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 桃李春风

汪运渠

徐朗西为辛亥元老、为青洪帮大佬、为南社社员、为美术教育家、为美学家、为京剧名家、为武术高手、为书画家，如此等等，矛盾而又统一的集于一身，民国奇人也。

徐朗西1906年5月留学日本，入东京预备日语学校，追随孙中山，参加同盟会，是东京同盟会首批会员之一。1910年受孙中山指派回上海联络帮会，日人头山满与宫崎寅藏与中国各地帮会有联系，通过他们徐朗西进入洪门，很快被尊为洪帮山堂“峪云山”山主，被公推为上海洪帮的领袖之一。徐又加入青帮，横跨青、洪两帮，比黄金荣高一辈，比杜月笙高两辈（黄金荣属“通”字辈，杜月笙属“无”字辈，而徐朗西属“大”字辈）。徐朗西与另一位在上海联络帮会势力进行反清斗争的同盟会负责人陈英士（其美）友谊深厚，并与陈英士、蒋介石结为拜把兄弟。辛亥革命上海起义时，徐朗西率领手下帮会对光复上海贡献巨大。

1912年1月中华民国成立，徐朗西任南京临时政府造币厂厂长。孙中山就任全国铁路督办时，徐为秘书，协助孙拟订计划（这一造福后人的宏伟计划，后来因发动二次革命中途作罢）。与此同时，徐朗西与刘海粟、汪亚尘在上海创办中国现代第一所私立美术学校——上海图画美术院（后改名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曾任校长。在学校任教的，先后有黄宾虹、谢公展、陆抑飞、来楚生、潘玉良、庞薰琹和傅雷、王云阶等人。黄恽在《徐朗西、潘玉良及其他》一文中说：“笔者手头有一本薄薄的《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同学录》，编著于1929年1月，在这本同学录中，收录有‘现任职员一览，可以在其中看到徐朗西与潘玉良的一点因缘。现任职员一览中，潘玉良排在第四位，籍贯安徽，时任西洋画系主任，而徐朗西列在第一，籍贯陕西三原，职务校长。在这份名单中，担任教员的还有张大千（中国画）、丰子恺（艺术教育、艺术概论、音乐常识、美术史）、贺天健（中国画）、郑午昌（中国画）等名人，当时担任中国画系主任的，不是鼎鼎大名的大风堂主张大千，却是少有人知的郑岳（字曼青）。值得注意的是，在美术专门学校中，还设有音乐系，学习声乐、器乐等，同时还设有英文、美学等课程，似乎比如今的相类似的美专的课程设置得更为科学，这大概与校长徐朗西的教育思想有关。”后来，徐朗西又与汪亚尘创办了新华艺术专科学校，上海美专遂由刘海粟独立主持。

1914年10月，孙中山任命徐朗西为中华革命党党务部第五局局长。1916年10月，孙中山决定把徐朗西主办的《民意报》定为机关报，并把此事向中华革命党全国各地的党员作了通报。1918年，段祺瑞不仅拒绝恢复《临时约法》，而且解散国会，威胁大总统黎元洪离任，并投靠日本帝国主义，镇压异己。此举立即激起了护法人士的强烈愤慨，陕、甘、宁、青、川、滇、黔七省联合起来讨伐段祺瑞。1918年8月，于右任就任陕西靖国军总司令后，孙中山以护法军政府总裁身份委任徐为七省靖国援陕联军前锋总指挥，并亲书“天下为公”大字条幅赠送。据说中山先生给人题写“天下为公”四字，都是横写，唯独给徐是竖写，而且字特别大。当时孙中山先生嘱咐徐说：“此次作战，靠你的军事特长，且本是陕人，此番先打回老家，先得人和，定能取得胜利，倘若中途发生变化，可将此字传给后辈，作为参加革命事业的纪念。”“天下为公”成为徐朗西一生行事的座右铭，也是他最终与蒋介石集团及反动帮会分道扬镳的思想根源之一。

