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老中医姜希文之前,我先认识了他的儿子姜元,那时我们一起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一起热爱文学,读张贤亮和冯梦龙的小说,看北岛舒婷和李白苏东坡的诗词,虽然杂七杂八,好在年轻身体好,读什么都能消化,整天离梦想很近,离病魔很远,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不知道姜元的父亲是个医生,而且是很有些医术的老中医。
我从姜元很有意味地解释自己的姓氏,就猜到他家有些不同寻常。他说他这个姜姓大有来头,如果从头论,最有名应该说是姜尚姜子牙,但他不是最老的祖先,最老的祖先能追溯到遍尝百草的神农氏炎帝,而且这个姜姓应该诞生于母系氏族社会,所有带女字旁的姓氏,都来自母系时代,比如姜、姬、姚……说这些时,我发现他很细腻,眼神飘渺很轻柔而且辽远。
当时虽然年轻,可那一年乍暖还寒的季节,我还是不小心感冒了,开始我并没当回事儿,慢慢就重了起来,有天晚上突然发起高烧来,我这才害怕起来,可是已经无法动弹。我故意加重的呻吟,终于吵醒了同寝的姜元,他连说了两个“我操!”就爬起来,穿上了衣服。
我说不用送我去医院,他说我压根也没想过要送你。
我说那你起来干吗,他说你跟被劁的公猪一样号叫,谁还能睡得着啊,我去晨练了。说着,就走了。
本想让他给我拿个药,递个水,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无情,我的病似乎严重了,看来很多病都是从气上得的啊!自己无法起来找药,更不可能把药吃下去了,就迷迷糊糊睡吧。恍惚之间,姜元好像回来了,进屋就咋咋呼呼的,弄得暖水瓶和水杯乒乒乓乓响成一片。我头晕目眩,只好任他胡为。半天,他来到我床前,一把将我的被子掀开,顿时冻得我打了一个激灵,眼睛立即睁开了。只见他笑嘻嘻地端着水杯,另一只手从工作服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他把这个小纸包递到我眼前,说了声快起来吃吧……
我艰难地爬起来,接过小纸包,一股浓重的味道扑鼻而来。这是什么呀?我不禁问。他说哪来这么多废话,快吃吧,吃完了我还得睡一会儿呢,今天我可是上夜班的!
我端详了一下小纸包,纸很普通,就是印刷厂用来印稿纸的那种纸,不过小纸包被叠得棱角分明,规规矩矩,一看就非常用心,手法也很娴熟。我慢慢打开,味道更浓了,一种如红砖头粉末状的东西呈现在纸包里。
快把它喝了!他几乎在下命令。
这是啥呀,怎么喝呀?我被这种气味吓着了。
我家祖传的秘方,喝了保证药到病除!说着,水杯就到了眼前。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中药,是没有用蜂蜜和成药丸的那种,味道十分刺鼻,口感反胃,难怪很多人对中药拒之千里。此前有病,除了打针就是吃西药。
有趣的是,我的病很快就好了,没耽误上班,便得意洋洋到班组里狠狠吹嘘了一通,不料有个经常低烧的哥们听到了,就死乞白赖地也要讨点灵丹妙药。我回到宿舍跟姜元一说,他斜着眼看了看我没吱声,我只好又说一遍,他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对我说,你真以为我很在乎你吗?如果不是看在张贤亮的“那一半女人”,我会管你吗?
我说是的,那本书到现在你也没还,那“一半女人”就给你了,当我的药钱了,请你看在李白一千多年的面子上,再帮我一次吧,别让我在全班人的面前掉链子!
他说李白的诗太大气,没法儿给这么大的面子……
我说你忘了,你跟我说的,李白最够朋友,他连一个普通农民的面子都给,说是有个叫汪伦的农民,邀请李白到他家乡下玩几天,李白当时就是大腕,周游全国日程安排得挺紧,本不想去农村,卫生条件又不好,可汪伦耍了个手腕,说他家乡的风光独特,有十里桃花千尺潭水!于是李白决定前来,结果只看见一条小水沟,沟边生长着星星点点的几株桃花。最后,历史上竟留下了《赠汪伦》这首千古绝唱的小诗!
他说你的意思,只要骗成了就算成功了,成功了就能千古留名了,对不?
