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家

2012-04-29 00:44俄克勇
辽河 2012年11期
关键词:春树回娘家小东

俄克勇

1

瓦蓝高阔的天空无一丝云,任由阳光无所顾忌地垂下来,耷拉了一院落的椿树叶。老三在猪圈里,光着膀子,一边掏着猪粪,一边骂天太旱。猪在身边蹭来蹭去,弄脏了他长满汗毛的小腿。老三回头在猪屁股上轻拍了一铁锨,猪才哼着退向墙角睡了。母亲躺在正窑的炕上,整个晌午,都不停地跟自己说着话。也许是躺在炕上时间久了的缘故,她的脑子愈加糊涂了,不过听觉倒仿佛有所增加,院子里的一举一动,都不能逃出她的耳朵。刚才听见儿子骂天,刚好犯了她多年的忌讳,便大声地跟儿子嚷嚷:“你这是造孽,老三啊,你咋能骂天!天没了,谁还能活?干了你嫌旱,下了你嫌涝,天也不好当啊……”老三知道母亲说起来会没完没了,便不搭声,只待装满了粪土,才气哄哄地拉着架子车径直往地里去了。

老三的妹妹三巧,就是这个时候来的。老三先听到了哭声,然后看到了三巧几乎能唱戏的花脸。她站在地头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有热烘烘的干燥的土气,一块儿搅和在脸上了。看见了老三,委屈横生,她竟哭得更厉害了。

老三推起车辕,便在地上倒成了一个小蒙古包。他看着地头上陡然多起的一堆堆猪粪,抹了一把汗,才不耐烦地问:“大白天的,哭啥?”

“打我,狗日的又打我了!你管不管?”

提起这个妹妹,老三心里陡然添了一堵墙。自从三巧嫁出娘家门,娘家门前就没少闻哭声。老三常想,要是大巧、二巧婚后生活有所不顺,家庭有所不睦,娘家倒还有点愧疚,因为她们都是依了家长之言、媒婆之约而结婚的,却偏偏是这个走自由恋爱路线的三巧,结婚三天不到黑,就回娘家求援了。当初,对这门亲事,老三就坚决不同意,提起朱财那个白脸小个子妹夫,老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父亲早逝,老三支撑起了全家,习惯了踏实干活的他格外看不惯那些在农村东家进西家出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所以当三巧把对象第一次领进门的那个下午,老三就只对朱财说了一个字:“滚”,这个字也带走了三巧毫不犹豫的离家出走。

三巧再领朱财来时,是特意选好了日子。那天,老三去城里了。朱财端着一洋瓷缸子清汤羊肉进了老三母亲的窑里,他细心地把羊肉喂进了她的口里。老三母亲因为半身不遂,这时已经卧床好多年了。平日里,老三两口子只顾忙着家里家外,养活一家老小,和母亲谈心的时候自然不多。母亲整日躺在炕上,闲来无事,今见朱财端来了她最爱吃的清汤羊肉,虽然起初也有许多不满,但觉得这个女婿心眼还不错。虽然朱财干活不行,说话却是一套一套的,倒哄得她格外开心,加上三巧在旁边适时地添油加醋,净说朱财的好处,很快就打通了丈母娘这一关。这个家,虽说家里家外都由老三做主,但三巧毕竟是他的妹妹,既然母亲都欣然同意这门亲事,他也就无话可说了。

这个朱财,婚后不到三天,就原形毕露了。好吃懒做不说,还有赌博恶习,更有甚者,后来竟然对强行干预的三巧拳脚所向。三巧哪受得了这个,便经常回娘家哭诉。老三多次找朱财文谈武逼,怎奈他就是一个无赖,嘴上说得好好的,过不了几天老毛病又犯了。老三也曾劝她离了,三条腿的青蛙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找不到?可每提及此事,三巧都以孩子为词推脱。其实老三何尝不清楚,自己妹妹的心里着实是爱他,这是别人没有法子的,所以后来面对三巧的痛哭流涕,老三几乎习惯了她的不争气。

三巧见老三无动于衷,便更加委屈,慢慢走到老三跟前,哭声不止。

老三看到了她的黑眼圈,知道打眼睛了,继而看到她的脸庞肿得老高,知道也打脸了,又见她走路一瘸一拐,心里又是疼,又是气,又是怨,又是恨,不由得骂道:“这狗日的,也太狠毒了吧!”

