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丹

2012-04-29 00:44孙频
辽河 2012年11期
关键词:目光

孙频

孙 频女,1983年出生于山西,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现任杂志编辑。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至今在《人民文学》、《十月》、《钟山》等各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部分小说被选载。

那时候,安定县有四道城门。南面是迎熏门,是为了迎接东南方的和熏之风;北面是拱极门,因为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北极星。东门是亲翰门,因为以前打仗都要从这道门攻进城去。西门叫凤仪门,传说中西方才有凤凰。

李云青家和张月姗家都在西门的来凤巷里。两家是邻居,两个女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女孩子们最喜欢过夏天,因为夏天可以染指甲,一伸出手来就是十枚晶莹剔透的红指甲,散发着贝类的光泽。

两个女孩从小一起到魁星阁后面的小学上学,又一起到旧书院里的县中上中学。李云青个子矮,但长得很清秀,五官纤巧得像画在瓷瓶上的。张月姗在同龄女生中却算得上魁梧,胳膊和腿都比别人大出一号,她的皮肤黑黝黝的,一个个毛孔清晰得像种了小树的土坑,粗大结实。头发就更黑了,简直像黑夜一样深得无边无际。不仅黑,还粗,似乎一根头发有别人三根那么粗。放在手里看时,简直像根细绳子。在放学的路上,经常会有男生冷不防从背后冲过来,揪下她的一两根头发,边跑边举着头发喊,快看快看。这时候,张月姗就会像疯子一样尖叫着向那男生追去,有时候追不到,她就在后面一边追一边骂,骂到后来自己先哭了。她尖厉的声音布满了空气,然后又像碎玻璃一样落了一地。李云青走到她身后了,她还在哭,她便陪着她一起哭,却是没有一点声音地流泪,她的两只嘴角无限度地向下弯曲弯曲,似乎马上就会折断。然后,一高一矮的两个小女孩拉着手,迎着一天中最后的阳光慢慢向西门走去。

大约是因为容貌丑陋的缘故,张月姗一心想用学习成绩去弥补自己,学习上越来越发狠。两个女孩子一直都在一个班,但上中学之后,她们之间的界限渐渐明显了,像一条河流刷刷从中间流了过去。尤其是上高中以后,张月姗的学习就像一条被打通了的道路一样豁然明亮宽敞起来。她的考试成绩一次比一次好,带着风声以直线上升的速度占据班里的第一名后就再也没被别人撼动过。她突然像棵生了几百条根的老树一样在泥土里盘根错节起来,任是谁都动摇不了她。

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她让李云青感到害怕了。李云青平日里说话不多,但从小学习成绩就很好,上中学后她却突然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超不过张月姗了。从高一到高二再到高三,张月姗的成绩一直凶狠而牢固地占据着第一名。而这时候,张月姗的丑陋终于被她的学习成绩弥补起来了,再也没有男生敢追上来揪她的头发了,他们对她甚至有点害怕。因为听说再复杂的代数题去了她手里只要几分钟就解出来了。她像是在突然之间周身长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能力,散发着令人害怕的气息。

尽管每天上学放学还是在一起,但事实上李云青已经越来越无法忍受张月姗了。张月姗像一片巨大的乌云把她完完全全都遮了下去。为了摆脱这种尴尬的境地,她必须用尽全力去超过对方,否则她会在对方的光彩中一点一点消失,像泡沫。如果对方是普通的同学或朋友,也许不会使这种较量变得残忍,漫长得没有尽头,但事实上她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她停不下来。

很久以后李云青在孤独疲惫中回忆起这一切的时候,她开始向宿命去寻求一些内心的平静。其实她们之间的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好的。她们两个从小你追我赶,互不相让,导致了她们在最后的时光里像两匹无法刹闸的马一路狂奔向残酷和毁灭。她们怎么会知道结局,别人又怎么会知道。李云青最后被这种马拉松式的嫉妒,蚀成一具废墟。

到高二的时候,张月姗完全站稳了班里的第一名了。几次考试,李云青都是第二。第二名和第一名不过几分之差,可是这个差距被放大到了无限。老师对第一名习惯性的重视,同学对第一名的仰慕,绝不仅仅是推波助澜,那种效果其实是致命的。这时候的张月姗对学习已经完全彻悟了,她悟出了艰苦枯燥的学习中最适合自己的方法,方法的重要在于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别人艰辛而徒劳的付出。她看起来更从容了,她的从容和安静使她的脸上突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色彩。她在不动声色中成绩一次好过一次,直到把第二名远远甩到后面。这时候没有人能感觉到李云青其实正在一点一点地走向崩溃。

端午到了。安定县人要包粽子吃,用葫芦叶裹黏米,用灰汁煮熟,再用菖蒲根和雄黄泡酒,曝晒在太阳下面,等着端午这天再吃。女人们把艾蒿编成虎形,悬在门首,这是辟邪的艾虎。当母亲的要用碎布做成禽兽、花卉等各种形状的香包,装上雄黄、苍术、香熏等中药材和香料,带在孩子身上。男孩们挂老虎、狮子之类,女孩挂花卉鸟类。传说这香包可以防止病毒入身。

