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军
第一次看见父亲亢奋背影的那个夜晚,仇红旗不足七岁。那时候月光正从屋顶上脸盆大的天窗里钻进来,像一只白白胖胖的粗胳膊,又像一根圆柱子。它一点一点地移动,就像一个人在摩拳擦掌,准备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它移到大炕上的时候,就把炕上的一切照亮了。就在那个寂静时刻,仇红旗仿佛受到某种昭示,神不知鬼不觉地睁开了眼睛。
炕上铺了一层芨芨编成的席子,席子上铺了一层杂毛水毡,水毡上又铺了一层什么仇红旗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有东西,如果没有,那就太不像仇大宝家的炕了。但肯定不是什么值钱货。那时月亮的光柱,正像一束精准的舞台追光,把仇大宝的身体呈现在一片白晃晃的光明里。仇红旗在炕角睁着黑洞洞的眼睛,像一只藏身于洞中的耗子,偷偷探出头来,屏声敛气,静观眼前的一切。
父亲的身体覆盖在另一个身体上,就像两个面团摞在一起。一按,一挤,一压,再一揉,它们就变成了一个更大的面团。上面的仇大宝被空中一只无形的大手摇撼着,或者说他的身体正被一条船载着逆流而行。到了风口浪尖上,仇大宝不住地发出低沉的咆哮,另一个人则不住地呻吟。
有时候仇红旗睁着的眼睛终于坚持不住了,就会疲惫地闭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的眼睛再一次睁开的时候,他发现父亲与另外一个身体的舞蹈仍然在继续,或者说刚刚又重新开始了。只是女人的吟哦已经气息悠然,先前揽在父亲腰间的双手,也已无力地垂落在炕上。而仇大宝却像一头蒙着眼睛顺着磨道勤勉拉磨的驴子,卖力的跋涉依然看不到尽期。
终于有一天,仇红旗听见这个叫于香娃的女人在父亲巨浪推过的维谷间喊了一嗓子。
行了,你这头叫驴。她这样说。
说完,于香娃双手却又贪婪地再一次将男人后腰搂紧,像被打得丢盔卸甲的残兵喃喃乞求道,老仇——仇大宝——仇大哥……你真是叫驴……我的亲蛋蛋亲哥哥哦——
那样的日子过去不久,于香娃就像一棵秋天出地的嫩白菜,风一吹,霜一杀,蔫了,紧接着又黄了。她的身子变得佝偻了,面色蜡黄,一天到晚打不起精神,像被隔出大群的乏牛病羊,又像抬不起脑袋的瘟母鸡。她浑身上下的每一个部位,都耷拉着,十分地不规整。
一只被烟熏得黑乎乎的药罐子,从此猴儿一样长久地蹲在了仇大宝家的灶台上。他们家的伙房里,院子里,一天到晚塞满了莫名其妙的草药气味。这种味道很长时间以来,甚至一直弥漫在沙洼洼村的上空,最后连那些树桠间飞来飞去的麻雀都被滋补得溜光水滑。
于香娃却在浓烈的草药气味中一蹶不振,身体一落千丈。人们都知道,于香娃的身子,亏下了。
亏是亏了,但晚上仇红旗家的大炕上,并没有因此能够得到片刻的平静。在他懵懵懂懂的那几年光景里,这盘大炕上的舞蹈以及吟哦就从来没有止歇过。于香娃于是在不久的某一天开始了乞求,这种乞求,在仇大宝看来仿佛又是某种发自心底的召唤。于香娃的呻吟已经变成了疲惫的挣扎,她有气无力地耸动着身体,迎接着仇大宝不间断的撞击和颠覆。当接受成为一种习惯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因为任何原因而作出改变了。
那个夜晚无论对仇大宝还是仇红旗来说,都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黑色的夜晚。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黑,黑得相当浓,相当稠,比伸手不见五指还要超出一大截。仇红旗起初仍就像往常一样出神地看着,他的眼睛能够清楚地看到眼前两个重叠在一起的身体,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终于熬不住睡过去的。但仇大宝发出的声音却一直像晃动的风箱叶板,呼哧呼哧在他耳边回响。
这一夜,仇大宝死了第二个女人,仇红旗重新成了没娘娃。
于香娃死后,仇红旗更是与仇大宝形影不离。他们像一对神出鬼没的苍狼父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一阵慌乱不安的骚动。他们从田野上经过,大多只是走马观花,庄稼和树木还有牲畜这些东西,是断然走不进他们眼睛里去的,尤其是走不进仇大宝的眼睛。他常常像个伟人一样,选一个地方站好,将左手叉在腰上,高高地挥舞着自己的右手,大声噎气地对面前那些服首帖耳的男女老少哇啦哇啦地吼上一阵,然后便气势汹汹地扭头离开。
父亲对人家说的那些话,当时的仇红旗听不懂,事实上他也不愿意去弄懂。说句心里话,仇红旗心里一直迷恋着父亲肉体演绎出的那种声音。但这种声音和舞蹈父亲却没有办法单独一个人完成。有那么一段时间,懵懂中的仇红旗曾不间断地在仇大宝一夜夜的叹息声中捕捉着什么。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刻,那些叹息声便宛如一只只振翅高飞的蝴蝶,从天窗里飞出去,在沙洼洼每一户人家的房顶上盘旋。后来,仇大宝在夜晚的声声长叹,便成了一个个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它们冲上天空之后,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
