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国卿,1957年生于辽宁北票市,1982年毕业于沈阳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大众生活》《车时代》《垂钓》等杂志总编辑,《沈阳日报》专副刊中心主任。现为《沈阳日报》编审、辽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沈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辽宁大学、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著有《唐诗赏论》《佛门诸神》《期刊的CIS策划》等;主编《三李诗鉴赏辞典》《辽海名人辞典》等。出版散文集《不素餐兮》《春风啜茗时》《当时只道是寻常》《浅绛轩序跋集》。作品曾入选《中国散文最佳》《中国随笔最佳》和《散文选刊》“中国散文排行榜”。散文集《不素餐兮》获第三届“辽宁文学奖”,《春风啜茗时》获“辽宁新世纪十年散文丰收奖”特等奖。
不知多少次经过辽河,几乎每一次我都会停车驻足在它的岸边。史前的句骊河,汉时的大辽河,清代的巨流河,与黄河长江并列的华夏母亲河,苍茫一水,莽汤两岸。辽海大川的浩瀚,令人心神鼓荡,思绪飞扬。尤其是站在清初康熙年间修建在河边的巨流河古城遗址,迎水伫望时,我就会产生一连串的问号:辽河水来自哪里,源头在哪座山上,哪棵树下,哪粒沙中?并由此产生一探巨流上游“两河三源”的欲望。2012年夏天,参加辽宁省作家协会“辽河源采风”活动,终于达成问水辽河源的心愿。
一问马盂山:老哈河的源头到底在哪条溪里?
辽河之“两河三源”的“两河”是指于辽宁昌图县福德店相聚汇入辽河的东辽河与西辽河;“三源”则是吉林的东辽河源及西辽河的两个源。西辽河的两个源一是河北平泉的老哈河源,一是内蒙古克什克腾旗的西拉沐沦河源。相对于辽宁或沈阳来说,东辽河源是“夫夷以近”,西辽河源则是“险以远”。此次“辽河源采风”活动首先涉足“险以远”,第一站即到老哈河源。
老哈河古称乌候秦水、托纥臣水、土护真河、土河、涂河、老哈母林河,清代开始称老哈河。据相关专家说,“老哈”是突厥语“铁”的意思,又是“辽”的正音。它发源于河北省平泉县西北柳溪满族乡七老图山脉的马盂山下,向东北流经内蒙古赤峰市的宁城县,再沿着赤峰东南部与辽宁建平县的边界,进入内蒙古通辽市奈曼旗,最后在奈曼旗、翁牛特旗和开鲁三旗县接壤处的大榆树附近与西拉沐沦河会合,东流形成西辽河。
寻找老哈河源头并不难,从沈阳到平泉县城500公里,一路高速。平泉位于河北省东北部,素有“京冀门楣”、“通衢辽蒙”、“鸡鸣三省”之称。康熙皇帝当年曾御赐“平地涌泉”四字,此后遂有平泉之名。进入平泉,最让我惊异的是此地对历史文化的重视和形象宣传的地道,而且这种重视与地道是经过认真策划的,近乎专业与完美,甚至是完全按照理念识别、行为识别和视觉识别的CIS原则进行的。比如他们打出的四张名片:“辽河源头”、“契丹祖地”、“中国菌乡”、“神州炭都”,且不说个别称谓或许还有商榷的余地,但这种个性形象突出和极富冲击力的形象策划却是极为成功的。
这种成功也表现在他们对辽河源的经营上。
