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索拉与她的《女贞汤》

吴喜珍

一、反思的力度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小说《你别无选择》特立独行的黑色幽默，离经叛道的激烈反抗，让我牢牢地记住了“刘索拉”这个名字，并开始了对她的关注。

她是中国当代文坛极富思想、才情和鲜明个性的作家。《女贞汤》是她近年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虽然写的是一个四千年后的传奇故事，一个子虚乌有的极得乎家族的历史，一个亦真亦幻的大岛世界，但那就是中国曾经有过的现实的投影与折射，在似与不似之间，把中国一段历史以变形的方式隐晦地表现出来。对此，作者摆出一种批判的姿态，极具反思的力度。

故事发生在公元四千年之后，一个来自西边叫极得乎的游牧部落，游到东边，最后定居于与世隔绝的大岛。大岛怪异虚幻，岛人拜猪龟为神，充满野性生命力的景观和精神状态。西方的传教士和从京城里逃难出来的文人们先后上岛，而中原儒学文明却很快就显示出其强大的侵略、消融、化解异文化的禀赋。文人们将大岛视为“复古之乐园”，在大岛买房置地，成立文人自治会，满怀传播文明、拯救人类的忧患意识和使命意识，轻视嘲笑大岛“原生态文化”，让大岛人带着强烈的自卑感，对文人们所推崇的“国粹”亦步亦趋。于此，我们不难看出，中华几千年历史上中原儒学对异文化去魅的影子。两种文化的冲突，实在是一种悖论：貌似传播文明而让“原生态文化”感到自卑的儒学，却原来是在导演着一出出荒诞的悲剧。西方传教士反而让儒学以一种迂回的方式复活，复活的“正宗汉学”比草药更要人命。从这一意义上看，它比古老的女贞汤还要女贞汤。这些故事都发生在大岛这个特定的空间里。儒学理应在京城有深厚的根基，反而在大岛大行其道，实在是一种讽刺。小说在这样的背景下，渐渐展开了它精彩、荒诞和悲剧的画面。

“革命”大故事是小说的一条主线。刘索拉以一种驾驭笔力的从容，运用拼贴——剪报拼贴、日记拼贴、信件拼贴、地方志拼贴、档案拼贴，运用影剧传媒——戏曲、现代戏、电影，借鉴通俗文体的鬼魂、传奇、神话，以跳跃的方式，搭构一个与继家几代人命运纠葛的“革命”大故事。“皇帝没了，堂多了，洋人逼着中国的几大堂合作，各堂上战场，对打起来”，寥寥数语的剪贴，带人走进一段熟悉的历史梦靥，看起“这一个世纪的皮影戏”来。大岛上命运纠缠的两家后人，张更和继天、继书开，“同一军校毕业”却各为其主，分别加入了使命堂和统一堂，拥有六十八军和六十七军，摆开了对垒的阵营——“六十七军扶贫，六十八军济富”。充斥着青春、热情、冲动、快感、狂喜甚至血腥的革命，云卷云舒，波澜壮阔，投身于其中的继天、继书开及继家的后人们，信仰坚定，前赴后继，直至革命的胜利。革命的车轮滚滚向前，无比忠诚执着的继天、继书开们，在革命中，没有败给他们的敌人，却倒在了自己人的黑枪下，倒在了政治阴谋的暗影里，被革命的机器无情地粉碎，沦为革命的工具。信仰与愚忠，就成为小说无法绕开的话题。“我这一生只知道草药能供人做药，却不知信仰比草药还刺激。”“可我见到的统一堂人，才是真英雄，没吃任何兴奋药，比吃了药的还敢玩儿命。统一理想真有如此大的诱惑力么？能使人把全身心都忘了？这定是很刺激人的想法，定是真正的英雄主义精神”。借继成的口，刘索拉遥对父辈们无畏牺牲、执着于信仰的英雄主义致以了由衷的景仰和钦佩，但在刘索拉的眼里，继天、继书开们仍是悲情的“殉道者”，所以小说中，有意无意配以大量的圣经原文作注脚，暗示“殉道者”在演绎悲怆的《英雄交响曲》。是愚忠直接导致了继天、继书开们的悲剧。小说描写了从地狱买来的《绝密档案》，里面有统一堂审讯莫姑娘的记录，那完全就是一场荒唐的滑稽的闹剧。统一抑或反统一——不仅将莫姑娘闹糊涂了，也让我们看到了政治的功利性以及政治手段的卑鄙、无耻与无情，其中的调侃、幽默和反讽，让人在捧腹之后深思。阎王娘娘阎王殿传审继天的重头戏，借助戏曲和摇滚的激情，我们看到思想的激辩和强烈的冲突。王母娘娘挖苦战争英雄继天不懂女人就不懂政治：“你明明知道凡是堂都会借刀杀人，可你却闭着眼睛请他们‘清，让他们抓，闭着眼睛相信他们杀你的人是为统一，闭着眼睛相信他们杀你的人是无私的动机，闭着眼睛听你的同仁被枪决斧砍，闭着眼睛相信六十七军的覆没是为了保持当个团结”。“紧要关头团结或不团结一下都是政治的需要”。“他们是政权之栋梁，政权靠他们发展壮大了”——继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喝了“女贞汤”。他的迂腐与愚忠，恰如被迫喝了女贞汤后杀了真气像木瓜似的莲英，没了“烈气”。女贞汤，在这里成为一种隐喻，代表着一种文化意识对人思想的操控与压迫，代表着驯服和愚忠。继天、继书开的悲剧正是所谓中原儒学文化扼杀人性的悲剧，他们的一生是一曲英雄主义的悲歌，旋律豪迈而悲壮。

