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晓红
一场饭局!它设于一群老友之间,始于酒,终于油;邀约于乐,完结于恨;要之以聚首,转眼却分道扬镳。
一场龃龉!竟然起于美酒与汽油之间!想象难及,人事难料!
“有客人到!”引座小姐来报。此时,饭局已然酒过二巡。
“哈哈,林主任还算给我面子!”主宾位置上的牛处长停杯投箸,朗声道。
老友之间设局,林主任负责闹酒寻欢,专司乐呵一职,相当于人脑主管兴奋的中枢神经。论及时政,就职于权力部门的牛处长便会骨感出镜。所谓“政出有门”,他的观点也因此现出约定俗成的权威性来。如果说林主任是饭局的亮点,牛处长从来都是饭局的焦点。“焦点”没空不设局,“焦点”不到不开局。饭局不能没有“焦点”,“焦点”不能没有“亮点”。这一对活宝是饭局的黄金搭档,缺了谁都不行。有了他们,饭局的吸引力就有了保证。牛处长对饭局很重视,专门发起过三次整肃运动。一、确定组织性,成立同乡会,核心范围不扩散,入会人员要确认,饭局开设按规定。自然是他提议他受益,会长就是他本人了。二、严格饭局纪律。不许缺席,事出有因的话就延后进行,总之,“一个都不能少”。三、完备饭局制度。轮流做东,以寿宴为常备进行机制。
对于林主任今日偶尔缺席,牛处长终归不能释然。事情再要紧,能比过朋友去?饭局开动前,他就打了电话过去。听着林主任的解释,他友善地强硬道,人是一定要到的,再晚我们都可以等!
是啊,为了饭局的完美,大家同此要求。“当然要来!当然要来!”在牛处长的惬意的坚持里,大家附和道。
不等东道主朱总揽话感慨,林太太赶紧回应道:“下面来了人,老板都出台接待了,不陪着不行呢!他苦得啊,就跟上个世纪的宫廷行走一样,哪有诸位的自由身。”
林太太混在男人堆里,该喝的酒喝得,该说的话一句不落,该起的情绪她也敢起。她够有劲道,却也懂得软和的力量。她这一通苦诉得匀停,不仅道明了原委,还顺便正告了东道主:不必求全责备。要不,朱总难免不想,我做局你没空,牛处长只说“一个都不能少”,电话一催,你就能来了。如此情势之下,牛处长与朱总之间,明显横隔着一个“休谟峡谷”呢。林太太心里当然清楚,这个逻辑断裂不能有,她得竭尽全力去跨越,既要来得天衣无缝,还要显得声色不动。
“能来就好,能来就好。”桌上一场混声合唱。
作为潜在的受话者,朱总不以为意,颔首微笑。“服务员,餐具加一套!”他如常招呼道。从国内一家合资公司的年轻总工做到世界五百强公司中国华北分区信息总监,再到国内巨人级上市公司信息总监,朱总不缺尊严,不缺银两。不过,谁也没想到,他会在不惑之年跃身而出,大张旗鼓地开起了信息咨询公司。他欢迎朋友一起战斗,但求全职而为。林主任当初有意加盟却不想辞掉公干,因没有讨到商量余地,一直隐隐地不爽。如今公司一日壮大似一日,他犹似看着本该属于他的招财树顾自茂盛,却全然与他无关,别扭的感觉挥之难去,反倒日甚一日。
正商量着座位添在哪里的时候,林主任进来了。“不容易,不容易。”他一边摇着头无边感慨着,一边不顾牛处长在对面招呼他比邻而坐的邀请,顺势在上菜位上坐了下来。
对于罚酒的例行要求,林主任笑而不答,端起酒杯闻了闻。“茅台吧?”
他这么问,不是因为他的老板爱喝茅台,自己作为办公室主任也顺路爱上了茅台,而是因为众所周知的事实——牛处长只喝茅台。凡是见过牛处长的人们心里都雪亮着一条原则:牛处长在,茅台在!