那个冬天很快地到来了,地上一不小心就会盖上鸡爪厚的一层雪。太阳出来时,满世界都会晶莹剔透。那段日子在仇红旗的一生当中是最为刻骨铭心的——他们家的那盘老炕从来没有那么冷过——它太冰了,肉身子不脱棉袄棉裤躺下去,都像趴在了冰滩上。那时候他就会特别地想念没有多少记忆的母亲以及后妈于香娃,她们总是能把这盘大炕弄得热乎乎的,即使在冬天,也让他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她们睡在炕上的时候,炕上就会涌起莫名的温暖的气味。那些气味甜甜的,软软的,有一点点的奶腥,又像什么东西在火上烤焦了,然而又不是特别焦,是那种黄酥酥的味道。就如同煤炉边上烤黄变脆的一块馍,那种味道叫人无端地感到欣慰和满足。自从于香娃被埋到黄沙窝里之后,那些气味在他们家就消失了。
夜晚开始变得恐怖起来。仇红旗会在父亲仇大宝诸如放屁打呼噜之类的声音中无数次地醒来,在黑暗中睁大惊惧的双眼,然后用目光在黑暗里搅来搅去,急切地想要抓到什么。又像拿着网兜在河沟里捞鱼,常常因为一无所获弄得他精疲力竭。
仇大宝在这个冬天天气最坏的那一天,又把一个女人弄进了家门。
他们是在夜晚到来的时刻双双袖手坐在炕沿上的。仇大宝忐忑着,猛地干咳一声,对那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说,现在一切都讲革命化,我们的事嘛,也要革命化地办,哈——
他的话因为最后一声“哈——”而语重心长,也因为最后那一声“哈——”而斩钉截铁。
那个年轻的女人坐在炕沿上,用手指头缠着一角红头巾,缠着缠着,又把红头巾一角放到嘴里咬上了。
女人穿着一件红棉袄,下身是厚厚的红棉裤,脚上的布棉鞋是黑色的,但鞋面外侧用红头绳扎了一朵小红花。她的整个身体看上去是圆的,从头巾里露出来的脸盘也是圆的。
她的嘴始终抿得很紧,仇大宝怎么说,她都不开口。
仇红旗见过这个女人,她的家就在那棵大柳树底下,一年前还是两年前,仇红旗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就是那天晚上以前的某一天,仇大宝带人去她家割过一次尾巴。那一次他从她们家一间黑房子里割回来的一只老母鸡,被仇大宝连夜煮了。后半夜仇大宝就把鸡毛鸡骨头弄到南沙窝里埋了。
在这个女人坐到他家炕沿上之前的几天,仇大宝又去她们家破过几次四旧,一次派人把她们家的一对红木椅子抬到了队部,一次烧了几本有皮没毛的线装书,还有一次把一只铜香炉卖给了收购站。
仇大宝说完要革命化地办一切事情的时候,就对那个咬着头巾角儿的女人说,你去把炕煨一煨,然后再把这炕上拾掇拾掇,给娃子把饭做上,我去和队委们研究研究,看怎么着叫社员们过好这个革命化的春节,哈——
仇大宝的这一声“哈——”很抒情,但又不容申辩,不容拒绝。仇红旗留意到女人的脸盘子上掠过了一层暗暗的红光。
仇大宝说完走了,女人也接受了任务老老实实地出门去了。
对于仇红旗来说,那是一段温暖的记忆。但对于后妈于香娃的继任者——那个女人——吕玉红来说,或许就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但仇红旗依然觉得,在那场噩梦开始之前,吕玉红脸上的确挂着一层暗暗的兴奋。
那个年代,吕玉红这样身份的一个女人,能够走进仇大宝的家门,应该是会感到兴奋的。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呀!吕玉红的父母因为曾经有一些地产,尽管很早就已经变为公有了,但好多年过去了,这个家庭依然不得不一直走在发霉的运道上。仇大宝能低身把一个地主丫头弄进门,这几乎是冒了不顾自己政治前途的危险了。这对于吕玉红她们一家而言,无疑是一种拯救。甚至是一类人对于另一类人基于恩典的救赎。
那个夜晚到来的时候,表面上看与其他任何一个夜晚都没什么区别。仇大宝拉开被子,用手一指,对仇红旗说,睡去吧。
那时候女人头上的红头巾已经揭掉了,她的脸盘子是那样圆,棉袄还是那样红。仇红旗发现她坐在炕沿上的屁股,其实也很圆,像一个倒扣在炕上的盆子。后来他在碾道里看到那个两片圆石头叠在一起的碾盘时,他又认为女人的屁股,其实更像这个东西。
还不等仇红旗脱掉棉袄棉裤,仇大宝噗地一声就把那间巨大的老屋弄黑了。煤油燃烧后的呛人气味刹那间弥漫开来。仇红旗在陡然而至的黑暗中咧了下嘴,悄悄咳嗽了一声。
完全躺下后,仇红旗的眼睛并没有闭上,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天窗已经被一片塑料纸蒙上了——上面已经结了冰。他听见父亲仇大宝也上炕了,两只驴头般的军用大头皮鞋撂在地上的声音轰轰烈烈。仇红旗不知道女人从哪里为她和仇大宝弄了一床新被子,女人居然也能把炕煨得和于香娃一样的热。仇红旗差不多已经把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了,那一刻他比父亲仇大宝还要紧张,也比女人自己更加紧张。
直到一件什么东西飘落到他脸面上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嘴是一直张开的。一股新鲜的棉布味道哗啦一声从他鼻孔里钻了进去,在他喉咙拐弯的地方噎了一下,接着钻进他鼻腔的就是一股怪怪的馊味道。那味道叫人感到有一点温暖,有一点舒张,有一点惬意,也有一点隐约的迷醉。不过那时候,仇红旗不可能知道那个在黑暗里飘到他脸上的物件,是一条女人为自己新婚之夜特意花血本买来的棉线裤头。