端午过后,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到了。

这个燥热的夏天里,李云青已经牢牢地走进了一条恶性循环链。连续几次没考好使她开始怀疑自己,又找不到症结,不知自己为什么没考好。或者说,她从来就不觉得张月姗应该比她好的,她还不了解她吗,她怎么可能比她好,她从小就没有她漂亮没有她聪明。很多年里她眼中的张月姗就应该是被男生们揪着头发满街跑的样子。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突然长成一个庞然大物了?她不信。李云青在最初是本能地奋起直追,拼命鼓励自己。她从一开始的心理暗示到后来在自己的课桌上贴满了类似于“相信自己”之类的小纸条,正显示出她的自信其实在一点点地动摇和失去。她受伤了,但没有人能看到她汩汩淌血的伤口。自尊和虚荣受伤的后果必然是嫉妒,而嫉妒的后果又必然是受伤。只有张月姗一个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那种目光复杂而可怕,绝望,凄凉,疯狂,仇恨,还有脆弱,大片大片触手可及的脆弱,努力而脆弱地掩藏在摇摇欲坠的平静下。

她暗暗用尽全力和张月姗较量。她家和张月姗家是邻居,两家之间只有一堵矮墙,人站在墙下,墙只到人的肩膀处,这样两家的女人正好可以隔着墙说话或递个什么东西。有时候张家的葫芦就爬过墙去,结在了李家。晚上,站在院子里都可以看见隔壁窗户里的灯熄了没。每天晚上,李云青都要一次次地跑到院子里看着张月姗的窗口熄灯后,自己再学两个小时。早上很早就会醒来,她已经不用闹钟,忧愁和恐惧极容易让人失眠,即使睡着了,也很轻很浅,任何一点轻微的动静也能让她惊醒。早晨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趴在墙边看张月姗的窗户亮灯了没有。如果没有,她多少会平静一些,穿衣看书,如果偶尔一次比张月姗起晚了,她一整天都会懊悔自责,还有加倍的恐惧。在教室里,课上课下她都会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张月姗在做什么,在看什么书。她可以连着几小时保持着一种看书的姿势,她专注到不把目光移开书半寸。

好的近于突兀的成绩使张月姗变得平静宽容起来了。甚至对自己的长相也渐渐宽容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就像看着别人,再没有了少年时那种无法稀释的自卑。放了学她们两个已经很少在一起走了,偶尔在路上遇到了也是小心地打个招呼一前一后地向西门走去。这时候张月姗对李云青已经多少有些怜悯了,高中教室的座次都是按成绩排的,所以,虽然张月姗个子很高却还是坐在了第一排。她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不回头也经常能感觉到落在后背上的李云青的目光,只能是她的,坚硬的冰冷的绝望的目光。她也试图和李云青说话,但李云青已经到了看都不能看她的地步,只要远远地看到她的一点影子就立刻转身,绕别的路走开,就是绕半个县城她也要绕道回家。

再后来她对张月姗的一切包括名字都极度敏感和恐惧。一放学她就匆匆往回走,而且只想一个人走,生怕一不小心看到张月姗。张月姗的一切包括声音和气息对她来说都是刺痛神经的匕首。不看到张月姗的她只是为了暂时地逃避疼痛。就是从这个时候她开始出现了白头发,后来白头发越来越多,使她的头发看上去灰扑扑的,像放久了的银器。

转眼已是中秋,李云青病倒了。在中秋前的一次考试中她考了第四名,从考完试后她就生病了,请了假,连教室也不去了。中秋的晚上,月亮出来了,澄静的月光把小城淹没了,像在水底。这个晚上家家户户都在祭月,祭品中除月饼以外,西瓜、毛豆也是必不可少的。人们都是在秋收的时候就精心挑选,特意保存下来,准备中秋节时祭月用。毛豆连皮煮熟,金黄金黄的。传说兔子喜欢吃毛豆,是专为月中玉兔准备的。拜月的时候还要在供桌后挂一张月光图,就是纸上画月中嫦娥、玉兔、木杵、桂树等景。一切准备好,才能开始祭月。拜月的都是女人们,老人们用缺了牙齿的嘴唱着月歌,年轻姑娘们独自摆好月光图,跪在清亮如水的月光里一动不动,嘴里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谁也不知道她们在对月亮祈求什么,多半是与心上人有关的。

这个晚上张月姗叫了班上一个叫郑玲的女生出来,郑玲家也住在西门附近。两个人一起到别人家家门口看祭月,月亮爬上正天的时候,整个天空都是明净的。她们一路看一路往回走,从街上走过的时候,来来往往的年轻男人不时回头看着她们打着薄而尖的口哨。郑玲扭头瞪一眼,挺着胸脯蹬蹬往前走。张月姗在后面跟着,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有些暗暗的得意,是不是因为天黑他们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居然有人冲着她打口哨。直到走进来凤巷里,没有行人了,两个人才像走到戏台幕后似的放慢了脚步。在巷子里百无聊赖地走了一會,走到门口时忽然都放慢了脚步看着对方的脸。最后,还是张月姗先开口了,走,到李云青家去。话说出来她才忽然明白了今晚她为什么要叫上郑玲了,因为她不敢一个人去看李云青。

