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远去的路遥

2012-04-29 00:44白描
收藏界 2012年11期

白描

明天你就要去三兆,在人生的最后驿站接受人们送别,然后走向远方……是的,我宁愿将你此去看作是一次远行,而不愿相信你是真的诀别了这个世界。

11月17日下午,突然接到李秀娥和晓雷从西安打来的长途电话,秀娥声音哽咽,说你去了。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是晓雷沉重的声音,将这个残忍的事实确凿地又重复一遍。哀痛和悲凉顿时潮水般溢满我的身上,热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仅仅16天前,11月1日,我公差回西安,还曾去医院看望你。知道你突然病倒的消息是《延河》的小张、小许打电话告诉我的。那是9月1日,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我当即赶到邮局向你发出电报,希望你能鼓起勇气信心战胜疾病。你生来就是名出色的斗士,你的精神和毅力总让人佩服,我不相信会有什么病魔能击倒你。可是在医院里看到你虚弱的样子,我的心颤抖了。你看到我眼圈也红了,很大一颗泪珠从眼角滚下,我们执手相看泪眼,许多说不出的话语都在这四目对视中倾吐。你终归是要强的,很快振作起精神,说你感觉慢慢好起来了,发誓似地说道:“我一定要站起来!”我不怀疑你的话,熟识你的人都知道,你拥有比钢铁更强硬的意志。学生时代的你酷爱摔跤,跤场上有胜有负,这次与你交手的是疾病,你被摔倒了,你自然不会轻易认输。你会重新站起来的,你会赢得这场角斗。

那天天空飘着细雨,初冬的雨已有了寒意,从病房探望你出来,心情沉重而恍惚,只觉身上一阵阵冷。你说等病情再好一点就出院,问我临潼部队疗养院的条件怎么样,因我在那里疗养过,你说你很想每天都在那里的温泉池子里泡一泡。这构想无疑是乐观的,可是在说到你发病住院前的心态时,我的心却在寒森森的感觉中抽搐。我知道你是乘坐刚开通的火车去延安时病倒的,离开西安时看去还好端端一个人,谁知到了延安你竟无力走出车厢,是《延安报》的朋友将你背下车的。住进医院,便查出是肝硬化腹水,不几天工夫体重近180斤的你迅速消瘦到不足120斤。你对我说,其实你早已知道自己病得不轻,你绝望地猜测是肝癌,你之所以强扶病体奔向延安,为的就是在那块生你养你的土地上寻找一处合适地点,最好是远离人烟的僻静小树林,将身体用白布一裹,静静躺下,然后悄悄地走向另一个世界……真是一种残酷的浪漫!你为何如此构思这凄凉的归宿?难道这算是一种从容坦然平静么?

事实上,你是很不甘心地猝然而去的。谁也没想到你会走得这么突然,包括你本人。就在昨天,陕西作协的同志又打电话告诉我说,你对身后之事未留下任何遗言,而你有多少牵肠挂肚的事需要作番交待呀。大家都将希望寄托于现代医学科学,很愿意迷信大夫,可是迷信粉碎,希望落空。人世间的事情就常常这样无视人的意志,这意志可以移山填海,可以上天入地,可以建设想建设的,毁灭想毁灭的,唯独难以掌握无常的生命之舟。人是这么神勇强大,又是这样虚弱悲惨!

你从陕北那块土地走出还不到二十年。你是带着生活的丰厚馈赠走向一个新天地的,这馈赠里最沉甸甸的礼物便是苦难。陕西许多中青年作家都经历过苦难,平凹、忠实、志安、京夫……记得有次陕西文学界创作会议,夜晚,我们聚在一起,话题扯到生活给予人的磨难,大家讲着各自的经历,讲着以往许多不堪回首的事情,说到动情处,我们眼里泪光闪闪。这些人中,尤以你的经历最为坎坷。你7岁时,父母因无力抚养众多子女,便将你从老家清涧送予延川大伯家去做儿子。在贫穷与饥饿中你艰难又顽强地长大。你说幼时的你只有在冰天雪地的冬季才能穿上鞋,说你已长得很大了,还没有穿过一条新裤子。上学后,别的孩子拥成堆儿耍闹,你却孤零零远远躲开—你的裤子是破的,不敢到人前去。放学后,回到村里那些没上学的光屁股娃娃中间,你才感到自然舒坦,才敢无拘无束尽情玩耍。在你的印象中,你的童年从没吃过一顿饱饭,你那时常常呆想的就是:人要是啥时候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该多好!对于这些苦难你铭心刻骨,你珍视生活的这份馈赠,它使你懂得了生活,懂得了最普通的人的命运、感情和希冀。你是从苦难的普通劳动者中间走出来的,你对他们的感情是一种渗透到血脉里的感情,这感情牢固地根植于你的心里,最终又顽强地从你身上体现出来。《人生》问世后,许多读者曾经问你:那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刘巧珍,还有光棍汉德顺爷,是你想象出来的还是有生活原型?面对这种提问你总感到很难几句话说清。你的每部作品,都尽可能调动自己的生活积累,最大限度地融进自己的人生体验。当你穿着破裤子在村头出现时,那些不曾上过学在家以烧火和针线为功课的女孩子,你的小伙伴,就会把你拉过去替你将破洞缝上。尽管走不了几步,刚缝上的地方又会开线,可你依然充满感激。熬过漫长的冬天,荒秃秃的山沟里突然出现了彩霞一样的杏花,你便满心欢喜,天天去杏树下观望。山沟绿了,杏花谢了,青青的小杏长出来了。直到有一天,你再也按捺不住焦急的性子,攀上树去,摘下几个青杏,双手捧着,翻沟爬坡找见为你补过裤子的女孩子,把杏儿送给她。青杏儿被汗手攥成了乌突突的颜色,可是女孩子很高兴,咬一口,酸得直皱眉头,她和你却甜甜地笑了。你进城后,这些女孩子也都嫁了人。你每次回家,看到她们变得那样苍老,她们的孩子又穿上了像你当年身上那样的裤子,你的心里就涌出一股复杂难言的感觉。你发誓要写出这些妇女,要让人们都了解她们的善良,她们的美好。所以,当读者兴趣浓浓地询问刘巧珍是谁时,你只能回答:可能是我的妹妹,可能是我的母亲,也可能是不知姓名的任何一个女性。写德顺爷,何尝不也是如此呢?