就在仇红旗陶醉在一片温暖的氛围当中的时刻,他被一声女人的尖叫吓了一跳。一闭嘴,仇红旗就不由自主地咬住了那团棉东西。紧接着耳边传来身体与身体噼噼啪啪的拍打声。女人的那一声尖叫过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不知道那种沉默背后蕴含着什么。那时候仇红旗的眼睛看不到舞蹈,只有节奏强烈的音律如雨中的雷声遍布草地。溪水在石头上汹涌迸溅,生出火花样的水雾,一切生命都在欢乐中放声歌唱。终于,女人从地缝里挤出了一丝猫一样的呻吟。
哦——哦——
起初,仇红旗并不知道那声猫叫是躺在炕上的女人发出的,那个声音显然已经压抑了很久,像一个没有门窗的黑房子猛然被捅了个窟窿,阳光钻入,屋里豁然一亮,世界马上起了变化。一切仿佛都刚刚降落了一次,又重新在黑暗中飞翔起来。偶尔,仇红旗还听见一头牲口被痛苦或者幸福悄悄折磨着,在黑暗中疯狂地叭叽着嘴。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仇红旗失望极了。这是仇红旗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为漫长的一个黑夜,他浑身发紧,感到窒息的同时,也感到无比窝囊。
更加糟糕的一件事情是,仇红旗感觉自己的身体发芽了,有一棵苞谷芽儿从他的身体里顶了出来,把那一处皮肤顶得灼热。这个发芽的过程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一旦芽儿顶出地面,竖起到了某种极限,芽儿向上无能为力地抽,他的身体又在竭力地将它往下拽。仇红旗自己就陷入了这种两难境地。如同两头拴着架板的驴子,鞭声过后,它们便用同一根纤绳向着相反的方向愤怒地用力。尽管它们热汗腾腾,却又因为势均力敌而毫无办法。
那是一个没有办法想象的夜晚,仇红旗的身体由蒙昧而清晰着,又由清晰而蒙昧着。他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他小小的身体被一团火燃烧着,那丛火苗又在瞬间熄灭,他不知道那时候到底是谁在折磨着自己。
第二天一早,当那个女人惊惶失措地从仇红旗脑袋上扯过自己丢失一夜的棉布裤头时,她脸儿一热泪水就盈满了眼眶。她惊慌地盖上被子套上裤头,接着就从炕上跳起来,发出了一声惊呼,仇队长……仇大宝,你快来呀,你快来看一看你们家的红旗,他这到底是咋啦呀?
她的声音并没有叫来仇大宝。
那时候仇大宝正在队部门口的空地上给社员同志们分派一天的活儿哩。派完活他还要和队委们一起商量一下如何贯彻上面的精神,以便既能让社员们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又能让社员们肚子里增加一点儿油水。毕竟他自己的日子已经又重新好起来了。
那一夜的后半段,留存在仇红旗记忆里的,几乎就是一片空白了。那是一片模糊的空白,像冬天河上腾起的蜿蜒的雾。
仇红旗高烧不退,嘴唇上烧起了两串铃铛泡。大队的赤脚医生来了两次,不中用。仇大宝就骑上大马去八家庄滩上找仲半仙。
仲半仙见了仇大宝,就阴下脸来说,你又来做什么?你女人不是已经死了么?难道是你病了不成?
仇大宝说,不,是我娃子病了,高烧三天了,打针吃药全不管事。
仲半仙把仇大宝撂在一边,捻着胡子闭眼枯坐了半天,最后只漫不经心地给他说了两个字,冰敷。
仇大宝出门的时候小声骂了一句,老妖精。
当仇红旗头上被压上冰块的时候,他突然记起半跪在炕上侍候着他的这个红艳艳的女人,她叫吕玉红。
仇红旗睁开眼睛,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说,吕玉红,你叫吕玉红。
吕玉红哗地扑过来搂住仇红旗说,红旗哟,我以为你过不来了哩,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吕玉红语无伦次地哼哈了一阵说,你说要是出了啥事,你叫我能对得起谁哩。仇红旗被她绵绵的胸脯搂得紧紧的,她说,红旗,你说,你想吃啥,我这就给你做去,你已经快三天没正经吃啥东西了,就喝了几口水。
吕玉红没有想到仇红旗说他想吃奶,她听了眼睛都睁大了。
仇红旗睁着刚刚活过来的黑溜溜的眼睛又说了一声,我要吃奶。
吕玉红把手松开了一些,她说,奶粉行不?
仇红旗摇了摇头。
吕玉红又说,那就炼乳?
仇红旗把自己的脑袋摇得更加坚定了,他感到吕玉红的身体颓然软了下来。仇红旗的两只小手突然蛇一样从红棉袄的前襟下钻了进去,接着他的整个面孔便被两团山一样耸起的奶房埋住了。
仇红旗的头和脸突然无限感慨地拱了起来,吕玉红的乳头像两枚饱满的沙枣,大片温吐吐的馨香无声地碰到他的脸上。慌乱中的吕玉红又像猫一样奇怪地叫了一声,身子像一堵墙,软软地倒在了大炕上。
这是仇红旗第一次正面接触一个女人的身体,在那种单一的状态中,他体验到了一种母亲身体无法给予的荒蛮的快乐。
炕又一次成了仇大宝夜晚的舞台,灯一灭,他的表演就开始了。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吕玉红的猫叫便在一天夜里忽然变成了痛心疾首的哭喊。她的圆圆的屁股,也在春天到来的时候逐渐地瘪了下去。
有天夜里,仇红旗听到了吕玉红拖着哭声哀求说,求求你了仇队长,不要了行不行?我给你缝衣做饭经管你的小红旗行不行?你饶了我行不行?
