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的上海文艺兵

2012-04-29 05:44蓝翔
上海采风月刊 2012年12期
关键词:茶缸文工团腰鼓

蓝翔

纪念建军节85周年前夕,《新民晚报》《上海滩》等报刊发起《人民军队中的上海兵》征文。我虽然1949年上海刚解放7月份参军,但我是江西畲族,不算上海人,这使我想起廖有樑,他才是真正的上海兵。

现在提起廖有樑也许知者不多,但如果说起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中的童阿男,五六十岁的老上海大多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廖有樑在电影中扮演的是个上海刚解放时参军的小战士,性格天真单纯,活泼顽皮,参了军还耍小孩子脾气。廖有樑把这个给部队惹麻烦的新兵小战士演得又淘气又可爱,其生动形象,令观众难以忘怀。

廖有樑并非电影学院高材生,也非名演员,他之所以能把童阿男演得出神入化,主要在于他的性格和参军经历,与戏中童阿男有很多相似之处。

嘉定打腰鼓参军

1949年10月,我们20军文工团驻防嘉定。上海刚解放,部队没有营房,我们都分散借住在老百姓的民房中。我们班住在一间沿街停业的小店铺中。1950年初春的一天黎明,一阵腰鼓声把我们从梦中惊醒,开门一瞧,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毛孩子在路边起劲地打腰鼓。他见我开门,嬉皮笑脸地说:解放军同志,我打的腰鼓够不够水平?班里同志不想他惊扰我们的好梦,都夸他腰鼓打得好,并劝他离开。谁知他却说:我是来报名参军的,你们说我腰鼓打得好,就批准我参加文工团吧!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位被我们讥笑为没资格入文工团、只能参加儿童团的小阿弟,大名叫廖有樑,年仅12岁。这位小阿弟要求参加很坚决,我们说他年纪太小不宜入伍,他就每天天不亮赶来打腰鼓,就这样连续吵了半个月。团长见他人小决心大,聪明又伶俐,又经过几次考试,也就破例批准他参加我们文工团。

上海解放后,参军的青年何止千万,可12岁入伍实在绝无仅有。由此我们非常喜爱这个全团最小的小阿弟,从不喊他的大名,都唤他小廖。我们实在没料到,数月后这位小阿弟竟然也和我们这批老大哥老大姐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去抗美援朝了。

我不是少爷兵

进入朝鲜境内,因美军狂轰滥炸,部队只能夜间行军。廖有樑头几天还能坚持,第三天半夜他实在累极了,困极了,走着走着竟抱着一颗大树打起瞌睡,我扯他也不醒,这可急坏了我这个小组长。说也难怪,如果小廖不参军,一个13岁的孩子,此时也许正躺在妈妈的热被窝里在美梦中嬉戏。可现在冰天雪地、战火纷飞,深更半夜还要不停地翻山越岭。想想都感到小阿弟应该得到特殊照顾,于是动员班里同志帮他背背包,而我决定背他下山。当我弯下腰背他时,小廖突然惊醒了。他推开我说:背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少爷兵,美国佬才是少爷兵呢!说着小廖揉揉眼,挺挺胸,夺过自己的背包说:还不快走,再不走就要掉队了。快走,跟着我走!小廖的确天真可爱,这个时候他倒当起班长来了。

伤员包扎所的小护士

经过几夜行军,我们赶到前线,第二次战役已经打响。我们文工团分成几个小分队:有的运粮运子弹,有的在俘虏营中管战俘,我和小廖等分配在前线包扎所当看护。报到第一天,前线送来几个重伤员,有一位躺在担架上要小便。所谓包扎所,仅仅是离战斗主峰几千公尺山脚下一个山洞而已,除了医药箱没有其他东西,当然更不会有尿壶。而重伤员又不能动,怎么办?我们正束手无策时,廖有樑却急中生智,忙解下挂在自己腰皮带上的茶缸去接小便。我有些着急,我知道他的茶缸也是饭碗,问他接了小便怎么吃饭?小廖手一挥,以京剧腔调唱道:本山人自有妙法。