小说的另一条主线“写的是政治和各种普通女人的关系”，即道与情的冲突。男人作为道的载体，女的作为情的载体，实际上又是强者与弱者的冲突。实际上小说的第一线索也延伸进第二线索，成为有机的整体。“写作的视角是从女性出发的，即便《女贞汤》写的是那么大的历史场面，但是所有的主角都是不同的女性，从她们的眼睛里看男性世界。”小说共出现近二十个女人，其中最主要的是莲英、娇艳、京之和莫姑娘。她们的身份、地位、性格、际遇各不相同，但最终的悲剧命运却是一样的。莲英原名希撒玛，是女人寨首领的女儿，如豹子转世，野性、美丽、强悍，“她是完全不受任何文化束缚的，最原始状态的最真实的女性”，生龙活虎、无拘无束、敢爱敢恨，跟继合私奔到大岛并结为夫妻，但她被强迫喝下了女贞汤，喝得她“一天到晚跟木瓜似的，不想动只想睡”，最终老死大岛。莲英的悲剧是由继合所代表的虚伪的大岛文化的压迫造成的。娇艳，命苦，十四为妾，嫁与六十二岁老头，饱受欺侮，偶遇继合，因一句“呀，好风流少年”便惨遭斧劈命丧黄泉。莫姑娘被胡子来强奸便委身于他，又因胡子来出事被诬陷而遭杀身之祸。京之虽是新女性，可依然无法摆脱父权文化。她与继书主的爱，饱受猜忌、指责，无疾而终，最后死于轰炸后变为孤魂，“仍甩不掉前世的恩怨情爱，独自漂流在孤河上，以哭诉抱怨度日”。她们作为“人”的存在，是悲剧的，都是强势主流文化的牺牲品。她们只有到了阴间，这些魂魄才有了觉醒、有了自我、有了自由、有了飞扬的个性，完全摆脱来自于男权世界的压迫和束缚，无所顾忌的存在。莫姑娘、京之、娇艳的鬼魂在地狱相见的那场闲谈，有郑重其事，有嬉笑不羁；有慷慨激昂，有温婉缠绵，世俗肤浅，又仿佛充满着哲理，是一台嬉笑间真正自由无羁的戏，一场神话般的狂欢，有滋有味的出演。她们是对中国几千年封建传统最鲜活的反动。诚如查建英所言“小说的外壳是革命史诗，内裹里却流满男女情欲。”透过她们，去看看革命的大故事，“男人载道，女人传情。结局永远是情为道所杀精彩处却在那过程”。精彩的故事，是现实具象的投影。在真实的历史中，“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律令，一切束缚女人天性的东西，恰是一味女贞汤。悲剧的她们，正是这种主流文化压迫下的牺牲品。从小说第二条线索所演绎的情况看，实际上男人、女人，道与情都具有符号学的意义。这是一场强者与弱者、刻板的道与活生生的血肉的对弈。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西方传教士和从京城逃出来的文人所带来的文明并未给大岛带来福音，反而成了人间地狱；那些女人（弱者）、有血有肉的“情”，只有到了阴间，这些魂魄才找回了活泼泼的“人性”，找回了作为“人”存在的意义和尊严，十分反讽。小说的深刻恐怕也莫过于此！

