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剑钊
当我翻开骆英先生的打印诗稿《知青日记》,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普希金的这几句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愤慨!
苦闷的日子暂且忍耐:
相信吧,欢乐终究会到来。
…………
一切都不长久,都会消逝,
而那消逝的,将变成美好的回忆。”
诚然,在我们这个地球上,浮世的一切都是暂时的,都会过去,无论是欢乐还是苦难;不过,一旦时过境迁,某些消逝了的事物却可以成为巨大的财富而耸立在人的精神广场上。近三十年的中国处在高速发展的阶段,这是一个必须承认的事实。有时,这种高速的发展给人的感觉就像坐上了一列拔去了制动闸的火车,数十年的人和事只在弹指间便不经意地溜了过去。当年轰轰烈烈的一场“上山下乡运动”便是如此,一代青年从最初浪漫的幻想一步跨进了严酷的现实,并且,在他们尚未回过神来,就由现在时走进了过去时。所幸的是,如今,关于苦涩的回忆因时间的过滤而尚能浮起一层诗意的蜂蜜。在我看来,《知青日记》便属于这类经过了岁月的淘洗而酿成的作品。
早在五十年代中期,当时的中国最高领导人毛泽东指出:“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于是,就出现了最初一批城市居民向农村迁移的人员。到了文革高潮过后, 1968年,为消除大批“红卫兵”流散在城市各个角落而造成的不安定因素,毛泽东再次作出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号令声一响,大批实际只有初中和高中文化水平的中学生,远离家乡和亲人,浩浩荡荡地奔赴山乡与水村,在一个个全然陌生的空间,多少有些盲目地在“修理地球”的工作中贡献他们的青春与热情,进而品尝到日常生活的艰难与辛酸,以及与之相伴的平庸与荒诞。《知青日记》的作者将大量的篇幅倾注在了那些平凡的小人物身上,通过对他们的描叙与追述,部分地还原了那个时代的一些人与事。“伊忠仁”、“吴雅芳”、“李一平”、“段小妹”、“马富贵”、“马秋芸”、“张钢”、“段春保”等等,都是生活中常见的人名,作者记述的也是生活中经常发生的一些故事,讲他们“干农活”、“挣工分”、“喝酒打赌”、“开沟挖渠”、“套车拉粪”、“议论异性的长短”……。此外,诗人还写了如“段公安”、“黄会计”、“陈税务”这样一些因工作岗位而被命名的人物。在特殊的年代,他们多少拥有一些“特权”,这部分特权让他们自觉高人一等,但事实上他们又同常人无异,这就让他们的心理期待与实际状况构成了一定的落差,并因落差而在现实中做出了一些反常的举动。
“陈税务有一辆摩托车
他呢主要任务是骑着它四处收税
只要有人家宰羊杀牛他都会出现
牛五元羊三块收税不讲情面
他的好处是即便是美媳妇抛媚眼也没用
想一想如今还真找不着这样的好税务官
其实陈税务是别有所好
那就是骑着摩托过黄河到东山打猎
他说追着黄羊跑时看着公羊睾丸他就兴奋
他喜欢那骚味以及那忽近忽远的阳物
他追赶时常常比公羊还激动”
不过,命运是一个喜欢捉弄人的老顽童。乐极生悲,“陈税务”的好日子最终在一次捕猎中戛然而止:
“有一天陈税务在沙漠中跑光了油
为此他走了三天三夜像一只离群的公羊
失去了摩托车他受了处罚
从此他一语不发浑身带着羊骚味”
从中国六七十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全民倍感压抑的时代。在“阶级”被当做划分人群的绝对标准的背景下,人的七情六欲被搁置在了极其畸形的角落里了。舞台和银幕上出现的不是孤男就是寡女。人们正常的情感交流被当做黄色、下流的言行受到批判和鄙视。大量涉及爱情的文学、艺术作品都被当做“毒草”而在查禁之列。不过,压抑所引发的最自然、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无所顾忌地放纵,这是因为人们的欲望如一锅沸水,它们需要找到出口。倒霉的“陈税务”如此,而那些田间地头干活的男男女女就更是如此,《地里的女人》追记的就是这样一群在“荤话”和“酸曲”中浸泡的女人,她们“都结了婚娃娃一大群”,但是,