我说管你要点药,还能扯上千古留名啊!再说了,汪伦最后是用一片真诚打动了诗人,那不叫骗,只能说汪伦这个农民实在聪明!
他想了想说,你就像我见过的农民!
姜元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要求,但他让我领着那个经常低烧的哥们,一起去见他父亲,就这样我认识了老中医姜希文。与姜元不同的是,他父亲是个很内向且寡言的人,总是一副沉稳安静的样子,他的落寞还有一些威严,能把周围所有的喧哗都吸附过去,不管什么样嘈杂的声音,都像掉进了黑洞里,一切只能如此寂寞着。
我本不想破坏这种平静,但姜元非让我从诊室里出来,跟他来到里屋。姜元的家是我们这座城市常见的那种老式平房,有厢房,有庭院,院中还有果树,院墙虽然不高,但一下子就把小院与尘世隔绝开来,所有的喧嚣,都被止于门外。我刚进来时,对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突然有一种陌生感,想不到仅有二百多的年历史、曾经是伪满洲国国都的新兴城市里,还有这么底蕴深厚的一方水土。
姜元让我看的是一些老照片,都是他父亲年轻时照的,那简直就是时光倒流的证据,他跟他父亲年轻时像极了。令我感到吃惊的是,他父亲竟然是一身的戎装,仔细一看更觉诧异,那身军装既不是国民党的军服,更不是共产党军队的服装,姜元告诉我,那是日军军服!
我惊讶得差点叫起来:汉奸!这个心如止水面貌甚至可谓慈祥的老人,竟是为虎作伥、双手沾满抗日志士鲜血的民族败类!我内心的感受和愤懑情绪,立即被写在了脸上,姜元读得清清楚楚,他笑着告诉我,别看我爸挎了把大洋刀,那是做做样子,他从没让战刀出鞘,更没杀过人,他是医生,救人的人……
可我满脑子里都是寒光闪闪的战刀和他父亲威严的样子,我甚至怀疑他父亲原本就是个日本人!姜元见我的脸上,还是写满了疑问和冲动,就直截了当地说,我家老爷子已经被政府改造过了,不是罪大恶极的败类,看见没,那是政府给发的照,让他用祖传的秘方,给人民治病!
我只好把理解和欣慰,假意地写在了脸上,他才领我走了出来。
那个哥们早看完病了,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等我俩,这时又来了几个患者,我便向老人家告辞,姜元也同我们一道回到厂区单身宿舍,路上他详细告诉经常低烧的这个哥们,一定要按时吃药,如果老爷子交代忌生冷什么的,一定要遵照执行,应该用不上四副药,就能看到效果!
回到宿舍,我倒床便睡,姜元果然还想说他父亲那身军服,我摆了摆手,假装不胜困意,任他怎样喝喊,就是不接茬儿,他一点办法没有,渐渐安静了闷闷读起书来。不一会儿,我真的睡着了。
小学四年级时,我和几个同学去省博物馆参观,看见过东北抗日联军当年在冰天雪地里坚持抗战的情景,虽然那是用绘画和搭建模型的方法再现的,但我们还有身临其境的强烈感受,恍惚间我就在篝火旁烤火,突然枪声大作,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把大洋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我扭头一看,竟然是姜元的爸爸!
后来我就醒了,只见姜元手里拿着大茶缸,正把里面的水,一点一点地滴落我的脖子和胸脯上!我一把就将他的大茶缸子打落了,巨大的声响,伴随着飞溅的搪瓷白沫,他惨叫一声,竟不忍心把茶缸再捡起来。
我知道他平时是个很节俭的人,连忙起身帮他捡起来,一边捡一边说,我马上给你买个新的……刚才我正做梦呢,完全不是故意的,就像曹操说的那样,他能梦中杀人,不过他说的是假的,我可是真能梦中飞缸!
