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
引言
《白色旅馆》(1981)是英国小说家,诗人,翻译家D.M.托马斯的代表作,出版当年即获“切尔滕纳姆奖”和“布克奖”提名。英国著名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称“这是一部纯粹原味的小说。无论写作技巧或构思布局都独树一帜,其中找不到其他书的影子”。[1]小说以主人公丽莎悲剧性的人生轨迹为基线,结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集历史、幻想、病历、诗歌为一体,探讨了爱、死亡、人性等永恒主题。后现代性是这部奇书的典型特征,《白色旅馆》中译者袁洪庚教授曾评价该书“是一部表现后现代主义语言技巧的实验小说”,是一部“关于小说的小说”。[2]本文拟从该小说的元小说形式、反体裁写作模式、戏仿三方面进行分析,从而深入地解读小说所体现的后现代特征。
元小说
狭义的元小说是指关于小说的小说,即作者采用独具特色的自我意识或反省手法在构筑小说幻象的同时又揭露这种幻象,使读者意识到它远不是现实生活的摹本,而只是作家编撰的故事。在阅读交流语境中存在着三对主体对称:现实物理时空中的真实作者与真实读者对称;文本语义空间中叙述者与受述者通过叙事话语对称阅读虚拟地进入想象性时空中;读者的观察视角与叙述所创造出来的主体性存在者的“现实”视角对称。[3]元小说通过故意暴露文本的虚构性,从而彻底自觉地将真实作者的现实性存在引入了小说虚构的叙事话语,使得“真实”与“虚构”两种时空关系共存于阅读过程中,利用常规阅读对于不同时空位置上不同对称主体之间分辨的模糊性,给阅读带来困惑与惊奇,从而产生悬念,到达特定的艺术效果。在小说《白色旅馆》中,托马斯巧妙地运用了元小说叙述策略,使小说文本呈现出多元、开放、不确定性等后现代特征,从而为读者积极参与作品意义的构建创造了巨大的空间,留下了解读的“空白”。
首先,在小说的开篇,作者托马斯就通过“作者谨识”直接呈露了小说的虚构性:
读者无须在歇斯底里的国土上跋涉很久便会看到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伟岸身影,本书即是在这一“领地”里的创作。在此处,弗洛伊德成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他发现了精神分析这一伟大而美妙的现代神话。在这里,所谓神话是指用充满诗意而又生动的手段表现一个被掩盖的真理。……弗洛伊德在这个故事中扮演的角色完全是虚构的。我的确是根据人所共知的弗洛伊德生平中一些真实事件构思这个人物的,有时也从他的著作和信件中引用几段原文。“序曲”中的信件以及所有与精神分析有关的段落(包括第三部分,那是以文学形式展示的一个弗洛伊德的病例),并非皆是以史实为依据写成的。这类病史首先是精美的文学作品,不熟悉这类生活中的真实病例的读者可参见企鹅版《弗洛伊德文库》第三、第八、第九和第十卷(企鹅丛书,1974—1979)。
在这段陈述里,托马斯用调侃的口吻与读者直接展开对话、提出挑战,从而巧妙地制造了悬念,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同时也为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品埋下了伏笔。
同时在小说叙述的过程中,托马斯通过采用注释的形式,不厌其烦地提醒着读者切勿把小说读作客观世界的真实记录。这一元小说的叙事策略主要体现在小说的第三部“安娜女士”中。在这部分中,作者托马斯以弗洛伊德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讲述了他是如何根据丽莎的诗和散文对她荒诞不经的故事进行精神分析,力图揭示她精神创伤和肉体病痛的根源的过程。在这部分叙述中,不断出现的注释时时刻刻地暗示着文本外真实作者的存在,从而让读者从小说中虚构的世界中惊醒,意识到文字构成的世界与自己的真实世界的距离,从而进一步体会到语言艺术神奇的魅力。例如当叙述者叙述道“正在这时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我的一个女儿突然去世了”时,文本中立刻出现原作者注:“1920年1月25日弗洛伊德的次女索菲在汉堡去世,终年二十六岁,留下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只有十三个月。”当小说叙述者“我”即小说中虚构的弗洛伊德提到在医生的帮助下,安娜即丽莎正在学会原谅自己的母亲,并“由此出发,她也(深切地)原谅了自己性格中的缺陷”时,文本中又出现一段原作者的注释:“弗洛伊德在此特别强调母亲扮演的角色,这大概与他母亲最近于1930年9月12日去世有关。可参考他给琼斯的信:她在我心目中占据至高无上的位置……只要他活着我就不能死去,但是现在可以。不知是怎么回事,生命的价值已在深层发生巨大变化。”像这样的注释在第三部中多达二十几处。这些注释或长达两三百字或寥寥数语,涵括对文本中出现的人名、地名、诗句、事件、引言的解释和阐述,表现出与正文叙述话语不同的特质,一方面不断提醒读者文本的虚构性,同时又使文本呈现出多元化的后现代色彩。