“她们不觉得苦干活时乐个不停
她们会把一个男人掀翻在地脱得一干二净
我猜想她们肯定也曾想对我有所行动
她们会讲你从来没听过的淫乱故事
她们还知道许许多多的性丑闻
…………
她们的神奇在于她们因此干活很快
早收工早回家多挣了工分
我的神奇在于我并不脸红
但因为不停的喝凉水她们笑个不停
晌午时收工回家有人给我做鸡蛋摊饼
却不说不笑生火烧水一本正经”
田间地头的放肆,为这些女人欲望找到了宣泄的渠道,但她们自有持守的分寸,收工回家后,却是一本正经地恪守着妇道,“不说不笑”、“生火烧水”,为下乡的知青“做鸡蛋摊饼”。为此,诗人不由得感叹道:
“地里的女人教会了我的人生
我想这可能算是中国式的性教育启蒙
许多年以后我也一本正经
但我想念那些地里的女人
是的我真的想念那些地里的女人”
我觉得,在《知青日记》这部组诗中,《秋收的麻雀》是一首颇耐咀嚼的作品,开句平实却携带原生态的诗意,这部分诗意是由惊飞的麻雀带来的:“秋日的黄河飞出很多麻雀 / 它们从泥黄的波浪纷纷钻出来一飞冲天 / 嫩黄的嘴角羽毛满世界”。诗歌讲述的是麻雀啄食麦粒的故事,由麦粒被麻雀的吞食,推进到岁月的“被偷窃”,麻雀认为“我”是“骷髅”,暗示了“我”实际也等同于行尸走肉,羡慕麻雀无赖般的快活、自然,甚至嫉妒它们“在我敲锣的时候它们在麦穗上跳舞 / 在我放炮之前它们隐身不见”。
“在我磨利镰刀前麻雀们已磨亮了尖嘴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知青年代
麦粒被麻雀们弹起来闪着金光四溅
我的工分在算盘上一点一点乘减
我向麻雀们大喊滚蛋
去你的这个烂麻雀的世界”
麻雀的自由、快乐与知青生活的憋闷、沮丧形成了对照,与“麦粒”的金灿灿相反的是,抒情主人公面对的是一个看不到出路和光亮的黑色未来。他只能骂一声“去你的这个烂麻雀的世界”以宣泄内心的不平与郁闷。
我们知道,诗歌创作是需要细节的,正如一朵花需要它的香气与花瓣来证实自身的美丽一样。细节可以让作品生动、可信,没有细节的镶嵌,极易流于空泛而令人生厌,在这方面,诗人骆英有很强的自觉意识,他善于从以往的历史中钩沉,打捞那些沉淀在往事河床上的碎片,并运用出众的想象力来提升细节的可感性:
“那一夜我打赌一人半夜到黄河边坟地打转
带上一把军刺我冲入了黑暗
夜晚的黄河诡秘不安
月光像切碎的一只只鬼眼
野狐狸猎鼠忘记了吃掉另一半
踩在脚下似乎听到痛哭的呼喊
老黑猫上树抓麻雀居然倒吊在树干
坟地里萤火虫绕着人走躲躲闪闪”
为了证明自己有“超过梁山泊好汉”的胆量,抒情主人公借酒壮胆来到了坟地,诗中“黄河”、“月光”、“野狐狸”、“老黑猫”、“树干”和“萤火虫”,渲染了这片坟地的诡秘、阴森可怖,为最后内心的崩溃做了恰到好处的铺垫。诗的末节以30年后“我”重返这块土地绾结:
“一切变成了盐碱地白茫茫一望无际
但有一棵枯柳半明半暗
我知道那是我的青春和军刺相伴”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整部诗稿明显带有一种谣曲的风格,自然而清新,几乎可说不事雕饰,全然没有学院派诗人(尽管作者有北京大学中文系这样的标准学院式出身)易犯的“雕琢”和“知识化”之弊。它们与“日记”的标题相吻合,构成了模拟口语的节奏,宣叙却不将立脚点置放在叙事上,因此,具有非常浓烈的民间性和抒情性特征。我想,这或许跟作者来自花儿的故乡有非常密切的关联,而某种脱胎于“花儿”的悲凉调子自始至终贯穿于作品之中:
“漂泊是我们心灵根深蒂固的情绪
我锄下过第一堆土但我忘却了
其实它是我生命中最贵的收益
乡亲们在路口不知我已远去
我在车上再也看不见乡亲
黄河呢还在流又慢又混
黄河呀还在流又慢又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