“一箱五粮液呢!”朱总左边位置的张司长也是个茅台控,这会儿却体贴地圆场道,“管够!”
朱总从来话不多,这会儿悉数坦然道:“诸位将就了。茅台前头是面子,后头是特权。假的喝不起,真的喝不到!”显然,在以茅台酒为代表的消费新贵面前,金钱的局限性他有所体察。
从来谨言慎行的宋律师慢声道:“茅台要保真,酒厂到酒柜之间,只能一车一司机,不能有转运,司机最好还是你自己!”
“要那么神秘吗?”牛处长的太太只知道时尚的实实在在,茅台的真假在她看来,值不得世人那么多关注。“难不成那个大老板送你的那箱茅台也是假的?”
“不能,不能的!”众人异口同声。
牛处长不置可否,略红的双眼散出的目光越过圆桌中央的花束,漫上林主任的脸庞。“喝酒!”
林主任笑吟吟地端起酒杯,没有举向牛处长,自然而然地从邻座开始,启动他的罚酒程序。他的非常举动安静了一桌人,大家免不了一愣,随后,就不再专注于他是否认真履行惯例了,转而喝酒聊天去了。林主任也乐得自立规矩,并不老老实实地挨个儿敬了,一杯酒就在四位女性那里尽礼了。轮到宋律师,酒精过敏的他想当然地要晃过这一轮,就建议先敬邻座酒力强劲的张司长。
张司长与宋律师脾性相投,君子交好,知道他不胜酒力,乐于渡他,便主动欠身,把杯举向林主任道:“力兄,敬你!有一阵儿不喝了啊!”
张司长年龄最小,官职稍高,风格以平实为主。在这样的饭局里,他往往以名字相呼,显着老友间适度的随意和亲热。他曾以文化大省高考状元的身份上得国内知名学府的热门专业,硕士、博士学位顺利获得。他入仕最早,却似不得要领,八年奋战才得晋升副处,好不容易上了“轨道”。但之后的仕途却一帆风顺,最早进入“国家干部”行列。听说是入了转任高职的同门师兄的法眼,而得德才兼备之隆誉,备受赏识,青云直上就是接下来的节奏了。而很早便得意的其他兄弟反倒都留在处长的位置上,一干就像没个尽头,正在拨云去雾、左冲右突,寻找突破口。每逢饭局,张司长从来建议随便就座,就算主人稍有讲究,他也从不落座第一主宾席,总是按之前的惯例,请牛处长入座。可今天他没能逃得开安排。饭局新增两位调职入京的老乡,顺理成章地履行起了素常的规矩,上座时不由分说,就把他按在了朱总右手位了。牛处长顺次落座在朱总的左手位。在同一级别里,人们有时循的是年龄之序,有时循的是任职机构的权势之序。牛处长身居要害部门,免不了受到广泛关注,总在焦点位置。
林主任还在犹豫,牛处长侧过脸来,微眯起双眼道:“这一杯得喝啊,张司长的酒不轻易敬的呢!”从来豪声大气的他今天把话说得慢腔慢板的,顿时吸引了满座的注意力。
张司长从来都是饭局蒸腾时分的清醒剂、缓冲器。他喜欢自主喝酒,不尚以量取胜,举桌同饮一次后,除非恰遇特殊情形需要单独举杯相庆,喝酒对于他来说,便会自动进入自由裁量状态。牛处长此言不假,话音却落得意味深长。都在突围状态的牛处长与林主任自张司长提职后,无意识地自成联盟,越发亲近起来。但今日有些奇怪,林主任已是两出奇招,不走牛处长的棋了。听他这么一招呼,林主任的酒杯像是有了方向,随意而又不无诚恳地提议道:“一起来呗,都是兄弟!”