她们走进李家破败的院子里,古旧的青砖青瓦上流转着一层青灰色的月光,看起来很寒冷。李云青住在阁楼上。她们顺着狭窄的楼梯向阁楼爬去,砖砌的阁楼上深深浅浅地浮动着月光,踩着楼梯像踩着水波,一直来到黑暗的尽头,这里月光照不到。屋里没开灯,一推,门开了,她们两个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她们看到了满屋子流动的月光,像在水底,家具和蚊帐是水底飘摇的水草。最初的恍惚之后,张月姗看到了坐在床上的李云青,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看到了她的目光。她突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恐惧,她什么也来不及说便逃了出来。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极其的陌生,像有另外一个人在李云青身体从内向外看。

李云青这一病就病了几个月,有一度,同学们悄悄地传说,李云青得病了,好像快要死了。所有的人看着她空荡荡的座位都远远躲开,似乎那个人已经真的不在世界上了,这桌子和椅子上却有她的气味挥之不去,只是缠绕在空气中令人害怕。

从此以后,李云青再没来过学校,到冬天的时候,班上同学忽然听到一个消息,李云青退学了。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里,张月姗周身有一种奇怪的轻松,但很快,她便落下泪来了。她明白,李云青让自己提前退学无非是不想看到自己最后的结局。而她感到轻松却也是因为,这样最好,她们两个都会少受些折磨。她无时无刻不感到李云青的目光,那目光阴森森的,像蛇一样伏在她背上,她其实早已经怕了。说不定她已经暗暗期盼着她的消失,所以,当她真的消失了的时候,她虽然难过却也不免轻松。她坐在座位上悄悄地流了一会泪之后就又开始看书了,权当祭奠过李云青了。

李云青退学之后,张月姗就临时找了个伴,她开始和郑玲一起上学放学,她们顺路,而且郑玲貌不惊人,学习也一般,其实她更喜欢和这样的女生在一起,就好像是她的丫鬟一般。而和李云青在一起的时候,她知道李云青的心里其实一直觉得她张月姗只配做她的丫鬟,因为她觉得她不及她漂亮不及她聪明,什么都不及她。

期末的时候,张月姗因为成绩突出在全校受到了校长的表彰,放学的时候,郑玲和她一起走着回家。两个人从旧书院窄窄的门里随着学生们一起往外走,不时有学生回头看她们。张月姗因为上午刚上台领过奖,知道学生们是在看她,这时候突然就有些脸红,似乎有些情急了,她随口抓了一句话,她没头没尾地抓住了郑玲的辫子,笑着说,你辫子都这么长了也不剪,人家都在看你的辫子呢。郑玲梳着一条长长的麻花辫,一直拖到了屁股下面,走路的时候,那条辫子就在她背上一扭一扭的。郑玲听到这句话,猛然转过脸来看着她,我的辫子长怎么了?我高兴。这里面有我的寄托。她的后半句话声音已经明显低下去了,柔柔弱弱的,没有了再往下说的欲望。

可是只前半句就已经够了,郑玲在班里从来都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学生,学习平平,性格内向,几乎是没有特点的学生。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居然说,我高兴,怎么了?再加上上午领奖的微醺还没有散发过去,张月姗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声,也是,除了这辫子你还能有什么寄托。这句话说完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剩下悄无声息地往前走。快走到西门的时候脚步已经有些踉跄了。从这天起,两个人再没有一同往回走过。张月姗也没有再见过李云青,听说她一直在家养病。就这样她一个人上学放学直到高考结束。

张月姗如愿以偿地考到了北京。

在高考完的那个假期里,她们都很少出门,她们在来凤巷里出现的时候也一定是一个人出现的,像影子一样很快就又飘回去,关上了院门。一直到七夕的那个晚上,她们才终于见了面。在小城里,七夕晚上少女们向织女祈祷后,拿七根绣花针并列手中,用一根彩色线穿针孔,一次顺利穿过七个针孔的女子就被认为乞得了巧。这个晚上少女们要捣指甲花染红指甲,据说这样便双目清亮、头脑不昏。女人们还要做巧食,用白面或糕面加糖、油,做成各种食品,有些人家在吃西瓜后在西瓜上镂刻图案花纹,这就是“花瓜”。

安定县家家户户都种了很多指甲花,七夕过后就要开败了。她们俩从小在一起,每年夏天都要染一次指甲,互相给对方包指甲。这个晚上李云青提着篮子采了满满一篮子指甲花。因为没有参加高考,所以也无所谓落榜的痛苦。这个假期里她像是稍微活过来些了,目光里多少有了些人间的东西,似乎也稍稍吃胖了些,不像退学前那么轻轻薄薄的一点了,似乎随时会散发掉,只是一头头发还是灰蒙蒙的,使她看起来忽然老了几岁。她提着花出了门,向郑玲家走去。先叫了郑玲,郑玲自然也没考上大学,正四处托人找工作。她们结伴向张月姗家走去。张月姗正坐在她家的葡萄架下乘凉,看天上的银河。银河很亮,像一条大河从头顶上流过去。她看见她们两个时一愣,但很快就笑了笑,她说,你们快过来听,在葡萄架下能听到牛郎织女说话的。两个人果真也坐过去了,静静地听了一会,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葡萄叶在晚风中沙沙地响着。三个人一时之间彼此安静着,竟找不出一句可以说的话来。

