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
生命里总有那样一些冥冥中的缘定,不期然间蓦地相逢,无语微笑,绽放出宿命里早已刻画好的那一帧容颜……昆曲之于我,就是如此。
父亲爱戏,于是我从小就被咿咿呀呀的老唱片熏陶着,带着老式楼房木板地上斑驳的红油漆的记忆,还有午后的光懒洋洋泼洒在窗台上的温暖,一个小女孩儿眯着眼睛,在一板三眼的击打声中看逆光里浮动的尘埃……
在我少女时代的记忆里,戏曲的造型是那样强烈地对立着,呈现出不可思议的反差:一端是革命现代样板戏,男人如郭建光的十八棵青松、杨子荣威虎山上潇洒英雄、洪常青的烈火中永生;女人如李铁梅的提篮小卖,江水英的龙江精神,阿庆嫂的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而另一端,在爸爸的老唱片里还藏着另外一个世界,那里的男人可以为将、可以为相、可以为儒雅巾生,可以扎大靠,可以戴髯口,可以舞翎子,也可以翩翩一扇开合在手,那里的女人裙纱明艳,珠翠满头,玉指纤纤,水袖盈盈,为她们的男人追魂寻魄生死缠绵……
这在一个十来岁小女孩儿的经验系统中是多么诧异的事,这都是“戏曲”吗?
回想起来,其实爸爸的唱片里京剧占了八九成,他爱的戏多是冷涩的,老生戏爱听言派余派,青衣戏爱听程派,昆曲的只俞振飞、言慧珠、白云生、韩世昌、侯永奎有限的几位,但是我偏偏就被昆曲击中了。
今天想来有个重要原因,就是革命样板戏一概是京剧声腔,才子佳人原封不动地栖息在悠远岑寂的昆曲里,像一个被尘封住的寥落而圆润的梦想。
最早听的自然是《牡丹亭》。《牡丹亭》里最早入心的就是《游园》,那样一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今天听来都熟悉得疏淡了,但是在一个大家都唱着“不低头,不落泪,咬碎仇恨强咽下,仇恨入心要发芽”的年代,是何等动魄惊心啊……我常常哼一段李铁梅,哼一段杜丽娘,然后就神思恍惚了。
听戏的孩子,从小是有秘密的。拍着曲子长大,就不知不觉在板眼节拍中调试出心里独属于自己的另外一种节奏,不急不慌,任世相纵横,自有一段不动声色的理由。