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无路标》是现代英国诗人、小说家维多利亚·萨克维尔·韦斯特后期的一部小说。这部作品以旅游日记的叙事形式细腻地记述了五十多岁的伦敦记者埃德蒙·卡尔身患绝症后的海上观光之旅,生动地描述了埃德蒙由现代文明世界走进大自然怀抱中所体验到的那种身体、精神和心灵的愉悦感。
以前的研究者如冯幼民[1]、张步通[2]、李志坤[3]、郑曦临[4]等
从小说的语言特色以及意识流叙事技巧等角度对其进行了解读。生态批评的兴起为这部小说的解读提供了新的视角。本文拟运用方兴未艾的生态批评理论对其进行阐释,旨在揭示其中蕴涵的生态意识。小说中隐含的生态思想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1.都市文明之弊;2.融入自然之乐;3.田园生活之梦。通过海上旅行,埃德蒙的价值观发生了逆转。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他找到了自己的生态自我,找到了灵魂的皈依。埃德蒙从一个坚定的实利主义者到一个敏感的浪漫主义者的转变过程实际上展示了他生态意识觉醒的过程。小说通过埃德蒙人生观的转变批判了工业和都市文明对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破坏,歌颂了亲近大自然带给人的无穷乐趣,表现了大自然的人性生态优化功能:人只有回归自然,拥抱自然才能返璞归真,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才能实现身心的和谐。
生态批评
生态批评起源于20世纪70—80年代的美国并于90年代在全世界范围内迅速传播和拓展。[5]生态批评关注的基本问题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其宗旨在于通过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转变人与自然对立的传统观念,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人是自然共同体的生成物,自然是人的本源性存在家园,为层出不穷的生态问题所困扰的现代人只有遵循自然规律和回归自然才能得到疗救和新生。
生态批评把环境伦理引入到了文学领域之中,为阐释文学文本中的生态思想提供了理论视角。生态批评不仅仅是“为了生态而生态,它还涉及思想文化批评”。[6]1973年,挪威著名哲学家阿伦·奈斯在国际哲学杂志《探索》上发表了《浅层的与深层的、长远的生态学运动:一个概要》一文,首次提出了深层生态运动的概念。与浅层生态学只关注环境退化的表面现象,如污染、资源枯竭、气候变暖等不同,深层生态学关注的生态危机症候之下的症结所在,包括社会的、文化的和人性的。其宗旨在于重建人类文明秩序,使之成为大自然整体当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这种思想是对传统人与自然二元对立思维方式的超越,为恢复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提供了新的思路。
根据深层生态理论,人类目前面临的巨大生态灾难,是近两千年来,尤其是近三百年来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完全是人类自己一手造成的。生态危机的解救,将要求人类对自己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文明取向做出根本性的调整。深层生态学一反把人类置于自然之外或其上的现代思维模式,而是把人置于自然当中,把自然视为人的无机身体,把人和自然看成相互交融、渗透的整体存在。与自然疏离就意味着远离生命的家园,会让灵魂流离失所。深层生态理论强调人与自然亲身接触与沟通的重要性,并从中寻求出文化与精神出路。
都市文明之弊
《海上无路标》中的埃德蒙是现代都市人的典型代表。作为伦敦的一名记者,为名缰利锁所束缚,他整日埋头于自己的工作,无暇亲近自然,放松身心。这种生活方式使他变成了一个法赛利人一样的实利主义者,而对多愁善感的浪漫主义者嗤之以鼻。
我曾经像个法赛利人一样是个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人。凡是生活得不像我这么现实的人,我都会将其视为不食人间烟火的月球生物。有关破坏“自然”的抗议让我反感和不屑一顾,因为我相信社会进步。不会无事生非地去对为顾及中原地区某个工业化城市的水利需要而在某个湖上修堤坝表示遗憾。对待一切事物都是这样。极端的实利主义是我奉为社会文明进步之 。[7]
实利主义(又译物质主义)指的是“过于重视物质方面的事物,如财富,肉体享受等,而轻视精神,艺术与智力方面的事物之倾向”。[8]在实利主义者的眼中,幸福=享乐=物质=消费。 实利主义者把金钱和物质财富作为自己人生的坐标,以“我消费,我存在”为座右铭。这样的生活哲学必然导致人与自然、他人以及自我的疏离,会对身心造成极大的伤害。