李云青突然说,今晚咱们染指甲吧,看我采了这么多花。其他两个人都说好,于是张月姗找来了明矾,找来了枣木杵,李云青捣花浆,郑玲去外面采苍耳叶,张月姗在一旁拆棉线。院子里就剩下她们俩了,先是沉默,只有扑哧扑哧捣花浆的声音,很快,指甲花汁带着些甜腥的味道就弥漫在空气里了。李云青突然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张月姗的手没有停下来,却说了一句,快了。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花浆被捣成血液一般猩红时,采苍耳叶的人也回来了。于是三个人你给我包我给你包,把十个指头都包上了花浆,再用苍耳叶和棉线裹起来,睡一晚上才能拆。第二天指甲就会成了一种剔透而鲜艳的红色,像指甲里汪了血液一般。

三个女孩的手都被包起来了,肥大得有些像熊掌,便互相笑了一番,笑完了却被突如其来的凄凉撞击地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便都抬头看着天上的银河,看的时候已经觉出了眼睛里温热的潮湿,只是不肯低头,这泪就硬硬地被逼回去了。那一晚上三个人几乎都没说什么话,只在她们临走时,张月姗说了一句,我去了北京会给你们写信的。两个留在小城里的女孩子听了这话都没有说什么 ,于是三个人有些仓惶地道别后,各自回了家。

此后她们就没有再见过面,张月姗是在一个早晨离开安定县的,她走得悄悄地,没有告诉任何同学。她父亲去送她,坐汽车去省城,然后再坐火车到北京。在张月姗离开安定县的那个早晨,李云青刚走到院子里就嗅出来了。她知道了,张月姗已经不在安定县了,因为她从空气里闻不到她身上的气味了。她对她太熟悉了,就是看不到她的时候,她也能闻得到她。现在,她终于离开这里了。大早晨她久久地站在院子里,双手插在衣兜里,一幅无所事事的样子,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然而,李云青很快就发现,即使张月姗已经不在安定县了,可是最让她感到恐惧的还是别人提到张月姗和北京。在还很遥远的地方,只要在空气里嗅到这两个词的气味,她就会远远躲开。有时候来不及躲避,她就像受了伤一样扶着墙蹲在地上或者踉跄着跑开。这时候她跟着当医生的叔叔去了县医院做临时工,尽管每个月就两三百块钱,但毕竟是有个事做了,她就天天早出晚归,倒比那些正式的护士们还要尽心尽力。

张月姗一走一年,在大一升大二的那个暑假,她回家了。李云青在来凤巷里看到张月姗的一刹那,本能地想给自己寻找着一个目光的躲处,她张皇失措地四顾,想急于抓住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有。张月姗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她使尽全身的力气对她笑了一下,大声地快乐地说,什么时候回来的,去我家玩啊。她们简短地说了两句话,然后她就朝自己家里走去,她脸上仍然挂着刚才的笑容,那笑容像夕阳下的指甲花一样凄迷地开在她的脸上。她的脚步也是有力的,每迈出一步都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她就这样满身是力气地推开了自己的家门,走了进去。一关上门,她就坍塌了,她拖着坍塌的身体进了自己的屋子,一进屋就扑在床上失声痛哭。

晚上,李云青正一个人坐在昏暗的灯下啃着一只馒头,喝着小米稀饭。她母亲突然说,你也不去看看张月姗,听她妈说她刚在北京做了个手术,切了一个小指头,心情也不大好。她手里的馒头掉到了地上,直直地看着母亲。母亲又说,好像是得了什么软骨瘤,一个指头没保住。

第二天下午,李云青出现在了张月姗家门口。门半开着,她没有敲门就径自走了进去,像走进一道再熟悉不过的门。一进门,她就看到了坐在葫芦架下的张月姗。她一个人坐在竹椅上,从葫芦中漏下的冰凉的阳光流了她一脸一身,她静静地坐着,像一块河底的卵石,身上满是青色的水影与波光。她向她走去,她们默默地对视了一会。然后,李云青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很陌生,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她说,你的手怎么了?张月姗安静地看着她,突然就伸出了一只手,一直伸到了她眼前。那只手上还流动着葫芦叶下青色的波光。她看清楚了,那只小拇指像被从树上劈去的树枝一样消失了,是从根上劈去的,一直劈到了手腕处。剩下的一部分手看起来就成了那么窄的一条,三根指头蔓延着,无比修长,像尖细的竹子。她怔怔地把目光从那只手上抬起来时正好遇到了张月姗的目光。张月姗像是已经悄悄地看了她很久了,她嘴角浮动着一丝坚硬的让人害怕的微笑看着她。她的眼睛在笑容后面那么深那么深,像一道无底的深渊。她缓缓开口了,她清晰地说,怎么样,都看到了,你该高兴了吧。

李云青害怕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然后,逃一般地从张月姗家跑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两年过去了,安定县日复一日地醒来,睡着。桃花开了,枣花开了,桃子熟了,该晒枣了。家家户户在九月透明的空气里编枣篮,把红枣像珍珠一样串起来,再编成篮子的形状,篮子里装的也是枣,然后挂在屋檐下像腊肉一样风干。这个秋天,李云青的母亲突然去世了,死于脑溢血。那天她正在上班,家里有嫂子和她的儿子。母亲弯腰从坛子里取咸菜的时候突然轰隆一声便栽到地上了。嫂子因为怕花钱,居然没有立刻把她送医院,只是把她扶到屋里让她休息。等李云青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已经不会说话了,刚送到医院就死了。