徐受命后取道两广到云南，联军总司令唐继尧派姚以价为滇军援陕第一路司令，与徐朗西率军向陕西进发。援陕军经过半年血战抵达陕南紫阳一带时，本来可以一鼓作气打下西安，唐继尧却改变初衷，以影响南北和议为由，令徐驻军待命。徐朗西认为唐继尧之流背信弃义，全然不顾大局，一怒之下离开军职返回上海。徐朗西回上海后，参与创办《生活日报》《民国日报》，同时关注美术教育事业。1923年10月，康有为到陕西讲学，发生康氏换经、盗经风波后，陕西士绅群情激愤，渭南绅士武念堂撰一联贴在康氏下榻的中州会馆大门上：“国家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横批：“王道无小”。此联将康的姓名置于联末，却隐咒骂之字。上联出自《礼·中庸》：“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隐“妖孽” 二字）；下联出自《论语，宪向》：“老而不死是为贼”（隐“贼”字）；横批据“王道无小康”（隐“康”字，暗点其姓）。与此同时，旅外的陕人也开始关注此事，纷纷给督军、省议会发来了电报，要求追还经书，依法惩治康有为。长沙的《大公报》以一种调侃的笔调写道：“孔圣人云：‘老而不死是为贼！康圣人年已七十而不死，其为盗贼，不亦宜乎！？” 极尽嘲骂讽刺之能事。徐朗西更是请人画了一副“康圣人盗经图”，配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标题，发表于报端，举国轰动。各方合力，陕人终于保全了这部佛教典籍——宋版《碛砂藏经》，现存陕西省图书馆善本书库。

1927年3月，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徐郎西带领手下帮会参与南市起义，为蒋介石所不满。 “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尽管他与蒋介石早年曾为结拜兄弟，却不肯参与蒋的反革命行动。因不满蒋介石所为，退出军政界。当北伐军总政治部派往上海进行革命宣传的许幸之、孙鸿荣等八人被白崇禧部逮捕入狱后，徐应刘海粟之请出面疏通，将被捕的八人营救出狱。

1930年2月徐朗西被公推为新华艺专校长，汪亚尘、俞寄凡、刘质平、徐希一、潘伯英为校务委员。汪亚尘为教务长，潘伯英为总务长，荣君立为总务襄理。各系的负责人是：国画系主任汪声远，西画系主任吴恒勤，艺术教育系主任刘质平，绘画研究系主任朱屺瞻。新华艺专广揽名师，先后到校讲学的名家教授有徐悲鸿、黄宾虹、颜文梁、张善孖、王个簃、贺天健、应野平、陆一飞、弘一法师（即李叔同）、郁达夫、吴湖帆、唐云、朱天梵、汪日章、关良、张充仁、来楚生、王独清、倪贻德、诸乐三、陈抱一、姜丹书等。容各派名画家、音乐家、文学家于一校，极一时之盛，深为社会瞩目。1934年春，学校为纪念徐朗西病逝的夫人王友淑，建立了友淑图书馆。徐朗西捐赠了大批图书，另订购了四库全书及艺术图书（包括日、法、英、美等国版本）共3000余种。孙中山先生为徐书写的“天下为公”条幅悬挂在图书馆中央。徐朗西和杜月笙来往不多，杜月笙得知建立了友淑图书馆的消息后，嘱魏廷荣代为转送500银元作购书经费，徐朗西平生很看不起鸦片贩子，如盛幼庵、李筱宝、王永康等，对黄金荣、杜月笙的贩毒行为更是深恶痛绝，故婉言谢绝。杜月笙后来当面问徐说：“我的钱虽来路不正，但送你对社会办有益的事，何必拒不接受？”徐回答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也知道用这笔钱买书供大家看是对社会有益的事，万一读者们看书时闻到书页上的鸦片烟味，叫我怎样做人！”