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即从平泉县城到了位于柳溪满族自治乡大窝铺川上游的辽河源国家森林公园。辽河主源老哈河的源头就在这里,小地名叫“胡胡沟”,车子可以径直开到1990年6月辽宁营口艺术家考察团所立的“辽河源头”刻石下。刻石在胡胡沟的尽头,马盂山北坡的半山腰处,为百吨以上天然巨石,石下流水奔涌,浪花四溅,周围尽是次生针阔叶混交林,蓊蓊郁郁,一望无际。尽管如今辽河已不在营口入海,但历史上的辽河入海之地仍难忘却辽河源,这就像如今辽河改道盘锦入海已50多年,但只有浑河、太子河入海的大辽河口却依然在50年后的2009年立了块“辽河入海口”石刻一样,营口人不但有着辽河入海口的情结缠绕,也同样有着辽河发源处的萦怀难却。站在石刻前,看着“营口艺术家考察团”的字样,我想这大概是天下所有大江大河里惟一一块由入海口人到源头立的纪念碑吧。不管今天辽河从哪里入海,对平泉人来说,对老哈河来说,这一源头纪念刻石,都有着特殊的意义,这也是平泉人对辽河源最睿智的经营。
沿着“辽河源头”刻石下的水流溯行,见山上大片白桦林,林下是丰茂的花草,花草丛中,到处都有涓涓细流,宽者一步迈过,窄者不盈一拳,拨草寻觅细流之源,多在桦树根下。静下脚步细听,四周尽是泉流之声,或淅淅沥沥,或叮叮咚咚,或汩汩淙淙。不知在这一面坡上有多少条从桦树根下溢出的小溪,千条万缕,都汇聚到刻石之下,形成一股奔涌的急流,在石缝间左突右转,喧闹而去。
这就是老哈河之源,我意想不到的源。它不是一泉发源,也不是一流泄出,而是无数条小溪从一面坡,一片草,一丛丛白桦树底渗出。我问陪同的平泉同仁,这些溪流,到底哪一个属于老哈河,属于辽河最终的源呢。他们说,这很难确定,因为溪流众多,都是从马盂山上流淌出来的,都是老哈河的源,也是辽河的源。
离开“辽河源头”刻石,我们乘车走盘山路上马盂山。山路上不时见溪流从路边溢出,顺着山路漫过。远处的山间林杪,也在斜阳下不时地闪着一抹抹亮色。同车的平泉朋友说,那也是溪水的反光。由此可见,老哈河的源头,在马盂山真是无处不在,万源同聚。
马盂山又称“光秃山”,其实上得山来才发现,此山并不“光秃”,海拔1738米的顶峰下百米之处,是连绵近万亩的亚高山草甸,间或稀疏的灌木。此地辽时为“王爷马场”,当年的辽景宗耶律贤和皇后萧绰曾经在此飞骑逐鹿,弯弓射雕。在斜阳下于南坡逆光看马盂山,其形恰如唐代和辽代瓷器中的鸡冠壶首,其形恰如雄鸡之冠。一般说法,鸡冠壶主要来源于契丹族的皮囊壶和马蹬壶,因其平日挂在马背上,故又称“马盂”,这也是马盂山称呼的来源。
站在碧草连天,繁花遍地的高山草甸上,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风中仿佛有千年前契丹人驰骋草原大漠的金戈铁马之声。山石惊风,草间波浪连天涌过,似乎也是千军万马奔腾而后风掣草旋的景象。在那一刻,我充分感受到马盂山之于老哈河,之于契丹民族的非凡意义。
据《辽史·地理志》所载:“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而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每行军及春秋时祭,必用白马青牛,示不忘本云。”这是一个关于契丹族起源的美丽传说:在茫茫的北方草原上流淌着两条河流,一条河叫“老哈河”,也叫“土河”;另一条叫西拉沐沦河,意思是“黄水”,后来要区别黄河,就称为“潢水”。两河流域不仅是后来称为“红山文化”的发源地,同时也孕育了草原文明。相传,一位从马盂山下骑着白马沿着土河而来的仙人和一位驾着青牛车从平地松林即潢水之源顺着西拉沐沦河而来的仙女,在木叶山下两河交汇处相遇了,两人一见钟情,用河水的微波细浪传递着心曲,万年一回,天作地合,终于结成夫妻,契丹人有了神的始祖。两个仙人生下了八个儿子,成为八个部落,这就是契丹人关于自己祖先的美丽传说。历史学家根据这个传说和相关史料的考证,对契丹族的起源做出如下解释:仙人和仙女所代表的分别是居住在两河流域的两个原始氏族,一个居住在“马盂山”,以“白马”为图腾;一个住在“平地松林”,以“青牛”为图腾。后来两个氏族都迁徙到两河汇聚处的木叶山,联姻繁衍,子孙兴盛,发展成八个部落,形成契丹民族。