在后现代元小说作品中,“作家通过预料可能遭到的批评而达到避免遭到批评的目的”。[4]《白色旅馆》作者托马斯似乎已预料到自己作品中大量的性描写可能遭到的批评,于是通过“序曲”中虚构的人物弗洛伊德写给库恩先生的信为自己辩解道:“但愿你不至于被她(丽莎)拙劣的诗作中随处可见的淫秽字眼以及充斥于她的幻觉之中不那么令人生厌、仍是色情的材料搞得惊恐不安。你应当时刻想到: 一、作者当时患有严重的性歇斯底里症;二、这些文稿属于科学范畴,‘不将事情个人化是广为接受并采纳的原则。……”作者这样的自我辩解进一部暴露了小说的虚构性。
反体裁
查尔斯·纽曼在其《后现代主义写作模式》一书中认为后现代主义者继承了现代主义的语言革命和体裁革命精神,继续抗拒以体裁和任何与形式的成规、与定势化行为相关的先在真理来进行分类的传统识见,撤销了提前指示意义的方式和提前向受众表明需要意指的承诺,因而可以将他们的小说定性为“无体裁写作”。[5]在消灭体裁的同时,各种约定俗成的文学体裁如诗歌、散文、戏剧以及各种古老和通俗的边缘体裁和亚体裁,如哥特小说、科幻小说,非文学体裁如广告、新闻、书信、病例等都成为后现代小说加以利用的素材。小说《白色旅馆》集历史、幻想、病历、诗歌、散文、书信、白日梦、日记为一体,充分体现了后现代主义文学反体裁的特征。
小说《白色旅馆》叙述的是弗洛伊德的病人丽莎·厄尔德曼因心灵创伤患上歇斯底里症。弗洛伊德几经波折治愈了她的病症,但面对着整个人类的无序、动荡和暴力,他却无能为力。丽莎在弗洛伊德的帮助下走出了身心的困境,却无法逃脱在法西斯纳粹屠杀中丧命的悲剧。作者托马斯在叙述过程中有意将事实和虚构混为一谈,将历史与人物的幻觉有机结合,用他自己的话说,这部小说是一个神话,即“用充满诗意而又生动的手段表现一个被掩盖的真理”。同时,整部小说的情节、人物主要是由丽莎的心理活动、梦幻和意识的流动来展现,因此又可以把它看成心理小说。
这部神话式的心理小说由“序曲”、“唐璜”、“盖斯廷日记”、“安娜女士”、“疗养地”、“昏睡的车厢”、“宿营地”七个看似独立实则前后联系的部分组成。“序曲”部分全部采用的是书信的形式,通过真真假假的桑多·弗伦齐、萨克斯、库恩等人与弗洛伊德的信件引出了主人公丽莎以及她的诗和散文。在以诗歌形式展现的第一部分中,叙事者安娜(丽莎)任凭自己被无意识引导,在没有时间和逻辑性的幻想王国里驰骋。诗中令人沉醉的性爱描写、离奇的洪水、火灾、雪崩、死亡等场景强烈地冲击着读者的感官。同时极富音乐节奏的诗歌语言将美妙的性事、刻骨铭心的痛苦、莫名的惊恐、神秘莫测的幻境融合为一个整体,使小说充满着超现实主义的浪漫色彩。
小说的第二部分“盖斯廷日记”则以散文体的形式再现了第一部中的大部分情景。叙事者安娜(丽莎)慢慢地梳理她的诗体梦境,试图解释在诗体梦境中出现的种种奇怪的现象。在叙述的过程中,作者托马斯还刻意用较大篇幅罗列了从白色旅馆中寄出的明信片的内容。这些明信片分别出自老护士、秘书、神甫、女侍应生、裁缝、陆军少校、钟表匠、植物学家、面包师等人之手,从不同的视角展现了所发生的事情和人们不同的感受。这些明信片的出现打破了文本独白封闭的格局,使小说呈现出后现代开放多元的文学特色。
在小说的第三部分弗洛伊德成了叙事者,以分析安娜(丽莎)的病历为主。到了第四部分,作者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叙述了安娜病愈,重返舞台。小说第五部分则是一部历史,详细地记录了法西斯屠杀犹太人的暴行。在魔幻现实主义的“宿营地”中,丽莎死而复生,死去的亲朋好友也神秘地出现了,小说以神秘主义开始,又以神秘主义结束,把回味无穷的巨大空间留给了读者。
戏仿
戏仿是指出于玩味、反感、反抗、欣赏或游戏等目的对前文本进行转换、扭曲、挪用、派生或模仿。形象地说,戏仿是另一种吟唱,“可能是指在一旁吟唱,所以走调地唱,或者是用另一种声音唱,反着唱——对位唱,或是用另一种调子唱:变调,或者是把一段旋律易位”。[6]后现代小说家主张价值虚无、消除权威、消灭中心、自我娱乐、文字游戏,因此任何人、任何作品、任何作家的风格都能成为他们戏仿的对象。读着托马斯的这部小说,人们会想起柯勒律治奇幻神秘的诗歌《忽必烈汗》、但丁的《神曲》、乔伊斯的《为芬尼根守灵》。人们在丽莎的身上也可以看到乔伊斯《尤利西斯》中的莫莉的影子。同时小说的结构也使人想起乔伊斯的《为芬尼根守灵》——人的一生是周期性地循环:出生、婚姻、死亡、复活,[7]而小说最明显的则是对弗洛伊德主义的戏仿。