三巧不说话,她卷起花棉布袖子,两个胳膊上,一道道突起的红印刺痛了老三的眼睛,他狠狠地摔下了车辕,问:

“用啥打的?”

“羊鞭子,还有铁锨把……”她说着又卷起了裤腿,小腿上抹满了一道道血印子,已经凝成了痂。

“日他妈!”老三拾起铁锨,在粪堆上猛拍了下去,猪粪便扑簌簌地溜了下去,冒起了一些干燥的土气,夹杂着呛人的猪尿臊气,很快散了开来。

“回去陪陪妈,她一个人正孤单着呢,这会儿又在说胡话了,谁让你们当初稀罕人家一碗臭羊肉!”老三赌气地说完,转身朝山下走去。

“你吓唬他一顿就行了,别下狠手!”三巧突然担心地说,“上一次你打得他睡了几星期,还得我伺候他。”

老三转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嘟囔了一句:“没出息!”

2

老三回来的时候,太阳耷拉在西边山头上,光芒染红了整个山坡,零零散散的杏树和野酸枣树也顿时呈现出一片柔和与慵懒。老三没有径直回家,而是先去地里把架子车拉回来。

老三的婆娘冬草,正蹲在地上剁猪草,她仿佛把全身的劲都用在手上了,钝刀在木板上剁得啪啪响,身边放着一个大号红柳条筐,筐里盛着长得格外瘦弱的苜蓿。

老三本来也满肚子火气,但看到冬草的样子,知道她肯定遇上啥不顺心的事了,也就先暗自泄了火。这是他们结婚后多年磨合出来的习惯,一方有气,另一方罢休,总不成两个人都有气,又互不相让,那时间长了,这日子还过不过?所以他们两个原本火爆脾气的人,走到一块,却相安无事,四邻很少听到他们吵闹,甚或打骂。有好事婆娘不解,冬闲时月,相约去问经验,惹得冬草嘿嘿笑,说不知道。老三憋了半天,说了句粗话:狗屁经验,过日子嘛,让让。可取经的人回来后,大吵大闹的人家一如既往;“气管炎”男人依然是牧羊人闲话笑说的对象;把婆娘打回娘家的男人,也没有收手,过不了十天半个月,要么是婆娘托着想孩子的口辞悄悄回来了,要么是男人忙完地里忙家里的,照顾老的伺候小的,实在受不了当家的难处,只好低着头提着礼,去忍受丈母娘一顿白眼,好话说八遍,才开着拖拉机把婆娘载了回来。毕竟,一家子有一家子的模式,男人说了算,还是婆娘说了算,那不是三锤两帮子能解决的事,而是慢慢磨合定了的。

老三看到牲口还在槽上拴着,要在平时,他肯定会大声嚷嚷,喊冬草去给牲口添草给牲口饮水。可这会,他却啥话没说,去水窖吊了一担水,提到大犍牛跟前。天太热的缘故,大犍牛把头抵在水桶里,没抬头,一桶水就见了底,它把头又伸向了另外一桶水,很快也喝了个底朝天,这才抬起头,四处张望,看到了给鸡饮水的小盆,竟然犟着头要去喝。老三硬是把它拉回栓到木桩上。“狗日的就知道喝,窖里马上就没水了,我让你再喝……狗日的天,就不知道下雨……”他嘴里小声嘟囔着,又挑回了一担水,饮了草驴,把剩下的半桶水提着又让大犍牛喝了。

给牲口槽里添了一筐干草,又去喂了鸡,喂了狗,这才进到家里。

“去了一趟县城,还把你逛出气了不成?”老三坐在门槛上,往旱烟锅里填着烟草,看着满脸阴沉的冬草说。

冬草抹了抹脸上的汗,溅在手上的草汁被抹到脸上了,脸顿时变得花里胡哨的,她没接老三的茬,说:“娃搞对象了……”