契丹族的起源之说无疑为马盂山和老哈河之源平添了诸多神圣与奇秘。到了五代十国,契丹族终于统一中国北方各部族,建立了辽国。在与北宋对峙交战多年后,于公元1004年订立“澶渊之盟”,从此直到北宋覆亡,在120多年间,宋、辽两国关系基本平稳和相安无事。据史料记载,这期间双方约有1600余位使臣往还辽、宋之间。当时平泉地处松亭(经北京、通县、三河、蓟县、石门、遵化、喜峰口、平泉至内蒙古宁城)和古北(经古北口、滦平、隆化、承德、平泉至内蒙古宁城,亦即辽中京)两条驿路的交汇点上,平泉境内的驿馆就多达六个。当年马盂山下的驿路古道,南北使者往来频繁,北宋的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文学家纷纷出使辽国。欧阳修、刘敞、沈括、苏颂、苏辙、吕端、刘■、王钦臣、彭汝砺、王安石、曾巩等都从这座山下经过,并留下许多诗作。然而,与当年唐人到塞外时那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从容闲雅不同,更和前代诗人“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的豪迈凛然不能比,北宋“积贫积弱”的国势直接影响了使臣的心理状态,既要委曲求全,又不失大国体面,所以在政治上总有一种屈辱感,反映在诗中之情景也多是风颠日昏,水瘦山寒,或如苏辙“日色映山才到地,雪花铺草不曾消”的凄楚苦寒,或是王钦臣“穹庐三月已淹留,白草黄云见即愁”的隐忍感叹,或似彭汝砺“孤驿夜深谁可语,青灯黄卷慰无聊”的孤寂难耐。诸多使臣中,似乎惟有欧阳修态度乐观,既使写到愁苦,也别有情味:“松壑寒逾响,冰溪咽复通。望平愁驿迥,野旷觉天穹。”更在《重赠刘原父》一诗中写下了“古北岭口踏新雪,马盂山西看落霞”这样欣悦的诗句,从而使“马盂落霞”成为老哈河源头最有名的一个自然景观。
我们登上马盂山顶的时候,恰好落霞在天,马盂山笼罩在一片橘色之中。四望群山,近处深褐,中层橙黄,远山淡灰。老哈河如一条舞动的白练,穿山越岭,迤逦东去。我想起了《辞海》等工具书记载过辽河的长度是1430公里,其中干流512公里,西辽河449公里,东辽河383公里,西拉沐沦河380公里。只有老哈河的长度说法不一,有的说约为400公里,有的说是426公里,还有的说是873公里。我询之当地朋友,这老哈河到内蒙古大榆树与西拉沐沦河汇合前,到底有多长?他们告诉我说,肯定比西拉沐沦河长,最少是400多公里。长多少呢?几个人意见也不一致。我开玩笑说,在老哈河的长度上,平泉人“经营”得不好。那么老哈河到底有多长,在马盂山顶,我们采风的几位同仁用最笨的可能也是最简洁的方法算出:从公认的辽河全长1430公里减去干流的512公里,再减去西辽河的449公里,得数是489公里,这个数应该就是老哈河的长度,这大约也是后来大多数人认为辽河主源为老哈河的惟一证据。我建议平泉朋友,在今后公布老哈河长度上,在没有官方水文测定之前,应该当以此数为准。当然这只是我们在马盂山顶上的一个文本上的计算,文人作文的权宜之说。
当马盂落霞渐渐暗淡下去的时候,山间的氤氲水气开始缭绕升腾,迎面似有烟雨飘来,草丛中也早早蒙上了一层露水。下山的路上,仍然不时见有清泉漫溢,路边树下,到处是白色的溪水,如汪似流,在暮色中闪闪发光。看来我不用再问马盂山老哈河的源头到底在哪条溪水里了。这漫山的草树丛中,尽是溪流,这溪流来自马盂山的树杪林泉、草间霜露和氤氲水气,它是马盂山的灵魂、神韵和气质。
二问潢源敖包:百年之后该到哪去找我们的老祖母?