作为一名人文知识分子，首先必须具有社会良心，是一个批判者，而非现成体制的盲目顺应者和意识形态的制造者，必须以自己的思想保持着思维独创性的空间，以自己的思想建立人际真实的言语交流基础，维护思想、文化的多元并与之共生共存。在《女贞汤》里，刘索拉坚持自己的社会良知，高举知识分子批判精神的旗帜，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反思中国的一段历史，试图探索源远流长的“汉文化”或叫“中原儒学文明”对人们意识形态的影响和戕害。她把小说中无论是政治人物的悲剧，还是弱势妇女的悲剧，都归结于文化意识形态的悲剧，使小说有了站立的高度。

刘索拉在小说中坚持一贯亦庄亦谐的风格，于反讽调侃、夸张变形、轻松幽默的嬉皮面具后，有睿智、沉静和从容的思辨，有反思的厚重和张力，有叛逆的张扬和批判的勇气。

《女贞汤》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以批判的姿态，完成了一次历史的瞻顾，一次对父辈的致意，一次深刻的反思，一次大胆的扬弃，一次灵魂自由的飞翔。

婴，小说中最年轻的一代，代表着未来与希望。她能摆脱吃药的命运吗？

——我相信看完小说的人，都会思索这个几近沉重的问题。

二、字里行间跳动的音符

刘索拉拥有多重身份：作曲家、人声表演艺术家、作家。《女贞汤》让我们感受到了这多重身份的完美集合。《女贞汤》“肯定不是一个流行音乐，我能感觉到它是一个歌剧，大型的歌剧，用了很多现代的音乐手法在里面，会融合很多古代音乐的元素。”“和多媒体的东西在一起。”刘索拉曾对网友这样形容过这部小说。小说《女贞汤》，无论是从精神追求的神韵，还是结构，或语言上，我们都能感受到那种只属于刘索拉的音乐魅力和那个性十足、自由奔放的韵律。

作曲家刘索拉跨越了太平洋和大西洋，从北京直到伦敦，她和其“索拉与朋友们”的乐队，以一种“中国式的心醉神迷状态”，尝试着混合了民乐、摇滚爵士乐及新音乐的特异风格，寻求一条避免向西方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彻底投降的道路，正处于自由的阶段。她像海绵一样，吸收了黑人蓝调精神里的忧伤与绝望，吸收了布鲁斯对故事的叙述，吸收了爵士乐的自由以及教堂音乐、饶舌说唱等等，然后反观、攫取了中国的神秘主义的声音，包括中国戏曲、民歌、民乐甚至“跳大神”的民俗，将东西方文化融合，开启了“传统与现代”的新视野，实施声音器乐化实验，创作了歌剧《自在魂》，专辑《蓝调在东方》、《中国拼贴》、《缠》等等。经历了各种音乐的影响和束缚的挣脱后，刘索拉的音乐迎来了一种特别的任性与自由，以及那发自灵魂声音的呐喊，独一无二。

小说《女贞汤》和刘索拉的音乐异曲同工，都对追求发自生命本源自由的野性，表达出无限的期许和称颂。作者倾注了所有的热忱，去塑造小说中“莲英”的形象。莲英是完全不受任何文化束缚的，最原始状态的、最真实、最美丽的女性，她身上洋溢着一种难能可贵的自然野性的东西，一种最真实的人性的贲张，她血性、毫无雕琢，宛若豹子充满原始活力。在她的身上寄托了作者所追求的一种理想的生存状态，她是一个来自灵魂的自由的精神符号，一个名副其实的“自在魂”。然而生长在这种有文明有文化的社会里面，她纯属另类，在一种社会的规范控制下，加上惧怕社会压力，很在意社会习俗的丈夫，只能让她喝女贞汤，变成一个规范的人，最终成为一个悲剧。在这种大文化的背景下，小说中成为悲剧的，不仅仅是莲英，而是一系列的女人。比如被文化教养得毫无性感魅力的秀儿，不能彻底解放自己的现代女性京之，一辈子没有得到任何正常爱情的莫姑娘，一个大家庭里面的小妾娇艳等等，她们被沉重的文化压抑、扭曲了，悲剧成为大文化下的一种宿命，一种深切而巨大却又哭不出来的哀伤和窒息般的绝望，这就是刘索拉在音乐中所感知的蓝调精神。无论东方或西方，无论肤色或人种，都在困境中挣扎，找寻精神的家园。忧伤和绝望，是无形的怪兽，东奔西突，觅求嘶喊的出口，探索魂灵张扬的自由。于是这些被压抑、扭曲的女人们，脱离了肉体，摆脱束缚后，终于成为了“自在魂”，呈现出“非现实”的人性光辉和销魂的美，魅力无穷。小说《女贞汤》通过系列人物形象塑造所传达的哲学蕴意和刘索拉在其音乐精神追求的神韵是相融一体的。

