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鱼

2012-04-29 00:44天姝
南方文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老郭露西

天姝

观众的掌声,像记忆中的雨点落在我心头。

1

人民剧场这晚的剧目是《追鱼》,书生张珍在台前小心翼翼地问:“我白衣你未成龙, 我单身你可成双?”鲤鱼精眉目传情:“夫唱妇随常相叙,却比那玉堂金印胜十分。”观众的掌声像记忆中的雨点落在我心头——陆晨晖曾经就是个痴情书生。剧务来催,“上场了!上场了!”我在鼻子上添一扑白粉,伸缩着脖子龇牙笑着上台。

主角散场后被宝马接去吃夜宵,一阵喧闹后,我独自出了剧场。夜晚的天空澄净,台阶下有个人仰脸对我笑。定睛一看,竟然是陆晨晖!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内心惊喜,表面冷淡。

“年初。”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当年的女主角怎么成了龙套演员?”

他在嘲笑我?表情不像。我装作不在意地说:“不是每个演员都能在一部剧里演两个角色(乌龟精和家奴)。”

他微笑:“我喜欢你这样,越是艰难越是坚强。”寒风吹来,我打了个哆嗦,他脱下外衣抱住我,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说送我回家,上了车,他却建议我去他的住处看看,我说不行,儿子在家。

陆晨晖的车速慢下来,神情惊愕:“你结婚了?”良久后,他说,“我记得,你以前发誓非我不嫁。”

我沉默。从纽约回来,人脉全无,要将自己重新移植在这座城市,有多难。找工作,母亲住院要照顾,柴米油盐……一有时间,我就想睡觉,气色不好连龙套演员都会没得演。

除了把自己快速嫁出去,我别无他法。

2

再不堪的往事,经过时间的打磨后也可以成为自我调侃的回忆。24岁那年,在老郭的帮助下,我在省戏曲团稳坐江山,女主角非我莫属。那天我正在台上演得如泣如诉,被一个突然冲上来的老年妇女扇了脸。众声喧哗,吃惊,偷笑,幸灾乐祸。女人气急败坏,说我勾引她老公老郭。

此后,她常跑来大闹剧场,我征求老郭的意见,老郭便低声下气地说送我去美国深造。我没拒绝,独身一人前往纽约。那天刚出肯尼迪机场我就淋了一场大雨,浑身湿透,接着就生病。当地的留学生很热心,告诉我生病了可以找华人医生陆晨晖。

我心里一惊:“陆是乳腺科医生吗?”

“你们认识?——他可以帮你找别的医生看,费用会省很多。”这位同学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太意外,想不到陆晨晖也在纽约!

情人节的黄昏下了场小雪,我在医学院的图书馆找到陆晨晖。他看上去并不记旧仇。路边有人卖丝巾,他挑了一条浅紫色,给我系上。城市温柔而安静,我们在雪地上静静地走,回忆大学时代时我们的种种恩怨。

大学时我读的是戏剧学校,在与医学院的联谊活动中认识了陆晨晖。他健壮的身材和温文尔雅的语调都让我着迷,看得出来,我也很让他动心。后来,我们常相约一起跳舞,看电影,逛书店,吃饭。

有一次在路上碰见老郭,我介绍说是我爸。陆晨晖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尹伯父好。”老郭慈祥地说:“我不姓尹,我是慧欣的干爸。”老郭让他不要和我在一起,陆晨晖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阴影,不悦道:“这要听慧欣的意见。”我站在那里很是尴尬,只得让陆晨晖先行离开,说我有事要跟我干爸说,晨辉僵硬地站在太阳下,沉默而沮丧。

不久后的一个上午,陆晨晖打伤了老郭。那时他兴冲冲地跑来找我,手里抓了一把新摘的野菊花,却看到令他满腔怒火的一幕:老郭正拉着我的手喂我喝他煲的汤。我来不及解释,眼睁睁地看着他大吼着摁倒老郭,一顿狠揍。