因了这种感情,所以你对喧嚣浮躁的都市生活有种天然的排斥。这也许是你的偏狭,都市里照样有崇高、纯真与善良,但你仍执拗地固守你的感情领地。在你近二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你曾接到过无数笔会的邀请,你竟没有参加过一次这类在许多人看来犹如节日一般尽情惬意的活动。属于你的天地只有陕北,只有那绵延的黄土高原,那里的太阳,那里的风,那里小鸟的啁啾和树叶上的色彩才是自然和真切的,这是一种难解的情结。有时你坐在餐桌旁刚刚举起酒杯,或者漫步在西安钟楼、北京王府井、上海南京路这些五光十色的地方,眼前常会蓦然浮现出陕北的山川,陕北的人,你的眼眶不由自主会变得温热湿润。你是黄土地的儿子。

在生活底层所经受的严酷磨砺,在你身上,转化成一种奋发图强的动力,这种动力是那般强大和持久不衰,甚至裹进了某种残忍的劲头。你很早就为自己确立了志向,命运为你实现自身抱负提供的路子并不多。作家这个职业对你也许并不是最佳选择,你可以成为政治家、军事家,或者是外交家,对此你仿佛有种天然的秉赋,并且一直有种不衰的热情,成为作家之后也时时津津乐道。但命运没有给你这样的机会。在僻远的陕北山沟,在你对这个世界开始申请发言时,只有拿起笔好像才是切实可行的。你豁出命来写作,不知疲倦,不知爱惜自己,决心用积蓄全部生命的力量喊出自己的声音,建构起理想的辉煌大厦。记得1981年夏,你正在甘泉县招待所写作《人生》时,我在延安大学妻子那里度假。一天专程去看望你,只见小小屋子里烟雾弥漫,房门后铁簸箕里盛满了烟头,桌子上扔着硬馒头,还有几根麻花,几块酥饼。你头发蓬乱,眼角黏红,夜以继日的写作已使你手臂疼得难以抬起。你说你是憋着劲儿来写这部作品的,说话时牙关紧咬像要和自己,也像要和别人来拼命。13万字的《人生》,你二十多天就完稿。后来写作《平凡的世界》,你的凶狠劲头仍如此,而这是100万字的大部头,这样相拼,纵是铁铸钢打的人,怎吃得消?

在我们投身的这个世界里,需要我们做的事情很多很多,我们时时感到被沉重的责任、义务、道义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我们的精神既昂扬又痛苦,身心既亢奋又疲惫。我们将许多精力花费在对付外界各种事情上,对什么也不敢懈怠,唯独偏偏懈怠了自身。我们还没有学会怜惜自己,常常散漫地对自身生命放任自流,盲目的自信,奢侈的开支,总以为生命还有很多本钱,纵是大江也会有干涸的一天,何况人的生命本是一脉细流。你对付外部世界,干得很精彩,可是对付你自己,就谈不上精彩了。即使在不写作的日子里,晚上,你也是常常整宿整宿不睡。并不是有什么诱人的夜生活,而是聊闲的、懒散的作协大院里总有些夜猫子,有烟有茶,足以支撑一夜。常常是东方即将放亮之时,你才拖着疲惫的步子小心翼翼回家,不敢惊动妻子女儿,悄悄溜上床躺下,这一睡一直可以睡到下午。别人的下午是你的清晨。我有时和你开玩笑,下午见到你,问一句:“早上好!”我说你用的是格林威治时间。起床之后暴食一顿。这是你一天里唯一的一顿正餐,而这所谓的正餐又太没质量,大院里的人们看惯了你从街上的小摊回来,一手攥着几只馒头或大块锅盔,一手攥着生黄瓜边走边啃的情景,有时连黄瓜也没有,只是几根生葱。你不会丰富自己的生活,除过电视上转播足球赛能激起你的兴趣外,你再没有其他嗜好。不下棋,不打牌,不会搓麻将,不爱看演出,不喜欢字画,不爱与更多的人交往,对许多人痴迷成癖的事物你不屑一顾,这注定使你生活得格外滞闷沉重。你的抑郁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很少见你有开颜尽欢的时候。到今年12月,你才43岁,可是几年前,你的背就开始显驼,你的行走就失去了青春的步态。在沉闷的作协大院,无论冬夏,常见你坐在大门或后门的门房前,那里风里雨里都各有一把从办公室扔出的破藤椅。蜷缩在藤椅里的你耷拉着头,眯缝着眼睛,一言不发地枯坐,有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甚或就这样进入梦乡并打起呼噜,陌生人进入作协,常误以为你是看门的老师傅。

此刻,在远离你的京城,我分明又听到了你的脚步声,那熊一样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你不过是去远行,我们大家都会为你的远行祈祷祝福……

1992年11月20日夜于北京

(选载自新世界出版社《路遥十五年祭》)(责编:魏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