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魏格林
编者按:瑞典诺贝尔委员会在宣布莫言获得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时,评价他“很好地将魔幻现实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结合在一起”。2009年,莫言在与维也纳大学魏格林教授及其丈夫吴福冈的对话中,即提到马尔克斯和民间文化对他的影响。
魏格林:昨天在我们大学的讨论会上,你提到拉丁美洲的文学对你的影响比较多,而在这二十年里,你一直想脱离这个影响,创作属于自己的风格。那么《檀香刑》这部作品在这个过程中是否起到一个很重要的作用?
莫 言:马尔克斯的文学有点像鸦片,染上以后很难戒掉。按他的写法作家会感到一种创作上极大的快感,因此产生了很大一种惯性。当然我也意识到总是按着他的风格写肯定是不行的,我必须开创出有自己风格的东西。用什么去对抗呢,只能从中国的民间文化中发掘资源。
魏格林:我想你接触民间文化是比较早的,但较晚才意识到它的资源价值,这个过程你能不能阐述一下?
莫 言:我从小是感受着民间文化长大的。因为知道得太多,太熟悉,反而感到这些没有价值。只有一个人溺在水里,想要逃命的时候,才到处抓来抓去,所以才意识到过去我没有珍惜的一些资源其实非常有价值。一是中国的小说传统,中国人讲故事的方法;二是讲述民间文化所使用的语言。前天晚上我们和马丁·瓦尔泽讨论时,他就谈到过:“所谓作家的语言风格,实际就是对正常语言的偏离。”对我来说正常的语言就是标准汉语,如果我对这种熟悉的语言进行偏离,并且还能让读者看懂,那我的语言风格就形成了。
……我的成名作是一个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后面跟着一系列的中短篇小说,直到1986年《红高粱》出版以后,马上就得到了文坛的认可,并且影响很大。造成这个轰动的很重要原因就是我使用的语言。后来我在语言方面的试验慢慢减少了,更多的是侧重对一些社会重大问题的解释以及人物的塑造。
魏格林:海外有大量的汉学家和读者对你的作品感兴趣,但确实有一部分人认为你的作品都是拉美文学的复制品,当然,从内容上看,您的作品是描写中国的,不可能是拉美文学的复制,我想他们所指的,大概是语言和结构的问题。虽然是取材中国传统小说的风格,但毕竟有一部分与马尔克斯的叙事风格很接近。
莫 言:我怀疑这些批评者到底读没读过我的小说,如果他们把我的作品,哪怕是五部主要的作品读一下的话,一定会得到不同的结论。马尔克斯的书确实对我产生了影响,但同时对我产生影响的还有很多作家,像德国的作家格拉斯,海因利希·伯尔等,都对我有影响。我对西方作品大量的阅读,实际上打破了我头脑中原有的对文学的概念,开阔了我的思路和眼界。也许早期的几部中篇小说确实有模仿的痕迹,后来我努力试图摆脱,千方百计不会和他们一样。一个人在洗澡间里忘情歌唱时,他不会考虑是不是在学唱别人的歌。作家在进入忘情创作的时候,确实会不自觉地把以前喜欢过的东西流露出来。这种影响是不可避免的。世界文学本就是个互相影响的过程。就像越南和日本的一些青年作家,也公开地表示是受了我的影响。他们有些被喻为“越南的莫言”、“日本的莫言”。
……中国有个评论家叫张清华,他在概括80年代的中国文学作品时曾用到“新历史主义小说”这个概念,这类小说的开山之作,他认为是《红高粱家族》。中国当代的小说家,每个人其实都在书写历史,是用文学的方式对历史的重新点评。作为我本人,对于“新历史主义”的认识,首要的是超越党派,超越种族,站在全人类的角度观照历史。其次是脱离官方的历史,从民间的视角去发现民间的历史。官方的历史只有时间和事件却没有人,而非官方的历史充满了活生生的人;官方的历史只有经济、政治,没有情感,而民间的历史充满了情感。不要试图用小说来再现一个事件的过程,而是要牢牢记住我要写这个事件中的人。
(原刊于《上海文学》2010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