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荫路，一条异质混成的文艺之街

黄礼孩

阳光穿过树叶斑驳地照着草地，十九路军陵园的茅花随风微微摇晃，带来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整个午后，我们都在公园里闲逛，拍照。这于水荫路已是多年前的一个平常的日子。十九路军陵园选址在水荫路，是风水使然还是别的什么不得而知，但埋着抗日战士忠骨的陵园让水荫路充满幽思的味道。陵园的幽静适合人生的思考。孩子们在陵园里放风筝，那高过浮雕的风筝让我想起雕刻大师米开朗基罗的诗句：他的羽翼将我轻轻托起，令死亡也变得美丽。

多年之后，有一群舞者来到这里排练，他们以前卫的姿态延续了抗日战士不死的生命信念。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刚开始，中国第一个现代舞团在水荫路成立，没有场所排练的时候，舞者们就到陵园里排练。年轻的坚韧的身影在此律动、奔腾，他们在这条路上萌生的理想是如此的贴切。再后来，现代舞团的舞者们以十九路军抗日的史实排过一出现代舞，为国捐躯者生命慷慨的激情在舞蹈中有了燃烧般的告慰。尽管茨威格说“所有那些最具特色、最有生命力的成功之笔往往只产生在难得而又短暂的灵感勃发的时刻”，现代舞这样的时刻尽管如流星般逝去，却成为恒久的记忆。

水荫路是一条起伏着舞蹈记忆的街道。八十年代前水荫路还是一个偏远之地，不远处的珠江新城此前还是一片水田。但更早的时候，舞蹈之足已踏上这里。广东舞蹈学校、广州艺校及省市歌舞团的到来让这条街奔腾着舞蹈的倩影。对于热衷现代舞的广州人来说，没有来过水荫路看现代舞，自然还谈不上是铁杆粉丝。九十年代，广东实验现代舞团如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无数内心充盈着自由梦想的现代舞者狂奔而来，几乎每一周，舞团的“黑匣子”都有各种现代舞演出。演出后，有时还有导演、演员和观众的互动。散场后，如还不想早早鸟兽散，观众会三五成群到大排档喝啤酒、吃烤韭菜，神聊现代舞带来的心灵震撼，他们当中除了艺术爱好者，还有大学生、诗人、作家、编导、媒体人、警察、摄影师及各色市民。

九十年代初，我刚毕业到歌舞团工作，住在歌舞团宿舍里。每逢周末就有很多朋友来水荫路找我玩。后来才知道，他们都是假看我之名来偷偷看美女的。有时候，路过排练厅，我也会驻足观看，眼睛总会被那些青春的躯体所吸引。美好的事物就是永恒。多年后，我们常常谈起朋友们趴在窗口看里面美丽的女舞者排练的情形。现在，才过去二十多年，这样的场景在水荫路却是鲜见了。如今的舞团还在，在精神层面上却比九十年代还破落。在水荫路上，你很难再遇见桑吉加、邢亮、刘琦这样出色的现代舞演员或编舞家了，偶尔能见到的是到水荫路来买舞蹈服或租演出服的陌生美女。水荫路因为是广州舞蹈的基地，聪明人就在这条路上开起舞服店，后来越开越多，便成行成市了。

水荫路的季节总是交替着，有激情四溢的国际现代舞周，也有广州话剧团的全国大学生话剧节。但更多的时候是平湖秋月般的平静，多年前荡起的浪花似乎隐藏到岁月的纹理去了。因为星海音乐学院位于水荫路附近的缘故，也因水荫路驻扎着广州交响乐团、广东民乐团、广东影像出版社、中国唱片广州分社、天天音乐书店、和谐琴行等多个跟音乐有关的单位的缘故，这里交织着不同声部的音乐之歌。当年的毛宁、杨鈺莹、李春波等红极一时的流行明星常在这里出没，只是风起云涌的广东流行音乐也风吹雨打去，歌声已很少在这个街上流淌。令人意外的是，周末的时候，在八十年代已解散掉的广州京剧团居然飘出京剧票友们吹拉弹唱的古韵今腔，令人有恍惚之感。

水荫路注定是一条不平凡的路。在风云流散的艺术家中，画家算是走失得比较少的一个群体。广州画院藏身于水荫路，这使得这条街不仅仅飘拂着化妆的胭脂气和奢糜味，而是多了一些笔墨情怀。广州画院的几十位画家，他们或当代或先锋或时尚或传统的油画、水墨画在高悬的画布或展开的宣纸上留下浓烈或雅致的画妆，这样跃动的色彩和流畅的笔触在水荫路的视觉里，也是无法抹去的岁月影像。到不朽的事业中去寻找，水荫路潜在的理想又在萌动。现在，一些有艺术倾向的青年画家在琢磨着成立“水荫路艺术小组”，他们试图从水荫路再出发，走上一个更为宽阔的道路。

有时候，水荫路是被抽空掉的概念。对于很多诗人来说，它是一条诗歌的街道。十多年前，后来被誉为“中国第一民刊的《诗歌与人》”就诞生在这条街上。很多外地来的诗人都会到这条路上拜访诗刊的编辑部。在某个时刻，不经意间，也许与你擦身而过的就有一名诗人。事实上，这条路对于全国的作家来说都是不陌生的，因为中国最有影响力之一的文学杂志《花城》三十年前作为文学梦想的种子也是萌芽于此。如此说来，水荫路的气场是文学的而不是别的。很多慕名而来的作家会找到花城出版社出版自己的著作。也有专程来此地拜访著名学者、作家林贤治先生的人。如果是一些年轻的作家诗人拜访《花城》或《诗歌与人》，主人会带他们到同样在这条路上的东风公园绿岛西餐厅喝喝咖啡或茶，山南海北聊开来。也有别的选择，就是到旁边的“喜窝酒吧”听听民谣。如果是白天，广州的朋友还会带客人到这条路上的如意画廊看看画展，这间私人画廊常常举办各种当代艺术展或举办艺术沙龙。当然，这条街的私人沙龙还有广州画院的艺术家举办的“读影会”，他们把看小众电影、探讨小众电影作为一种审美追求。每每在夜深人静，品着意大利白葡萄酒、谈着大家喜欢的电影时，一种人文理想情怀的气息就回到大家的身上来。分享会后散去，踏上刚下过雨的水荫路，就觉得这样的夜晚流淌着的不是世俗躁动和不安，而是生命中的友谊和彼此之间值得珍惜的才情。

水荫路作为广州的文化地理，它是唯一异质混成的路，是精神流放的聚散地，在低调之处曾响起野性的呐喊。 一条街道有它的气息，也有它的命运。岁月在流逝，却没有像巴黎左岸一样沉淀下什么，想来令人叹息。如今的水荫路再难重现往日的文艺时光，它血液中自由、梦想、奔放的气质在流失。在庸俗的日子里，二十多年前的水荫路与现在的水荫路是现实与梦的游离。疏离之间，于我而言，我更愿意把这条水荫路称之为可以安顿孤独心灵的芒果街。每年新年刚过不久，这条街上的芒果树就开满了鹅黄色的花。夜晚下过雨后，灯光把风中的花朵变得梦幻。站在窗前，望着乱云飞渡的天色，想起勒内。夏尔的“在燕子的筋斗中，一场暴风雨正探听消息，一座花园落成”。时光也许总有自己的寓意吧。在这种情绪中，我似乎在等待着不确定的事物的到来，但愿它是波德莱尔的：风雨使繁花再现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