相比老哈河源头,西拉沐沦河源头倒是真有点“险以远”了。
告别平泉老哈河,一路北行经承德、隆化,过木兰围场,即入内蒙克什克腾旗的乌兰布统,再从乌兰布统北行120公里,到达克旗所在地经棚。途中在当地文联同仁的陪同下,特地看了有“西拉沐沦河第一桥”之称的普渡桥。此桥距西拉沐沦河源头70公里处,建于清乾隆年间,三孔石桥,当地人又称为“罗锅桥”。桥畔有一座全用石头砌成的河神庙,庙的正上方刻有一个极不谐调的大五角星。据说“文革”时当地人为了保护此庙免遭红卫兵破坏,特地将庙顶的神像改刻成了五角星,由此躲过劫难。如今,横贯内蒙的省际大通道在普渡桥上下不远处分别建造了两座钢筋混凝土大桥,老态龙钟的普渡桥从此成为文物,成为西拉沐沦河上一道令人瞩目的风景。
普渡桥北部不远处就是有名的风景区青山冰臼群。此山峰峦叠嶂,奇石怪崖,海拔1574米高的花岗岩峰顶上遍布着数百个第四纪冰川后期以滴水穿石的方式留下的冰臼。这些冰臼大都为圆形、椭圆形、半圆形和匙形,看上去或如缸,或如桶,或如锅,或如盆,或如碗,或如杯,个个口小、肚大、底平,似乎是天神或山神有意摆放的一大桌石制餐具。更有趣的是,有的里面竟长着苍然老树和青青芦苇,看上去绝似一件诗意的盆景;有的则满是池水,还有小鱼游来游去,又像极了远古的大鱼缸。站在这样的冰臼群中,向南俯看西拉沐沦河,一条白练,穿山破土,蜿蜒东去;河中洲渚,两岸人家,尽在眼前。
克旗的朋友告诉我,在青山冰臼群处看西拉沐沦河最是壮观。脚下是大兴安岭山脉的东南边缘,而河对岸则是燕山山脉的东北边缘,东北和华北的两大山脉既在西拉沐沦河交汇,又在西拉沐沦河分野。隔河看燕山山脉,沟壑纵横,群山苍茫,骄阳西斜,浮云变幻,不时投下大地云影,半是橙红,半是翠黛,甚是夺人眼目,只需看上一眼,就想把心灵深处的所有都抖落出来,融于翠黛,醉入橙红。这种立于大兴安岭冰臼群之上,隔河看燕山的享受,可谓是欣赏自然景观中最奢侈的一瞥。
站在青山冰臼群上向东看,宽阔的西拉沐沦河,一路浩荡,隐入东边天际。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考证出西拉沐沦河的年龄,或清澈或浑黄的河水,如一把苍凉的孤剑,切割着北纬42°53′的土地,在大兴安岭与燕山之间的沙原上永恒地流动。它流出克什克腾旗后,经翁牛特旗、林西县、巴林右旗、阿鲁科尔沁旗,最终于奈曼旗、翁牛特旗和开鲁三旗县接壤处的大榆树附近与西拉沐沦河会合,形成西辽河。我曾翻检历史典籍,发现西拉沐沦河很早就出现在史书中。《吕氏春秋》、《淮南子》曾将其列为“中国六大川”之一,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也有过记载。它在《后汉书》中称“饶乐水”,《三国志》中称“作乐水”,《魏书》、《北史》中称“弱洛水”、“弱落水”,《旧唐书》、《旧五代史》、《新唐书》、《辽史》中称“潢水”,《新五代史》称“黄水”、“枭罗■没里”,《契丹国志》中又称“袅罗■没里”、“女古没里”、“潢河”。“西拉沐沦河”则是后来的蒙古语,意为“黄色的河”,也是契丹语“袅罗■没里”称谓的同源别名。