那时候仇大宝脊梁上泛着暗暗的油光,他说日他妈的,你说我咋能行,你是我婆姨呀,你说咋能行哩。
吕玉红声音压下来一些说,你该不想让我也像于香娃一样死掉吧?我今年才十八。
仇大宝说,我日他妈我。
说完这话,仇大宝就起身穿上衣服出去了。
吕玉红呜呜地哭着,伸出一只手来抚着仇红旗的头,她想他可能是睡着了,她也许非常害怕,她不知道黑暗中那一条路是自己的,她看不清她前面到底还有没有路。这时候仇红旗光溜溜的小身子鱼一样滑进了吕玉红的被窝,迎接他的已经不再是那双坚挺如峰的乳房了。那个身体上丰富的内容,已经被不明程序残酷地删除,那是一套简明又无法确切加以定义的程序。连程序的拥有者也说不清道不明,这套程序在他的身体里与生俱来地循环着,是那样一个纷繁热烈的时代给了它运行的机会。吕玉红哽咽着,想说什么却一次次地被压回肚子里。她把仇红旗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搂着自己的红棉袄。黑暗把他们的身体越裹越紧。
这个夜晚突然袭击了一个毫无准备的男人,遭到拒绝之后,仇大宝大为光火。一个男人在黑暗里孤独地行走是恐怖的,也是危险的。仇大宝心里呼噜呼噜地冒着愤怒的泡泡,眼睛盯着天上燃烧的星火。他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仲半仙,这个孤老汉子仗着自己会摆弄几根破草药,连他仇大宝这样的一队之长他都不怎么正眼瞅。还曾经不止一次地在某些时候给过他一些不大不小的难堪。仇大宝觉得这样的社员,你不敲打敲打,迟早要出问题的。再说了,这漫长的黑夜里,总得有一些事情做一做。
很早以前仇大宝还是碎娃子的时候,他就对这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汉充满了好奇。他敲着一只小鼓来到沙洼洼的时候,总是趾高气扬地用两根竹节一样瘦长的手指去捏别人的手腕,从不舍得多伸出一根去。更要命的是,那些女人们葱白的手腕他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捏得到。一直捏到被别人喊成仲半仙的时候,他摇头晃脑地捻着山羊胡子的样子看上去就更加牛皮哄哄了。这样一个人,你说他不是牛鬼蛇神,谁是?
仇大宝差了两个民兵,连夜将仲半仙从炕上揪起来押到了队部,然后开始审问仲半仙。
他说仲半仙,你可是隐藏在咱们沙洼洼最大的牛鬼蛇神呀,上面叫收拾牛鬼蛇神哩,我还以为咱们这里没有,嗨呀,你隐藏得太深了,差一点连我都发现不了你了。不过嘛,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怎么着,你是自己交代哩,还是让人民群众帮你回忆回忆?
仲半仙把弓着的瘦腰挺了挺,对仇大宝说,你叫我交代个甚?我一个老郎中有甚可交代的?
仇大宝这一次没有火,他喊了一声,来呀,门口的两个民兵就进来了。仇大宝说给我捆上,不采取点无产阶级的专政行动是不行的,一切阶级敌人都是狡滑狡滑的,一切牛鬼蛇神也一样,不采取点无产阶级的革命行动是不会老实交代的。来,先给我吊到梁上。
眨眼工夫,仲半仙就被五花大绑,两个民兵像挂一只小柴鸡一样把仲半仙挂在了房梁上。
这时候仇大宝问仲半仙,你是不是牛鬼蛇神?
仲半仙说,我是。
仇大宝问你可有什么交代的?
仲半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交代,你把我放下来哇仇队长。
仇大宝起身来到仲半仙跟前,像看杂技表演一样笑呵呵地拽了拽他的袄子,仲半仙便狼一样嗥叫出几声来。仇大宝没有想到一个干巴巴的老汉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他感到惊奇。仇大宝一摆手,两个民兵手忙脚乱地松了绳子,掉在地上的仲半仙就呵喽呵喽地瘫倒了。
接下来对于仲半仙的批斗,自然也就不会持续多久。每一次仇大宝一拍面前的白木桌子,喝令仲半仙向人民群众老实交代的时候,仲半仙都是这样开始的——他先在人群中选个地方站住,垂下手,弓起腰,然后说,鄙人本名仲原,家住宁州西河川,八岁拜师学医……
交代完毕,社员们的揭发就会在仇大宝的一声干咳之后开始。这种揭发是踊跃的,也是积极的,但大多只是说某年某月,仲半仙曾经挖过西滩上的几棵麻黄草,某年某月又将这些草弄给贫下中农吃了,这不是把贫下中农当成牲口了么?不过,吃了这草熬的汤汁,病的确是好了。至于说仲半仙当年日弄过女人,还为此出过人命,但那是大地主的小老婆。地主的女人,死了也就死了,不要背上思想包袱,还是应该娶一个女人生些娃娃才是。到头来,常常是把一个好端端的批斗会,差不多已经弄成别的什么会了。
这样的批斗,后来也渐渐有了联欢和游戏的性质。
这样的会大多是在晚上进行的,会议的结果如何并不重要,总之仇大宝晚上是有事可做了。当一轮轮呵欠声涌动在低矮的饲养室里的时候,仇大宝会适时地拍着张大的嘴巴,说一声妈拉个巴子的,散会。这样地批斗了一些日子,也无非以上种种,再弄下去也没有啥花样了,于是仇大宝就在一个晚上的批斗结束时,大声对仲半仙说,仲老汉,你日后就把生产队的马路每天扫一扫吧。
仲半仙扫了三天马路,大地就开始解冻了。一场能揭起地皮的大风把仲半仙的两间茅屋给掀了个底朝天。