“没出息的东西!”老三不抽烟了,用烟锅敲着门槛,气哄哄地骂道,“大麦不熟,小麦倒先熟了。”

冬草没理会老三,继续说:“我今天给娃送烙馍,见到他班主任了,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知道不知道小东恋爱了。我说我不知道。你说娃自从上了高中,两星期才回一次家,一次才一天半,我哪能知道呢?再说这事他也不会跟咱说啊?老师说我这叫推卸责任,说高中生是关键时期,要咱们家长配合……”

“还要咋配合?这学期一开学,我就把两只山羊卖了,给他交学费了。他两星期一回来,我给他150块生活费,一学期下来,眼看着两只波尔山羊又没了。他倒好,拿着钱不读书,去恋爱了。我看他就是不成器,还不如不让念了,早点回来,我给他娶个媳妇,再弄上一圈山羊,放羊算了!”

“你就知道羊!老大念书时,你嫌花钱;老二考上大学时,你拉后腿;到小东这,你又开始往回叫了。你一辈子还没放够羊,非要拉一个垫背的不成?”

“可老大、老二争气,还不是都读出去了,也不见得就被我拽回来……”老三辩解。

“唉,誰让他也是老三呢?老三都这样,你爹当年不是也拿你横竖没办法吗?”冬草说到这,却扑哧笑出声来。

老三还要辩解,却听见母亲在窑里大声喊着要小解。冬草放下钝刀,就起身去了。

老三蹲下身去,把筐里的苜蓿,倒进猪食盆里,抓了一些麦麸,洒在上面,又把中午剩下的面汤浇了进去,搅了搅,倒进猪食槽里。回头看见冬草站在母亲的窑门前朝他摆手,他轻轻地走过去。

“咋了?”老三问。

“妈又说胡话了……”

“看把你大惊小怪的,她不是早都说胡话了吗?人老了都这样,我早上进去的时候,她问我咋没有带烟锅。我奇怪了半天,原来她是把我当成咱爹了。”

“不是……你进去瞅瞅……”

老三径直进了窑里,见母亲侧身躺着,脸朝门外,双手伸过头顶,有节奏地比划着,嘴里念叨有词。未及细听,老三问:“妈,您又在说啥呢?”母亲却未搭理他,依旧摆手言语,仿佛正与人唠家常,两眼紧盯着窗台。

老三朝窗台上看了一眼,只见窗台上放着母亲的物件:半瓶眼药水,一副断了一条腿的老花镜,一块抹泪的手帕和一副挠痒的抓手,窗台上的隔层上挂着父亲在世的旱烟锅,烟袋耷拉在那里,仿佛冬天挂在墙上的干丝瓜囊。

他便大声问:“妈,你在和谁说话呢?”母亲这才回过神来,说:“你爹回来看我了,我让他坐,他说他想抽烟了,要把旱烟锅带走,我说你这死鬼自己走了,没留个啥念叨,还把烟锅也带走……”

“他带去了么?”

“没有,他坐在窗台上抽了两锅烟,过足了瘾,见你们进来了,怕吓着你们,就从窗格子里出去了。”

这时,他才明白冬草叫他进来的缘故。冬草站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两眼也紧盯着窗台,仿佛去世的父亲会随时从那里站出来一般。他便说:“你先去忙吧,我在这里陪妈坐一会儿。”

晚上睡觉的时候,冬草说:“三巧又回来了。”

“你见她了?”

“我回来时,她正要走。”冬草又问:“你没见她么?”

“见了。

“她没说啥事?是不是又被朱财那畜生给打了?又来找你了吧?老三,我可给你说,你这次爪子要是再长,再去打人,我可不跟你过了,我给你说清楚,要是人家再找上门让赔东西,我就回娘家!”

