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
从最早的城市问世,每一座城市都有特定的功能,可以是一种,也可以是多种。早期的城市往往兼有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功能。一方面是祭祀——对各种神,对祖先等;另一方面是社会管理——对城内及这座城市影响所及范围内的人。
中国古代的城市大多是因政治功能而形成并生存的,基本上都是从国都至县(邑)的各级行政机构驻地。这些城市往往也是地区的或全国的经济中心、文化中心,甚至是军事中心。但随着政治中心的转移,一座城市的其他功能也可能随之消失。一旦城市的功能改变,即使自然条件依然如故,相应的硬件和软件都会随之改变。否则,这些硬件和软件不是过剩就是不足,或者只能废弃,城市就会失去生命力。
城市功能的生命力很大程度体现在城市的文脉上。所谓“城市文脉”,就是指一座城市的文化及文化传统——不仅仅是指当时存在的文化,还包括过去的文化。因此与城市的功能是否延续有密切的关系,如果这两者是延续的,那就形成了一种传统;如果两者是不同的,或者以往有过这样的不同,这种传统就中断了,难以形成文脉。一座城市,尽管现在的文化很发达,如果过去的文化已不复存在,或者从来没有这样的文化,要形成文化传统必定要假以时日,形成自己的文脉则更需要长期的积累和绵延。
另一方面,只有形成了自己的文脉,并且得到延续,城市的功能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才有可能推到极致。文脉不仅是城市的基本设施、名胜古迹、文物遗址的积累,更是一代代城市人的文化和智慧的结晶,足以保持城市的记忆,提供调节人地关系和适应变化发展的经验。
但是在城市发展的过程中,并非所有的城市都能保持不变的功能,特别是在变革的时代,受到天灾人祸的摧残,一些城市的功能被强制改变,城市被破坏殆尽,延续数百上千年的文脉就此中断,幸而不绝如线,也已岌岌可危。例如,三国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的都城建康(建业)作为南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存在了三百多年,其功能基本不变,文脉得以延续。但到隋灭陈时将建康城彻底毁灭,将地区行政中心迁往别处,当地人口几乎全部外迁,这座六朝古都便从地图上消失了。尽管以后的南京是在这片土地上重建的,但除了战火毁灭不了的古代遗址遗物外,还有多少六朝遗风?
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中,中国的绝大多数城市都经历了这样的过程:城市功能的同化、泛化,都要具有经济功能,要以生产为主;都要破旧立新,将传统当垃圾清除,立新却缺乏创新。改革开放以来又经历了急剧扩张和大拆大建,城市功能同化、泛化的趋势加剧,甚至盲目确保不现实的发展目标。大批农村人口进入城市,大量城市人口成为移民,能够传承城市文化的本地人口迅速减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具有延续城市文脉的自觉性,不采取特殊的措施,文脉的断绝是不可避免的。
正因为今天绝大多数城市的功能已经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原有的设施已经无法满足城市发展的需要,如果单从物质条件的需求看,城市多数原有设施的确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必要。由于长期不重视城市建设,不重视民生,过早地剥夺了私有住房,几乎所有的城市都面临住房紧缺破败、基础设施严重不足的困难。从经济效益看,大拆大建,增加建筑密度和容积显然更有利,也能更快满足居民改善生活的强烈愿望。像北京的四合院和胡同、上海的石库门和弄堂,即使以往有千好万好,既不可能成为未来民居的主要模式,也不会得到多数人的喜爱。城市居民反拆迁的抗争,大多不是对文化传统的守护或对旧居的依恋,基本上都是经济利益和社会公正的诉求。
但为延续文脉着想,一座城市需要保存最低限度的古物旧物,才能保持城市的历史记忆。因为这些物曾经是城市多数居民的住所或活动场所,也是当时的文化和传统赖以存在和延续的物质基础。如果让城市的后人仅仅凭着文字和图像去想像,大多数人是不可能理解生动的历史,留下深刻记忆的。何况在物质生活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居民的精神生活要求会不断提高,对国家和城市的记忆正是他们所需要的。这些记忆中还包含着我们今天不一定知道或理解的抽象的智慧和价值观念,原物的保存才能给后人以破解或汲取的可能。即使是属于封建、迷信、腐朽、反动、罪恶的旧物,也有必要适当保留一些,以便让后人了解历史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