在仲半仙大放悲声,长叹天不容我的时候,仇大宝派了五个社员,把仲半仙的药匣子和几卷黄纸旧书抢救了出来,摆到了队部西侧的一间角屋里。
仇大宝对仲半仙说,你就住这里吧,住这里嘛,便于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
仲半仙猫着腰,一连哎哎了好几声。
关于这一点,仇红旗一直以来脑海里都有许多疑问。自从仲半仙住到队部那间不大的矮房子里之后,社员们有个头疼脑热就再不用借队上的牲口去八家庄滩上找他了。而且明显能够看得出来,仲半仙的生活,也比过去方便了许多。仇红旗弄不清楚这到底是对仲半仙这个牛鬼蛇神的照顾呢,还是惩罚。
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仇红旗对父亲仇大宝的许多事都弄不大懂。当有一天仇大宝在一个女人身上出了问题的时候,仇红旗才从那里看到了这件事情的一些端倪。
在沙洼洼历史上的很长一段时间,仇大宝说我他妈的就是太岁。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仇大宝没有想到有人真会在太岁头上动土。
那时候上面刚刚分来了几个下乡锻炼的知青娃娃。在仇大宝头上动土的,就是其中一个瘦叽麻杆的知识青年,叫王小明。
王小明说仇大宝的“仇”不能读“chou”,应该读“qiu”。
这是什么话?毬是什么东西?裆里的家伙,就是屌呵。这不就等于说仇大宝成了毬大宝了吗?这不就等于说仇队长成了毬队长了么?仇大宝听了王小明当时的解释,自己都木头一样瞪着眼睛听呆了。
几个城里下来的毛娃子看着坐在白木桌旁边面红耳赤的仇大宝,一而再再而三地证明说,“仇”这个字,用在仇大宝姓名上的时候,是应该读“qiu”,读“qiu”才是唯一正确的。
有一个连锨把都捏不住的小丫头知青,竟然也慢声慢气地站出来证明说,王小明所说一点也没错。并举例说她家隔壁就住着一个姓“仇”的人,他们一家都喊他仇(qiu)师傅。
仇大宝睁大眼睛看着她那双没有成年的清澈的大眼睛,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后来仇红旗也为此感到异常惊诧,他真的闹不清老祖先干啥拿裆里的玩意儿来作自己的姓哩,这不是自己日弄自己哩嘛!
仇大宝并没有叫那个派工之前的短暂时刻继续地尴尬下去,他很巧妙地在一片惊诧引起的沉默中争取了主动。他用一种平静的口气一一为社员们派完了工,最后才指着那群乳臭未干的男知青气急败坏地说,你们——你们几个——去把那圈猪粪起出来。
然后又把那个长着一对大眼睛的女知青从中挑出来说,你——你到大仓库里翻晒麦子去。
仇大宝的火气到下午上工都没有消,他气呼呼地去集体的猪圈里视察了一圈,看着男知青们在臭烘烘的猪圈里十分卖力地干着活,但他还是逮了个不能再小的茬口,朝他们狠狠发了一通火。火没有发完,反而又把早上的火给激了起来。他心里实在太难受了,像塞满了猪毛,懊丧得很。他走到大仓库跟前碰到保管员老胡的时候,又把老胡给美美地日噘了一顿,叫他去车棚里把社员们损坏的牛车仔细点一点、查一查,看是不是有人在故意破坏社会主义,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他一发火,老胡站着的时候就发抖。仇大宝话音一落他就撒开腿一拐一拐地跑了。仇大宝像一头找不到猎物的狮子,又像一头快憋疯了的叫驴,走起路来脚步沉闷,但底气十足。进了大仓库的时候,他被一圈白亮亮的光晕惊呆了——女知青正在勾腰从仓子里往出挖麦子,仓沿太高,她个头太小,勾腰时小褂子向上一提溜,露出来的那一段身子,竟然雪一样白。
仇大宝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白的身子,他的头一个老婆没有,于香娃没有,吕玉红也没有,沙洼洼那些和他有过鱼水之欢的女人都没有。仇大宝朝那片晃眼的白光走了过去。他没有想到这个名叫孙小的女知青被他覆盖之时,眼睛里会渗出两粒蚕豆般硕大的泪粒。这叫仇大宝非常地后怕,他这才意识到孙小是知青、是高压线、是有别于沙洼洼其他任何一个女人的另外一种女人——不光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身份。
仇大宝神情慌乱地拾掇着自己,孙小却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急切地把自己的衣服穿好,她的身体在仇大宝离开之后,仍然一动不动。仇大宝因此急出一身油腻腻的汗水来,他奇怪以孙小这样小巧的身子,怎么可能支撑起自己石板样壮阔的身板?孙小一动不动,颊上的泪水却滴滴答答开始成串地滚下。接着她的两瓣嘴唇向腮后一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孙小说,仇(qiu)大宝,你是个流氓。
仇大宝已经压下去的火又给孙小的这句话点燃了,烧上来了,仇(qiu)这个声音太不能叫他容忍了。他一把将库房门反扣上,疯了样将白晃晃的孙小重新提起来,撂到盛满金色小麦的仓子里。孙小就那样在仇大宝身下一边挣扎,一边没完没了地咒骂。声音却一次比一次小了,最后连咒骂声也变得有气无力了。
仇大宝离去的时候,对已经浑身瘫软的孙小说,赶明儿去大队学校教书吧,就你这小身子,能劳动个啥?