老三含糊了一句,就睡了。

3

第二天一早,小东就回来了。

他从长坡上一溜烟跑了下来,到了院里,见老三坐在院畔放倒的枯杏树桩上抽闷烟。“爸,我回来了。”他轻松地说。

“你也回娘家了,咋都是些没出息货!”老三嘟囔了一句,再没有理小东。他望着对面起伏的山头,山腰上,缠了一圈圈白雾,正向上爬升。他知道,过不了一会儿,雾就会抹过山头。

小东知道他爸在生他的气,就嘿嘿笑了,转身跑进屋里,揭开锅,问:“妈,有啥好吃的?”

冬草正坐在灶火旮旯里,一边往灶火里煨柴火,一边抹着眼泪。热气在小东揭开锅盖的瞬间,蒸腾上来,在窑顶上打了个转,就悠悠地从气窗上溜了出去。

小东见他妈哭了,就没敢再言语,放下锅盖,把书包扔到炕栏上,悄悄地溜出了家门。他看见了院子里的空桶,就提着去窖里吊水了。他挑水从来不用扁担,嫌压得肩头疼,而是一手提一只桶,从水窖提到灶房,倒进水缸里,中间不停下来歇息。

看见小东在院里挑水,烦恼了一晚上的老三却突然有了主意。

早饭吃的是洋芋包子。把饭端到了炕上,冬草拿了一个包子,坐在门槛上,咬了一口,与其说是咀嚼食物,不如说是拿包子出气。老三和小东也都看出来她在气头上,却都不搭腔,各自狼吞虎咽,他们把包子咬开,往里面灌了些蒜汁,吃得津津有味。

“这包子,和学校食堂里的饭比起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小东咽下第五个包子,抹了抹嘴,无比感慨地说。

“你吃完了?”老三问。

“恩,”小东看了他一眼,立马溜下炕,说:“我去收盘子。”

“不急。”老三说,“你们班主任说,你给自己找了一个对象。”

“严老师是胡咧咧哩。我同学上课玩手机,被他没收了,他在上面找到了我发的信息,就把我的也收了,还偷看了我的短信,还叫家长威胁我,无耻透顶!”

“我说当初不给他买手机,你非支持他,说和家里联系方便,这倒好,几周不回来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恋爱倒方便了!”冬草坐在门槛上突然来了气,站起来冲老三直嚷嚷。

“你不要嚷嚷,不想听了洗碗去!不是说好了我来处理嘛。”老三说完,又冲小东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是光明正大,他就是看了短信又能咋?你敢说你没有早恋?”

小东辩解:“我都高中生了,还早恋!人家现在小学生都几个女朋友呢。再说了,我那顶多只是暗恋,人家还没答应,一厢情愿。”

老三听了,颇有些瞧不起的说:“就这点出息!”

“你还指望他有啥出息,像他班主任说的,直接领回来娶个媳妇算了,还考啥大学呢?”冬草不同意了。“我看他们班主任也确实水平不咋的,说的话还不如我这个种庄稼的,把娃们送去让他教育呢,他就这样负责任,动不动让领回来娶媳妇,有他这么做老师的吗?”

“爸,你说的太对了,他就是故意针对我。”

“那你准备咋办?”

“我不想去了,我想回来跟着你放羊,条条大路通罗马,不见得非要在高考的独木桥上挤死。”

“好,我娃你比你俩哥有本事,你要是回来,我不挡你,但在这个家里,我是掌柜的,我种地放羊都比你有经验,你啥事都得听我的,我说怎么弄你就怎么弄。”

“只要我不去上学怎么都成。你和我妈真的没有意见了?”小东不相信地问。

“我有意见!”冬草说。

“你有意见不算。咱俩昨晚上商量好了,小东的事,你不管,我说了算。”

“噢耶!”小东高兴地欢呼,又准备去收盘子。

“家里的活你不用干,既然你回来了,家里就我们三个人,我们得分工,你妈干家务活,咱爷俩干地里的。你想养羊,我没意见,但羊要吃草,现在又不让在山里放羊,得在家里喂养,拿什么喂呢?必须有草,必须得种苜蓿。但咱们地少,耕地要种庄稼养活咱们,我刚寻思来寻思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咱们家那一块自留地,现在荒着,但那坡地太陡,套不上牲口,只有用嬐吠凇!崩先说完点了一锅烟,问小东:“我刚说的,你明白了吗?”