埃德蒙就是崇尚实利主义的都市文明的受害者。第一,在小说开始,他已身患绝症。作为伦敦这个大都市的一名记者,他注定要在追名逐利中透支自己的健康。积劳成疾,最终身体不堪重负,患上了绝症。一张一弛是最自然的生命节律,违背自然规律必然会受到惩罚。健康是快乐的源泉,失去了健康,每天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中,即便腰缠万贯也毫无快乐和幸福可言。第二,埃德蒙丧失了爱的能力。小说开始时,他已步入老年,可依然是孤身一人。大都市紧张的生活和工作节奏使他无暇顾及爱情,无暇顾及自己的情感需要。长期孤独的生活使他丧失了爱的能力。爱的本质在于牺牲和奉献,而这正好和他的人生观、价值观背道而驰。没有爱情和天伦之乐的生活是贫瘠、孤独的,会对人的身心造成极大伤害。第三,实利主义的价值观使他对大自然的态度极其冷漠。他把大自然当做财富的来源,看到的只是大自然的工具价值,而看不到大自然是人类的精神家园,即大自然的精神价值。人类是大自然的孩子,自然带给人审美愉悦,带给人无穷无尽的乐趣。而久居大都市的埃德蒙早已丧失了享受大自然赋予人的乐趣的能力。第四,实利主义的价值观使埃德蒙鄙视文学艺术。文学艺术是人类想象力自由驰骋的世界,是人类审美追求的体现,是人类主要的精神活动之一。埃德蒙对文学艺术的不屑导致了他精神世界的荒芜。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艾略特笔下现代精神荒原上“空心人”的兄弟。与自然疏离的都市文明是埃德蒙人生悲剧的根源。
融入自然之乐
埃德蒙的悲剧绝非个案。工业化和都市化导致了人与自然的疏离。在现代大都市中,人失去了与自然的直接联系和对自然的真实感受。过久的疏离导致人与大自然的沟通能力逐渐萎缩。 这正如生态文艺学专家曾永成所言,“人是自然的系统生成之物,被现实生活的片面性、破碎性和间接性弄得身心交瘁、灵魂无根的人,只有在自然生态之美的怀抱中,才能实现生命的全面康复”。[9]只有与大自然亲近才可以保持生命本色,才能享受大自然的乐趣。埃德蒙是不幸的,他大半辈子都生活在远离自然的大都市中,但他又是幸运的,在他身患绝症的日子里,他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到海上旅行。这给了他一次走进大自然,感受自然,融入自然,汲取自然智慧,享受大自然乐趣的机会。
诗人徐志摩曾在《翡冷翠山居闲话》中用诗一般的语言描述了亲近自然的乐趣,他把去山中漫步,比作赴一个美的宴会,最令他快意的是:
尤在你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可以给自己一半日的自由,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赶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拘束永远跟着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秀美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自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品尝,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10]
徐志摩在大山的怀抱中找到了融入自然的乐趣,《海上无路标》中的埃德蒙则是在大海的臂弯里体验到了大自然之美,找到了情感的依托,心灵的栖息地。在海上旅程中,埃德蒙看到了海色之美。大海的基调是蓝色和绿色,蓝色是平静安宁的颜色,绿色是生命的颜色,象征着埃德蒙平和宁静的本真存在状态。小说中生动地描述了埃德蒙在日落时欣赏地平线上那一抹绿色闪光的乐趣:
劳拉和我有一种自娱的办法,就是守望太阳从地平线上消失的那一刹那产生的绿色闪光。这种闪光不是每天都会发生,其产生条件必须是天空完全无云,而云彩又特喜欢追着日落的轨道聚集。但当我们守望成功时,我们就会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劳拉会兴奋得拍手喝彩。那道绿光仅能持续一瞬间。[7]
这道只能持续一瞬间的绿色闪光就能让“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埃德蒙找回孩童时纯真的快乐。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埃德蒙觉得自己变成了“儿童”。 儿童代表着人性生态的美好境界。在大都市中时刻受到挤压而扭曲疲惫的灵魂在大自然当中回复了本真的自由,连司空见惯的太阳也带给了埃德蒙莫大的乐趣。对他来说,“温暖的阳光抚摸皮肤的感觉”是海上旅行中的一件“赏心乐事”。[7] 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孩童般快乐的埃德蒙感叹道:“要是没有这一次的亲身体验,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相信日复一日地航行于茫茫大海上竟然能体验到如此淳朴的幸福快乐。”[7]
除了自然美景之外,埃德蒙还体验到了海中的生命之美。一路上,看到的海鸟、海豚、小飞鱼等海中充满活力的生命时不时地带给埃德蒙惊喜。这些海洋生物自由自在的生活令他羡慕不已,更重要的是,他从这些海洋生灵的身上还汲取到了生存智慧。例如,信天翁似乎只跟随轮船飞到一定的纬度就折回,它知道自己应该走多远,到了极限距离就决不向前多走一步。即使前面的海面再宽阔,它也不会迷失自己的方向。信天翁是生态智慧的象征,人类应该向信天翁学习,对自己行动所能达到的极限有清醒的认识。比如,埃德蒙认识到他追劳拉也是有限度的,再往前走一步带给他的将是无尽的痛苦。信天翁给人类以生存启示:人类也应该知道自己在现代科技文明之路上到底应该走多远,否则就会自我毁灭。