孙小躺在麦子上,什么也没有说。
三天之后孙小居然真就去大队学校教书了。
仇红旗上三年级的那一年,孙小看上去已经是个结结实实的大姑娘了。她的奶子像两座危险地耸立着的高山,时刻都摇摇欲坠,常常叫人无端地瞠目。那时候仇大宝已经是沙洼洼大队的大队长了,他总是会出奇不意地来学校视察一番。当他从教室里离开,孙小老师就会对仇红旗他们说,现在同学们开始自习。
有几次胆小的仇红旗在同学们的怂恿下跟着跑出教室,他从教师宿舍的窗户里,清楚地看到仇大宝迫不及待地将孙老师那两座骄傲的山头稳稳地拿住了。
一天夜里,孙小推开仇大宝家的院门,叫了一声大队长。
仇红旗看见孙老师清澈的眼眸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迷蒙而悠远的那种样子。孙小说,大队长,我——我找你……汇报个情况。
仇大宝推开饭碗说,走,队部去。然后匆匆披上褂子隐入黑暗中。
令仇大宝没有想到的是,他把孙小的肚子搞大了。他忘了,孙小是不同于沙洼洼其他女人的另一种女人,她不光是一个知青,还是一个没有嫁人的女知青。肚子渐渐地大了,她想蒙混过关显然是不行的。当孙小在田间道上把自己三个月没有来那个啥的情况如实反映给仇大宝的时候,他着实出了一身冷汗,从脚后跟那儿一直到脖梗子都凉飕飕的。
孙小比仇大宝更加害怕,说实在的她已经害怕了两个多月了,自从上个月没有来那个啥她心里就开始嘀咕了。但她没有想太多,她觉得革命形势应该一切正常,一片大好而不是小好。在紧张的革命生活中,偶尔的错乱是经常会有的。所以第一个月她没有对仇大宝说什么,第二个月那个啥没有来她也没有说,免得仇大宝说她错误地判断了大好的革命形势。
当仇大宝用自己粗大的手掌摩挲着孙小圆润的小肚皮时,他说,这……不会是那几个小牙狗们干的吧?
孙小一把打开了他的大手,咬牙切齿地说,仇大宝你这个流氓,我——操你妈。
这一声把仇大宝彻底骂醒了,他马上从田间来到了队部,风风火火地把仲半仙叫进来,然后“啃”地咳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老仲啊,最近贫下中农有些反映,说你的表现可不够积极呵。你说,是不是需要开个会给你敲个警钟啥的,帮助你进步一下?像你这种思想上背了包袱脑子里出了毛病的人,不经常提个醒儿,恐怕是不行的。你说是不是?
仲半仙一听这话腿就软了,他说大队长,我——我天天都在扫马路,我没有一天不在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教育呀大队长。
仇大宝见仲半仙身子开始抖了,才压低声音说,那好,现在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候来了,现在有一项重要任务交给你,这是一项政治任务,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更是对你忠诚程度的考验,你有没有信心把这个任务完成好?
仲半仙脑壳捣蒜样地说,有——有,有。
听完仇大宝的安排,仲半仙就偷偷露出了笑脸。
仲半仙的汤药没喝下去三包,孙小就在仇大宝家的大炕上滚成一团了。滚到半夜,尿出一团粉艳艳的血肉来。
仲半仙用一根柳棍拨弄了几下说,没事了。
吕玉红阴沉着脸,为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地忙碌着。仇红旗能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一些异常奇怪的内容来。
后来,仇大宝又把仲半仙叫到另一张白木桌子前,悄悄地说,你能不能叫这个女人的肚子永远不要出问题?仲半仙支吾半天不说话。仇大宝说,你是不是还想吊到房梁上玩一玩啊?仲半仙这才抖抖索索地说,大队长,有……我有办法。仇大宝说,这同样是一项政治任务,你还不快些拿出你的办法来?你是想和组织讨价还价是不是。仲半仙说大队长,这可是我们医家大忌,这一付药下去,以后想生都难了,做这事是要折损阳寿的啊。仇大宝说我告诉你仲半仙,要革命就会有牺牲,建设社会主义没有点牺牲精神怎么行?你再不要在我面前神神鬼鬼的了,你要知道,我们无产阶级专治牛鬼蛇神。
仲半仙浓黑的汤药被孙小那张诱人的小嘴喝下去之后,她的肚子果然再没有出过问题。后来仇红旗听说,孙小回城后结了三次婚,也离了三次,身边始终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再后来,仇红旗在城里的小公园里常常能碰到她——那个又矮又瘦的孤老婆子,她一年四季差不多都穿着一成不变的衣服。一对混浊的眼睛常常向着太阳。只是,她已经认不出那个经过她身边时常驻足的男人,就是当年的仇红旗了。
在一次公社先进生产表彰会后,作为先进生产单位代表的仇大宝戴上了大红花。在那一天,他和另外几个先进生产单位的代表坐在一张桌子上用大碗喝酒。喝到高潮的时候,公社书记前来敬酒。公社书记走到仇大宝面前说,仇大宝同志,今后在工作中要注意自身形象,要牢记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不要光盯着女人的裤腰带。
仇大宝已经喝高了,他都戴上大红花了,他当然要喝高。他站起来和书记大人干了一个说,人——人民都不叫我日我咋为人民服务哩?我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哩?书记的脸一下子红了,连说仇大宝同志,你是不是喝高了你?说完书记就撂下他们这一桌,到别的桌上去敬酒了。有人问仇大宝,你弄了几个知青?是不是知青就比贫下中农好啊?仇大宝说,日贫下中农算啥本事,我以为你们戴红花的都睡过城里下来的女知青了哩!说完仇大宝就大摇大摆地离开酒桌走了。