“你不就是说让我和你一块挖地吗?我从小到大最爱出力了,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挖甘草吗,卖了二十多块钱呢……”

老三打断了小东的回忆说:“上过学就是聪明,咱们现在就去,早日种上苜蓿,早日你当上羊倌。”

他俩扛上嬐烦隽嗽鹤樱老三回头对冬草说:“我们晌午就不回来了,你一会给我们再送一壶水,顺便把晌午饭也带来。”

自留地里长着几年前栽的杏树,他们在树的空隙里挖着荒地。慢慢升高的太阳,把炙热的阳光从树叶的空隙里拍下来,打在小东的脑门上,很快,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下。老三看见儿子抹着汗,心里偷偷乐。小东也琢磨到他爸的用意,不就是想让他迎难而退回学校去吗,他偏不!想到这里,抡起嬐返母觳哺有力了,挥汗如雨。

晌午,冬草来地里送饭,见他爷俩都光着脊背挖地,互不说话,心里觉得好笑。蹲在树荫下吃饭,冬草看见小东的脊背红彤彤的,伸手摸了一下,小东不让动,说疼。冬草知道是晒着了,估计以后得蜕一层皮,心疼不已,本想跟老三说,娃不念书就不念书了,你也别往死里折磨他,但看见老三黑着脸,硬是把话窝回了肚子里。

第二天天刚亮,老三就叫醒了小东,说:“水窖里没水了,我们俩去沟里挑水。”小东不高兴地揉了揉眼睛,说:“爸,这才几点啊,你让我再睡一会儿,我再和你挑水去。”老三坚决不同意:“农民就是这样,起早贪黑,要不就不要当农民。”“好,我去!”小东赌气,猛然坐起来穿衣服,这一坐才感觉脊背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浑身疼痛,两个胳膊竟疼得抬不起来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老三,硬是忍着痛把衣服穿上,挑着桶跟着下沟里去了。

这一切,冬草都看在眼睛里,疼在心里,她知道老三的用心,所以也不便阻挡。一小时后,老三挑着一担水回来了,他把水倒进缸里,坐在院子的臭椿树下抽烟。冬草问:“小东呢?”“后面呢,正挑着水疼得龇牙咧嘴呢。”“还是不是你亲生的啊,你也真狠心,他长个呢,你给压得不长了怎么办呢?”“一次就压得不长个了?我本来想让他挑半担水,可他跟我赌气呢,硬是把两桶水灌得满满的。”“小东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像你,犟着呢,你这方法硬碰硬,不管用。我昨晚乘他睡着了,看他的手指肚儿,全部打了黄豆大的血泡。”“没事。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行了,不出三天,我保证他乖乖地去学校。小东回来后,就说我去挖地了,他愿意来就来。”老三说完,端起冬草放在凳子上的一缸子凉茶,一咕噜灌进了肚子里。

看见老三走后,冬草悄悄地去了沟里,在半坡上迎见了小东。山坡上,水桶放不下来,小东又不想让桶里的水洒掉,回来让老三笑话,所以他走两步换一下肩头,咬着牙,步履蹒跚。冬草接过水担,看见儿子肩头都磨出了血,心疼地说:“你也太死心眼,非要和你爸执拗。”小东不说话,一路上眼睛红巴巴的。回来见老三没在,也扛起嬐啡チ说乩铮任冬草拦都拦不住。

地头上,老三本想着小东会坚持不住,心里正暗暗得意,猛一抬头,却看见小东又扛着嬐防戳耍心里不由气煞。大红太阳下,两人把嬐仿盏么似鸨朔。突然,老三感觉胃一阵猛疼,眼前黑了一下,就跌倒在地。旁边的小东看见他爸一头抵在刚挖过的黄土里,吓得忙扔了嬐罚一边大声喊妈,一边把他爸抱起来,拍着他身上,叫道:“爸,你是怎么了?爸,你醒醒啊。”