历史上的西拉沐沦河两岸是有名的千里“平地松林”,从潢水源头一直延伸到赤峰西南辽代松山州附近。遥想远古,这里尽是如木兰围场一样的苍松古木,到处山清水秀,草茂林密,因而比黄河更早的远古文明在西拉沐沦河流域孕育。青铜时代的夏家店文化遗址,五千年前的红山文化遗址,七千年前的兴隆洼文化遗存,白岔河岩画所表述的简狄吞食燕卵,孕娩生契的故事,都充分证明了古老的西拉木伦河同黄河一样是古人类文明的摇篮。它不仅养育了北方先商、东胡、匈奴、乌桓、鲜卑、库莫西、契丹、蒙古和女真等民族,而且还见证了东方最早的文明,诚如著名史学家苏秉琦先生所言:“如果说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那么西拉沐沦河就是我们的祖母河!”
于青山冰臼群再顺着西拉沐沦河西望,只见斜阳之下,大兴安岭和燕山两大山脉交汇越来越窄,那就是著名的西拉沐沦河峡谷,溯峡谷西行不远就是西拉沐沦河源头,就是我们想要寻找的地方。
到达经棚的第二天上午,我们换乘四轮驱动的越野车去浩来呼热乡中部的西拉沐沦河源头——潢水源。因近源头30公里的西拉沐沦河峡谷奇险难行,去源头只能从经棚向西北绕行到浑善达克沙地东南缘与贡格尔草原接壤处进入,先是走30公里草原到潢源敖包,再进入潢源谷地。
草原无路,我们坐在浩来呼热乡草原生态监察所四轮驱动的丰田皮卡车上,就像骑在奔驰的骏马上一样,一会跃上高坡,一会冲下沙岗,眼前总是隐隐约约的天际线,无需任何地理知识,就可以知道我们是生活在一个硕大的球体之上。天空充满张力,环顾四周,好像是用鱼眼镜头拍摄的立体照片。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蔚蓝的穹庐之下,千变万化的白云在无声息地飘动。在这样的空间里,没有任何参照物,我们飞快奔驰的汽车也显得速度很慢。只有看到散落的牛群、奔跑的马儿、觅食的绵羊时,才觉得我们的车在飞速行驶。有风掠过,草浪一波接着一波在车之前后左右滚过,无边无际,皮卡偶一颠簸,人就像坐在船上。有雄鹰在空中翱翔,不时会发出一两声充满金属质感的鸣叫,撕裂宁静,甚至压过汽车的轰鸣。仰望着它的翅膀和翅膀上的天穹,让我感到天地之大,人之渺小。刚才我还在车上搜肠刮肚,想找文辞来形容草原的美丽辽阔,但当听到雄鹰的鸣叫,看到草浪的翻滚时,我的思绪里竟一时空白,在这种博大和壮美面前,我想出的所有文辞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滑稽。
从进入草原到潢源敖包虽然只有30多公里,但因无路可循,曾去过潢源的克旗文联朋友也辨不出方向,亏得是本地草原生态监察所的朋友开车,对潢源一带很熟,不到一个小时,就完全凭感觉将车开到了潢源敖包下。从远远看到敖包的地方开始,其实我们的车已走出草原,进入了浑善达克沙地。
潢源敖包矗立在沙地一处高岗上,那是为了纪念潢水源而建的。站在敖包前,可一览潢源沙地全景。与身后的一片碧绿不同,眼前的基调是白色,沙丘如垄似链,间或有绿色灌木一丛丛点缀其间,看上去就像是一幅硕大的油画,白与绿相间得那般有创造力和艺术性。潢水源头就在敖包下面,略带浑圆的沙丘在敖包不远处突然下陷,形成簸箕样三面环山的盆地。当地人称为“白槽沟”和“源水头”,古代称为“砥石山”。《荀子·成相篇》有云:“契玄王,生昭明,居於砥石迁於商。”后来著名历史学家金景芳先生认为:“昭明居砥石”的砥石为辽水发源处,即今天克什克腾旗的白岔山。白岔山在潢源东南不远处,《淮南子·■形训》有言:“辽出砥石。”高诱注云:“山名,在塞外,辽水所出。”《水经注》也曾说:“辽水,亦言出砥石山,自塞外东流,直辽东之望平县西……屈而南流,入于海。”砥石山边白槽沟,不知这里藏着西拉沐沦河怎样的秘密。