警察来调查取证,老郭端着骨折的胳膊说,当时尹慧欣在场。我点头说:“我看到的,他打老郭。”陆晨晖被警察带走时瞥我一眼,满是悲伤和失望,当时我想,我们之间完了。

陆晨晖因故意伤害罪被判拘役六个月。

但是我不作证的话,他将由拘役变成有期徒刑,老郭慢条斯理地跟我分析法律条文的时候,我就决定这样做了。

此时漫天雪花的异国街头,郎情妾意的氛围,我清清嗓子说对于他判刑的事我一直很内疚,陆晨晖却淡淡地说,是他跑去向老郭的老婆揭发我的。

雪跌落下来,在我的脸上化开,冰冷。我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知道当初我是怎么被那女人羞辱的吗?你太阴险太不道德了!”

陆晨晖说:“你破坏人家家庭就道德啦?咱们彼此彼此。”

我的脸都气白了,抬手要揍他,他笑得龇牙咧嘴:“想和我打?你别忘了老郭的胳膊被我打折过。还是用你的胸脯做武器?”

过度愤怒加上本来就发烧,我身子一软,倒在地上。陆晨晖笑不出来了,抱起我就往医院跑。空气凛冽,他的胸膛温暖如初。

3

我住到陆晨晖的医院宿舍。很多华人留学生都要艰苦地打工,他却在纽约州还不错的医院里做一个乳腺科的助理医师,待遇比其他初来纽约的人要好很多。为什么呢?他不讲。

身处异国他乡,所有的前尘旧事仿佛都变成隔世的苍凉,不再重要。生病的这段时光我们和解,我成了他的“家庭主妇”,时时感受一份朴素的浓情洒在干净的地面、整洁的床铺和香喷喷的中国菜里。他说我像一个妻子。接着他又说,他有个妻子,正在办离婚。

我一下子手足无措,茫然地扶着桌角站立不稳。短暂的静默后是浩浩荡荡的怒气,我骂他无耻。他语气低沉地说,出国的时候他以为他这辈子都见不到我,所以……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发冷。他为什么不早说?原以为一切可以重头再来,谁知稀里糊涂地成了别人的婚外消遣。

我开始边上学边找工作。那天晚归后我对等在客厅一脸不满的他说,“这几个月的房租我会尽快还你的。”他不解地看着我,我便告诉他,我找了一份洗衣店的工作,那里有住的地方。

气氛有微妙的变化,陆晨晖在暗影里说:“提什么房租呢?你每晚陪我睡,若照Moonlite Bunny Ranch(月光小兔,美国合法妓院)的价格我还欠你。”

案板上是丰盛的食材:白菜、黑橄榄、牡蛎、蘑菇、波伦亚香肠……我用光了手里所有的钱,想和这个浑蛋好聚好散,他竟如此羞辱我!

看我脸红脖子粗地要发飙,陆晨晖忙为他的贱嘴道歉,并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票说:“吃过饭,我们一起去看戏剧,怀尔德的《小城风光》。你到纽约来学戏剧,却从未走进大剧院。”我知道这种票很贵,且很难购得,他一定是想了许多办法才能如愿买到。他碰到我肩膀的那一刻我几乎就要原谅他,但他却话锋一转说,他暂时和露西离不了婚——他的绿卡快办好了。

我摇头说,我们还是相忘于江湖吧。陆晨晖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说,扯淡。

4

我决定在他离婚之前搬出去,不然我算什么?

独自睡在干洗店那张不太舒服的躺椅上的夜晚,我开始想念我的祖国,我生活的那座城市,妈妈做的一桌好菜好饭,还有以前的陆晨晖。窗外有醉汉经过,哼唱着愉快的小调。我记起我和他喝醉的那次,也唱歌,互表衷肠,肉麻到极点。

一周后的傍晚有微微的寒气,布朗克斯区变得娴静。陆晨晖戴着帽子出现在店里对我说:“洗一件棉布衬衣。”我低着头说:“六美元,先生。”

他无视我的冷淡,一直等我下班,然后请我吃饭。就着桌上的玫瑰和蜡烛,他语气诚恳地要我回他那里住,承诺他的收入都交给我,描述他对未来的规划,说拿了绿卡后就和我结婚,生两个孩子,做一个优秀的美国医生。