冬草跑来看见老三黑黄的脸,忙掐他的人中,老三这才缓过气来,吆喝胃部剧疼。娘俩把老三抬回到炕上,小东去请大夫后,冬草找了一瓶藿香正气水给老三喝下,却不太顶事,疼得他额头上出了密密一层汗。医生来后,号了下脉,又拿起听诊器在肚子上听了听,说可能是急性胃炎,给打了一针,过了一会儿,老三嘴皮发干,要喝水,说胃不太疼了。医生问:“是不是吃啥凉东西了?”老三说没有。这时冬草突然想起那一缸子冷茶,说老三干活前喝了。医生说这就对了,都是冷茶惹的祸,冷热交心所致,现在没事了,大热天别在太阳下干活,日头毒,中暑就麻烦了。

冬草又带着医生给婆婆看了看。出来后,医生悄悄对冬草说,你婆婆这病是老病,快不行了,多则一月,少则几个星期,有好吃的让多吃些。冬草问用不用开些药,医生摇了摇头。冬草想了想,没有跟老三说,偷偷抹了抹眼泪,给婆婆做了一碗荷包蛋。

吃过中午饭,小东去奶奶的窑里坐了一会,收拾好书包,跟冬草说:“给我点生活费,我去学校了。”冬草格外惊奇,问“你想通了?”“我哪惹得过我爸啊,他都拼命了。”“那用不用我给你们严老师打个电话。”“不用了,我去给他认错就行了。”

晚上,村上一个邻居来了,说后天出嫁女儿,想过个事,请老三过去帮忙。老三一大早就去了,晚上回来,却发现院子里乱七八糟,仿佛遭贼了一样,牛棚的木栅栏全部倒在地上,他跑去一看,牛没了,又去看羊圈,羊也没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站在院里大喊:“冬草,冬草!”没人应答。老三跑去母亲的窑里,母亲躺在炕上自言自语:“他爹,你知道不?今儿三巧婆家来人了,说咱们老三把女婿给打骨折了,要咱们赔两万块钱,你说咱们人老几辈子,哪见过这么多钱啊。冬草不给,他们就把牛拉走了,羊也拉走了,冬草跑过去挡,他们还把冬草推翻在院子里了。冬草也回娘家去了……他爹呀,现在真是无法无天了,这个家我管不下了,你回来管管吧……”

4

冬草走了半天,在娘家门前沟底的泉水里洗了一把脸,在青石上坐了坐,这才回到娘家。母亲正坐在院边的矮凳子剪鞋底样子,她把旧布糊好的褙子对好纸样子,举到空中,抬起头来比划着剪,猛然感觉背后有人,一回头是冬草,生气地说:“这孩子,你想吓死我啊,老远也不打个招呼,冷不丁就这么站在背后,你不怕把我吓得背过气去?”“哪来的鞋样子,这么瘦。”冬草拿过纸样子看着说。