小说《白色旅馆》又是怎样戏仿弗洛伊德主义的呢?我们还得从小说中反映的弗洛伊德主义说起。弗洛伊德认为人的精神活动的能量来源于本能,本能是推动个体行为的内在动力。人类最基本的本能有两类:一类是生的本能,另一类是死亡本能或攻击本能,生的本能包括性欲本能与个体生存本能,其目的是保持种族的繁衍与个体的生存。性欲有着广义的含意,是指人们一切追求快乐的欲望,性本能冲动是人一切心理活动的内在动力。人被压抑的欲望绝大部分是属于性的,性的扰乱是精神病的根本原因。儿童的早年环境、早期经历对其成年后的人格形成起着重要作用,许多成人的变态心理、心理冲突都可追溯到早年期创伤性经历和压抑的情结。死亡本能是促使人类返回生命前非生命状态的力量。死亡是生命的终结,是生命的最后稳定状态,生命只有在这时才不再需要为满足生理欲望而斗争。死亡本能派生出攻击、破坏、战争等一切毁灭行为。当它转向机体内部时,导致个体的自责,甚至自伤自杀;当它转向外部世界时,导致对他人的攻击、仇恨、谋杀等。
在小说中,弗洛伊德运用精神分析找到了丽莎心理变态,性饥渴,歇斯底里的原因,即儿时的丽莎无意中撞见了母亲乱伦的情景:“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大人料想不到的时候信步走上了父亲的游艇,看到母亲、姨妈和姨夫在一起,全部赤身裸体。我吃惊极了,以为看到的只是妈妈的脸(也可能是姨妈的)在镜子里的映像,可她俩又都在场。”通过对弗氏成功地治愈丽莎的病症的描述,托马斯在小说中表示出对弗洛伊德主义科学性的认可,正如作者在小说“作者谨识”中强调的那样:“我无意质疑精神分析是否具有科学效用”。然而对于弗洛伊德从生物决定论的立场出发,用本能、欲望、升华一类的概念来解释各种各样的社会矛盾和社会现象,力图把文化和社会生活归结为生物本能和欲望的表现形式,托马斯是持怀疑态度的。借用丽莎的话语,托马斯表达了这样的困惑:“您(弗洛伊德)以某种方式令我对我母亲的罪孽着迷,您给了我一个深入探究此事的机会,为此我对您永远感激不尽。但我从不相信那与我痛得行走不便有关系。此事只是令我不愉快,却不会让我生病。……困惑我的念头是,人生究竟是善还是恶。” 丽莎最终死于纳粹集体大屠杀——巴比亚大屠杀,这进一步凸显了作者的困惑:也许弗洛伊德有能力让一个精神分裂的人得到救治,但面对整个人类社会的动荡和矛盾,他却无能为力。“人的灵魂是一个遥远的国度,无法接近,无法探访……如果有一位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从人类始祖亚当时代起便一直在聆听、做笔记,他仍旧无法充分探究一个民族的心理,甚至无法了解一个人的想法”。 托马斯借助弗洛伊德这个虚构人物说明了一个悖论:精神分析理论或许能解决个体的心理问题,却无法应对人类的集体犯罪。托马斯似乎想用这个悖论促使人们反思历史、思考人生,更好地理解存在的意义。
结束语
托马斯在1988年出版的《记忆与幻想》中曾指出,他对传统的英语小说毫无兴趣。在那些小说里,人物与情节基本遵循自然规律的发展,恋爱,然后结婚或者是死亡。[8]《白色旅馆》中元小说、反体裁、戏仿这些具有后现代特征的写作模式的运用充分体现了托马斯在体裁、写作手法、叙事技巧等方面寻求创新的精神。该小说的出版为表现手法相对保守的英国小说添加了新的亮点,同时向传统小说提出了新的挑战。
基金项目:中国青年政治学院资助项目。
参考文献:
[1]﹝英国﹞托马斯著. 袁洪庚译. 白色旅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222.
[2]魏天真.一部小说和一门学说:把弗洛伊德挂起来[J].外国文学,2004,(04): 83.
[3]王阳. “作者出面”和元小说[J].国外文学, 2002,(04) :4.
[4]﹝英国﹞戴维·洛奇著.王峻岩等译.小说的艺术[M]. 北京:作家出版社, 1997.230.
[5]王钦峰.后现代主义小说论略[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78.
[6]﹝英国﹞蒂费纳·萨莫瓦约著.邵炜译.互文性研究[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 41.
[7]张中载.当代英国文学论文集[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8.224.
[8]D.M.Thomas.Memories and Hallucinations[M].New York: Viking Penguin Inc,1988.18.
作者简介:
杨 春(1968— ),女,硕士,湖南长沙人,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外国语言文学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和英语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