1932年，任新华艺专校长的徐朗西所著的美学著作《艺术与社会》由现代书局出版，全书分为艺术与社会、影戏与社会、艺术主义、人生之解放、音乐之起源、国家与艺人、艺术活动之力、自然艺术人格、生命之韵律、儿童之美的感情、艺术与学术、艺术与道德十二个章节。同时主编《朔望》半月刊，茹欲立所作《皇象章草急就篇石本之研究》就连载于1933年《朔望》半月刊。1935年，徐朗西掌管现代书局。徐朗西是京剧名家，与俞振飞的父亲俞粟庐齐名，言菊朋就是他的第一个学生，赵桐珊、苗胜春、荣梅莘等著名京剧名家和票友，亦出于徐朗西门下。《京剧二百年之历史》，作者为日本人波多野乾一，译者为鹿原学人。这本书洋洋20余万言，从京剧的创成时代开始，梳理了二百年间京剧各种行当的很多名伶的先后继起、传承门派、艺术特征、擅长剧目的变化，并将这些变化与传人的身世、遭际、时迁事变编织在一起，构成了一部完整的演剧史。徐朗西为之作序，说这部书既显示出这位日本学者“致力之勤 ，用心之深”，又可以借助此书“研究我国社会状况，洞悉我历史民族性。”此评价即使在今天看来，也还算客观允当。徐朗西艺术修养全面，所交书画名家甚多，眼界开阔，所作书画格调不俗。其书作以颜真卿为根基，碑帖兼容，行笔自然，筋骨内裹，严谨而又灵动，气息温文，格调高雅，民国早期上海《平报》报头即出于徐朗西之手。于画多作花鸟，深受“海派”影响，骨法用笔，设色淡雅，意境清新。世事沧桑，惜其遗作传世甚少，论其书画的资料近乎于无，书名、画名几被泯没。

1937年春，为探求艺术教育经验，新华艺专派汪亚尘和朱屺瞻同赴日本考察，访问东京美术学校、川端美术学校，参观日本民间陶瓷制作工艺，与日本艺术界的教授座谈探讨，拜访了汪在日本的老师名画家横山大观。归国时带回了《书道全集》、《南画大成》等图书以及10余尊石膏像，其中一尊高过于人，徐悲鸿原想为南京国立艺专复制交换，可惜因战事爆发而未能办成。朱复戡应聘为上海美专教授，讲授金石书画。篆刻家高式熊当年结识朱复戡，就是在徐朗西华山路寓所的“古琴会”里。 朱复戡与徐朗西交谊颇深，一九六五年，六十四岁的朱复戡从山东到上海，方知徐朗西已逝，遂写《五律·去沪访徐朗西竟归道山志哀》，诗中云：“那知曾几别，从此不相逢。顿足伤知剑，碎琴痛失锺。”心情悲痛，“赋此志哀”，感情真切，流泪之作也。

新华艺专办了十八年，学生中人才辈出，成名成家者有早年去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的瞿维、成洁、钱韵玲（冼星海夫人），版画家陈烟桥，漫画家沈同衡、胡考，音乐家聂耳、王云阶、瞿维，画家郭味蕖、于希宁、沈涛、李硕卿，美术理论家邵洛羊，竹刻艺术家徐孝穆，天津美术学院教授、第一本《中国美术史》编者阎丽川，山东美术学院院长于希宇，政治家汪道涵等都是新华培养出来的高足。三十年代新华艺专曾在延安建立校友会，1980年在上海重建，名誉理事长朱屹瞻，现为荣君立；理事长唐云，现为邵洛羊。1983年曾在上海举办规模宏大的“新华艺专校友会艺术作品展览”，校友汪道涵题签。2001年曾在卢湾区文化馆汪亚尘艺术馆举办“新华艺专校友作品展暨三代人画展”。 新华艺专在我国艺术教育史册上留下了光彩的一页，徐朗西传记亦被载入2004年12月出版的《上海美术志》第十八章之美术教育篇。