“还不是刘妈啊,别人谁能画得这么别致,这么适脚,我看这要是有一天刘妈走了,看找谁画去呢,当初让你和冬月两人去学,都犟着不去!”“妈,你又开始了!现在是啥年头了,以后谁还兴穿这布鞋啊,也就是咱们农村啊,农村也慢慢不时兴了。”冬草问,“你这又是准备给谁做呢?”“还能给谁做啊,冬月家的二崽子,你们小东肯定不会要我做的,嫌老土,却不知道,穿布鞋防脚气,不臭,不像小东穿那什么运动鞋,每次人没来,脚臭先进门了。只可惜啊,我这眼睛老花了啊,刚才剪个样子,死活看不清楚边缘。”“看东西模糊吗?是不是老年性白内障啊,改天让春树带你去县医院检查一下。”冬草说着,回头看见院子空落落的,问:“春树呢?月牙也不在?你一个人啊妈?”“月牙那死蹄子,这次又怀了一个,医生诊断是个妞,她一气,去医院给引产了,结果引下来是个带棒儿的,都五个月了。”“这几时的事,你也不捎个话回来,我可啥信都不知道啊。”“一家子有一家子难念的经,他们的事我都不管了,你管她干什么?”“我这几个月忙了点,没回来,没想到出了这么多事,那现在怎么样了?”“能怎么样?春树跑去把那个医生给打了一顿,被关进派出所了,月牙在家里也难过的要死要活,前几天把东西一装,回娘家去了。”“我弟还在派出所吗,那得赎出来啊。”“谁让他手长?打什么人啊,本来咱们还在理,他这么一打,人家往医院一躺,他蹲派出所倒省事了,倒是我,跑去医院给人家赔礼道歉,賠了钱,他这才回来,回来屁股一拍,去月牙家了,这都四五天了,还没回来。”“妈你也真是,这么大事你都不给我和冬月支个话啊,还亲自去跑,你让别人都拿额头来笑话我们了。”“妈虽然老了,还能跑动,这要是啥事都叫你们,你们婆家还不知道咋想呢?再说,人多事多,还不如我一个跑起来清静,也不张扬得满沟里都知道。冬草,妈经这一遭,算是明白了,这两口子,早走的那个幸福啊,你看你爸,走得舒坦,没受罪,现在还不用发愁这些烦心事,你说我啊,到时候还不知道受啥罪啊。这次,要不是想着大妞二妞要上学,没人做饭,娃可怜,我早从门前这沟里直接下去了,到时候你们回来哭两声,妈就和你爸过活去了。”“妈,你可千万别胡想,春树其实蛮孝顺的,这次也是经了这么个大事,你想想,这都生了第三个了,多么想要个儿子啊,这儿子来了,却给引产了,你说,换做谁也都受不了啊,过上一段时间就好了,等过了年,月牙缓好了,再怀一个,你看这次都怀儿子了,下次肯定还是个儿子,妈你就好好养着,到时候还要抱孙子呢。”“我算是活明白了,抱孙子是假,受罪是真。”母亲长出了一口气,突然问冬草:“你怎么回来了?”“看妈说的,我怎么就不能回来了?”“不对,你这样子不对,肯定是受啥委屈了,要不不会这么突然回来,还一个人,你说是和婆婆闹了,还是跟老三打架了?”“妈啊,真没有,我那婆婆,能闹得起吗,她在床上躺多少年了?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嘛。”“那就是老三!这坏东西,当初老实地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现在也敢打婆娘了。”“没有,妈,我就是回来想看看你,这不好几个月没有回来了。”“真没有?”“真没有。”“那还瓷在这干啥啊,进屋里头去,我去做饭。”“妈,我做。”

晚上,冬草悄悄给春树打了电话,凶道:“你倒插门去了啊!你再不回来妈就准备跳到门前沟里了。你有点出息行吗?”“明天就回来,我和月牙明天就回来,你怎么想到回娘家了?”“我不回娘家能知道这事吗?就你爪子长,谁让你打人家啊,害得妈担心受苦,你太不是东西了,春树。”“解恨,谁让他胡抽风胡说呢,让我白白把一个儿子弄没了。”

这春树第二天却没有回来,冬草又打过去问,说是给丈母娘家地里除草呢,还说:“我丈母娘说了,我这是将功赎罪,谁让咱们家里死催着要儿子呢。”气得冬草挂了电话悄悄骂道:“没出息,就这点出息!”骂完了弟弟,又悄悄骂老三:“死货,这都两天了,也不知道打电话问问,我回到娘家没有,是不是被狼叼去了?”这越想越气,遂发誓这次老三不上门请,她绝对不回去,有本事他就一个过,看谁扛过谁。

却没想到,一个星期后,老三没来,电话却打过来了。老三说妈快不行了,你快点回来吧。冬草放下针线,给母亲招呼了下就跑了,下山的时候,远远看见弯曲的山路上,春树背着月牙,大声地唱着山歌。她悄悄躲在一个山坳里,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说:“真给家里丢脸,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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