按照当地习俗,我们在下到潢源之前,按顺时针方向绕敖包三周,同时心中许愿,并添加三块石头以求心愿得偿。然后,带着“垒石为山,视之为神”的虔诚之心走下沙坡,约半个多小时进入谷底。
在谷底打量这沙丘盆地,面积约有百亩,自西向东,横裂成一条沙谷。盆地中长着一丛丛白杨旱柳和矮桦蹲榆。近东缘与峡谷接壤处的平台下为一沙崖,崖下十余米即是潢源。在沙谷中见到水,见到碧绿草色中的小溪,心情很是激动,大家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连滚带爬地顺着沙坡下到源点处,克旗的两位同仁还忙不迭地掬水在手,大口大口地喝起来。然后告诉我们,潢源的水干净清冽,喝了明眼润肤,祛病消灾,于是我们几位也纷纷效法,并拿出水瓶,装满了潢源水。
静下来看潢源,只见一脉溪水从平沙沼泽里,从葳蕤细草中流出。顺着水流,踏着一块块散落在水中的枯木走到沙崖之下,似乎不见水的来处,只是泥一样的沙浆在平铺着。蹲下细看,才见沙浆之上水与沙在缓缓移动,再看崖跟之处,所有白沙就像有人调动一样,都在一个速度地蠕动着。原来这细沙之下就是溢水之处,开始时水在沙下溢动,沙在水上蠕动;接下来是水自沙罅中涌出,沙又沉在水中形成沙浆;沙浆滑动一两米处则是滤出的道道涓流,数脉涓流又汇成一道清溪。站在这样的潢源面前,我一时竟有些难以相信,古老而壮阔的西拉沐沦河竟然是这样一个源,一个神奇的源,一个沙动水溢的源。
在来潢源之前,我曾读过当代数篇描写这里的散文,文中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西拉沐沦河的“源头藏在一处人迹未至的原始森林里,那里有林海千里,鸟雀争鸣”,且有“千百道喷泉,向着睛空迸发”。今天到了真正的潢水源头,我不禁怀疑,那些写潢源的作家或诗人们是否真的来过此处?如果来过,断不会说这里“人迹未至”,也不会说“林海千里”,更不会说“千百道喷泉,向着睛空迸发”。因为早在辽天显十二年(937),耶律阿保机的儿子,后来成为辽太宗的耶律德光就曾到过潢源;而此处“林海千里”也是实景,但那只是清以前的事;这里可能也曾有过“千百道喷泉”,但那是民国时的景象,因为民国经棚县知事王枢到过这里,还曾赋诗说:“寻到潢源最上游,碧翻白涌镜涵秋。”百年沧桑,如今,潢水源头只有白沙和白沙滩上的矮树,只有白沙缝里渗出的涓涓细流和细流之上的段段枯木。它静静地躲在浑善达克沙地的臂弯里,没有喧嚣,没有张扬,连源头的水也是从沙缝里挤出来的。它是那样地平凡,平凡得就像一生付出的老祖母。不是吗,那水中倒伏的根根枯木,多像老祖母爆出青筋磨出老茧的手臂;那阳光爆晒、风中扬起的一抹抹白沙,又多像老祖母日益满头的白发。民国那位王知事所描写的潢源不过就是百年间的事,但我们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他那种词语间充溢着水气的景象。我们只能在白沙与矮树之间,在朽断的和新生的树木之间,想象着潢源曾经有过的葱茏与苍茂。我不禁仰头向潢源敖包发问:在今后的百年间,或许更短的时间里,今天的潢水源将被漫漫白沙吞没。到那时,草原的子民,华夏的子孙该去哪里寻找西拉沐沦,寻找我们的老祖母?
