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去

2012-04-29 00:44白衣
南方文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白瑞德郝思嘉瑞德

白衣

他是个极好的伴,如果没有他,艰难的生活会更难捱。

1939年9月28日,长沙

“轰轰轰”一阵密集的炮击声传来,饶是大胆如郝思嘉,饶是她已经听了好几天炮声,也忍不住手一颤,才吃了一半的臭豆腐串便掉在桌上。街上空荡荡,自从几天前听说日本鬼子已经打到了捞刀河附近时,长沙城就成了半空状态。郝思嘉的父亲也打发母亲、弟妹去了乡下老家,可是郝思嘉不能走。这几年,随着父亲日益老去,郝家的生意一大半都是她在照管。

扔下臭另腐,她飞快地走到对面郝家粮行里,高瘦的卫希礼正指挥着两个店员将一袋袋的大米装车。思嘉绿色的裙子一出现,一个慵懒的声音在店里面响起:“郝小姐,很高兴又遇见你!”郝思嘉皱了皱眉,不悦地看着脸孔黝黑却穿着白色西服的白瑞德:“白掌柜这米不会是卖给对河的日本鬼子吧?”卫希礼一听,正在倒茶的手一顿,质疑的眼光就看向了白瑞德。白瑞德端着茶杯,眼光向上瞪着郝思嘉,朗然一笑:“郝小姐也太看得起我白某人了。白某人虽然做生意,但心肝还是红的。”

思嘉追根问底:“那到底卖给谁?除了军队,这会儿能买得起一车车粮食的,还会有谁?”白瑞德神秘地一笑:“这个恕白某人无可奉告!”思嘉恨恨地叮嘱卫希礼:“现在粮食紧,我们只卖给知根知底的人家。”白瑞德的笑声响了起来:“郝小姐,我们不是已经做了两三年的买卖吗,还不知根知底?”思嘉对他一向没好脸色:“不知道!”

可不是,白瑞德虽为掌柜,却从未他在城里有什么铺面,而且他什么生意都做,粮食、药材、布匹,还有枪炮。每次一买就几大车,赶出城去,几天后车就空着回来了。

白瑞德对她眨了眨眼:“这很重要吗?”她板着脸:“当然重要,我们绝不卖东西给汉奸!”白瑞德正了容,举手发誓:“我可以对着皇天后土起誓,我绝不会与鬼子做生意!”

思嘉与卫希礼对视一眼,脸色这才稍霁。白瑞德又换上了一副不正经的笑容:“郝小姐还真好骗!”

思嘉立时气得七窍生烟,正要发怒,马车已经向前跑了,“嘚嘚”的马蹄声也掩不住白瑞德的大笑。

坐到店里,郝思嘉忧心忡忡。卫希礼劝道:“国军能守住长沙的。”思嘉不太相信地望着卫希礼,他分析着:“长沙是通向西部的屏障,国军会想方设法守住这座城的。”

她的忧心这时才褪去两分,打量着天色已晚,便说:“我母亲与弟妹全去了乡下老家,你不如去我家陪陪老爷子。”卫希礼却只是谦恭地低头道:“不了,我与表妹有约。过一日再去看望郝伯父。”

思嘉黯然,情知他不去自己家是为了避开自己,却也无奈。她坐在那里,看他在店内忙忙碌碌,暮色映得玄色长衫里的他容颜如玉,眸光如星,整个人说不出的斯文高贵。

表妹?她想起那个苍白孱弱长相平凡的韩梅蓝。虽然心中苦涩,她依然微微一笑,卫希礼,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有婚约。

1944年6月,长沙城沦陷的前三天

初夏天气,思嘉和瑞德骑着马从乡下回城。连年战争,稻田、棉田十有五六被毁。郝家的产业里,纺织厂已经关闭,唯存一家粮行,是因为郝家在乡下还有土地种着粮食,方可支撑着粮行勉强运转。

眼下兵荒马乱的,虽然鬼子还没占据长沙以南,但在近几年里已经攻击长沙三次了,最近又有蠢蠢欲动的迹象。

思嘉面色疲惫,她母亲已经去世,失去了伴侣的父亲开始酗酒,常常喝得不省人事。家里的产业一个接一个倒闭,工人都纷纷离去,连卫希礼也带着韩梅蓝去了乡下投奔亲戚,留下她一个人带着弟弟妹妹苦苦支撑着粮行。