大自然是色彩斑斓,千姿百态的,也是自由自在,自给自足的,人栖身于其中会感受到大自然的博大宽广。人就像一只小鸟,可以自由地飞翔;就像一条鱼,可以无拘无束地遨游。在恬静的氛围中让疲惫的身体得到放松,让龌龊的灵魂得到洗涤,从而体验到“淳朴的幸福快乐”。
田园生活之梦
通过融入自然,埃德蒙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海上的旅程中,他完成了从“人类中心主义者”到“生态中心主义者”的蝶变。他的思维方式和语言表现出了强烈的反人类中心思想,例如他把他们乘坐的轮船比作“怪物”,这显然是用换位思考的方式表现海中的生命对人类文明的认识。价值观和自然观的变化带给埃德蒙的是对田园生活的向往。以下是他关于渔民生活的美好想象:
(渔夫)把小船拖到小海湾的滩边,发出一声类似海鸟鸣叫的呼哨来通报自己的到来,他的老婆便前来迎接他。他们夫妻两人都很年轻,皮肤是金褐色的。她从他手中接过他打回的鱼,他们那简陋的草屋里什么家当也没有,但却充满着健康和爱。[7]
渔民虽然物质上不富足,“简陋的草屋里什么家当也没有”, 但是“却充满着健康和爱”。 这正是生态主义者极力倡导的“低物质能量运转的高层次生活”。小说当中反复出现的海岛也是卡尔向往的新生活的象征。海岛有的是拔地而起的峭壁,有的是地势低洼的沙滩,有的是海底山脉之顶峰。与此类似,田园诗一般的生活,可以神秘而又深沉,也可以平淡却不乏浪漫。
埃德蒙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种恬淡宁静的“田园生活”。 尽管他们的船停靠的港口很少,可是每次轮船停靠港口时,他总是很反感。他希望 “这种漂泊在大海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永无休止地持续下去”[7]。在这段海上航行的日子里,埃德蒙已经和过去的一切彻底告别,蝶变为一个全新的埃德蒙。他的心胸变得很开阔,就连自己的情敌也可以与之和谐相处。埃德蒙浪漫的田园生活之梦体现了斯多葛学派的创始人芝诺的人生哲学:“人生的目的就在于与自然和谐相处”[11],标志着他生态意识的觉醒。只有与自然和谐相处,人才能获得身心的和谐,实现灵与肉的统一。
结语
实利主义的价值观是工业化和都市化的产物,浪漫主义是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反动。实利主义的价值观使得埃德蒙与大自然疏离,带给他的是物质富裕而精神空虚、感情匮乏、疾病缠身。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在漫无目的的海上观光旅途中,他体验到了大自然带给人的无穷乐趣,找到了生命的真谛:生命的美不在于财富和地位,而在于丰富的精神世界,在于对大自然的热爱和亲近。可惜他觉悟得为时过晚,身患绝症的他将不久于人世。不过,埃德蒙的人生经历给那些仍为金钱和财富而纠结的现代人提供了有益的启迪。在当今生态危机日益严重的社会语境中,解读萨克维尔-韦斯特这部小说中蕴涵的生态思想,可以促进读者对社会经济发展模式以及个人生活方式的反思,增强生态意识,从而为重构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实现人类文明的可持续发展铺平道路。
参考文献:
[1]冯幼民.No Signposts in the Sea教学笔记[J].国际关系学院学报,1997,(04):32-35.
[2]张步通.埃得蒙·卡尔的维思风格[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1988,(04):77-81.
[3]李志坤,徐建纲.《海上无路标》中“海”的意象[J].文教资料,2007,(12):78-80.
[4]郑曦临.《海上无路标》意识流手法解读[J].作家,2010,(14):62-65.
[5]王诺.生态批评:发展与渊源[J].文艺研究,2002,(03):48-55.
[6]张艳梅,蒋学杰,吴景明.生态批评[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7]李正林,张明高.高级英语(上)精读精解[M].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06.
[8]张芳杰.牛津现代高级英汉双解词典(第三版)[M].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84.
[9]曾永成.文艺的绿色之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10]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三集):散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11] Will Curtis. The Nature of Things[M]. New York: the Euo Press,1984.
作者简介:
张玉红(1972— ),女,河南太康县人,河南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