曾经毫无芥蒂的兄弟此时自是无话,一道仰脖。
单独敬过东道主朱总之后,林主任朝牛处长举杯,算是忠实履行罚酒程序。
“刚刚不是喝过了吗?”牛处长难得宽容,不再认真于罚酒的事。
林主任却坚持道:“不是茅台就不喝了?喝了五粮液你就不是不管部了?喝吧,牛处长!喝了,你干脆来我们部算了,我们那里刚走了个副部长。”从来惊叹于牛处长手眼通天的办事能力,林主任对他一向动用的都是亲热攻势,莫不通力合作,以制造热情友好、回味无穷的饭局。或许,当权力不曾危及到切身利益时,它焕发的无穷魅力让人仰慕;而当具体而微的损害加诸于己时,权力才现出它凶神恶煞的一面,让人痛恨难当。
饭局今日换了版本,大家都不知道他们玩的是哪一出。一见不和谐了,赶紧附和道:“喝了吧,喝了吧!”
“那个位子是给你留的,我去抢什么?”牛处长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样子,淡笑着把酒喝了。此际,他脸色微酡,不知道是酒兴正好开始肆意了,还是心头小火已被撩起。
林主任显然意绪难平。“你们不管部是活人的位子想要,死人的位子也不放过!” 他毫不退让,节节逼进。
林主任等了五年的困局好不容易有所松动,为上位,他辛苦铺垫了一年有余。老实说,从资历到业绩,从能力到水准,从领导的用人标准到民意所向,上上下下看来,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承想,煮熟的鸭子也会飞了。让人猝不及防地,空降兵说到就到。来人就是牛处长所在的牛逼部门的官二代。林主任将身旁的竞争对手数了个遍,个个都做了防范,上头还有人帮他盯着,没想到这狗日的跨界起来,更是狠毒。林主任的心火没处烧,牛处长赶上了,烧一回是一回。让人错愕的是,素常友善有加的林主任也显得不那么厚道起来,把他任职的部委机关里刚刚因巨额贪污跳楼的副部长职位拿来说事。此其一。其二,他忘了牛处长虽然置身于要害部门,却也在害“肠梗阻”,且多方突围未果。其三,他一个正处长,连局级都没有够到,副部级的职位岂不是用来嘲弄他的,就因为他曾经说过,我这一辈子怎么着也要弄个副部干干。那是他春风得意时放出的话,现在,他对自己的人生目标恐怕早就有过校正了。
“我就说过他酒力不好的。看看吧,酒话连篇了吧!”林太太赶忙起身把丈夫扶过去,附在耳旁咬牙道,“还不赶紧闭嘴!”附带在他手臂上紧掐一把。
林主任像是清醒过来了,忍痛不语。牛处长虽则尴尬,却也知道他心里的郁闷,不由涌起些同病相怜的感觉,倒也不是很计较。因不知怎么来劝慰,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混乱,大家一再含糊其词。“来来来,吃点儿吃点儿!火宫殿的菜式还是蛮地道的。”
“我看人生嘛,轻松就好,随缘就好。”牛太太感慨道,神情难免凄然。她深谙夫贵妻荣的道理,对丈夫,她崇拜又爱惜,对家庭,懂得全力付出。拼搏的事情她交给丈夫去打理,自己负责把日子过得轻松、自在。
酒杯一放,场面难免有些清淡,朱总身为东道主,便要勉力打捞情绪。从他严肃的性格出发,挑起的话题往往不太具有娱乐性。他本想就刚刚发生的对抗来一个判断或是总结,诸如“人生要善于等待”、“耐心便是美德”之类的,就算是安慰了,但涌到嘴边的话在舌尖一跳,他又觉得不是很合适,就按下不表了。想起最近妻子总跟他唠叨,说保姆掌管的菜金比去年涨一倍多了,菜价高到不行,便向大家发问,最近物价涨幅是不是有点离谱了,菜金在我家都要搅出风波来了。
菜价居然成为饭局的重磅炸弹!它貌似中止了一次小碰撞,却于无意中开启了一场大冲突,最终引发了友人之间一场难以清净的龃龉。
没有哪个话题具有如此广泛的煽动性,激发了前所未有的参与意识,每个人都不放过表态的冲动。与此同时,对菜价高企且猛涨的抨击众口一词,毫无分歧。
对饭局突然高涨的热情,牛处长一头雾水的神情看上去显得格格不入。“有那么夸张吗?”他家吃的都是到门服务的免费绿色食品,且是西部专供,菜价的涨落自然没在他的关注范围。他接着说道:“再说了,农产品提价对农民也算是合理增加收入的一个渠道,有利于缩小城乡差别。”
当多样家常蔬菜价格盘桓在一斤八元左右、农民那里的收购价不过区区一元五角成为尽人皆知的基本事实时,大家对牛处长的质疑笑而不答。他好像是从地外星空来的,全然不懂世间变换与民生民情。“菜价高企是结果,油价一路飙升才是原因,蔬菜进城的成本好大一部分都支付给运输公司了,生意都做给中华两大巨头了。”朱总按商业思维,现场对成本构成及利润走向稍事分析。
“哈哈,全国人民不都在为两大巨头打工?”