葬了母亲之后李云青就从家里搬了出来,搬到了县医院后面的破平房里。她大部分时间都戴着白色口罩,只露出的两只眼睛像冬天一样寒冷,她看人很快,目光倏地就飘过去了,留在空气里的是凛冽的寒气。她一个人住在狭小的单身宿舍里,烧着小小的蜂窝煤做饭,晚上边在脸盆里泡脚边看医书,窗外是蜂窝煤上正熬着的小米粥,金黄黏稠,落了一地的清香。

这个晚上,坐在她小屋里的还有郑玲,她是唯一到这里来看她的人。她们面对面坐着,说很少的话。小米粥熟了,李云青端上两碗,一碗放在郑玲面前,一碗放在自己面前,然后拿来老咸菜,腌好又晒干的咸菜,黑硬的像块石头。郑玲说,你知道吗,张月姗大四快毕业了,听说她被学校保研了。她就是刚上大学那会给我写过一封信,后来就再没有联系过,她还和你联系吗?你们那时候那么要好的。李云青听到张月姗这三个字也没什么反应,隔了半天突然神秘地说了一句,她少了一只指头,她告你了吗?郑玲看着她,摇了摇头。李云青笑了,用力在自己的手上比划着,从这,看到没,从这切了,我亲眼看到的,剩下的四只指头像个鸡爪。灯光浮动在李云青脸上,勾勒着她凹凸不平的轮廓,那凹处流动着些残忍而明亮的东西,但很快,那点东西也像水一样流过去了。两个人之间弥漫着小米的清香。像一座桥亘着。

从搬出来后,李云青就没有回过一次家。有事从西门走过的时候也决不会向来凤巷看一眼,似乎那个地方和她是从没有过关系的。有一次,嫂嫂领着生病的儿子去医院看病,问别人打听她在哪,想让她领着儿子去看医生。李云青戴着口罩走过来看见是嫂子,就问,刚才谁找我。嫂子说,我呀,你不认识了,嫂嫂啊。她用刀刃一样薄薄的冰凉的目光看了这个女人一眼,只一眼,就掉头离去,她轻飘飘地留下一句,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哥哥家儿子过十二岁开锁的时候,专门托人在医院告诉了她,等到生日那天,她还是没去,不仅没去,也没有备任何礼物。从此以后,她和哥哥家的所有人都彻底没有了联系,路上遇见也像陌生人,似乎从来就没有认识过。她一直就住在单身宿舍里。她天天拿酒精擦洗屋子里那几件破旧的家具,拿酒精清洗地板,一个人跪在水泥地上拿酒精一点一点地洗。窗外的铁丝上一天到晚挂着她的衣服,散发着肥皂的香味,晚上那衣服也在外面晾着,在月色里像一面面白色的旗帜。清凉而柔软。

医院里有些年龄大了的女医生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说,你看你一个人过得多难,吃个水还得跑那么远去提,快嫁人吧,嫁了人有个家就好了。别人给她介绍的时候她也不拒绝,但每见一个,人家都嫌她是个临时工,问她什么时候能转正,一听这话她就不再见了。她与见过的那些男人没有一个处长过,其实连最短暂的相处都没有。最多就是见一面。别人都有些好奇,但谁都不好意思问她,给她介绍对象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她看起来一点不着急,也从不多说什么,照旧一个人过。冬天的时候,卸了满满一车蜂窝煤准备过冬。她一个人戴着围裙戴着帽子和手套,把蜂窝煤一摞一摞的整整齐齐的码在了窗户下。后来摞得高了,半个窗户被遮住了,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像阴霾的雪天到了。最后她摞完了,带着满身的煤屑把自己扔在了床上,一动不动。

这个冬天的晚上,李云青的小屋里多了一个人,是张月姗。这是她读研究生以后第一次回家过年。这个晚上窗外的雪很大,地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大约是提前说好的,不一会,郑玲也踩着积雪来了,她的两只裤管沾满了雪,头发上棉衣上都是雪。她们三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围着炉子坐成了一圈,蜂窝煤正烧得旺,红得近于剔透,像一块鲜艳的水晶融化了。锅里煮着红薯和小米稀饭。张月姗那只少了指头的手搭在另一只手上面,郑玲看到,那只手果然变得窄了很多,尖而长的指头料峭着划破了空气。见她看自己的手,张月姗就看着她的眼睛,郑玲一抬头,她们正好四目相对,张月姗笑着说话了,你在看我的手吗?好看吗?