带着对潢源的感念与忧虑,我顺着溪水下行,直到峡谷深陷的断崖处。溪水两边草木丰茂,不时有枯树倒伏水中,无形中增加了潢源的古老、苍桑和神圣。我触摸着这些枯树,见每个布满细密年轮的树洞里或长着一棵小树,或是几缕细嫩的青草,有的还在幽幽地发芽。这些流水上的枯树新枝,让我看到潢源的老祖母性格。虽然岁月渐老,但却精神依旧,总是那样地坚强,那样地生生不息,从沙浆汇成涓流,由涓流聚成小溪,由小溪变成大河。山泉凸跳,奔泻无羁,一路向东,在不到六十公里的上游河谷中成全了十余座水电站,像潢源的白沙挤水一样,顽强地为内蒙古地区,为华夏大地奉献了所有的能量。超负荷的老祖母,多么需要苍天和子孙的敬奉啊。我想起了当下最时髦的词语“穿越”,如果真能穿越时空,我一定会在精神的世界里给潢源老祖母叩头,与西拉沐沦河的童年握手。
我在潢源处没有握到西拉沐沦河童年的手,但我却在源头的溪水中拣到了一块沉沉的石头。然而拿到手上细看才发现,这不是石头,而是一块老榆树的结。它如阴沉木一般,在潢源的水中不知浸泡了几千几万年,一面是剥掉树皮后的斑驳,一面是年轮邃密的断面。在告别潢源,攀沙山而回的路上,我一直用手托着这块老树结。中午的沙地阳光让我们经历了从未有过的爆晒,双脚每在沙中跋涉一步都会大汗淋漓。待上得沙丘,发现手中的老榆树结竟比在谷底轻了许多,原来是一路水分蒸发,它已完全还原成了一块木头。
晒干后的老榆树结上,年轮一圈套着一圈,密致而清晰,数一数竟有一百多圈。最令人神奇的是在年轮中间有一个如鱼眼样的深洞,洞中沉积着闪闪发光的白沙,犹如树眼中的瞳孔。这让我想起了几年前读过的一首潢源诗:“一群一群的黑松林死了,几千圈的年轮睁几千只不死的树眼。有生灵听见树眼一直在哭,一眼一眼的泉在黑松林死去的地方流。”啊,这可能是我在潢源敖包许愿的结果,潢源知我虔诚,于是赐我千年树眼,慰我潢源之思。
回到沈阳后,我将潢源树眼置于花梨画案之上,读书之余,轻轻抚弄,每一次,我似乎都能从细密的年轮里和闪闪的树眼中,读到史前时期潢源老祖母那个春暖花开的笑容。
三问辽河掌:东辽河源头那形如五指的泉水还好吗?
从老哈河与西拉沐沦河源头采风回来,一直想去东辽河源,但终未成行。东辽河源我是一定要去的,只有那样,才能是一篇完整的《问水辽河源》。
东辽河源头在吉林省辽源市东辽县,那个地方叫“辽河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奇特的名字。原来,东辽河的泉水在此地一共有五股,形若五根手指,汇总在一起,成为一条状若手掌的小河,绕山出村,蜿蜒383公里,遂成东辽河。
如今,东辽河源头那形如五指的泉水还好吗?那只有到了辽河掌才能知道,于此不再叙述。
2012年8月28日于沈水浅绛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