我发现他和在国内最大的不同是,他不再将爱情视为全部。他要在医学更发达的西方有所成就,其次他要我。

而我不想在美国生活一辈子。我的身体不适合这里,老是胃口不好,再说,想着陆晨晖那个神秘的妻子我就心情黯淡。我决定继续留在拥挤的干洗店里。

5

可我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原来前段时间的恶心呕吐不是胃出了问题。不得已,我打陆晨晖的手机跟他商量怎么解决,他却关机的,无奈,只得去医院找他。医院的宿舍整栋楼都黑的,我一层一层找,直到天台。我知道他喜欢深夜的天台。风吹乱我的头发,还没完全爬上去,就听到奇怪的声音,上去一看,陆晨晖光着屁股,一个外国女人缠绕着他。那女人异常丰满。

在城市巨大的暗影里,我跌下楼梯。

孩子流产了。陆晨晖痛不欲生的样子让我怎么看怎么像牲口。

直至2007年回国,我一直拒绝见他。回国那天,去机场前送我的几个同学中居然夹着个面熟的外国妞,我想了许久才想起,她就是那晚和陆晨晖在天台上疯狂的女人。穿上衣服的她显得很友善,自我介绍说她叫露西,是陆晨晖的妻子,不,是前妻,她纠正自己说,她是特地来找我的,想告诉我一些她和陆晨晖的事。

露西当年留学中国,和陆晨晖是同学,她眼中的陆晨晖正直、善良又英俊,她一直喜欢他。陆晨晖出狱后在国内很难混,她就建议他和她结婚,来到美国,通过父母的关系,陆晨晖有了好的工作和收入。

后来露西得知我这个前女友来纽约,并与他同居,便要求离婚。她接受不了丈夫心里总装着另一个人。“他对爱情非常专一,他只爱你。”

露西耸耸肩膀笑说:“那晚在天台,不怪陆。”露西说当天他们办了离婚手续,陆晨晖拿到绿卡,他们便喝酒庆祝,喝到后来陆晨晖将露西当成了我。

机场检票处,我忍不住问露西为什么要牺牲这么多?

露西说,谈不上牺牲,她只是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给别人而已。

6

回国后我再也没遇见老郭。

老郭曾说我长得像他死去的私生女。他有一段冗长且凄凉的爱情故事,对人对社会有很多牢骚,这些都需要一个可靠的听众。他选择了我。老郭慷慨激昂时像个老愤青,而平时他就是那个任劳任怨的副厅级领导。他对我就像对情人和女儿,想占有,又怕亵渎。谁能相信呢,我们之间真的不曾肌肤相见。

我是在去精神病院的路上遇见陆晨晖的。自那天晚上他看完我演出的《追鱼》后,我们再未相见。

当得知我要去看一个亲人,他执意相陪。

秋天来得非常急速,一下子整个城市的枫树都红了脸。当探视完我那疯癫的前夫后,我和陆晨晖并肩走在熟悉的街道和氛围里,毫无顾忌地聊着彼此的现状。他说他在美国发展得很好,可是很孤独。无数个清冷的夜晚,他觉得,我在哪里,哪里对他才有意义,所以他回来。陆晨晖捡起一片枫叶,问我为什么会嫁一个精神病人?

彼时我对爱情灰心,忙于生存,前夫追求我就答应了,谁知他性格暴躁,情绪不稳定。“他还ED。”我无奈地补充。陆晨晖忍不住笑起来:“你看你离开我多不幸啊——那你那儿子是怎么回事?”

“尽管这样,我还没想过离婚,心想就这样凑合吧,就到福利院领了个孩子。”我叹气。但是我受不了他情绪失常时打我打孩子,还是离了。不久就听说他住院了,精神分裂。

陆晨晖和我在这秋日的黄昏里互望,他说,嫁给我算了,你怎么跑都是我的人。是呢,世界这么大,转来转去,我眼前似乎永远就他陆晨晖一个人。

我笑着环视四周,常乐路一带的房子门口都种着鲜花,马路宽敞宁静,一栋居民楼三楼的窗户上贴着红双喜,窗台上的菊花笑得比我还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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