郑玲不语,连忙转了话题,你还要读书啊,也不小了,你大学找男朋友了没?张月姗的两只手绞在一起,九根指头像蛇一样扭在了一起。她眼睛看着炉火说话了,谈过一个,怎么能连一个都没有谈过呢,我们连手都没拉过,因为怕他看见我的手。一天晚上我问他,要是我少了一根指头他还会不会和我在一起。你知道他说什么,他当时就说,怎么可能呢,你一定是开玩笑。你要是真少了一根指头那我早被你吓死了。这时候我一声不响地把这只手伸到了他面前,他呆呆看着,后来他看清楚了,就是四根指头,那只指头还是从根上劈掉的。你猜他当时是什么表情,他逃走了,哈哈,他吓得调头就跑了。我在他身后大笑。她说着又举起了自己的这只手,用另一只手细细抚摸着,像抚摸着什么别人的东西。她又重复了一次,你们知道吗,他逃走了。突然,她抬起头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李云青,她的话像支刚被削好的铅笔,她说,其实你在这县城里也不用难过,我也不见得过得比你好,你真的不用不高兴。你看,我长得丑不说,还少了一根指头,你总比我强吧,也没少指头吧。是啊,你哪点不及我了,你心里想的都是对的。

李云青像积雪一样坐在那把椅子上,她很安静很安静,一句话都没有说,整个人寂静的像片松林。听了这句话,郑玲脸色都变了,紧张地看着李云青。但李云青还是刚才那个姿势看着火光,有一丝对火光的迷恋正跳跃在她的眼睛里。郑玲见她没什么反应,刚松了口气。李云青却突然说话了,声音不高,却是凛冽的清醒。她说,我在这安定县里也不见得就过得不好,过得好不好,我们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

那个夜晚的雪越下越大,到最后,她们三个人挤在李云青那只窄窄的床上睡着了,三个人盖着一条棉被,蜷缩在一起,像三只毛茸茸的小狗。

一过了年张月姗就回学校去了,再回安定县时已经又过了一年了。这次她回家后没有去找李云青,但她们还是在一个黄昏碰到了。这个黄昏张月姗正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往回走时,忽然看到了路对面的李云青,她像是刚从医院下班回来。她正想着要不要和李云青打个招呼时,突然发现,李云青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悄悄把目光移开了,装作没看见她的样子。她就也没和她打招呼,想,难不成等着我求着和你打招呼?便也扭了头往回走。走出几米远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她不知道是哪里,但这一点感觉很尖很锋利地钉在了她背上,像枚钉子。她猝然就在马路中间停住了,像水面上突然浮出来的一块潮湿的礁石,惹得行人纷纷从她身边绕过去。

她猛地回過头,目光向李云青的背影追了过去,没想到看到的却是李云青的眼睛,原来,李云青也在回头看她。目光这一触,两个人都吃了一惊,李云青慌张地掉过头去,又往前走去。她突然明白自己背上那枚钉子是什么了,就是李云青的目光。在她们刚才在路上碰到时那一个瞬间的目光里,她就已经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了。只是刚才,在那一瞬间里,她的身体和大脑都没来得及苏醒。

现在,她醒过来了。

她掉头骑着自行车追前面的李云青,李云青走着,步子快而慌乱,近于逃生的脚步,没走几步就被后面的自行车追上了。她先用绝望的目光看了看前面,这才瞅了张月姗一眼。又是这偷偷摸摸的目光。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像血液一般在她们中间涌动着,穿过她的身体,又穿过她的身体,浩大的血腥的气息包裹着她们。她们被包在了最里面,都逃生不得。

她们谁也没有先开口,这时候,张月姗突然感觉到,两个人中间真正恐惧的那个人其实是她自己。从李云青在最初躲开她眼睛的一瞬间,她其实就已经开始恐惧了。因为一个熟人,一个正好是医院护士的熟人,用这种躲闪的目光看她,本身就是在给她一个信号。这种信号带着它自身的体重又从高空坠下,狠狠向她砸下来,因为它是介于生和死之间的一种信息。所以刚才那目光虽是转瞬即逝,却被张月姗没有一点遗漏地捕捉到了。

她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嘴唇和牙齿粘在一起,张不开。她想,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事。她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倒是李云青撑不住了,她把凌乱的目光收回来落在了张月姗身上。这目光潮湿而隐秘,像尾鱼落到了她的皮肤上,又滑下去,她用手接不住。她已经不敢再看李云青,她把目光移向了地面,她竭力用这目光撑着自己。这时候,她终于听到了李云青的声音,她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像在近处的,像是兜兜转转地绕了很远的路才落到了她耳边。所以这声音听起来竟是丝丝缕缕的,像被风化过一般。

她几乎是一缕一缕地断断续续地听到了李云青的声音,你知道了……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还是知道的好……你妈不让我说,前两天,她去了我们医院……张月姗盯着地上看到的两双鞋忽然变成了四双,八双,似乎满地都是鞋,无边无际到让人的眼睛疼痛。然后这大片大片的鞋又连在了一起,她站在其中马上就要被淹没了。她想逃走,可是她像是已经被焊在了那里,她周身的器官都被焊在了那里。但李云青的声音却越来越流畅了,她似乎是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要死死拽住这机会把这话的头拖出来,原来她一个人承担着别人巨大的秘密,她并不是甘心的,凭什么让她日日夜夜背着一个外人的秘密?

