独自吟唱

像那风中灌木,唱出

灵魂深处的孤独

哪怕浅浅的躁动

中国病人

不得不相信,自己已经染上严重的失忆症

记不起今是何世,也认不出身边

亲人,他们更像蒙面人

形迹诡秘,可疑

想离开,又不知去往何地

走上大街,人群的荒漠,时常

让他茫然失措,仿若梦游

孤独,就像迷途中

湿冷的暮色

他情愿回去,躲在落地窗帷后,偶尔

冷眼窥视,如同偷窥者

但他害怕偷窥者

将自己藏起来,却整天

担心被人找到,甚至

怕地上影子,越来越沉默寡言

似乎失语,越来越惶恐

不安,幽暗的角落

他不断退缩,并

用力拍打肢体

试图把裸露的肢体,拍碎

或一截一截塞入体内

然后,忍住战栗

在锁紧的,心的抽屉里

昏睡,再不醒来

三杯酒

这杯酒,我敬你,敬的是苍天让我们相遇

仿佛前世爱人,是苍天,将你

送回我身边,我爱你

天下所有女子,因为你的出现

隐而不见;第二杯酒,我敬你

敬的是一起走过的山山水水

多少浪漫时光,被风吹散

却不曾消亡,至今还在爱的旅途

让我永无休止追忆;最后一杯酒

我敬你,敬的是今夜彻底别离

敬的是从此,我们天各一方

从此老死再不往来,这最后

一杯酒啊,敬的也是

夺眶而出的泪水

干杯吧,连同泪水吞咽,转身之际

我将迅速衰老,痴呆

不伤悲,也不快乐

一天一天,为死去

活在这个人世

与一妙龄女子露宿山野

天空,深海那般幽蓝

几颗星星,消失在微白的林间

而火堆,将燃至天亮

群山静穆,周遭只有操琴的鸣虫

这样的夜晚,风月无边

但我竟然在一旁睡去

独留那个女人,火堆前

一边抱紧身子,一边

木木地发呆

北山脚下

很久以前,北山脚下,曾经驻守着一支军队

时常见到窄窄的小街,军人骑在马上

不急不缓地走过,威武,骠悍

更多的时候,那些毛色各异的马匹

被拴在营房一块空地

隔着木桩,铁丝扎成的栅栏

马安静地站着,如同降落的云朵

带给我们,遥远的

奔向天边的梦幻

更让我们惊讶的,是那匹油亮的白马

肚子下,悬荡着一根粗硬的东西

越伸越长,几乎触及泥地

仿佛另一条腿

忘了是谁,最先捡起一枚石子

朝那长东西扔去

我看见马,打着响鼻,而被击中的

那个东西,猛地哆嗦

哆嗦着,慢慢缩短

最后竟藏进肚子

不见痕迹,后来

我们常去那里,一起将石子

一枚一枚,扔过去

直到一次,被持枪的军人发现

我们撒腿跑出很远

依然听见,身后拉动枪栓

咔嗒咔嗒的声响

穿墙术

而今,我不再相信世间,还有这门古老的

法术,也不再遍访天下,散尽盘缠

寻找一个会穿墙术的人

因为我根本不曾遇见

更别谈亲眼目睹

我见到的,不过是那些无知无畏者

走不出自己的迷宫

却渴望无师自通,穿墙而过

最终,被撞得头破血流

在冰冷的坚墙下

或昏死过去

或哀嚎不息

有人在敲门

笃,笃笃

有人在我的门上轻轻敲,用手指敲

像门上落着一只啄木鸟

几分钟后,那人用手掌拍

哐,哐哐

并撕开嗓子大喊

有人么,有人么

接着,是一阵更大的响声

那家伙用拳头砸门了

嗵,嗵嗵

仿佛要将门砸破

而我,躲在门后

始终不吭声

我就是不吭声,看他

敲到什么时候

门剧烈地颤抖

最后,嘭地一声巨响

是一只发怒的大头皮鞋

跳起来,踹在门上

我屏住呼吸,从猫眼望出去

那个敲门的人

粗俗地骂着

终于,在楼道消失

单身美人

快到中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特别是早晨醒来,雪白的腮边

浮起粉红色的云彩

而嘴唇艳如罂粟

多少男人渴望亲吻,哪怕有毒

她的肌肤沁凉,柔滑

仿佛丝织的,月色做的

身上还有兰草清香

她的声音,更是蚀骨的那种

却叫人挡不住诱惑

偶尔也喝酒,敢开快车

在风驰电掣间带男人回家

或被男人带回家

她的淫荡和风骚,不是什么秘密

男人向往,女人嫉恨

她看上去如此快乐,幸福

但内心深处,藏着多年隐痛

这份隐痛,只有自己知道

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世界,她从来就不缺男人

缺的是一个爱人

她的爱人啊,要么已经死去

要么尚未出生

小 燕

小燕要去新西兰了

嫁给新西兰人做老婆

全村人都替她高兴

只有我暗自伤心

亲爱的小燕要嫁人了

嫁那么远,我当然伤心

她嫁到邻村我都不愿意

何况嫁到新西兰

何况嫁给一个洋鬼子

离村那天,我看见小燕神采飞扬

仿佛要去当女皇

我发誓哪天追到新西兰去

路最远我不怕

吃多少苦,我不在乎

我发誓漂洋过海

到小燕身边

看着这个小婊子

在异乡的土地幸福到死

或抱着我埋头痛哭

雪夜上梁山

操他娘,老子已经一无所有了

二十年前,老子丢了工作

十年前,爱妻做了野鸡

如今,这肮脏的贼婆娘

竟跟一个嫖客飞了

操他娘,飞得还真干净

鸡毛都没落下

怯懦的父母,抹着泪搬回乡下

可乡下哪有什么土地

偌大一座城镇,空荡荡

不见一个亲人

拉板车,我没有力气

想做鸭,又找不到富婆

人一样站着

狗一样活着

罢罢罢,不如落草为寇吧

今夜天降大雪

今夜,这黑暗无边的天空

落下白花花的银两

喝酒吧,痛痛快快醉一场

然后,提一杆纸做的长枪

骑一匹西风瘦马

天亮前,我上梁山

梁山若不收我

我砍了这伙山贼的鸟头

挑在枪尖当酒壶

操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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