到了吃午饭时,只见小廖到冰河中洗了茶缸,又用积雪左擦右擦,然后对我们说:高温可消毒,冰雪也可消毒,说着就用茶缸盛饭吃。这时有位伤员说:你下次别用茶缸接小便了,尿总是有毒的。不料小廖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战士不怕美帝飞机大炮,不怕流血牺牲,我也不怕你们小便有毒。说着竟然用筷子敲起茶缸唱起快板:

战士杀敌挂了花,照顾伤员责任大;

只要伤员早康复,天大的困难咱不怕……

小廖真是天生的演员料,参军仅一年就把老同志不用剧本张嘴能唱顺口溜的功夫学到手,小廖仅仅唱了四句,几个轻伤员就拍手喊好。

人小鬼大变钢盔

第二天天刚亮,重伤员又要小便了,喊了两声小同志不见小廖身影,我忙取下背在肩上的军用水壶打算给伤员接尿。谁知小廖突然从洞外跑进来,像唱戏似地嘴里喊道:“新式小便接收器来哉!”说着他像变魔术一般从身后举起一只美军钢盔说:组长,你的水壶口太小,没法接尿,这钢盔口大,不会尿到手上。小廖转身又对伤员说:这洋家伙比我的茶缸大多了,你们五人轮流小便也不会满。他这一说,几个伤员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我问小阿弟,这钢盔怎么弄来的?小廖说,半夜听到美军不打炮了,天不亮我就爬到山顶,才知美军已被我们打退,美军败逃真是丢盔弃甲,断枪破炮一地,我就拣了这顶钢盔,这可是少爷兵送来的新式接尿器。

停战签字 回国

抗美援朝停战谈判签字前,双方战斗减少,我们20军奉命回国休整。我们军部文工团先到南京向华东军区领导作汇报演出,后又到杭州向浙江军区领导作汇报演出。没料到演出后,浙江军区司令员谭启龙,在西湖边设宴慰问我们这些志愿军文艺战士。在抗美援朝前线,我们常以野菜、炒面充饥,有时一天仅吃半块压缩饼干,大家已经两年不知肉味了。这时突然见到满桌的山珍海鲜,真可谓口馋难忍。小廖早把筷子握在手中,大有饿狼扑食之势。这时只见班长向他使眼色,他马上放下筷子。陪桌的一位领导见小廖神情有异,就说:小同志你怎么不吃了?小廖非常伶俐,忙说:我牙痛。不料这位领导早轧出苗头说:牙痛也要多吃点。说着不断给小廖夹菜。

虽说杭州吃得很开心,可是回到宁波驻地不久,突然传来文工团解散的消息。当时提倡一边倒,向苏联老大哥学习,苏军中军一级不设文工团,所幸师部保留文工队。有一定业务水平的分配到师文工队,水平较差者下连队当文化教员,而有发展前途的团员调到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

小廖调入前线话剧团

廖有樑当时只有十五六岁,而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老演员大多三四十岁了,最年轻者也二十多岁。那时他们正筹备排演《霓虹灯下的哨兵》,独缺十七八岁的演员,所以小廖成了理想人选,南京指名道姓把廖有樑调入前线话剧团。

20军文工团解散后,我调入60师文工队。60师是解放江山岛首次海陆空联合作战的主攻部队,张爱萍将军任总指挥。我奉命提前半年奔赴浙江海防前线采访,后又赶写战斗节目剧本,紧张排演参加华东军区文艺汇演,并两次获奖,因为太忙也没有和小廖联系。但他1962年随《霓虹灯下的哨兵》剧组来上海演出时,我虽已复员,但他还没有忘记我这个老战友,特送票上门请我看戏。

他演的童阿男,好像编剧是照着小廖年龄和性格创作的,所以廖有樑演来得心应手,活灵活现。

《霓虹灯下的哨兵》开始因剧本写了童阿男参军后又开小差,而老战士陈喜又被南京路上的“香风”差点迷倒,还有女特务破坏等等,起初有人认为矛盾太尖锐,此剧不宜上演。后来剧本送给陈毅、许世友等领导审阅,老将老总不但认为没问题,反而称赞剧本写得好,他们都亲临剧场看戏。