姜元终于没跟我发火,晚上我主动请他去下馆子,要了一盘花生米和一盘尖椒炒干豆腐之后,他就说啥也不让再点了,啤酒却是一瓶接一瓶。我喝多了,他比我也强不了多少,舌头大了,话也止不住了。
本来,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可一看你被我爸的一身破军装就给整懵了,就没敢再给你看!他故意卖起了关子,不过这招儿对我还真好使,我立即捶足顿胸表示非常悔恨。于是他就继续说,我爸命太苦了,他读书那会儿东北沦陷了,从所谓的国高毕业之后,面临的实情就是要效忠伪满洲国皇帝。
据我爸讲,当时伪首都新京长春的日本警察,宣誓效忠的并不是日本天皇,而是大满洲国皇帝陛下,各级统治机构中,都分成日系、鲜系和满系,鲜系就是朝鲜人,担任的角色往往比中国人高一级,一把手当然都是日本人了。
也许日本人以为东北会永远成为他们的属地,在规划长春时,动用了非常现代的手段,建了一条亚洲最长的大街,就是著名的斯大林大街,日伪统治时称中央通,国民党接收长春时改称中正大街,现在又改成人民大街!
当时建设长春的主要大楼,都是日本最著名的建筑师,他们把不能在日本实现的梦想都拿到长春来了,因为日本资源短缺,很多设计必须考虑这些致命的因素,而辽阔的东北,丰富的资源,让这些设计者们欣喜若狂,尽情展示了他们的才华,把当时一个人口稀少,只是中东铁路中转站的一个小小的杂巴地,规划得气势磅礴,进而又建得富丽堂皇!
其实,在侵略中国之前,日本人就开始规划长春车站附近的满铁附属地,日本人为什么要下这么大的工夫呢?主要是给全世界看呢,日本人能大规模进驻长春,就是那场日俄战争的结果。日本在东北的旅顺,打败了沙皇俄国,签订了《扑思茅斯条约》,其中最主要一条,就是夺取了原属俄国的中东铁路南部,又称南满铁路的经营权,中东铁路从此一分为二,南满铁路归日本,北满铁路依然归俄国,长春成了交界处。虽然日本战胜了,但西方人仍认为日本人无力管理和建设,所以日本人从中国人手中购买了大片长春的土地,进行现代化的规划……
看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姜元心满意足,心情跟啤酒沫一样四溢着。
你还没说你爸为啥穿日本军装呢?我不想让他得意太久。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军撤进关里,东北沦陷,日本人扶持溥仪上台,建立伪满洲国。许多热血青年,不愿当亡国奴都去了关里,其中就有你我熟悉的萧军和萧红,还有他们那一时期的作品《七月流火》、《生死场》……
还是说你爸,千万别把那身日本军装跟萧红弄到一块儿去,那样会破坏我对萧红的美好感受。
我家是祖传中医世家,你知道日本人对中医是很重视的。我爸毕业就加入了伪满洲国军队,当时叫当国兵。在与东北抗日武装作战时,日军伤亡很大,军医缺乏,他又被编到日本军队,穿上了日军军装。当时,很多女孩子女学生都以能当上特务为荣耀,因为要成为特务必须经过严格挑选,不是一般人能当上的,她们并不是我们概念中认识的那种妖里妖气只会抽烟出卖色相的女特务,成为特务需要有很多技能的,顾名思义嘛!
所以能穿上日军军装,受到日本人的尊敬,那当然是更值得荣耀的事情了,所以我爸就去照了一张相,他心里肯定也是美滋滋的,还故意摆出了一副很威严的样子,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他的世界,但这张照片却把他的单纯无知,一览无余地保留了下来。
我真正与老中医姜希文交往,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姜元这个人挺怪,一般人他看不上,并且毫不掩饰对人家的轻视,但是如果让他佩服了,他就真心实意对你好,本来他自己还没对象呢,却整天为我操心,知道我喜欢俏丽文静的女孩儿,有一天兴冲冲地对我嚷嚷,说替我找到了梦中情人,非要让我去他家相对象。
虽然我嘴上推托,心里还是满欢喜的,按姜元的描述,这个女孩子肯定差不了,一定就是我想找的那种梦中女孩儿。不过这个女孩儿的来路有些问题,她是来姜元家看病的患者,也就是老中医姜希文的病人,不过让姜元恰巧碰上了,对她有了很深刻的印象。于是他就开始撺掇我,非让我跟他去看看,还说即使没处上,也算开开眼了。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他家,虽然不是很陌生,但也有几分拘束。尤其当他爸爸用那双能看透所有疑难杂症的目光,冷静地打量我时,我内心的邪念仿佛也被他一眼看穿了似的,使我不太敢正眼看那个女孩儿。
不过仅仅一眼,我就对姜元的眼光暗自赞叹,这个女孩儿实在太美了,那种纯真可人的模样,任何一个人都会怦然心动。姜元可能跟他姐姐说了,从我进门跟她打过招呼之后,她就一直跟着我们,坐在旁边一起端详那个女孩儿。老中医显然看出我们的意图了,他的情绪有了微妙的变化。女孩儿可能经常与老中医接触,她看出老人情绪的波动,也看出这波动与自己有关,于是跟老人说,没什么事就回去了,然后拎起药包告辞。我看她用余光快速扫了我一眼,款款走出门去了。姜元的姐姐送她也出去了,我和姜元怔怔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
老中医姜希文轻轻咳嗽了一声,我犹如从梦中惊醒,姜元也反应过来,他笑嘻嘻地说,怎么样,够你心目中的标准吧?我没好意思回答,老人却说话了,小伙子,听小元说你很有才华,经常在你们厂报上发表诗歌什么的,我们家小元从小没好好读书,以后请你多帮助他……
我忙说,大爷您客气了,我跟姜元是好朋友,平常都是他帮助我呢!