仇大宝说这些话的时候,仇红旗就夹杂在人群里,仇大宝从来不会让儿子错过这样一次吃喝的机会。那时候仇大宝是大家眼里最红的一个大队长——世代贫农——他的出身实在太好了。
仇大宝没有想到第二天公社书记会派人传话召见他。在公社书记的办公室里,已经有些秃顶的书记对仇大宝说,仇大宝同志,现在是组织考验你的时候。这样的一个开场白过后,书记大人压低声音说,我们公社广播员同志的肚子出了问题,现在组织上交给你一项紧迫的任务,派她去沙洼洼大队工作一段时间,你要把她的肚子问题解决好,并且保证她的肚子今后不出同样的问题。
仇大宝像个军人一样啪地站直身子说,我保证完成任务。
广播员的问题要比孙小的问题稍稍复杂一些,毕竟已经快五个月了嘛。仲半仙死活下不了手。吓唬了一阵终于下手了,一付药下去却无济于事。仇大宝急出一头冷汗来,揪住老汉的领巴子,抬手掴了一个大嘴巴。没有想到仲半仙的两颗老牙竟然脱下来,当啷啷滚在地上。又一付药下去没过多久,广播员同志嘴里喊出的声音就比架在树桠杈里的高音喇叭吼得还凶了。与那个时常播送重要指示的软绵绵的女声相比,根本无法联系在一起。她吼喊到后半夜,屙出一个鞋底长的血疙瘩。
仇大宝这才放下了悬着的一颗红心,给仲半仙递了一颗烟。这件事情,仇大宝办得相当地令组织上放心,也相当地叫组织上满意。他的前途也因此更加光明了。
仇大宝去大队上任的时候,没有忘记带上自己的宝贝——仲半仙。他叫人在大队部空阔的院子里腾了间房,把仲半仙和他的药柜子都搬了过来。
在仇红旗上小学的那几年时光里,又陆陆续续有另外几个生产队的女知青大摇大摆地来学校顶替了几个男人,当上了老师。但到了后来,除了孙小,仇红旗已经记不起她们的名字了。
另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吕玉红已经瘦成了一把干柴。仇大宝早已不能再接近她的身体了,她身体里有一个地方经常地流血,那张脸,通常也是纸一样白的颜色。有一天她居然躺在那盘大炕上再也下不来了,仇大宝根本不可能有时间照顾她。他工作和战斗的地方已经搬到大队部去了,那盘老炕他已经不再光顾。仇红旗偶尔为吕玉红端来一碗水,她脸上就会挂下两道清泪。她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仇红旗。那眼窝深深的,像一口看不到底的深井,空洞和迷惘如鬼魅般在她眼睛里来回游荡。
一直到死的那一天,她都这样看着仇红旗。
得到吕玉红死亡的消息之后,仇大宝打发几个社员将吕玉红装进一口白板棺材,埋在了于香娃坟地下首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仇大宝对社员们说,工作忙啊,革命进程中,死人的事情是经常都要发生的,你们把她埋了去。
和仇大宝一起忙碌的,还有仲半仙,他一天除了外出采药就是接受仇大队长没完没了的政治任务。各大队的大队长们,时不时地要过来和仇大宝交流生产经验和工作心得。当然,有求于仇大宝的时候会更多。与其说是有求于仇大宝,不如说是有求于仲半仙。但仲半仙受制于仇大宝,因此也永远只听命于仇大宝。那时候仇红旗就住在仇大宝办公室隔壁的一间屋子里,他总能看见那些站在讲台上看上去女战士一样的老师被仇大宝一把撂倒在床上,她们每个人的声音,和于香娃和吕玉红都是不同的,她们发出的是绝对城里人的声音。从这些声音中,听不出她们是兴奋还是痛苦。她们的声音往往淹没在沙洼洼一年四季无边无际的风声中。
那是个风沙肆意的年代,人们眼前永远弥漫着无止境的灰暗。因此,更加惊心动魄的事情接着就发生了——仇大宝居然把刘老二刚刚过门的新媳妇撂倒在饲养院的马槽里……
远远地看见这一幕的社员同志们,竟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躲开了。倒是圈里的牲口受到感染,一头骡子竟然跳上驴背恬不知耻地做了起来。
当怒不可遏的刘老二提着铁锨冲上来的时候,仇大宝已经把自己该办的事情全都办完了。他对喘着粗气的刘老二说,回家去,今儿个你不用出工了,我给队长说,记上你两个工。说完就倒背着双手走了。刘老二看见一头母骡子背上又爬了一头黑驴,抄起铁锨就冲了过去。没有想到他的新媳妇却一抱子将他拦住了,她说你打坏驴就是破坏生产呀,要打,你就打我好了。
刘老二扔掉铁锨蹲在地上抱头哭上了。一边哭一边说,叫驴呵,叫驴呵,真正是一头大叫驴呵。
没有人会意识到这几声漫无边际的咒骂意味着什么。
当时躲在墙角里的仇红旗看见刘老二眼睛里的泪水泉水样直股子往外淌,远近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安慰他一声。他的新媳妇也不敢来安慰他,他的铁锨就躺在他身边的粪地上——它也不来安慰他。那几头驴和骡子干完自己的事情也不来安慰他,又走到空旷下来的槽头,若无其事地嚼起了被切短的干草。那一刻,仇红旗清楚地听见远处的天上嚯隆隆响了一声,他害怕刘老二会真的把天哭塌,就赶紧溜掉了。
再后来,刘老二被派到了昌马河上游去修水库,点炮炸石头的时候,刘老二把一条腿给炸飞了。从此刘老二就没有停止过他那独一无二的诅咒。
他总是说,叫驴,叫驴。
当仇红旗把这些事情都放在一起细细琢磨的时候,就觉得仇大宝后来不出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不把事情出在驴身上,也几乎是不太可能的。