毛主席接见童阿男

廖有樑告诉我,周总理前后看了《霓虹灯下的哨兵》七次半。小廖说话爱摆噱头,所谓“半次”,因周恩来忙于接待外宾,等赶到剧场戏已演到一半,故小廖说“七次半”。

在周总理推荐下,毛主席百忙之中也来看戏。令廖有樑终身难忘的是1963年11月29日,当毛主席看到童阿男最后报名参加抗美援朝时,情不自禁带头鼓起掌来。等大幕落下很快又拉开,当毛主席接见廖有樑、陶玉玲等演员时,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周总理为了能让更多的军民看到此剧,指示将《霓》剧拍成电影,但剧本不要改动,演员也不要更换。为了电影拍得更真实,八一电影制片厂派出王苹、上影厂派出葛鑫联合导演此剧。

葛鑫是老上海,他原来和蓝马等都是唐槐秋创办的中国旅行剧团的演员。“八一三”抗日战争爆发后,葛鑫即去苏北参加新四军,上海解放时,他是解放上海主力军20军文工团团长,他对解放上海的部队生活亲身经历,十分熟悉。廖有樑打腰鼓参军的故事,他也是知道的。虽说他已调上影厂,但他舍不得离开老战友,每周都会到团里来出谋划策。廖有樑12岁参军,葛鑫也是伯乐,他也是投了赞成票的。如今由他和王苹出任《霓虹灯下的哨兵》电影导演,也是最理想的人选。

12岁弟弟和18岁哥哥

一个演员的成名,最主要能遇上好剧本、好角色。廖有樑很幸运,十六七岁演童阿男,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他全占了。

小廖一炮走红后,又一次幸运降临,《柳堡的故事》电影导演又找上他。他和陶玉玲被影迷们誉为金童玉女,两人再次搭档,一个演副班长李进,一个演小英莲,一曲《九九艳阳天》风靡大江南北,至今还在我们这些影迷的耳边回荡。由此廖有樑荣获“十八岁的哥哥”昵称。可我们这些老战友从不称他“十八岁的哥哥”,都称他小廖或是小阿弟,直到他年近花甲还唤他小廖,因为他参军时年仅12岁。他心甘情愿让我们喊他小廖,他说如果你们叫我“老廖”,我会感到别扭。

“文革”后复员回上海

“文革”后小廖复员回上海,也许他童心未泯,性格开朗,爱开玩笑,像个老顽童,就把他分配在上海儿童艺术剧院当演员。当时他年已四十多,在儿艺舞台上难有用武之地,后又调到青年话剧团。

“文革”后话剧舞台剧本少,观众少,经费更少。话剧不景气,使小廖非常珍惜上舞台的机会。有些名演员,非主角不演,小廖不同,哪怕是配角,戏份再少他都全力以赴。凭借他经过抗美援朝血与火的洗礼和多年部队舞台艺术的锤炼,只要他得到上台表演的机会,他都能让观众为之喝彩。

我们虽是老战友,因种种原因看他的戏并不多,令我难忘的是他演的《傻子进行曲》中的工商干部、《入城》中的米店老板,还有《OK股票》中的王伯伯等。因为廖有樑擅长塑造各种性格的戏剧人物,所以评为一级演员。他说一个演员不能定型,要三教九流的人物都能演活,这样才是好演员。

永别心爱的舞台

1999年5月,我们20军文工团老战友经多方联络,大伙欢聚一堂欢庆上海解放50周年。在现场,我发现廖有樑没有到场。他是活跃分子怎会缺席呢?忙问:“小廖怎么没来?”不料有位同志告诉我,小阿弟在前几天,4月23日因患肝癌和他的心爱的舞台永别了。我大吃一惊,没想到廖有樑刚过花甲之年竟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我们老战友都感叹廖有樑走得太早了,虽说他离开舞台多年,但我们都很怀念他。他塑造的上海兵活泼、风趣、伶俐、智勇、刚毅的艺术形象,以及他乐观、奋发、充满青春活力、热爱生活的蓬勃精神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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