她不再看她,继续说下去,你妈她发现自己脖子上突然长出个肿瘤,你也看到了吧,她心里有些担心,便一个人去我们医院检查,就是我给她做的检查。是……肺癌……已经到晚期了……已经窜到淋巴了……她脖子上的肿瘤就是淋巴里长出来的……你,好好的,我先走了……。

她逃走了。

她把自己清空了,她带着怜悯,也带着一点隔岸观火的看戏般的心情先把自己清空了。尽管两家是邻居,可是这痛就是怎么撕心裂肺也痛不到她身上去,她终究是个绝缘体。于是她把这个秘密轻易地转到了张月姗的身上。这秘密本来就是她家的,还给她罢。

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下来了,光线开始变得浑浊起来,苍黄的暮色里弥漫着炊烟的清香。来来往往的下班的人走到十字路口时都看到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路边号啕大哭,她旁边躺着一辆旧自行车,像一匹受伤的马跪在她脚下。于是在她周围围了一圈人看着她,把她围在了最中间,她看起来像一枚长在果实里的核。新路过的因为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便伸长脖子从缝隙使劲往里看,以为是马戏或者是更好看的车祸。看了半天就是这个年轻女人在不停地哭,怎么也停不下来的样子。也不是拍着大腿边哭边说,所以哭了半天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她在哭什么?这一圈人彼此打听着,怎么了?丢钱了?自行车坏了?没有人知道。最后所有的人都觉得无趣了,人群渐渐稀疏了下来,像掉牙一般有了豁口,再后来干脆人都走光了,都回家了。她还是坐在那里久久地哭,一直到天彻底黑了,最后深夜了,路上几乎没有人了,她还在那里哭。

张月姗带着母亲去了北京治病,化疗了三个月之后,她母亲还是死在了医院里。她们三个在张月姗母亲的葬礼上又见了一次。李云青本想着上完礼就走,但就在她准备往出走时,披麻戴孝的张月姗突然阴森森地出现在她面前了,她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孝帽把张月姗的半张脸都遮住了,她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她站在她面前忽然说了一句,我还没有感谢你告诉我呢,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妈也不会告诉我。现在,我也没妈了,我们抵平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你不高兴什么?难道你就觉得是我欠了你?我还你还得也差不多了吧。

再然后,整整四年,张月姗没有回家。四年以后再回来时,她读博士正读到一半。这时候的张月姗在安定县已经很有名了,因为全安定县也没出过几个博士,几乎家家都知道西门的张家出了个女博士。每次从别人嘴里听到张月姗的时候,李云青就在大口罩后面嗤嗤地冷笑,却从不说什么。

就在张月姗回来的前一年,那年她们都二十九岁了,郑玲突然结了婚。有人给她介绍了个三十多岁的二婚男人,说,这个男人脾气很不错,有正式工作,有房子,没有孩子。她边和面边听介绍人说话,话听完了,面也和好了,她拍着两只因为粘满面变得肥白的手,说,那今晚就见吧。他们晚上就见了一面,见面后,她对介绍人说了一个字,行。介绍人问男方,那男人也说行。后来两个人又见了一面,又过了一个星期,他们就领了结婚证。一年以后,张月姗回来之前,她刚生下一个儿子。

过年的时候张月姗突然回来了,她们三个在郑玲家小聚。她们已经四年没有见面了,郑玲有些惊奇,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张月姗变得很瘦,第一眼差点认不出来了。她看着她干瘦得见了骨头的胳膊,有些惊恐。你在北京怎么会瘦成这样?吃不好吗?李云青今天总算是摘下了大口罩,但目光还是阴森森的。两个人都没有表现出太多热情,张月姗甚至没有看看郑玲住的新房,只是心不在焉地逗了逗她怀里抱着的儿子。她看着孩子的眼睛说,你看,他的眼珠好黑啊,像黑夜一样。孩子被她看得害怕了,张嘴就哭了。郑玲连忙把乳房塞进他嘴里,他立刻安静了。这时候,张月姗突然缥缈地说了一句,结婚好不好?有了孩子是不是很好?有了孩子也算有了件事可做了,多数人要不生个孩子还真是无聊得过不下去,只有李云青是個例外,我还真挺佩服她。李云青听见这话并不答话,连头都没抬一下。郑玲抬头看着她,觉得这次张月姗不知哪里有些很奇怪,她看什么的目光都是直直地,盯住就不放,像婴儿的目光。郑玲问,你这次回来是有什么事吗?张月姗摇头,我就是回来和人说说话。郑玲听见这话,无端地觉得有些害怕,你,怎么了?张月姗摇摇头,你不知道,我已经很长很长时间睡不着了。

第二天黄昏,李云青刚下班,她正在脸盆里反复洗手的时候,张月姗跑来找她了。她坐在那里像个病人一样紧张地搓着自己的两只手,一边惊恐不安地向四处看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跟着她。李云青还没有开口说话,她就先说话了,她说,我爸昨天晚上让我一个人睡在我妈死的那间房里,我一个人睡在炕上看到我妈就站在地上,我叫她,她也不答应,可是我一睡下,她就走到我跟前摸我的头。李云青听了这话只觉得背上发冷,却说,你都是博士了,怎么还相信这些,这世界上哪有鬼。张月姗突然就跳起来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她悄悄地神秘地惊恐地在她耳边说,真的,她真的摸我的头了,那就是我妈的手,化成灰也知道是她的手。那只放在她胳膊上的手灼热的像块烧红的铁,她想把它挪开,却挪不动,它像铸在上面了。