幸好还有白瑞德。他并不经常陪在她身边,但只要有大事,他就会马上出现。比如母亲去世之时,纺织厂被炮弹击中之时,以及卫希礼留书离开之时,还有此时,她一个人去乡下看粮时。

起初她反感他。但那一次,家里的纺织厂被炮弹击中时,她心如刀绞地看着变成了废铁的机器,还有被炸死的工人的尸体,全身都没了力气时。瑞德满头大汗地跑进来,陪着她坐了一整夜。她情不自禁地将头靠在瑞德肩上,哑声问:“你不会死吧?”瑞德搂住她的背,轻声地说:“绝对不会!”她忽然就生出了许多力气。也就在那一刻,她察觉到瑞德在她生活中的重要性,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幸运有瑞德的陪伴。

白瑞德依然是做生意,依然时而要消失一段时间,依然不知是与谁做生意。但郝思嘉此刻已经不再问,与他相处得久了,她自然能体会,他有他自己的分寸与处世原则。

离进城还有一段距离,一阵轰隆隆的炮声又密集地传来,白瑞德脸色一紧,翻声下马侧耳细听一回,严肃地说:“鬼子又在攻长沙了。”思嘉不以为然:“这些年,不是攻了许多次都攻不下吗?这次肯定也一样。”

白瑞德皱眉:“那我们快点回城,万一城破,还需要安置粮行的粮食和你的家人。”思嘉点头:“瑞德,你没有家人吗?”白瑞德夸张地叹气:“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思嘉关心我!”

思嘉朝他“呸”了一声,打马速走。瑞德在后面追上来,在马上大声问:“你想不想见我的家人?”思嘉瞪他一眼:“不想!”

这些年,瑞德提过几次让郝思嘉做他的未婚妻,但均是在开玩笑的状态下,思嘉自然不会当真。只是今天思嘉忽然想到,他对自己这般好,是为什么呢?以前他说是为了她纺织厂里的布、粮行里的粮,思嘉自然相信,那么以后,粮行如果也倒闭的话,是不是他就跟她毫无瓜葛了?

思嘉忽然觉出不舍。瑞德是一个极好的同伴,点子多,路子也宽,而且幽默勇敢。如果没有他,艰难的生活会更难捱。

一进到城,炮声更响,城里人倒全然无视炮声,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思嘉刚到粮行,忽见旁边有个灰色的影子一闪,同时听到一个声音低低地唤她的名字:“思嘉!”过去一看,竟是满身是血的韩梅蓝。

她被流弹击中左胸,生命垂危。思嘉疯也似的跑去请来大夫,待梅蓝睁眼后她第一句话便是:“卫希礼呢?他还好吗?你们这两年去了哪里?”全然没有看见瑞德的嘲弄表情。

韩梅蓝想说话却力不从心,拼命才说了三个字:“他还好!”思嘉放了心,他还活着。

当天晚上梅蓝便发起高烧来,思嘉坐在屋里照顾她。她时而呓语又时而剧烈颤抖,思嘉本不懂得照顾人,此刻更是烦恼——凭什么要照顾自己的情敌呢?

那一刹那,她心里忽地一动:如果梅蓝死了……

但也不过是只是一闪念,她又尽职尽责地照顾起梅蓝来了。但彻夜不眠的照料最终也没能挽回梅蓝的生命,到天亮的时候,梅蓝断了气。

思嘉泪流满面,不知是为梅蓝悲伤,还是为这个世道的艰难。白瑞德似笑非笑:“现在你没了韩梅蓝这个障碍,大可以去找卫希礼了!”

话音刚落,屋外有人喊了起来:“城破了,鬼子进城了,大家快跑!”接着,听见各种尖利的呼叫声、急促的脚步声。

瑞德脸色一紧。思嘉下意识地问:“怎么办?”瑞德说:“去你乡下的家,你父亲、弟妹与粮食我前两天已经送过去了。”难怪这两天老不见人,原来是去做这些了。思嘉心头安定,擦擦泪,拉着瑞德便往外跑去。屋子里,火势慢慢旺起来。思嘉边上马边回头,心中暗道:“梅蓝,一路好走!”

