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向的诗(5首)

2012-04-29 00:44宇向
诗歌月刊 2012年10期
关键词:手帕姥爷新鲜

宇向

你,你们

这就开始写你

有些犹豫不决

犹豫不决明天用不用把你揣在兜里

或者将你示众

你会有一张什么样的脸面

你张开嘴巴会吐露什么样的肉皮和话柄

要一张嘴巴能不能说服我

要一双眼睛在我有病时看望我

要一只鼻子永远指着前方

脚在地上,手在空中

你是不是像我一样,什么都像我一样

——不知道什么是自己

——绝望的时候就毁掉一切

——即将为臭水沟、尾气

狭小的卧室、克隆人、核武器、氧吧

为后后后现代、为变性门诊、为人群

生儿育女

现在,我跟你说话

我写你、看你再摸你

我不吞下你

我钻了什么样的空子

乖巧地只在诗歌中犯罪

可我再也不愿把你写成诗歌

当我写完你

我没有本领写完你

你和我幽闭已久的灵魂相像

是出去走走呢还是到空中抖一抖

当人们见到你们就叫你们幽灵

你的狗

一条狗活着

它是你的影子

它学习生活

学会上厕所

学会在你拿出烟的时候

叼着打火机跑过去

它不只叼着打火机跑过去

它还叼着你的袜子到处跑

好像你哪里都去过

它对着镜子吼叫

充满惊恐

你放屁时它竖起耳朵

你进洗手间,它钻到马桶的后面

你写字,它就在键盘上

敲下一些胡言乱语

一条活着的狗

它孤单,一身灰土跟着你

一条活着的狗

充其量是一个想像

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人的虚构

一个人突然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会比一条狗更惊恐

今天,一条狗还没有学会更多

就死了。狗死了

为什么那么多人活着

内心充满愧疚

你滚吧,太阳

一个瞎子对我说

你是个能看得见的人

但你不比我更知道太阳

太阳在我周围

它不只在我的周围

太阳在我的上下左右滚

太阳在我的身体里面滚

在我的指缝间

我知道一口吐向我的浓痰

童年猥亵我的老头

他松懈的皮里面藏着从我身上揉下的泥棍

你滚吧太阳

在每个羞辱我的人的鞋底

我老了每一天多么宝贵

我瞎了我说着太阳

我知道的太阳是个没皮的蛋

我咬它让它有用

我摸它让它流淌

我叫它滚我知道

它还会来

腐烂的,新鲜的

阳光直射的中午

我蹲在阳台上择韭菜

手指上粘满绿色的浆液

和褐色的土

我折断粗茎

分开腐烂的和新鲜的菜叶

腐烂的和新鲜的

都再也不能重生

几只苍蝇和一只黄蜂

在菜叶上面飞,哼叫着

瞪着七彩的眼睛

它们喜爱浓烈的腐烂气味

它们的刺是被这正午阳光加热的

滚烫的针

姥爷,你快死去

我的姥爷在老家,他正在死去

去年在敬老院

他使用了一年城里的马桶

现在他拉、尿在自家的被窝

舅舅、舅妈还有他们的小女儿

在宠爱狗“宝宝”时都不忘

对着姥爷骂几句

(姥爷,反正你耳聋听不到)

他们享用着“总是惹狗上火的老头子”的退休金

一边点着老头子的钱

(省吃俭用为未曾谋面的曾外孙攒的学费)

一边说,“怎么不咬死他”

姥爷修建的结实的石房和庭院

种下的无花果树和月季

他们尽情享用着

(姥爷,他们唯独没有享用你的爱)

寒冷的冬天

他70多岁的女婿,我的父亲

这世上唯一孝顺他的人

(姥爷,你该知足)

每天要在冰凉的井水里

忍住风湿性关节炎的刺痛

涮洗他流满屎尿的衣裤和被褥

(当然,你不是故意的

姥爷,你自幼受苦)

被继母赶出家门

抗战时被鬼子捉去做饭

又在国共的枪声中捡了条命

逃至青岛,做过五金生意

辗转到东北护林……

每次回家我的姥姥都羞辱他

倾尽一个缺少性爱的女人之所能

姥爷使我亲爱的姥姥变成泼妇

而姥姥使我亲爱的姥爷在家中失去威严

(姥爷,你从未做过一个家的主人)

没有家,他只有坟墓

但这绝不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伤害

我的姥爷命大,有那么多条命

用了94年,怎么用也用不完

人不该有这么多的命

(姥爷,你会死的)

今年夏天我回去看他

病床上的姥爷依旧气度非凡

那时,他头脑清晰,记忆力惊人

读书看报,还关心着国事

只是不能再写日记

(姥爷,你的字有陈古的墨香

我还保留着你最后的信)

那时,他还可以下床、出门

坐在街口的石头上

过往的村民们无一不爱戴他

我的姥爷饱读古书

走南闯北,无所不知

祖上精湛的手艺,你无法把它传下去

满腹的经纶,不合时宜

在这个时代,他是仅存的英雄

供我崇拜着

他裸露的小腿布满伤疤

(那些结痂的和新鲜的是狗咬的)

如今,姥爷已不需要有人去安抚他的痛

他慢慢地糊涂着

没心没肺

他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大女儿

(你看,这样多好)

我的妈妈为了送他还在胶东的小岛上挨冻

拖着多病的肉体和一颗计较的心

抱怨着他对儿女的不公

这个冬天太冷,我不能去看他

他的外甥女还电话里与男人调情、拌嘴

不能去看他

小时候,姥爷把我搂在怀里

他唱“钩钩鸡,上草垛……”

很快,我就睡着了

我那么小,他的怀就是妈妈的怀

他那么心疼我,不让表哥欺负我

只有一次,表哥抢走了我的格子手帕

姥爷没有为我夺回来

他哄我,带我到海边的小卖部

那里所有的手帕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一直在哄我,我一直哭

我哭,不停地哭

最终他也没能把那块手帕为我要回

我至今还记得,我是怎么哭的

(姥爷,我记恨你)

记到我也糊涂的那一天

可现在,我不能去看他

我为自己找了太多不能去看他的借口:

失眠症,哮喘,还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种新奇的病名,他肯定没有听说过

我的单位要划考勤,我不能去看他

我住的楼正在改造管道

我要守在家中,不能去看他

他还没有见过我城里的房子

他没说过要看,他知道我们生活得很好

我还在人模狗样地生活,安排着某次偷情

算计着买一件打折的棉衣

我不能去看他

我的儿子离不开妈妈,不能去看他

有人说:“回去,你会受不了的。”

我不能去看他

我还要为自己写一首很长很长的诗

不能去看他

(姥爷,这些理由足够了嘛?

如果不够,我再说)

我说了那么多,那么多

为了不挽留他

我恨不得马上要他在

后辈的恩怨中无知无觉地死去

让他快死,快一点

(姥爷,你快死去

这该死的人世,它正在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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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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