姜元也说,我们俩是好哥们,谈不上谁帮助谁!
既然是好哥们,我就更应该告诉提醒你们,不要总被表面现象迷惑!就比如说刚才那个女孩儿,看着很好看,可她病重得很……
姜元不以为然地说,您老人家总是危言耸听,那么年轻的人,就算是有病也不至于马上就死了吧?
就在这时,姜元姐姐从外面走进来,她也说,这个女孩儿真的不错,这么漂亮一点也不张狂,思想还挺保守的。
老人叹了一口气,你们只看到外表,其实她已病入膏肓了,谁娶了她会很不幸的,千万不要因为长得漂亮,就不顾一切穷追不舍,最后不只是人财两空,感情受到的伤害,会让你一生都痛苦不堪的!
您咋就知道人家一定没救了呢,如果用爱情去拯救她,也许就会战胜病魔。因为爱情会产生一种神奇的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别说病魔,就连死神都会后退的!
难怪我能和姜元成为好朋友,他心里的想法有时竟能和我惊人的相同。可老人坚决不同意,虽然他后来不说话了,却没有谁能劝动他。这是我第一次与老中医的交往,给我流下了极其刻板、不好沟通的印象。
那个美丽女孩儿时常出现我的脑海里,我有时真想绕过老中医,在他家门口守候那个女孩儿,虽然她像林黛玉是个病美人,可我情愿为她端茶送药,伺候她一辈子……
可是还没等采取行动,姜元就神色慌张地告诉我,完了完了,那个女孩儿病重住院了,我虽然也察觉到她的病情果然严重,但心里还存在一丝侥幸,盼望她能转危为安,甚至幻想这次大病之后,能逢凶化吉彻底痊愈!
谁知没过多久的一个晚上,姜元从家里回来,就沮丧地通知我,那个女孩儿昨晚走了,我俩都陷入了沉默,她带走了她的美丽,也带走了我们的思念。很久, 我开口第一句就问她得了什么病,这么快就走了,姜元说她死于白血病。
我另一个问题就是,老中医为什么能知道她很快就要死的,一般在医院通过拍片、化验甚至开刀切片,才能得到让人信服的依据,可是中医是怎么获得如此准确的答案呢?