抗日战争爆发后，徐朗西奔走呼号，唤起门徒与民众抵御外侮。1940年汪精卫在南京组织汉奸政府时，鉴于徐朗西的声望，函邀徐在汪伪政府任职，徐复函婉拒，后周佛海又派人邀请，仍予拒绝。徐朗西反倒是把国民党军统的地下工作人员程克祥、彭盛木、彭寿三人介绍给周佛海，使他们得以打入汪伪内部。嗣后，汪伪政权为掌握上海的洪帮势力，又由社会部政务次长顾继武出面请徐朗西出山，亦被拒绝。人在江湖，徐朗西于三教九流无所不交。蔡孟坚在回忆文章《我抓捕顾顺章的经过》中说顾顺章和徐朗西是莫逆之交，而抓捕顾顺章的杨庆山属洪帮，与徐朗西关系也不一般。周恩来、邓颖超、董必武早年亦在徐朗西家里居住过。基于此，徐朗西之孙肖龙祥在《青帮大字辈徐朗西逸事》一文中说：“在‘文革结束后，我给邓颖超大姐写了一封信，讲述了我们家在‘文革中的悲惨遭遇，希望能落实政策。”在当时，徐朗西与政界名流、戏剧名家、江湖术士、武术名家、商界大亨、作家学者、书画名家等等皆有交往，且与日本浪人相往来。为避免日伪纠缠，徐朗西剃掉长发，身穿僧服，胸挂数珠，口诵佛经，以示跳出三界，了却尘缘。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徐朗西通过陕西三原籍共产党员胡振家（胡英）等人与中共地下组织建立联系。抗日战争初期，中共地下党员张国威在致徐朗西的信中写道；“先生公义为怀，站在劳苦大众方面，过去对我们的工作屡加帮助，我们是十二万分感谢的，欢迎先生和我们站在抗日的一条战线上，共救民族的危亡！”徐朗西把通过社会关系所得到的汪伪政权和重庆国民党当局的情报，大都及时通报给上海中共地下党组织。解放战争时期，上海复旦、交通大学两校的陕籍进步学生联合组成陕西旅沪同学会，徐朗西被邀担任名誉会长。他与儿子徐晓耕多次营救被国民党当局逮捕的革命志士，如曾任新四军联抗部队副司令兼参谋长、后又负责沪、宁、抗地区情报工作的卢志英（又名卢涛，化名周志坤）及陕西旅沪同学会执行理事戴天等人被捕后，徐郎西均多方奔走营救。戴天被救后，躲在徐朗西家中，徐朗西对戴天说：“现在国民党当官的人大都不是好东西！”他通过寓居杭州的陕籍名人陈树藩，为戴天联系好继续读书的学校。送别时，徐朗西送给戴天路费，并对戴天说：“你是个好娃，将来自会有出息。好好干，给咱老陕争口气！” 戴天感动得热泪盈眶。

1949年春，南京国民党当局派徐朗西的老友于右任与戴季陶至上海劝徐举家迁往台湾，徐朗西说：“胡子！我去台湾干什么？我宁肯在上海当‘顺民，也不愿动！”当徐朗西得知于右任是奉蒋介石之命来劝说时，又对于右任说：“你从前是反蒋的，蒋给了你院长，你就‘委员长万岁了！”说罢哈哈大笑，终不为所动。

解放前夕，徐朗西从几个方面的情报得知，国民党上海警备司令部和特务机关将要对他下毒手，于 1949年5月上旬的一天化装，由其子徐晓耕亲自驾车，混过国民党特务的重重盘查，登上了从龙华机场起飞赴香港的最后一班飞机，尔后从香港转道天津到达北京，作为特邀代表出席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在京期间，9月8日晚7时，周恩来、林伯渠在御河桥军管会设宴宴请徐朗西等人；9月19日晚6时，李克农等在景山弓弦胡同设宴宴请徐朗西等与会代表。回上海后，徐朗西受到李济深的设宴招待。此后，徐朗西当选为上海市的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

茹欲立与徐朗西同师朱佛光，是宏道学堂的同学，又一起到日本留学，同时加入同盟会。1961年徐朗西去世后，茹欲立为之撰写碑文并书丹，文中有句：“昔孔北海融与曹操书，论盛孝章曰：‘孝章实丈夫之雄也，天下谈士依以扬声。又云：‘今之少年，或能讥评孝章，孝章要为天下大名九牧之人所称叹。一九六一年冬，余闻君之死，惜之有北海之感。”以盛孝章喻徐朗西，知者之言也，中肯之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