李云青拼尽全力终于从那只手里挣扎出来了,她喘着气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读你的书吧。张月姗那只滚烫的手缓缓松开了,她怪异地笑着,是啊,我怎么能来找你呢?找错人了。说完就蹒跚着出去了。可是过了几天,她又出现在了李云青的宿舍门口,她怯怯地站在那里对她说,我晚上不敢睡觉,我可以住你这吗?李云青开了门,先打了一盆水搓着肥皂仔仔细细把手洗了又洗,才忽然回头对她说,你又不是没看到,我这里就一张单人床,哪能睡得下两个人,要不,你去郑玲家睡去?张月姗忽然落泪了,她说,李云青,说句实话吧,这么多年里你是我见过的心肠最硬也是最强大的女人,我真的佩服你,可是我不是你,我远远没有你内心强大,现在,我真的想从你身上借一些力量啊,你知道吗,我就快活不成了。李云青拿起毛巾擦干了手,半天才微笑着说了一句,一个人好端端的哪有那么容易就活不成了?你看我还不是好好活着,你就更要好好活着了。

張月姗这次在家住了一个月才回了北京,这一个月里,她几乎都住在郑玲家里,和郑玲一起睡。不敢住在自己家里。她每天晚上都严重失眠,越到半夜越精神,于是就推醒郑玲和她说话。郑玲睡得迷迷糊糊的应答她几句又睡了,她只好一个人出去走,在院子里走,然后又到来凤巷里走。她像个影子一样在黑暗中飘来飘去。到白天的时候她无比疲倦,整个人越来越没有了力气,像团棉花一样把自己塞在床上、椅子上,却仍然出奇的疲惫。一个月以后她说得回北京去了,导师催她了。

这时候是夏天,张月姗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三个人一起坐在张月姗家的葫芦架下。坐了好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久好久,郑玲才说了一句,回北京后快找个人结婚吧,你都三十多了,女人总要结婚的。不要指望什么,找个能对你好的男人就行。张月姗不说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突然抬起头对李云青说,你看看你的头发都白了这么多了,我没记错的话,从高二那年开始你的头发就白了吧,是被我害的,对不对?我一直想问你,这么多年里你为什么不结婚?也是被我害的吗?或者,你不结婚是给我看的吧,告诉我我也别想好过?突然她微笑了,她又说了一句,李云青,如果哪天我突然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这样才能惩罚我。李云青正盯着院子里的指甲花发呆,突然她无端地兴奋着说,我们染指甲吧,有几年没染了吧。三个人都说好,就站起来采指甲花,找明矾,采苍耳叶,乒乒乓乓地捣成了血红的花浆,三个人你帮我我帮你把十个指头全包上了。夜很深的时候,三个人才分头散去,明天一早张月姗就要坐车走了。她们都知道明天早晨不会去送她,她们从小就没有习惯你送我我送你的。所以今天晚上是她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上了,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三个人都有些悲伤,似乎还有些话要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于是各自回家去了。来凤巷里很静,只有她们沙沙的脚步声。

张月姗第二天一大早就坐车走了,她得坐到省城再转火车去北京。李云青没有想到,这是她和张月姗最后一次见面了。张月姗走后一个星期左右,一个消息便传遍了全安定县,张月姗在北京从高层楼上跳下,死了。

原来她这次回家之前已经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其实她得抑郁症已经好几年了,从她母亲去世后就开始了,只是没有后来这么严重。到读博时她的病情就越来越严重了,彻夜彻夜睡不着觉。她整个人就快要崩溃了。医生劝她去自己最想去的地方住一段时间调节一下心情也许会好些,她就回了家。然后又回了北京不久她就自杀了。长期无法睡眠把她榨干了,她在死之前身上几乎已经没有了一点肉,据说她从半空中跳下却并没有血流成河,原来她连血都干了。她像株在沙漠里被暴晒了太久的植物,已经没有了任何水分,然后,她活活地被干死了。

郑玲把这个消息告诉李云青的时候,她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只是把一个指头放在嘴里反复啃着,然后把指头取出来,却又死死看着自己的红指甲。她们都觉得,这指甲怎么能这么红呢,像被血染过的一样。她脑子里的第一个意识是,张月姗终于死了。从小到大,她其实不止一次地盼着她死,现在,她竟然真的死了。她看着自己的指甲,突然想到了张月姗的指甲也是这样的吧,像沾满了鲜血的颜色。那个晚上,她们提前让她的双手沾满了这血一样鲜红的颜色。张月姗一定是看着这颜色时想到了死。这染过的指甲怎么能这样红呢,红得让人害怕。而那个提议要染指甲的人就是她。她突然想起了那个黄昏,张月姗来找她时说的话,其实那个时候,她是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向她求救了,她不知道吗?可是,她一把便推开了她。

张月姗在北京火化了,骨灰被她父亲从北京带了回来,葬在了安定县。

李云青一直就住在县医院后面的单身宿舍里,一直没有结婚。在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她的一头头发已经全部变白了,没有了一根黑发,她每日把长长的白头发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就像学生时代那样,拖在背上。她一走路,这条雪白的辫子就跳动起来,像一条银色的蛇伏在那里。

她每年七夕的时候都要染指甲,十个指甲终年都是血红色的。每天早晨有人从县医院的单身宿舍门口经过时,就会看到,李云青正站在门口梳头,她的十只血红的指尖正把雪白的头发编成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十指蔻丹看上去就像盛开在白发间的红梅。

(责任编辑:刘泉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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