姜元说中医之所以不被今天的人当回事儿,就是不科学,剂量模糊,成分秘不示人,操作起来完全凭经验,很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奥意味,被相信科学的人斥责为封建迷信。这是你问了我才跟你说的,我们家老爷子就亲身经历了很多离奇怪事,他至今不吃鱼,就是源于一次奇特的经历……
按姜元的叙述,我脑海里出现了一副这样的场景。一队威风凛凛的日军乘着几艘大木船,准备进攻隐藏山中的抗日武装。出乎日军预料的是,这只抗日武装远比他们想象的勇敢,不但没有躲藏起来,反而以进为退,主动攻击前来剿灭他们的日军,并且在日军没有发现他们之前,就开始猛烈攻击。
日军其中的一艘木船被炮弹击中,顿时被炸碎,大木船几乎瞬间倾覆,没炸死的日军全部掉到了水中,岸上的枪炮继续向落入水中的日军轰炸和射击,即使侥幸没被枪炮击中,湍急的江水也在快速地吞噬落水的日军。
年轻的中医姜希文也在这艘被击中的大木船上,他落水后牢牢抓住了身旁的医药箱。这种由日本人设计的医药箱,又宽又大,材质非常好,全是上等的红木,十分结实。这只大药箱托着姜希文顺流而下,但是抗日武装的炮弹像长了眼睛一样,落在了这个穿着日军军装的中医旁边,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一下子冲掉了他手中的大药箱,他想到了死亡,就拼命地挣扎,耗尽了全力仍无法摆脱江水的纠缠,最后他丧失了信心,放弃了所有努力,顺着江水往下沉。
就在这时,从水中升起了一股力量,把他不断地往上托,一直托出水面,然后又劈波斩浪把他送到岸边,当他还以为是在梦中之际,身下原本柔和的力量突然为之一变,猛的把他抛起来扔到岸上。他这才如梦方醒爬起来,匆匆向江里望去,只见一条巨大的鱼背迅速没入了江水中……
第二次与姜希文打交道是两年之后,我班组那个常年低烧的哥们,在吃了四副中药之后果然痊愈了,这无疑又给姜希文平添了一层神秘色彩,慢慢地又传到了分厂副厂长冷瘸子的耳朵里。这位平日从没用正眼看过我一眼的厂长大人,竟然派人来到班组,让我去他的办公室,看见我很热情,拉着我的手,指了指长条沙发,一屁股坐在了我身边,但我满身脏乎乎的工作服在提醒,我和他之间隔着一股机油的味道。
原来冷瘸子的腿,病情最近越来越严重了,时常不知不觉就摔跟头,医院查不出原因,他自己害怕了,就想请神医给看看。我想起姜元上次的态度,就显得很为难的样子,不断嗫嚅说我俩只是一般的朋友。不料冷瘸子却哈哈大笑,没关系,你只要带我去就行了,说着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到他宽大的办公桌前,哈腰从最底层抽屉里掏出一件没开封的衬衫,冲我大声说,这个是你的!
我为了一件新衬衫,成了带路的奸细,当然我是乘着厂办的日本丰田面包车去的,同路的冷瘸子确实没让我丢面子,我冷眼看他拎了一个裹得挺严的包。按约定,姜元在家等我们,可面包车停在路旁,还没等进院,冷瘸子就神情慌张地说,这好像是二马路的姜家大院啊……
我说这位医生是姓姜,可这里是不是姜家大院,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姜元从没跟我说过。冷瘸子下了车,又想起东西落在了车上,转身又上了车,等他取了那个包,我才领着他进院。这时的冷瘸子全没了当官的派头,一瘸一拐拎个包,就像从农村来的乡下二大爷。
姜元听到动静就从屋里走出来,我上前作了介绍,冷瘸子很认真地与姜元握了握手,然后被请了进来。老中医似乎也在专门等待我们,这时已没有其他病人了。当冷瘸子进屋后,第一眼看见老中医时,那种诧异的表情让我心中一动,我马上再看老中医,他的目光却很空洞,仿佛能涵盖世间一切万物似的。
我忙介绍说,这是我们冷厂长,这是……
没等我说完,已经恢复常态的冷瘸子就说,久仰老先生的大名,边说边过去把那只没拎包的手伸过去,老中医站起身来,与他握了握,说,请坐吧,小元给贵客沏壶茶。
姜元答应着转身去了里屋,冷瘸子嘴里就说,不用客气,我来给老人家添麻烦了,说着双手把包放在了老中医的桌子上。这是一点心意,请老人家收下!
这不好吧,你是领导,孩子们将来还要仰仗你的……
没关系,今后孩子们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包括您老人家,有用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好不好?
谢谢了。
客套了半天,才进入正题,老中医说请你把胳膊伸过来,我给你把把脉。冷瘸子忙不迭地捋起衣袖,可能紧张,伸过来的胳膊非常僵硬,像他那只瘸了的腿,又硬又别扭。
看病时的老中医恢复了神圣的那一面,我在旁边不禁肃然起敬。把过这只胳膊,又用几个指头按另一只,从他的神态上,看不出任何结果。
冷瘸子几次想问,都强忍住了,我禁不住问了一句,大爷,怎么样啊?