宋律师从来惜言如金,一开口便要言不烦。“中国不是要做大做强吗?两大巨头的世界五百强排名当然不在话下了!”
“那就是不管部的功劳了!”朱总拍了拍身旁牛处长的肩膀,难得玩笑道。
今日的局面全不在惯例之中,牛处长有些不解。不过此时,他还是平静回应道:“油价国际接轨是避免不了的。”
“国际接轨是趋势,没错。问题是,国际接轨不过是旗号,实施的并非国际接轨的步骤。”张司长往往乐于一语中的。
“国际油价涨,我们自然涨,国际油价落,我们还在涨。总归一条,我们的油价要在多长时间达到一个什么价位,这才是政府的目标。”
看上去,大家都是有话要说,不过都直指问题,林主任偏偏像是要查清责任。“不管部多威灵啊,想涨就涨!如今民众是菜吃不起,车开不起,中国新生的世界五百强倒是越来越多了,位置也越来越靠前。”
“石油属于国家战略管理范畴。我们不过是小吏,很多战略层面的东西看不到,也想象不到。再想想,我们的生活是不是改善很多了,生活水平是不是大有提高了,就该知足了。”
牛处长话音一落,整个屋子静默了,端起的酒杯、伸出去的筷子都停在了半空中,开口在说的话一半飘扬在外,一半留在嘴里。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脸的狐疑,像是大白天出了鬼。朱总嘴角扭动着,显然想说点什么,终究不过笑了笑。林主任这时倒是冷静下来了,脱却了斗士的神情,只在令人尴尬的沉寂中慢声道:“哈哈,我们这些井底之蛙的生活都是受人恩赐的,日子就是不管部给闹红火的。没有不管部,今日中国恐怕就是朝鲜了。贵委牛啊!威权冲天,不牛行吗?”
牛处长挺直了身子,不曾出声,脸已先红,拉高了的声音有些嘶哑。很明显,他有些隐忍不禁了,不由恨声道:“我告诉你们啊,这些话要是去到单位说了,就得跑路了。我不是吓唬你们,别到时候哭诉无门!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别说我没有警告过你们!”
他说得很认真,很真诚,似是要人无法忘记。他做到了,这一幕实在让人震撼。他痛快陈词之时,所有人都看向他,看向他的眼神茫然,很茫然。友人们在注视中寻找他,从各个方向。
怕是受不住众人的目光锁定,“走了!”牛处长说完,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顾自起身离去。
大家未及从懵懂中醒转,目光像自动跟踪仪,随了他的身影,看到他开门,关门,最终消失在门外。
大家收回的目光无处可着落,猛听得一阵“哈哈”声响起。林主任打破了静寂,兀自笑道:“干杯,为他妈的跑路逻辑!”
饭局从此散了,油价有过短暂下调,一周之后重回八元高位。友人不再聚首。
责任编辑 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