到了乡下老家,瑞德却并不进屋,反而是朝北而去。思嘉问他去哪,他大声回答:“你不用管我,我不会死的!”

思嘉有一瞬间觉得,她的心也跟着他一块儿走了。

1946年初,已经光复了的长沙城

粮行又开了起来,思嘉请不起掌柜,只得自己天天领着两个工人在铺面里守着。人们陆陆续续地回城,粮食需求量大增,库存已经不多。思嘉苦苦地思索着该去哪里收购粮食。如果有瑞德在多好!她想。

瑞德!思嘉惊觉,瑞德已经好久不见。从梅蓝死了到如今已经两年时间,他才见了她一次,是在她乡下老家。她在乡下每隔几天就跟着族里人一起跑到深山里躲鬼子,于是总穿着男装与布鞋,脸上抹着锅灰,准备随时跑路。

那一次的瑞德也不精神,穿着中国男人常穿的短褂长裤,整个人瘦且恹恹的。两个人面对着面,都不由得怆然失笑,家园沦落之苦都在心中,只是已经无言。

那时候的茶叶只是门前的山梨树上摘下来的叶子,瑞德倒也不嫌,一口气灌了一大杯,闲散地说了彼此的近况,瑞德含糊地称自己避在乡下。

然后他问:“嫁给我如何?”思嘉无情无绪:“行呀,就嫁给你吧,反正,我也找不到卫希礼。”瑞德又夸张地大笑:“记住你的话,说话要算数哦!”

后来父亲说:“瑞德对你蛮好,嫁给他不错。”

思嘉默然。

瑞德,思嘉现在想起来,忽然有点难过。那样的生命无常时刻,前一秒不知下一秒的事。他跑去求婚,也许不全是开玩笑吧?她有点想他了,他此刻在哪里?以后他还会再出现在她面前吗?她想着,心中有一丝抽痛。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卫希礼。他穿着蓝色长衫,眉间有着闲适的笑意,正朝粮行走来。

思嘉以为自己会激动得扑进他怀里,会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然而,两人相对,居然只是淡淡地说着近况,一起唏嘘梅蓝的死,一起感慨各自这几年的生活,原来他那几年带着梅蓝母女住在乡下,日子过得艰难,知道他拉不下面子,梅蓝便瞒着他回城里找思嘉借点粮食,没想到出了意外。

思嘉无比伤心,伤心再见到他,自己对他已经再没有了那份冲动与狂喜,只有一些老友重逢的温暖与喜悦;伤心自己对他的爱,竟在这样的岁月里,无声无息地流逝殆尽。

晚上回到家中直入房中倒头而睡,第二天起床,看见父亲坐在屋外。她心里平静极了,告诉父亲:“昨天见到了卫希礼。”父亲点点头:“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思嘉想了很久:“嗯,很高兴,又见了老朋友!”

父亲微笑,半晌说:“瑞德在外屋等你,他昨天就来了。”

思嘉一愣,跑到屋外,瑞德这次又穿着他标志性的白西装,挺拔而健壮。思嘉仿佛今天才觉得,男人还是长成他这样更好。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我这次来,还是要问上次那个问题,嫁给我如何?”

思嘉认真地看着瑞德,瑞德的眼神里没有笑意,反而是隐隐的担忧与着急。她忍不住问:“嫁给你有什么好处呢?”瑞德的嘴角上扬,笑着说:“可以过你想过的生活!去你想去的地方!”她歪着头,讨价还价:“我要去香港,然后重建一个大大的纺织厂,好不好?”

他叹着气说:“让我算一算!”然后他大力地摇头:“不行,钱不够,我得先去赚多点钱!”她一愣,急道:“我们俩可以一起赚呀!”

瑞德得意地眨眨眼。思嘉立时明白自己又上了当,但并不生气,也跟着笑了。

屋外阳光灿烂。昨日的战火与硝烟、血迹和眼泪都已经随风而去,今天,果真是新的一天了。

小TIP:

本文改编自玛格丽特.米歇尔的《飘》,1936年首版后,被译成29种文字,销售近3000万册。1939年,该小说被改编成电影《乱世佳人》,由维克多.弗莱明执导,获得1940年第12届奥斯卡10项大奖,被后来的导演们形容成电影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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