老中医依然没回答,屋里一下子静得能听见脉搏的跳动声。冷瘸子的汗,不知啥时淌下来了,他不敢擦,任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流。终于,老中医把手从他胳膊上挪开,冷瘸子像被夹住的兔子,嗖地把胳膊抽回来,他一边抹汗,一边问,您老人家看出来是啥毛病了吗?
老中医还是沉默,没有回答。冷瘸子有点慌了,到底怎么回事儿呀?连姜元也有些着急了,爸,冷厂长到底得的是啥病啊?
情况不太好,我行医这么多年,很少见到这样的案例……老医生神思缥渺,似乎还沉浸在对病情的思索中。冷瘸子更加紧张,您肯定吗?这种病医学上叫什么名啊?
如果能叫出名字就不那么可怕了,怎么说呢,你年轻的时候做了一些错事儿,这些事儿的后果当时你并没预料到,或者说你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儿是不应该做的,甚至在当时还认为是完全正确的,但因果相报,终究是要还的……
老中医一副仙风道骨的气势,从容之中透露着自信。冷瘸子刚擦掉的汗,瞬间又淋漓而出,他简直在哀求,您老人家就没什么招法了吗?
办法当然有,要不咋说你是有福之人呢,福分来自你心中还存的那一些善念,这善念平时看着不起眼,关键时刻能救命啊!
冷瘸子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您的意思,还有办法?
有,不过要看你的诚意了……
我有,有……冷瘸子连忙从上衣兜里往外掏钱包,老中医把手一摆,不是这个意思,要的还是你心中的那个善念!
冷瘸子最终还是死了,不过那是七年之后的事情了,他没有死于疾病,而是一场意外。厂里每天都有来送料的卡车,这些大卡车往往一头扎进车间,卸完了材料就从车间现场倒出厂房,天天都要如此,可这一天冷瘸子着急出去办事,他以为司机能从倒车镜里看见,会给他让出那关键的两秒钟,可司机不知道他是瘸子!
世上总有许多意外,可是如果把这些意外加起来分析,肯定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规律,只不过常人无法领悟罢了,就像老中医说冷瘸子,我能治他的病,却不能救他的命!
那天回来后,冷瘸子在车上就对老中医赞不绝口,拍着我的肩膀,你说的真没错,这老家伙神了,啥事儿都能掐算出来!但愿他能治好我的病,说着掂量了掂量手中的药包,一股刺鼻的中药味迅速弥漫开来。
后来冷瘸子果真再也没冷丁摔过跟头。他不跌倒了,我就爬起来了,被提升为班长,看来带路的回报也不低呀。我高兴地请姜元喝酒,看我得意的样子,他气鼓鼓地说,这个该死的混蛋,原来就是造反派,当年抄我家的就有他一个,以为我爸没认出来呢,其实我爸就怕他给咱们穿小鞋,故意弄得玄而又玄,他根本就没病,偶尔摔个跟头,不过是高血压和脑供血不足或者是美尼尔综合征啥的,我爸通过把脉,就知道他真正的病还是心病……
我曾仔细看了老中医给冷瘸子开的药方:
半夏10克、白术30克、天麻10克、云苓30克、葛根12克、川芎6克、桂枝10克、炒白芍12克、甘草6克、蝉衣6克、鸡血藤30克、生龙牡各15克、熟地15克、天冬12克、大云18克。药水煎服,一日一剂。
出于好奇,我找来中医方面的书,认真核对了一下,知道这是治疗脑供血不足的偏方,此方意在健脾化痰,补肾填精,养脑通络,故而达到眩晕自定之目的。谢天谢地,冷瘸子不再莫名其妙地摔跟头了,我的官位就算稳当了。
在这几年中,姜元有了很大变化,工作换了一次又一次,先从全民所有制的单位,调到了集体所有制的知青厂,也就是安排职工子女就业的地方。他来这里的初衷非常单纯,就想实现自己这一阶段的理想,挣钱!