那时候仇大宝突发奇想,他要改良沙洼洼的毛驴种群。他费尽周折,从很远的地方调来一头关中大叫驴,在大队部西侧的一片空场子上弄了个配种站,计划在一至两年内把所有生产队的在役毛驴,都改良成身材高大的力量型关中驴。
正当仇大宝沉浸在一片憧憬当中的时候,一个严峻的问题出现了:关中大叫驴只肯三天交配一次,其余时间,任你怎么招,怎么诱,它那条黑黢黢的家伙缩在肚子里,就是不往出蹿。精料加上不说,一天再加十个生鸡蛋帮它生精也不行。这可愁坏了大队当家人仇大宝。那一天,仇大宝气哼哼地将专门调来负责配种的何拐子一把攉开,绾起袖子,亲自出马了。
在仇大宝往大叫驴卵子上拍第三把的时候,它铁锤样的后蹄先他一步,迅速地砸在了仇大宝的交裆里。
这一蹄子,果然是关中大叫驴的一蹄子,仇大宝石板样的身体被撂在了一丈开外……
从这一天开始,仇大宝便开始了他在县人民医院长达半年的住院生涯。
仲半仙说,仇大队长的两只卵子被关中大叫驴给踢碎了,就像一巴掌下去拍碎了两枚鸟蛋。他对仇大宝说,仇大队长呵,我老汉已经没治了。
县人民医院的医生,把卵子不叫卵子,叫睾丸。
他们诊断说,仇大宝的两只睾丸已经被外力完全击碎了。不管叫卵子还是叫睾丸,医生说的意思与仲半仙说的一样。这种情况,再高明的医生也只能束手。两个月过去之后,插在仇大宝尿道里的塑料管子抽出去了,身上的疼痛也渐渐消失了。在疼痛消失的同时,仇大宝发现自己作为男人的功能,也已经不复存在。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仇大宝更多的是在医治他心中看不见的伤口。他甚至把老得不中用的仲半仙从沙洼洼拉到县城为他下方子。仲半仙用没有牙齿的漏风的嘴巴笑呵呵地说,仇大队长,你做男人的日子已经到头了,你也应该知足啦。说完,仲半仙就把一个苍凉的背影留给了仇大宝。不几日就从沙洼洼传来消息,风烛残年的仲半仙死在了那张铺了草席的木床上。有人想得到他那几卷发黄的医书,结果发现了屋子里半火盆书页的灰烬。
那些日子,医院里常常能听到仇大宝的嚎叫,那些声音更多的是从他腔子里发出来的,低沉,郁闷,还带着无法言说的愤怒。仇大宝会无端地把年轻的女护士们一把揪过来撂到病床上,等她们睁大眼睛开始挣扎的时候,他却蹲在墙角无声地哭了。仇大宝白天基本上不出病房,到了晚上,他却神出鬼没地来到医院后边空阔的院子里,在那零星的花草树木间窜来窜去。
那些日子,沙洼洼的男社员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医院照料他们公伤的大队长,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露出一丝隐约的兴奋。那层兴奋又是掩蔽在一层厚厚的皮肤下边的,像冬天的河面,虽然上面结了一层冰,但水在冰下却依然无比欢畅地暗暗流动,甚至能听到流动的声音。他们面皮下面那难以抑制的兴高采烈,仇大宝浑浊的双眼是看不出来的。他们表面上都是痛心的神情,仿佛他们的睾丸也给踢碎了。但他们的眼睛从来都不敢和仇大宝的目光对视,生怕他从他们脸上看出心里的内容来。
那时候的仇红旗,已经是一名公社中学的学生了,但他对仇大宝的病痛却无动于衷。仿佛冥冥之中,或者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预料到在仇大宝身上将会出现这样的变故。那一段时间,沙洼洼男人们的兴奋是溢于言表的。关中大叫驴愤怒的一蹄子,无疑是代表所有沙洼洼男人踢出去的。这一蹄子似乎还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仇大宝从县人民医院四楼的窗户一跃而下的那个时刻,肯定体验到了飞翔的快感。当黑夜里“咚——”地响起一声巨大回响的时候,医院空阔的大院里的寂静并没有被打破。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人们才发现沙洼洼那个差不多已经疯掉的大队长,早就硬硬地死在那里了。
仇大宝的葬礼搞得异常仓促——公社书记打发新接任的大队长去县城的木器厂弄了口棺材,然后托关系弄了辆运输队的旧卡车,把仇大宝的尸体从医院的太平间拉回来,草率地埋在了西河坝过去的沙窝里。
就是在那一年,仇红旗被照顾到公社当上了通讯员。
仇红旗是在公社干了整五年通讯员的那个秋天结婚的。是那个已经完全秃顶的书记安排了这一切。那是一场给仇红旗内心带来耻辱的婚姻——那个大出他好多岁的广播员成了他的老婆。仇大宝虽然感激她新婚燕尔时期在床笫之事上对他的引导,但却永远忘不掉她躺在他们家老屋大炕上声嘶力竭的那一夜惨烈的吼叫。
也是在这一年,仇大宝从通讯员变成了公社的团委书记。当然,这是他与那个广播员结婚之后那年冬天的事情。
也正是那挥之不去的吼声,使仇红旗永远惧怕接近这个女人的身体——甚至任何女人。他试过几次——当然是不同的女人,当他的手指接触到她们身体的一刹那,他内心原本坚硬的世界就陡然坍塌了,代之而来的是不停的抽搐和连续的干呕。没有了那种被生命挑逗起来的欢娱,他脑海里翻涌的总是黑暗中的陷落和悄然迫近的死亡。这成了他一生无法克服的阴影。
后来那个阴影慢慢在他身上扩大了,蔓延到了他的整个身体。那之前他已经几乎是亲眼目睹了两个女人的死亡——于香娃和吕玉红,他几乎是亲眼看着她们一天天死掉的。她们的身体流着血,脸色变得苍白,手指像柴棒一样,她们是像风吹着没有水分的树一样一天天死掉的。
她们的离世,成了仇红旗心中认识死亡的标本。
——死是容易的。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