刘索拉曾说：“音乐帮助我从不同的角度认识文学，又帮助我在写作风格中保持了一种有我自己特点的节奏感。”小说《女贞汤》在结构的设计上，可以感受到来自音乐的节奏把握。“我整个大的设计就是希望通过不同的时代，用不同时代的语言和不同时代的表达方式来描述一个家族长时间的变迁”。比如第一部《民间传说》，起调很高，有神鬼怪，《山海经》的神韵，仿古代文体的写法，原始、野趣、自然、怪异、神奇，高亢的民歌，酿着幽默，完全的快板节奏，涂抹出野性文化景观与汉文化碰撞、消融的人文背景。相比之下，第二部的《文字拼贴》显然就是慢板，节奏上起了明显的变化。拼贴的方式，从容地融入战争、政治、爱情、哲学、人性等宏大的话题与容量，端出在东西方人文、不同阵营、派别、思想、性别各种板块之间跳来跳去的思索空间，采用新白话文写法，新诗、新文、新的概念，摹描出外来文化侵入新的语言体系下的新时代，“传统戏”变成了“现代戏”。作者在小说的整体结构中娴熟地演绎这种变奏，变奏中，极得乎家族走过了上百年的历史。

《女贞汤》的语言韵律感极佳，抑扬顿挫，极富乐感，甚至直接上戏文，诗歌、民歌、民谣，浓郁的戏剧化、民族化和民俗化。第一章节的民间传说，有很多的民歌，比如一开始叙述猪龟娘娘的故事，最后变成了民歌，“水神真蠢笨，见了凡女动凡心哟……”。写外来的人到大岛，大岛上的人改变了，文明了，“岛外有山哟哟哟，山外有天诶诶诶……”可以想象农民唱歌时的幽默，那种调子上的幽默。作者每段都以一个小民歌结束。这些民歌，有很多都是刘索拉一边唱一边写出来的。小说第三部《影剧传媒》中现代戏里直接上剧本小戏《英雄的幽魂》，阎王娘娘这一段最为精彩。作者说过，她是脑子里想着那些传统调子来写，很押韵，却写出了现代的戏。戏里的道白，阎王娘娘的唱词、唱腔都是照传统的戏文来写，板和眼却是作者瞎编的。作者满心要把它变成一个幽默的现代的戏，所以阎王娘娘说话很幽默，有很多新的想法。像阎王娘娘审继天“（大乱板）有天有地有阴有阳有内有外有软有硬有开有合有明有暗有干有湿有生有死你横是不能只占了一面就成了事！你呀你，没有天，地能一人躺着吗？没有地，天能一人撑着吗？没有雨，万物不都早死了？没有光，天下不都发霉了？没有黑暗，显不出太阳来不是？没有阴谋显不出来愚昧不是？没有谋杀显不出来权力不是？没有软弱显不出来暴力不是？不见女人，怎么知道当男人的滋味儿？不当蚂蟥，怎么知道血的滋味儿？堂堂堂，照你们的说法，堂是母亲，母亲是什么？是乳房，是阴道，是月经，是大腿内侧的细皮软嘟噜肉，是软胳膊下的软胳肢窝，是软肚皮，是软脖子，是软脚心子，是穿戴美貌在衣服下面藏的黑影子，是那些衣角一掀就叫你头昏的黑影子，你要看黑影子，你就得钻进黑影子，可她偏不让你轻易钻进黑影子，你得跪下，你得磕头，你得献身，你得舍命，到你进了黑影子，你要是再想出来，……（小锣乱敲，逮逮逮）想出来……（逮逮逮）想出来么？……想出来？？……”这一大段精彩的戏文，作者说“看着这个书，我自己就能连唱带演给演出来，我能想到这个音乐是什么效果。”小说《女贞汤》，善短句、富节奏、有节拍，随处都能找到这些韵律美、个性鲜明的文字。

音乐家刘索拉和作家刘索拉叠加的能量，造出一坛佳酿，令人陶醉万分。“我同时在想这两件事，没有办法，好像一个脑子动，那边的脑子也在动，脑子里一半是音乐，一半是文学吧。”东西方文化的融合，传统与现代的交错，这些刘索拉在音乐上的体验与实践，我们能在小说《女贞汤》中随处可觅。

刘索拉在美国出版了CD《隐现》，里面六首曲子的创作全部与《女贞汤》小说有关，其中有一首是写给猪龟的《猪龟蓝调》。

蓝调的精髓，自由自在的魂灵，高贵地呐喊着，高亢地欢唱着。无畏的深沉，令我们再次感受到作者桀骜脱俗的美丽和阅读思想的深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