那时改革开放已经好多年了,曾经无比辉煌灿烂,又一度喧嚣热闹的文学艺术,失去了耀眼的光环,逐渐黯淡下去,我和姜元都不是最后的守望者。商品经济开始主导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且散发出一种怪异的气息,体质弱的人一旦沉湎进去,又不能在恰当的时候超脱出来,很可能就要为此耗掉一生的时间了。我真的没想到,姜元竟是这种人!
放弃了张贤亮和李白的姜元,匆匆结婚,又匆匆去了知青厂。当然,能从主办厂去知青厂,对集体企业扶上马送一程,也是一种情怀!对个人的发展来说,知青厂直接面对市场,体制灵活,什么抱负都比较容易实现。可他看不起知青厂厂长,总觉得自己的水平高能力强,在这种鬼地方当个一般干部实在委屈了自己的才华,这位厂长是从主办厂被踹出来的,人品不怎么样,却又狠又精明,他就想了一个办法整姜元,给了他几个人,让他负责种植蘑菇,跟工业一点不搭边,后来实在干不下去了,逼得姜元一气之下辞职去了深圳。
在深圳姜元干了很多事情,没有一样成功,他就想尽办法,把老父亲接到了深圳,利用父亲的执照开了一家诊所。我有一年到南方旅游,顺便去看他,不巧得很,老中医姜希文刚刚去世。看着老人的遗像,过去的那些事情犹如昨天发生的一样,一幕幕出现脑海,我的情绪很糟,眼眶噙满了泪水。
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没看见姜元有丝毫悲伤,反而是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委婉地问了一下,他倒没避讳,全告诉我了,听了之后我也有些吃惊。
原来,姜元觉得自己胡闹了小半辈子,还是应该子承父业,原先学的那些东西,在这个激烈竞争的年代没什么用,而人吃五谷杂粮,终归都要得病,有人得病医生就饿不死,毕竟自己家还有祖传中医这块金字招牌!思路确定了,就行动起来,把儿时发誓不学的中医捡了起来。
按理照这样下去,即使姜元没弄成一代名医,起码也会把个人的日子过得挺好,可惜姜元就是姜元,干什么事都得咬个尖。他先是改变了中药的剂量,道理也言之凿凿,现代人经常与农药打交道,对药的耐力比民国时的人强多了,如果这些药方是唐宋年代,甚至更早以前的,那药力就更小了,难怪有的药过去药到病除,现在吃了那么多也不管用;另一个就是改变收费标准,理由是深圳乃高消费城市,药费太低人们就不来了,尤其是有钱人;还有一个就是,打破祖宗家法,进行药方改革,根据祖传秘方,对能带来可观经济效益的一些偏方重新配制……
老中医整天胆战心惊,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阻止姜元看病,不顾年事已高,拼命与自己儿子争病人,气得姜元差点吐血。最不可思议的是,老中医知道自己的身体快支持不住了,他竟然在营业执照的背后,用钢笔工工整整写下了一行字:本执照归姜希文所有,其他人均不得冒用,如冒用本人一概不予承认!落款写的“姜希文”三个字,显得比其他字更大些!
我突然想起姜元曾经跟我说的另一件事儿,那年他家被下放到黑龙江乡下,有个农民被黄皮子迷住了,整天迷迷糊糊神魂颠倒,一会儿哭一会儿唱,家里人只好请老中医来给看看,原本也不抱什么希望,因为姜希文是中医不是巫医,乡下唯一会跳大神的还没在家。
可是,奇迹出现了,当姜希文还没进屋,那个被迷住的人就说:你们请医生了,我不在乎,他奈何不了我!
等姜希文进了屋,那个被迷住的人又说了:我不怕你,知不知道?
姜希文一言不发,只顾埋头打开医药箱,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然后从特制的铝盒里,挑出一根最长的银针,用蘸着消毒水的药棉花撸了撸。这时那个被迷住的人还在骂骂咧咧,可当姜希文拿着针灸用最大号的银针向他走来时,骂声戛然而止,那个被迷住的人如梦方醒,家里人问,他说啥也不知道。
老中医还能辟邪,真够神了。
纪洪平,笔名天抒,出生于1963年4月30日。1987年毕业于吉林省作家进修学院,先后在《作家》、《生活周刊》、《儿童文学》、《少年文艺》、《诗刊》、《星星》等报刊发表作品。著有诗集《唐槭树》、《这座城市,有个爱我的女人》,散文集《低檐下的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